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情况可能持续了一分钟。又有一支火把停止了燃烧。羊头人举起手杖,在空中停留了一下,然后装腔作势地把它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但是手杖被什么东西挂住了,因为从演员的台上动作看,桌上有一个小钩。他一放好手杖,马上像祭司一样举起双手,但是他的手指是魔鬼的触角。他指向我后面的各个角落,两名卫兵立即走向探照灯。整个房间突然大放光明,全场静止不动片刻,接着大家一起动了起来。
像演员突然离开舞台一样,我面前的一整排人开始动手取下面具,脱去服装。站在火把旁边头顶十字架的那些人转过身,取下火把,鱼贯向门口走去。但是他们到了门口不得不停下来等候,因为外面有一群大约二十个年轻人正要进来。他们穿着便服,懒懒散散地走进来,并不讲究秩序。有些人手上拿着文件夹和书本。他们保持静默,迅速走到我右侧的分层长凳上就座。拿火把的人消失在门外。我看了看刚进来的年轻人,都是学生模样,很聪明,像德国人或者斯堪的纳维亚人,其中有一两个年龄较大,还有三个是女性,但是他们平均年龄只有二十出头。有两个男的在中央山脊发生的事件中我曾经见过。
与此同时,桌子后面的一排人都在卸装。亚当和我的两名卫兵忙前忙后帮助他们。亚当把贴有白色标签的纸板文件夹放在每一个位子上。填充起来的猫取走了,手杖和一切随身物品也全都拿走了。他们动作敏捷利索,是精心排练过的。这些人一个接一个露出本来的真面目,我的目光不停地扫视着他们。
最后一个进来那个羊头人是个老人,蓄着修剪整齐的白胡子,一双深灰蓝的眼睛,有点像史末资[96]
。他和其他人一样,有意不看我,但是我看见他对身边的占星家兼魔术师笑,那人就是康奇斯。康奇斯旁边,鸟头孕妇后面,是一个身材苗条的中年妇女。她穿的是一件深灰色的衣服,看样子像是女校长或者做生意的。豺头乔穿深蓝色衣服。令人吃惊的是,骷髅脱去服装后,现出来的竟是“安东”。波希笔下的矮胖妖魔卸装后,出来的是另一个老人,和善的脸,戴夹鼻眼镜。稻草人是玛丽亚。阿兹特克人是德国校官,在中央山脊事件中他扮演温梅尔。吸血鬼不是莉莉,而是她的姐姐,手腕上没有伤疤。她穿着白上衣、黑裙子。鳄鱼是年近三十的男人,稀疏的胡子很有艺术性,是希腊或意大利人。他穿的是西装。牡鹿头又是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个子很高,像犹太人,很斯文,大约四十岁,晒得很黑,有点谢顶。
桌子最右边的女巫是莉莉,穿长袖高领白色毛料连衣裙。我看见她用手摸了摸头上盘得一丝不苟的发髻,然后戴上一副眼镜。她低下头来听她身边的“校官”对她低声耳语,听完点点头,打开了面前的文件夹。
只有一个人还没有现原形:棺材式的轿子里坐的到底是谁?
