国民政府的答复倒是很快,但并不令人满意:可以给王济良治疗伤病,但不能送进医院。当麦克斯打电话把这“答复”传达给“五人调查委员会”的每个人时,米澜女士第一个做出了反应,她敲开劳顿的房间说:“我们应该立刻去告诉王济良。”她已经从德国领事别墅搬到了斐迭利街的夏日旅馆,房间就在劳顿的隔壁。劳顿穿起衣服就跟她走,没忘了顺便叫上我。在旅馆的门厅里,我们碰到了马奇主教,他带着行李正在前台退房,看到我们后说:“正准备去房间向你们告别呢,再见了。”劳顿大绷了眼睛:“你真的要走?真的要去找宋美龄女士,跟她商量宽恕王济良的事?”马奇主教有些吃惊他的疑问:“为什么不是真的?”我轻率地问道:“你认识宋美龄吗?”马奇主教平淡地说:“认识。”我还是不相信,隐藏着嘲笑说:“你要是认识蒋介石就好了,可以请求他直接下命令。”马奇主教更加平淡地说:“蒋先生也是基督徒,我跟他有过交谈,但并不多。”我问:“你们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认识的?”马奇主教仰起头回忆着。米澜女士说:“据我所知,马奇主教在中国传教已经有二十多年了,和政界商界的许多要人都有来往。他是上海法租界教会医院的院长,医院就是宋美龄女士捐资修建的。”马奇主教说:“不不,不是她捐资,是她出面向有钱人募捐。”劳顿说:“你跟麦克斯说了吗?”马奇主教说:“我们昨天谈到半夜,名义上我是代表‘五人调查委员会’前去南京谒见宋美龄女士或蒋先生的。”
我们互相看看。劳顿说:“看样子我们不能现在就分手了。”米澜女士说:“我也这么想。”于是我们雇了一辆豪华型全封闭三套马车,怀着庄严拜托的心情,把马奇主教送到港口,看着他登上了一艘经上海去欧洲的葡萄牙客轮。等我们赶到欧人监狱时,已经快到中午了。我们没有别的目的,只想表明我们同情王济良的态度,还想告诉他:不准他去医院治疗是国民政府的决定,与我们无关。我们希望宽恕他,并且正在想办法。马奇主教已经离开青岛,或许他能寻求到国民政府最高领导人及其夫人的理解,释放他并不是没有可能。但是王济良显然对宽恕和释放没有信心,就在我们离开后两个小时,他吞钉自杀了。
第54章
等我们赶到重兵把守的医院时,医官正在等待上峰的命令:是否给王济良做手术。王济良浑身冒汗,脸色煞白,满嘴吐血。劳顿问医官:“不做手术是不是很危险?”医官说:“铁钉能刺穿食道和肠胃,而且是两根,拖延下去,性命难保。”米澜女士给麦克斯打电话,请求他立即联系张绪国和李云飞,向医院下达手术命令。劳顿却直接把电话打给了李云飞:“如果你们不及时救治,那就是谋杀。”我也把电话打给了张绪国,采访的问题是:为什么政府会故意拖延救治王济良的时间?王济良——也许是一个为五百多冤死的中国劳工复仇的义士,为什么结局如此悲惨?半个小时后,医官和护士突然忙碌起来,王济良被推进了手术室。
手术获得成功。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离开医院,前往毕史马克街负一号。我照例用门铃叫出了玛丽娅,在街上边溜达边说。玛丽娅激动得都有些语无伦次了:“死是迟早的事,他为什么要吃钉子?什么?也可以不死?你们真的在为他想办法?宽恕他?释放他?真的?手术成功了?是不是国民政府不想对他怎么样了?在什么医院,绥靖区司令部医院?那里可都是军人。不过先前它叫东亚海军野战医院,是德国人留在青岛的最好的建筑之一。我怎么这么冷啊?”她打着哆嗦。我说:“冷吗?是不是感冒了?我怎么觉得很热?”我们继续往前走,海近了,涛声阵阵。她问:“接下来会怎么办?”“好好养伤,等待马奇主教斡旋成功。”“他真的会成功?”“马奇主教不是一个喜欢说大话的人。”“那么妈妈怎么办?难道她会跟王济良见面?我怎么办?王实诚怎么办?我们是一个父亲的孩子,现在大家都要知道了。”她双手抱着自己的肩,继续打着哆嗦。我脱下外衣给她披上,说:“回吧,你好像病了。”她六神无主地转身走了几步,又回来,坐在了礁石上。
