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踏上德国土地后就再也不往前走了,劳工们的第一件事便是营造居住的房屋。亨利希让大家就地取材,无非是石头和木头,再加上泥巴,或者就在山根里掏窑洞。一个星期后全部竣工,虽然简陋低矮,但比风餐露宿好多了。之后又用两个月时间建起了由亨利希亲自设计的官邸,一座主体高三层、塔楼高四层的建筑,有阳台,有坡形的红色瓦顶和铁匠们奉献的绿色塔尖,有方形的石柱和拱形的木格门窗,还有一些模仿哥特式的外观装饰。作为石匠技师的王济良说:“比在中国盖房复杂多了。”亨利希却说:“这是最简朴的设计,比起我们德国的官员宅邸,它就像一个还没有来得及梳妆打扮的女人。不过简单结实正是我们的需要,这里是军事要塞,豪华与未来的炮台并不协调。”王济良这才知道,五百多劳工来到德国的目的,是要建造一座亨利希设计的炮台。这样的炮台因为德国人从未修建过而被亨利希称为“绝无仅有”。难道德国没有石匠和铁匠,修建炮台居然要万里迢迢从中国运来人手?王济良百思不得其解。他甚至问过亨利希。亨利希说:“中国的石匠是第一流的。”
亨利希的官邸被他自己称作“巴赫别墅”。他说他的家族有巴赫的血统,他如果不是崇尚俾斯麦的铁血政策和尼采的权力意志从而成为一名军人,就一定是个了不起的音乐家。“等着瞧吧,我会运来一架钢琴安放在别墅的客厅里。”王济良说:“大人,你是石料厂的经理,又是军人,还是建筑设计师和音乐家,你怎么这么能?”亨利希得意地说:“当军人是为了征服你们,当经理是为了管住你们,当设计师是为了辛苦你们。我是德国‘皇族’的成员,我们根据需要确定自己的身份。至于音乐嘛,它仅属于我自己,我是个天才,也是个超人。超人是什么?你懂个屁。”
巴赫别墅完工后,炮台的建造就开始了。基于修建巴赫别墅时的表现,王济良被亨利希任命为石匠统领。同样因为表现良好,王强被任命为铁匠统领。似乎修建别墅是一场选拔人才的预演。亨利希把王济良和王强叫到跟前说:“你们不光技艺超群,还有指挥别人的能力和人群里的威望。今后我就靠你们二位了。”王济良笑着,为自己能成为别人的依靠而高兴。王强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亨利希又说:“德意志帝国的炮台一定要有钢铁和岩石的坚固。好好干,我不会亏待二位。”
王济良觉得功夫没有白费,连亨利希也看出,他已经是石匠们的核心了。这正是他希望达到的目的。登陆德国不久,他就造起一座“鲁公班神”的碑,立在山上开始祭吊。山上有柏树林,林里到处是干枯的柏叶,收起来晒干,便是最好的焚香材料。当香烟袅袅升起时,很多人前来围观。第一个追随王济良跪下来磕头的是被他保护过的栗子。栗子磕了头就大声喊:“都来啊,石匠们,祈求鲁班神保佑俺们,俺们漂洋过海来到这里,德国人肆意差遣不说,同是炎黄子孙的铁匠还要欺负俺。”王济良说:“太上老君托梦要老君会杀死所有的石匠。俺们这些可怜的石匠怎么办?”可以说让石匠们围绕在王济良身边的,还不是王济良有多么出色的笼络人的本领,而是老君会的屡屡欺负。那些铁匠们像是受了谁的怂恿,真有些肆无忌惮,伸手就打,张口就骂。报告给亨利希,亨利希不会像维护王济良那样去维护任何一个石匠,甚至还有些偏袒铁匠,说:“钢铁正在显示自己的能耐,它虽然来自石头却比石头硬。”石匠们不服,都说石头尽管没有钢铁硬,但我们手里攥的也是铁凿子、铁楔子、铁榔头。话虽这么说,但任何一个单枪匹马的石匠都没有胆量直面一呼百应的老君会。于是,炮台开建的这一日,鲁班会宣告诞生。王济良一身二任,既是石匠统领,又是公推的鲁班会的会首。
鲁班会诞生即日,下工后的傍晚,在王济良的许可下,栗子带着几个石匠,饱揍了一顿一个经常欺负他的铁匠,算是试探,也算是警告。那铁匠没敢还手,跑去向王强求救。王强伙同老君会的其他人跑来,看着石匠们突然抱成了团,徘徊了一阵儿,又撤退了。老君会另有会首,王强需要请示。会首金爸说:“反了他们了,决不能开这个头。”他带领老君会的全体来到了石匠们的房屋前,骂骂咧咧就要冲过去。但石匠人多,加上王济良有心,把一些既不是铁匠也不是石匠的纯粹苦力也拉进了鲁班会。两拨人对峙到天黑。金爸说:“忍了,不是不报,时候没到,把账记下来。”如此公开的纷争发生在亨利希眼皮底下,他冷眼看着,并没有派兵阻拦。石匠们的胆子更大了。王济良有些奇怪:真要是打起来,对他有什么好处?
