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个阎王差鬼,
害惨了渔家山乡。
王哥庄里有祠堂,
先人祖宗祭拜忙。
东山老神西山魅,
自古血染太阳光。
唱完了又哭。当一个人流着泪对你滔滔不绝时,你想到的一定不是同情地擦干他的泪,而是在听清他不断被抽搐打断的、湿漉漉的、含含混混的每一个字。三个重新坐下的人,都支起了耳朵,生怕自己听不清楚。王济良说得很吃力,结结巴巴地,直到把自己融入往事,悲伤渐渐躲藏到他的故事背面之后,才恢复到原来流畅的节奏上,不紧不慢得如同一条大平原上的河,缓缓流向了入海口。


第50章
王济良没有料到,他期待的那个“星期五”,不是他离开青岛继续去德国寻找吉娜的“星期五”,而是他被一伙国军抓起来的“星期五”。那些人在他背着行李前往码头的途中绑架了他,又塞住他的嘴,把他推进了一辆美式吉普车。吉普车飞驰而去,很快到了海边,又开进一片树林,看到了一条林荫道,之后便是铁蒺藜,是国军的岗哨。一过铁蒺藜,他的眼睛就被蒙住了。但他是青岛人,蒙上眼睛也知道前面是什么地方——只要不拐弯,再走几分钟就是维多利亚角了。维多利亚角向来是军事重地,多少年来都有军队把守:德国军队把守过,日本军队把守过,北洋军阀把守过,现在轮到国军严密把守了。吉普车直行进入了维多利亚角,又曲里拐弯走了大约半个小时,突然停了下来。王济良被拉下了车,又被两个人架着,一会儿上一会儿下地走了一阵儿,最后只听门一响,不走了。他们给他松了绑,拿掉了蒙眼和塞嘴的布。他发现自己来到了一间石砌的小屋,门口堵着几个国军军官,赶紧跪下说:“长官,俺一个小老百姓,安分守己的良民,又没犯法,抓俺干什么?放了俺吧,俺还要坐船去德国呢!”一个军官用皮靴踢了他一下,问道:“你昨天晚上去没去码头?”“没去。”“谁能证明你没去?”“俺在家睡觉,俺老婆能证明。”“你还知道你有老婆?你老婆是哑巴,证明不了你。倒是有人看见你溜进了码头仓库。”“长官,哪个码头仓库?”“就是你天天卸货装货的那个仓库。从‘考文垂’号卸下来的货全部被盗,有人怀疑你是内鬼。”“长官,这可是天大的冤枉。”“是不是冤枉,等一会儿上了刑就知道。”军官出去了,“咣当”一声关上了门。
屋子似乎在地底下,没有窗户,只有灯光,又潮又暗,阴森森、冷冰冰的。他坐在一块冰凉的石头上,不停地打着寒战,怎么好像待在坟墓里?坟墓没有四季,是永远的冬天。他起身走向门口,一拉,铁门竟是开着的。外面是一个更大的空间,也在地下,没有窗户只有灯,像是一个很大的隐蔽部,当初他们在德国修炮台时,地下隐蔽指挥部也是这样的。他在随便放了些桌椅板凳的隐蔽部走动着,如同走在一座熟悉的建筑里,很快找到了关死的门和左右通道。右通道通往兵营,左通道通往炮塔。他按照他修过的炮台格局走向了左通道。通道里没人,就像他期待的那样,走出去逃跑的可能性越来越大了。前面就是炮塔,炮塔不是空着的,灯光下的人影在无声地晃动。他悄悄地摸过去,绕过炮塔的门,从一道运送弹药的石阶上走了上去。
上面是一座绿树掩映的山头,有旋转式炮塔、隐蔽指挥部的通风口、隆起于地表的弹药库和给养库的脊顶、高高的瞭望塔。多么相像啊!简直就是德国炮台的复制。现在是黄昏,他没有睡觉,怎么就好像走进了梦境?有人朝这边走来,他赶紧躲到一片灌木丛里。几个士兵说说笑笑走进了炮塔。凄美的太阳就要从尖锐的山头上掉下去,森林的连绵复制了海浪的姿影,滔滔不绝,风的鼓动让它来潮又退潮。他四下里眺望着,看到了东炮台和西炮台,也意识到自己所处的地方是北炮台,心想:看来修建炮台是有程式的,必须选择同样的地形。或者,亨利希的设计具有权威性,别人都在模仿。