仿佛海在欢唱,歌声是那么雄壮。飞浪的姿影如同舞蹈,优美的起伏和蹦跃像是要拉住我们的手,好让我们的心情跟它们一样,举止跟它们一样。突然,我好像受到了鼓舞,伸手拉住了她的手。她没有躲闪。风更大,浪更高,她的哆嗦更厉害。我受到了更大的鼓舞,也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便坚定地搂住了她的肩。她把头发朝后拢了拢,望着不远处的航标灯说:“就要天翻地覆了。其实我情愿王济良不存在,不是我的爹,也不是王实诚的爹。”“这么说,你现在还爱着王实诚。”“不不,没有,绝对没有,即使没有王济良,我跟他也是不可能的。姐弟之情跟爱情不是一回事。”我说:“那就好办了,玛丽娅。”“好办什么?”“你跟我去香港。”“为什么?”“嫁给我。”“为什么?”“没有那么多为什么,就一个原因,我已经表达过了,我爱你。”“为什么?”“怎么还是为什么?”“爱一个人是有理由的。”“一见钟情不行吗?”“不行。”我想了想,说起了我童年在青岛欧人区的经历,说起了我受的教育、我曾经的梦幻、我一直的理想:爱一个女人,就是她这样的女人。说到最后我紧紧抱住了她。她冷静地说:“你并不能说服我,我不会是你的理想,你不过是同情我罢了。”但她并没有推开我。我抱着她越来越紧,并且用我滚烫的脸颊贴住了她冰凉的脸颊。我说:“玛丽娅,我真的非常爱你。”她没有任何回应。不,回应就是沉默,她在细细咀嚼我的话,慢慢感受我的心。我感觉她平静了,不再哆嗦了,就像面前的海,渐渐失去了水的暴跳、浪的喧豗。是风小了吗?不,风在头顶呼呼地吹。有风无浪的海面又是一种鼓舞,我吻她,从脸颊吻到眼睛,再吻到鼻子,吻到嘴。吻到后来,就不是我吻她,而是彼此互相地深吻了。
我们在礁石上坐了很久。黑夜来得很慢,好像非得让我们多一点时间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好让世界明白:我们恋爱了,我们是忠贞不渝的一对。当一轮明月浮浮沉沉出现在海面上时,玛丽娅推开我站了起来:“能陪我去一趟团岛砖房吗?”“当然可以。”我以为她要去看望哑巴,其实是看望王实诚。哑巴病了,王实诚前去照顾,已经有一个星期了。我热恋的女人带着我来到了王实诚面前。王实诚先是一愣,却没有接着惊讶下去,平静地说:“俺没事,俺娘也没事。你们怎么这个时候来?天都这么黑了,乱世歹人多,路上不安全。”玛丽娅带我走进砖房看望了哑巴,给她留下一些钱,在对方“哦哦哦”的感谢声中出来了。离开时,手里夹着香烟的王实诚非要把玛丽娅送到家。玛丽娅说:“你送我回去,我还得送你回来。放心吧,有记者先生陪着我。”我和她沿着海边走向毕史马克街,说着一些顷刻就会忘记的话,也说着一些对我来说刻骨铭心的话,比如她说:“我为什么会遇到你?我其实并不想跟你有任何接触。我怎么这么没出息啊?我在你眼里是一个怎样的人,可爱吗?你是即兴的、浪漫的、路过的、没有任何感情基础的,自然也是不负责任的。”为了她的担忧,我说了很多话,虽然不是海誓山盟,但诚意却让海水卷起了巨大的波浪,溅湿了我们的衣服。我拉起她跑向离水较远的地方。继续走路时,我们都有些微喘。
路虽然不近,但感觉很快就到了“负一号”门前。我再次大胆地拥吻了她。她在我耳边小声说:“我还没想好呢!”我听了并不沮丧,她的口气温婉而惺忪,好像还有丝丝缕缕的缠绵和柔媚。更重要的是,这次拥吻,她并没有因为我对她的胸乳的轻轻挤压而害羞,让我真真切切感觉到了那种仅属于她的带着天然芳香的性感和带有温度的柔软。“喵呜”——不知从哪里传来大白猫的叫声。
以后的几天里,王济良在医院恢复伤口。麦克斯带着奥特莱在繁忙地接触外事局的局长张绪国和绥靖区司令部的上校李云飞,尽说些车轱辘话,翻来覆去地为王济良说情。他的意思是:国民政府可以按既定方针争取联合国和西方国家的干预,但不要和“皇族事件”尤其是王济良联系起来,因为谎言迟早会被揭穿,“五人调查委员会”中的任何人都不可能为了所谓的使命承担良知的谴责。劳顿和米澜女士在抓紧一切时间发展爱情:吃饭、喝酒、散步、游泳、观赏风景,令人羡慕地整夜把两个人关在夏日旅馆的房间里。我又去了几趟毕史马克街负一号,用门铃把玛丽娅约出来,走走路,吃吃饭,去海边坐坐。有一次,我意外地听玛丽娅说:“不想来家里坐坐?”我说:“可以吗?”“当然。”我又问:“王实诚回来没有?”“没有。”“哑巴的病还没好?”她淡淡一笑:“不会的,他一定是故意不回来。”我随她进了屋门,喝着茶在客厅里坐了片刻,突然唐突地提出:“我能不能见见你妈妈?”她似乎没想到,愣了一下说:“也许她这会儿正在睡觉,我去看看。”她上楼去了。我想她已经给自己找了一个拒绝的理由,下楼来的回答一定是:“不好意思,妈妈睡了。”又是一个意外,玛丽娅站在楼梯上大声说:“妈妈请你上来。”