坐在我对面一排长桌子后面的人看样子都很正常,他们都在翻文件,并开始朝我这边看。他们的脸上表现出兴趣,但是没有同情。我睁大眼睛看朱恩——罗斯,但是她看我却是毫无表情,仿佛我是一尊蜡像。我最希望朱莉能看看我,可是当她真看我的时候,目光却是茫然的。从她的行为举止看,她在这个经过精心遴选的团队里只是个无足轻重的成员,她的位置被安排在长桌末端,也说明了这一点。
最后,白胡子修剪整齐的老人站起来,听众中的窃窃私语声立即静了下来。“委员会”其他成员的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到他身上。我看见一些“学生”,但不是很多,打开膝盖上的笔记本,准备做记录。白胡子老人透过金框眼镜把我端详一番,露出笑容,点了点头。
“于尔菲先生,你一定早就得出结论,认为自己落在了一群疯子手里,更糟糕的是,这一群疯子还是施虐狂。我想,我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把你介绍给这一群施虐狂疯子。”有些人偷笑。他的英文讲得很好,但是有明显的德国口音。“但是首先我们必须让你恢复正常状态,我们自己已经这样做了。”
他静悄悄地对我的两名卫兵做了个手势,他们已经又回到我身边来了。他们熟练地解下玫瑰花边的白绸带,把我的衣服拉回到正常的位置上,揭去贴在前额上的黑色膏药,把我的套衫翻过来,甚至把我的头发往后梳,但是塞口物还留着。
“好。现在……请允许我做个自我介绍。我是弗里德里希·克雷奇默尔博士,以前曾在斯图加特工作,现在是美国爱达荷大学实验心理学学院院长。坐在我右边的是巴黎大学的莫里斯·康奇斯博士,大家都认识。”康奇斯站起来,对我点了个头。我对他怒目而视。“康奇斯右边是玛丽·马库斯博士,现在任教于爱丁堡大学,以前曾在纽约威廉·阿兰森·怀特基金会工作。”这位职业妇女侧了一下头。“在她右边是马里奥·查尔迪·米兰教授。”他站起来鞠了个躬。他的长相简直就像一只和善的小青蛙。“再过去那一位是迷人又很有天赋的年轻服装设计师玛格丽特·马克斯韦尔小姐。”“罗斯”冷淡地对我敷衍一笑。“在马克斯韦尔右边,你们看到的是扬尼·科托波罗斯先生,他是我们的舞台监督。”留胡子的男人对大家点头示意。然后高个子犹太人站了起来。“现在给大家鞠躬的是斯德哥尔摩女王剧院的阿恩·哈尔伯斯特德特,他是我们的编剧兼导演。我们只能称得上是这种新型戏剧的业余爱好者,我们的……复杂演出计划取得成功和预期的美学效果,主要应归功于他、马克斯韦尔小姐和科托波罗斯先生。”康奇斯带头鼓掌,“委员会”其他成员,学生也跟着鼓起掌来。甚至我背后的卫兵也参加进来。
老人转过身:“现在,在我左边,你们看到的是一只空箱子,但是我们设想里面有一位女神,一位贞洁女神,我们谁也没有见过她,今后也永远不会见到。我们称她为看不见的阿斯塔蒂。我可以肯定,凭你们的文学修养,可以猜出她的含义。通过她,你们也可以猜出我们这些卑微的科学家的意图。”他清了清嗓子,“坐在空箱子旁边的是约瑟夫·哈里森博士,我在爱达荷大学的同事,他对城市黑人具有代表性的神经官能症做了极为出色的研究,其研究成果《黑人和白人的思想》,你们可能听说过。”乔站起来,随便挥了一下手。下一个是“安东”。“再过去是海因里希·迈耶博士,目前在维也纳工作。再过去是莫里斯·康奇斯太太,我们许多人都知道,她对战时难民儿童心理创伤效果进行过杰出的调查。我说的当然是芝加哥学院的安妮特·卡扎尼安博士。”我故意装出不惊奇的样子。我觉得这个博士更应该是“观众”席中某一个探身看“玛丽亚”的人。“坐在康奇斯太太旁边的是奥尔堡大学的普里瓦特多曾特·索尔瓦德·乔根森。”