一天,亨利希把王济良和王强叫进了巴赫别墅,拉开罩起一面墙的布帘,露出一张图纸说:“虽然炮台的布局是帝国的军事机密,但对它的修建者,机密跟太阳和月亮一样清晰。我们打算用六年时间完成这张图纸显示的精致而庞大的设计,二位有什么看法?”王济良大吃一惊:“六年?不是说最多两年吗?吉娜告诉俺的。”亨利希说:“她没有骗你,是我骗了她。”“可吉娜向俺保证过。”“我的保证才算数。叫你们来,就是向你们保证,工程结束后二位得到的钱,将是一辈子用不完的。”王济良说:“可是六年太长,太长。俺有爹娘,他们在等俺。”亨利希点点头:“我知道,如果你们肯多多出力,也许用不了六年,五年,或者四年。”王济良又说:“还有钱,俺在石料厂拿的是月工资,来这里三个多月了,一分也没见。”“这里管吃管住,你要钱干什么?发到你们手里,今天这个丢明天那个偷怎么办?工程结束后我把你们送回青岛再发钱,放心,一分少不了。”王济良激愤地说:“不行。”“难道这里你说了算?”“可是,大人……”亨利希转向王强:“你怎么一句不吭?”
其实王强想的跟王济良一样,但他似乎比王济良更聪明,知道命运掌握在人家手里,说了没用,不如不说。他说:“俺得回去告诉大家伙儿,看他们怎么说。”亨利希说:“大家怎么说不要紧,你怎么想最重要。听说铁匠有个老君会,会首为什么不是你呢?”王强说:“铁匠的本事都是一锤一锤打出来的,俺这么年轻怎么能当会首?”亨利希摇摇头:“那可不一定。”又指着图纸说,“这里有两座山头,是未来的东炮台和西炮台,必须清除上面茂密的植物,铁匠和石匠各领一座山头,期限三天,谁先完成谁有猪肉吃。”王济良和王强互相瞪了一眼。王强说:“害死俺爹的人,走着瞧。”就这么一句,两个人都忘了他们的对头是亨利希而不是对方。王济良也说:“走着瞧,铁多还是石头多,想想就知道。”亨利希说:“西山大一点儿,是石匠们的;东山小一点儿,是铁匠们的。不准提意见,去吧,我让厨房准备猪肉。”
来到这里后,无论造劳工房屋,还是建巴赫别墅,都不允许劳工们登上任何一座山头,所有的高丘低陵都有士兵把守,明显是禁止他们看到远处。现在,劳工们第一次被允许登上了山头。王济良走来走去地眺望着:一片从陆地延伸过来的半岛,巨大的绵延起伏的礁岬伸向海中,让这里三面临海,成了得天独厚的海上要塞。但近海是看不见的,只能看到浩渺的远海,即使登上山顶,也还是山外有山,依旧看不到山那边是什么。山与山连接的低洼处和滩涂上,都有高大的石头围墙,既能阻止行走,也能拦挡视线。整个炮台的营建区和劳工的生活区都处在一个森林茂密的台地上。台地的边缘缠绕着一条有重兵把守的路,路通往陆地深处,常有汽车往来,是运送给养、工具和建筑材料的。王济良发现天下的植物差不多,德国有的,青岛也有。他说:“这是马尾松,这是雪松,这是耐冬,这是香柏,这是臭棘子,这是黄杨,瞧瞧,还有俺们王哥庄的桂花树。”气候也差不多,怪不得德国人要占领青岛,跟家乡一样嘛,用不着适应,就能习惯那里的寒暑冷热。