想着,他又看到了跟他在德国炮台住过的劳工房屋和巴赫别墅一样的建筑,看到了简直就是从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地堡和永久性兵营,还有一模一样的教堂在夕阳的映衬下散发着寂静的绿光。他突然想起吉娜的话:“我们将是新建的炮台教堂里举办婚礼的第一对夫妻。”他朝教堂走去,一个念头猛然闪过脑海,不禁戛然止步,愣怔了片刻,便又朝从地下隐蔽部上来的路走去。他悄悄地返回,借着灯光在墙壁上慢慢地寻找:不错,就是这个地方。他看到了立体的鹰徽图案、精致的浮雕:《1866年普鲁士军队击败奥地利军队》《1871年德意志帝国在凡尔赛宫宣告成立》《皇帝阅兵式》《1900年八国联军总司令冯·瓦德西将军在中国镇压义和团》。他还在几个神龛一样的地方,看到了德国皇帝威廉一世和二世的半身像、铁血宰相俾斯麦的全身像、音乐家贝多芬和瓦格纳的头像。都是他的打造,是他为亨利希的“德国精神”做出的贡献。每一个凹凸、每一个线条、每一个凿痕他都认识。他感到头晕目眩,扶着墙,摇摇晃晃朝外走去。
他在绿树掩映的山头站了很久,直到天黑,才朝山下走去,如同一个幽灵,在森林里无声无息地飘荡。山路曲折而狭窄,还是他熟悉的那种样子。他好像并不是逃跑,走走停停,不断观望着那些有灯的地方——一点儿也没变,连灯光的明暗和布局都没变,观望着月光下的马尾松、雪松、耐冬、香柏、臭棘子、黄杨,还有王哥庄的桂花树。他冷笑一声:其实每个地方有每个地方的树,天南地北不会是一样的。他走了很长时间才走到海边,验证似的看到了满是鹅卵石的滩涂和依然坚固高大的石头的围墙。他走过去摸了摸围墙,望着黑暗的海,一屁股坐了下来。他在海边坐到天亮,然后脱光衣服,跳进海里,朝远处游去。
在“考文垂”号就要离开青岛港时,辛格船长见到了匆匆赶来的王济良。他以为对方是来登船远航的,高兴地说:“为了你的到来,我决定推迟两天启航。请带所有的船员去找石头,青岛到处都是漂亮的石头。”王济良又是作揖又是鞠躬:“大人,俺不走,俺是来表示感谢的,你是对俺好过的外国人,俺这辈子永远记得你。”辛格船长失望得连连跺脚:“我们真的不会再有合作的机会了?是不是我给你的那一份太少了?”“不不,不是这样,大人。”
“考文垂”号走了,王济良继续在码头装货卸货,沉默寡言,吃辛吃苦,没有一天缺席。有一天,他看到“不来梅”号又一次驶进了青岛港,突然大喊一声:“看啊,骗子的船!”给“不来梅”号卸货的时候,他小声用德语向一个德国水手打听什么时候走。水手说:“不会超过一个月。”“回去拉什么货?”“这次来不是拉货,是搬家。”“搬家?”“‘皇族资本’要搬回德国去了。”王济良的心“扑腾”一跳,仔细瞅了瞅德国水手。
王济良从此便不再去码头扛活儿了。每天,他都会准时来到皇族街的一片树林里,坐在石头上观望。不远处是“皇族资本”的楼房。楼房右边,圆形的两层如同两个巨大的摞起来的磨盘,一圈五个窗户,都用帘子遮挡着,看不清里头。左边是三层的六角形,影影绰绰能从窗户里看到晃动的人影。一些灰鸽子落在顶层像是安了家。中间是方形,有五层,顶上飘着一面德国国旗。他不时地望过去,真想让眼光变成刀子,将那面旗拦腰砍断。“皇族资本”用的全是赭色花岗岩,坚固得就像要塞上的城堡,也没有低矮的窗户或隐蔽的后门能让他溜进去,想要进去只能走大门。但是大门经常是关闭着的,好像已经不做生意了。门柱前面站着两个身着灰色西服的德国人,不是军人却都带着枪。阳台和绿色盔甲帽的塔楼上,也不时地会出现武器的持有者,不漏掉任何异常地巡视着楼前楼后。为什么如此警觉?是因为党国军队节节败退,政府无力管好城市,抢劫和偷拿越来越频繁,还是“皇族”人知道他王济良的心思?王济良真想冲进去看看,里面到底有没有亨利希?