“校官”站起来点了一下头。“再过去是瓦尼沙·马克斯韦尔博士。”莉莉抬头看了我一眼。她戴一副眼镜,脸上完全没有表情。我的目光又回到老人身上。他望着他的同事。“我想,我们大家一定都知道,今年夏天我们艰巨复杂计划中的临床实验部分取得圆满成功,很大程度上应该归功于马克斯韦尔博士。马库斯博士最有天赋的学生到我们爱达荷大学来的时候,曾向我们介绍过她的发展前景。我想说的是,她最完美地实现了我对她的期望。我有时遭到指责,说我对我们这一行中的女性要求太高了。但是现在我可以说,马克斯韦尔,我这位迷人的年轻同事瓦尼沙,证明我一贯的信念是正确的:总有一天,我们所有伟大的精神科实践医生(相对我们这些搞理论的精神病专家而言)都将是夏娃的性别。”掌声响了起来。莉莉低头望着面前的桌子。掌声停息之后,她望着老人低声说:“谢谢你。”他又向我转过身来。
“你们看到的这些学生是奥地利和丹麦的研究生,他们分别来自迈耶门下和奥尔堡大学。我想我们应该全都会讲英语吧?”有人说会。他温和地对他们微笑,拿起玻璃杯呷了一口水。
“好吧,于尔菲先生,现在你一定已经猜出了我们的秘密。我们是一个国际心理学家组织,纯粹由于我年长的缘故”——有两三个人摇头表示不同意——“荣幸担任该组织的领导职务。由于种种原因,我们大家特别感兴趣的研究方向需要有非志愿者作为实验对象,他们甚至完全不知道自己成了实验对象。我们在行为理论方面分别所属的学派,彼此有很大的分歧,但是对这一项实验的性质的看法却是完全一致的:实验对象不应该知道实验的目的,而且这种状态应该保持到实验结束。但是我可以肯定,当你能冷静下来进行回忆的时候,你会发现你自己能从我们表面所做的事情中推断出我们的部分目标。”大家都笑了。“好。这三天来我们一直让你处于深度睡眠状态,我们从你身上得到的材料很有价值,确实非常有价值。因此,我们首先要对你表示赞赏,你走过了我们为你设置的所有奇特迷宫,表现始终正常。”
他们全体起立向我鼓掌。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我看到莉莉、康奇斯和学生们都在鼓掌。我竖起手腕成环状,对他们做了个双重V字形手势。老人显然对此困惑不解,因为他转身低头问康奇斯是什么意思。掌声逐渐止息。康奇斯转身问爱丁堡的女博士。她讲话带有浓重的美国口音。
“这个手势是‘该死’或‘操你妈的’等粗话的视觉同义语。”
这个解释似乎引起了老人的兴趣。他重复我的手势,认真观察自己的手。“丘吉尔先生不是也……”
莉莉向前探出身子说:“表达这个意思的是向上的动作,克雷奇默尔博士。丘吉尔先生的胜利手势,手是倒过来的,而且是静止的。我在《古典文学中的肛欲期——性爱隐喻》的论文中提到过这个问题。”
“啊。对了。我想起来了。对,对。”
康奇斯对莉莉说:“看来他对我们的意图不理解,生气了。”
莉莉说:“正是如此。”
温梅尔——乔根森向前探身,用浓重的德国口音说:“真的跟那个戴绿帽子手势有联系吗?”他把手指尖放在自己头上。
“我曾经提出过,”莉莉说,“我们可以认为,侮辱之中有阉割动机,企图贬低羞辱男情敌,最后当然可以和婴儿阶段的不正常依恋及伴随而生的各种恐惧联系起来。”
我收缩肌肉,把两条腿紧紧夹在一起,强迫自己保持清醒的头脑,尽可能从这一切非理性之中推断出理性的看法来。我不相信,也不可能相信他们是心理学家。他们永远不敢冒险把真实姓名告诉我。
另一方面,他们一定十分善于临时胡诌莫名其妙的行话,因为我打出手势之前没有给他们任何预示。难道有吗?我的脑子动得很快。他们需要我的手势来提示他们的对话内容,而这个手势又恰好是我多年没有用过的。但是我记得曾经听说过,一个人经过催眠之后,可以以一个预先暗示过的信号为基础,指使别人按自己的意志行事。这事倒是不难。当他们对我鼓掌的时候,我就觉得非做那个手势不可。我必须谨慎从事,不要不加考虑莽撞行动。