祭祀了鲁班神后,王济良说:“都快干起来吧,现在不是看风景的时候,可别让老君会的人吃了猪肉。”砍树的、刈草的、挖土的、拔根的,鲁班神也是木匠的祖师,跟草木天然有缘,他的保佑让石匠们进展迅速。不到三天,西山就光秃秃的了,岩石裸露,都是赭色的花岗岩,跟青岛的石料差不多。造巴赫别墅时王济良就有些诧异,现在更吃惊了:“看来所有山上的石料都跟青岛一样,俺们的用场大了,闭着眼睛也能干活儿。”完工了,亨利希看过后表示满意。他没有食言,这天晚上,石匠们的菜里果然有了猪肉。而铁匠们似乎天生干不动树木,远远望去,东山上还有绿色覆盖。厨房做了两样饭。铁匠们喝着咸萝卜汤,啃着杂合面饼子,沮丧得就像失了根的草,蔫头耷脑的。石匠栗子大声说:“这么多肉,都腻了,咋吃得完?这里没有狗,喂谁呢?”气得王强扑上去就打。石匠们忽地过去围住了王强,七手八脚地揍起来。王强突围而去,埋怨同伴道:“你们怎么不上啊?”会首金爸说:“人家人多,好汉不吃眼前亏。兄弟,耐心点儿,看金爸怎样收拾这帮人的蛋蛋。”而在厨房背后,一片树林里,王济良正把自己没吃的肉端给铁匠张起:“快,现在就吃,全都吃下去。”他觉得拉拢一个铁匠作为自己安插在老君会的密探也许是有用的。张起抓起来就吃:“馋死俺了。来到德国后就没吃过肉,你们真有福气。”


第22章
东炮台和西炮台几乎同时开建。因为暂时用不着打造铁器,铁匠们承担了东西炮台的地基挖掘。石匠则开始了紧张的取石备料。每天都有炮声,频繁而沉闷。尽管石头是取之不尽的,但出于石匠爱惜材料的本能,王济良要求石匠们尽量把炮眼往深处打,在石腰或石根里爆炸,炸开口子,炸离山体即可,严禁避免炸碎炸飞。亨利希发现,王济良还是个定向爆破的能手,哪儿打炮眼,用多少炸药,会在哪儿裂口子,多大面积的石料会朝哪个方向崩落,几乎每说必中。三个月后,东炮台的地基告竣,用于砌填地基的粗石料也已经备齐,作为奖励,亨利希承诺让大家吃到一次猪肉。但打菜的时候,还是只有石匠们的碗里有肉。老君会的人气疯了,在会首金爸的带领下,去巴赫别墅的门前质问亨利希。亨利希说:“你们是来造反的吗,谁是头?”立马调来一排士兵,用枪瞄准着,逼他们散去。他们不散,亨利希亲自动手,一枪打翻了站在最前面的一个铁匠。铁匠们撤了。亨利希指着金爸说:“你不觉得我们需要谈谈吗?留下。”留下的结果是用鞭子跟他交谈。亨利希说:“猪肉只有那么一点儿,难道是德国人剥夺了你们吃肉的权利?”