“皇族资本”虽然整天关闭着大门,但上午上班时总会有人进去,下午下班时总会有人出来。终于有一天,他恍惚觉得那个天天坐着一辆黑色轿车,准时来去的大胡子竟和亨利希有些相像,至少个子的高矮很像。他污脏自己的脸,装着乞讨走过去,朝着大胡子伸出了手:“行行好……”大胡子没有理睬他,抬腿就走。他紧趱几步拦住,再次用眼睛证实了自己的猜测:“你是亨利希先生吧?”对方断然否定:“不,我叫威登。”他在心里冷笑着:亨利希做了那么多坏事,改名换姓和用大胡子伪装一下,不也是很正常的吗?很快他从门卫口中知道,大胡子威登便是“皇族资本”的现任总裁。
他把观望变成了监督,很想追着那辆黑色轿车,去看看下班后的亨利希会落脚在什么地方。但黑色轿车每次都开得很快,追着追着就不见了。有一天,来上班的亨利希只待了一会儿,就离开了“皇族资本”。黑色轿车朝码头的方向驶去。王济良追了过去,直追得差点儿把肠子吐出来。他看到亨利希登上了“不来梅”号,真担心现在就会一走了之。还好,亨利希又下来了,坐着轿车疾驰而去。


第51章
没几天,“皇族资本”开始搬家:沉重的木头箱子和铁皮柜子络绎不绝地搬到了码头上。“不来梅”号做起了启航前的准备:整理缆绳,擦洗机器,倾倒垃圾,储备淡水,采购食物什么的。王济良装作搬家的苦力来到船上,找到那个曾经跟他说过话的德国水手,送给他一尊德国水手本人的石雕头像。德国水手惊喜得几乎拥抱他。王济良说:“看样子你们要走了,还来不来了?俺学会的德语没用了,以后跟谁说话去?”德国水手说:“我听说还有不想走的德国侨民,你去找他们说话吧!”“威登先生会走吗?”“当然会,他的单人卧舱已经准备好了,还是我打扫的,光地板就擦了三遍。”“单人卧舱,在哪里?什么时候启航?愿上帝保佑你们。”王济良说起自己的石匠手艺如何高超,并许诺下次再来,一定奉送一尊德国水手本人的全身雕像。德国水手问:“你什么时候再来?”王济良反问:“你们什么时候走?”说着话,便和德国水手在“不来梅”号上晃了一圈,确认了亨利希的单人卧舱,又看到甲板上堆积着许多停船后压舱、启航前抛弃的石头,说:“多好的石头啊,每一块都可以成为一件艺术品,千万别扔掉,也许俺会跟你们去,一路航行,一路雕刻。”德国水手说:“好啊,好啊,我给你留着。”“那俺就一定跟你们去。”
王济良匆匆离开“不来梅”号,来到皇族街的树林里,继续监视“皇族资本”。傍晚,正等着就要下班的亨利希走出来时,迎面走来两个似曾相识的人,仔细一瞧,打了个愣怔,死僵僵地立住了。他先认出了老铁,后认出了王强,心里不禁一揪:这种时候怎么会出现这两个人?再瞅瞅他们的脸,立刻觉得来者不善,王强阴云密布,老铁怒水来潮。他四下里看看,转身就走。两个人追了上来。王济良跑起来,飞快地来到海边,纵身就跳,立刻意识到这种时候最不应该的就是跳海。海是王济良的故乡,也是王强和老铁的故乡,谁都可以变成鱼。三条鱼在海里纠缠来纠缠去,结果自然是寡不敌众。当王济良被王强和老铁拽着游到岸边时,他已经筋疲力尽了。三个人坐在被太阳晒得滚烫的石头上,“呼哧呼哧”喘着气。还没喘够,王济良就忽地站了起来。王强和老铁早有防备,跳过去,一前一后把王济良夹在了中间。王济良又无奈又紧张,问:“你们想干什么?”