老人制止了进一步的讨论。“于尔菲先生,你那意味深长的手势使我想起了我们这么多人一起到这里来和你见面的目的。我们当然知道,你至少对我们当中某些人充满了深深的愤怒和仇恨。我们已经发现的一些受压抑的材料显示出不同的情况,但是正如我的同事哈里森博士说的,‘我们主要关心的是我们认为与我们的生活有关的事情。’因此我们今天聚集在这里,让你来对我们进行审判,这就是我们把你放在法官宝座上的原因。我们不让你说话,是因为在判决的时刻到来之前,公正应该是无声的。但是在我们聆听你对我们的判决之前,你必须允许我们再补充一个对我们自己不利的证据。我们真正的正当理由当然是进行科学研究,但是我曾经解释过,我们一致认为,按照规范的临床实践的要求,我们是不能以此为借口的。我们准备了一份有关你的情况的报告,其中有一部分不是把你作为实验对象,而是作为一个普通人。现在我要请马库斯博士宣读一下。马库斯博士,请。”
来自爱丁堡的女人站起来。她大约五十岁,头发花白,理成童式短发。不涂口红。她那张脸看上去严厉、聪明,有几分像女同性恋者,仿佛对傻瓜特别缺乏耐心。她用好斗而单调的声音开始宣读,大西洋两岸的腔调她兼而有之。
“我们一九五三年实验的对象属于半知识分子内向型一类。他的人格模式虽然非常适合我们的要求,但是他没有其他附带的兴趣。他的生活方式的最重要特征是消极:缺乏社会内容。
“这种态度的动机来自没有完全解开的恋母情结。实验对象表现出对权威,尤其是男性权威既恐惧又恼火的典型症状,同时伴有常见的基本症候群:对女人持矛盾态度,既把她们当作自己的欲望对象,又认为她们背叛了他,因此便对她们进行报复和反背叛。
“时间不允许我们对实验对象离开母亲的子宫和乳房所产生的特定心理创伤进行调查,但是他身上逐步形成的代偿机制在所谓的知识分子当中十分常见,因此我们几乎可以肯定,他脱离母亲的乳房时曾有一段时间焦虑不安;而且由于他父亲在军旅生涯中经常出现紧急事务,他很早就认同了父亲的男性分离者角色——在我们的实验中,康奇斯博士就是这样一个角色。实验对象一直不能接受口欲满足和母亲保护的丧失,这就使他在感情问题上和整个生活中采取了自体性行为的态度。他和阿德勒[97]
所描绘的无兄弟的人格特征相吻合。
“实验对象已经在性和情感方面对不少年轻女人构成侵害。据马克斯韦尔博士分析,他所使用的方法是强调并展示自己的孤寂和不愉快,简言之,就是扮演一个寻找失去的母亲的小男孩角色。他用这种方式激发出受害者被压抑的母亲的本能,然后用半乱伦的无情手法对这种本能加以利用。
“在他的心目中,上帝是父亲式的人物,他以一种挑衅的态度拒不相信上帝。
“他不断把自己置于孤立的环境之中。他想解决和母亲分离时产生的焦虑,只好把自己变成叛逆者和局外人。他这种追求孤立的潜意识倾向,是想为自己侵害女人找到一个正当理由,同时也为自己脱离不利于实现自我满足基本需要的群体辩解。
“实验对象的家庭背景、社会地位和民族背景都无助于他自身问题的解决。他出身于一个军人家庭,由于父亲实行专制统治,家里有许多禁忌。在他的国家里,他的地位相当于职业中产阶级,也就是兹维厄曼所说的技术资产阶级,他当然会顽固坚持这样的统治。实验对象有一次对马克斯韦尔博士报告说,‘我在整个青春期不得不过两种生活。’这是一个外行人对由环境引起,最终自觉诱发的类精神分裂的生动描绘。用卡伦·霍妮一句著名的话来表述,就是‘把疯狂当作一种润滑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