伤痕遍体的金爸回到住所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来王强商量:“都怪俺,俺早就说过要收拾鲁班子孙的蛋蛋,怎么就一直忍着,忍着。”然后派王强去守候。铁匠房屋和石匠房屋是分开的,中间有一道沟壑,权当是共用的厕所。王强带人守候到半夜,终于看到一个石匠出来拉屎。一声惨叫,石匠的睾丸鸟儿一样飞到了树梢上。王济良报告给了亨利希,希望德国人撑腰。亨利希答应下来,却毫无行动。半个月后,一个石匠的蛋蛋再次飞起来,飞到了王济良的头上。王济良愤怒至极,倒不是因为那血糊糊的东西污脏了自己,而是这种公然的“骟举”带着一种祖不当祖、人不当人的侮辱。他带领鲁班会的人扑向了铁匠的房屋。铁匠们都去工地了,等他们回来时,所有家什都被砸得稀巴烂,并不结实的房屋也被捅得千疮百孔。王济良一夜未眠,带领鲁班会的人严阵以待,却没有等来预期中的报复。
报复发生在这一年的冬天。蓄谋已久的老君会在房屋前面的空地上朝东祭过祖师后,摸黑前往石匠们的住所,给所有的柴垛泼上了汽油。柴垛靠墙码在每间房屋的外面,汽油是从运送建筑材料的汽车上偷来的,一次偷一点儿,偷了好几个月才攒够这天晚上的用量。金爸一声吆喝,铁匠们同时点火,顿时燃起一片火海。鲁班会的人纷纷逃离,还算侥幸,只有烧伤的没有烧死的,但房屋和被褥大部分烧没了。寒风呼啸,刮在身上就像錾子扎人,石匠们无处可去,只好待在正在修建的炮台隐蔽指挥部里。指挥部在地下,又潮又闷,很多地方还在渗水,只过了两夜,人就受不了了。王济良叫来栗子等几个贴心的石匠,商量怎么办。都说应该杀过去抢占铁匠们的房屋和被褥。王济良说:“也只有这一个办法了,除非亨利希出面解决,但这是不可能的,他只会拿猪肉馋我们的嘴。”一番动员之后,鲁班会的人有的拿起长凿子和短錾子,有的拿起小榔头和大铁锤,有的端着撬杠,捏着铁楔子,吆三喝四地朝铁匠们的老窝扑去。
但是铁匠们不怕,他们在打造炮塔零件时,也偷偷摸摸打造了两把护身的武器。当金爸和王强掏出枪对准来犯者时,王济良傻了,又有点儿狐疑:就算那东西黑乎乎、沉甸甸的像是枪的样子,但子弹在哪里,能不能射击呢?金爸很快解除了王济良的疑惑,他朝树上的一群乌鸦打了一枪,射出的散弹让树冠发抖,群鸦飞散,竟有两只掉了下来。王济良回身就跑,石匠们都跟着往回跑。老君会的人追上来,喊着吓人的口号:“杀了石匠,灭了王济良!”就这么一个四围环山的地方,能往哪里跑呢?石匠们被拦住了,厮斗瞬间开始。咒骂声、惨叫声、器械的碰撞声响成一片。又有了一声枪响,这次可不是对准乌鸦吓唬人的,有个石匠倒下了。又是金爸开的枪。王强到现在还没有开枪,不是他不敢,而是不想浪费子弹,打别人有什么意思,打烂王济良的脑袋才算心满意足。他盯着王济良追东追西。王济良也知道他危在旦夕,心想:自己决不能停下,一旦停下对方就有机会瞄准了。
傍晚的风变成了蘸着凉水抽人的鞭子,冷冰冰的夕阳孤悬于天,没有红霞,也没有金云,一声尖锐的鸟叫凌空而过。王济良跑不动了,王强也追不动了,距离只有十米,瞄准完全来得及。但是大起大落的喘气妨碍了射击,加上跑得腰酸腿疼浑身绵软,王强举枪瞄准的手颤抖不止。王济良回头恐惧地看着,又本能地朝前挪了几步,挪到一片红树林后面。王强看是下坡,躺在地上,朝前滚了几下,蹲起来举枪寻找目标。摇曳的树枝昭示着他,他吼道:“王济良,你出来。”王济良露出了头,想说几句求饶的话,还没说出口,王强就扣动了扳机。自造的手枪零件粗糙,本来就不精准,五米处的目标居然只打在了右臂上。那是打一枪装一发子弹的枪,王济良趁机朝前爬去,爬上了一片人工修建的高地。前面就是巴赫别墅,一阵钢琴声从里面传来。王济良跌跌撞撞走过去,一头撞进了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