王强挑起嘴角,似笑非笑地用一只手摁住他的肩膀:“你明明知道,还问什么?”老铁“嗖”地从腰里抽出一把尖刀,抵住了王济良的肚子。王济良叹口气说:“听着,俺们无冤无仇,犯不着你死俺活。”王强说:“当初你害死俺爹时可没这么想过。”王济良吼起来:“就为了这件事,俺们石匠死了多少,你不知道吗?”王强说:“最该死的还没死,所以又得麻烦俺们了。”“谁在麻烦你们?”王强哼哼一声:“你说呢?”王济良说:“亨利希想让修过炮台的人都死掉,现在就剩下俺们三个人了,俺死了你们也得死。”王强说:“那可不一定。亨利希要是想让俺死,俺早死了。”王济良说:“你没死是因为亨利希要利用你杀张起,杀栗子,杀俺,俺没说错吧?不是他仁慈。”王强说:“俺不管他仁慈不仁慈,俺只知道俺们杀了你就可以去德国。”老铁喜形于色地说:“对,去德国。”仅仅是为了拖延被害的时间,王济良顺口问了一句:“去德国干什么?”王强说:“你反正要死,不妨告诉你,还记得俺们去德国修过的炮台吧?已经改成庄园了。俺们跟亨利希签了公文,杀掉你,俺们就是‘炮台庄园’的主人。”王济良愤怒地跺了一下脚,长叹一声说:“俺们就没去德国修过炮台。俺们坐着‘不来梅’号,在海上漂荡了半个多月,最后又回到青岛,登上了维多利亚角。俺们是在青岛的维多利亚角修的炮台。不信吗?不信你们去看。”王强说:“你怎么这么会说?扯一个大谎就想捡一条命,谁信你的胡扯八扯?”王济良又说:“炮台修好后,德国人又把俺们运到海上,使人炸沉了轮船,五百多石匠和铁匠差不多死尽了。为什么?就是怕炮台的秘密传出去。这个你不会不承认吧?当初德国人是怎么指使你的?”王强扫了一眼老铁手里的尖刀:“俺不否认德国人一直在利用俺和老君会,那又怎么样,谁不想活得好一点儿?老铁,快。”老铁没有动手,怔怔地打量着王济良:“你把炮台的事再说一遍。”王济良说了,比刚才说得更详细,连自己怎么去了维多利亚角,怎么逃出来都说了。老铁盯着王强,手中的刀明显离开了王济良的肚子。王强摇摇头:“俺还是不信。照你这么说,是亨利希在骗俺,公文上是盖了戳子的。”王济良说:“公文和戳子顶屁用,他骗你上船,再把你丢进大海不就一了百了啦!”王强犹豫着:“俺要眼见为实。”王济良说:“俺带你们去。”
他们偷了一条小船,在茫茫黑夜的掩护下,驶向维多利亚角,拴好船,缘山而上。几个小时后,他们一言不发地来到了坚固高大的石头围墙前、鹅卵石的滩涂上。突然,王强冲着大海狂叫一声:“我日你妈,亨利希!”老铁说:“用原子弹日,用原子弹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