第55章
原来仅仅是她自己和玛丽娅认为她年老色衰了,因为她们的参照系是妈妈的年轻时代。其实她依然很美,美得端庄而富贵、沉静而高雅,美得挑战了时间、抵抗了年龄,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历经岁月坎坷、饱受肉体和情感磨难的人。卧室不大,干净极了,桌上桌下摆着一些石雕,有人物,也有动物,不用问,一定是王济良年轻时的作品。妈妈坐在床边的沙发上,抚摩着身边的大白猫,带着微笑,口气柔和地问候了我:“你好。”我说:“吉娜妈妈好。”“坐吧!”她指着桌边的一把椅子说,“我听玛丽娅说到你了,你在香港?”“是的,妈妈。”“香港是英国人建起来的,青岛是德国人建起来的,你能说说哪个更好?”“香港的经济更繁荣,人口也更多。”“我指的是建筑。”我犹豫了一下说:“也还是香港好,因为英国占领和经营的时间长,而德国对青岛的占领只有十七年。加上……”“说下去。”“英国人保守而崇尚古典,德国人严谨而注重实用。”妈妈用她白皙的手朝后拢拢依然浓密的头发说:“我喜欢你的诚实,你并没有因为我是个德国人而奉承德国。那么,玛丽娅呢?玛丽娅漂亮还是我漂亮?”我毫不犹豫地说:“妈妈,你更漂亮,更有气质。”她得意地笑了:“你依然很诚实。玛丽娅,怎么样,你比不过我吧?”玛丽娅也笑了。我说:“也许到了吉娜妈妈这个年龄,玛丽娅会比妈妈更漂亮,因为有我的关照,她会一直很幸福。”我有些冒险,几乎给妈妈说明了我的意图。妈妈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很大胆,说真的,这也是我的希望。”我长舒一口气。又说了一些话,我起身告辞。妈妈说:“希望你多来。”我弯弯腰说:“我会的。”心想:她看上去既不年老也没有病容病态,所谓的抑郁症不会是玛丽娅编出来骗我的吧?或者,她得抑郁症的主要原因就是玛丽娅和王实诚那种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现在我出现了,我就像一把神奇的剪刀,我就是一个理清乱麻的圣手。
来到楼下客厅,我用手帕擦着满头的汗说:“紧张死我了。”玛丽娅说:“其实我比你更紧张,好在……”“什么?”“她同意了。她希望你多来就是对你很满意的意思。”“我也这么想。”我激动得抱住了玛丽娅,深深地吻她。她推开我,朝上指指,嗔怪地说:“妈妈。”我抬头,果然看到妈妈在门口望着我们。
之后我又看望过一次妈妈,买了些水果让她吃。她小声对我说:“重要的不是让我满意,而是要讨得玛丽娅的欢心。她难得让一个男人接近她。”我笑道:“吉娜妈妈,我明白。”我跟玛丽娅又有过几次约会,都是在户外,在海边。最后一次,我有意改变了行走的方向,朝着斐迭利街的方向走去,路过夏日旅馆时,我装作无意中来到了这里,说:“我怎么走回来了?”玛丽娅笑笑,没吭声。我说:“要不上去坐坐?”她没有反对。我们来到了我的房间,我的房间有床。这样说并不是废话,因为很长时间我都没有意识到我的房间有床,即使躺在床上,也不会对床有什么想法。现在,我想到了,而且想:我的床多大呀,原本就不是睡一个人的。我抢先坐在了仅有的一把椅子上,指着床说:“请坐。”她坐在了床沿上,望着我,等待我说什么。我什么也没说,甚至都没问她渴不渴,要不要喝水,就扑了过去。压倒她的那一刻,我遭到了反抗;遭到反抗的那一刻,我以最真挚的表情和最深切的语气说:“我爱你都爱疯了,玛丽娅。”我的爱和她本能的反抗对峙着,最后变成了共有的爱,一切坚硬冰冷瞬间变得柔软温暖。不知道彼此的衣服是怎么脱掉的。我跪倒在她的裸体前,惊讶得忘记了喘气。那真是一件天造地设、超美绝伦的艺术品,我从最美的西方绘画里都无法找到一个能够与她媲美的。她是肌肤白嫩的化身,是线条优美的典范,又有着合理到极致的搭配,每一个部位都让我赞叹不已。我把我的感觉告诉了她。她笑着说:“是什么蒙蔽了你的眼睛?不会是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