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怒视“安东”。
“我想这大概都是你们德国人的平常乐趣吧。”
“我是瑞士人。顺便告诉你,我母亲还是犹太人呢。”
他的眉毛很浓,像是用木炭画出来的小树林。他的眼睛显出被逗乐的神情。我把杯里剩下的咖啡一口喝光,然后吐在他脸上,弄脏了他的白大褂。他取出一条手帕擦脸,并对他身边的人说了点什么。他并不生气,只是耸耸肩,看了一下表。
“现在是十点三十……八分。今天我们要进行审判,你应该清醒。这样很好。”他摸摸白大褂,“我看你是醒了。”
他站起来。
“审判?”
“我们马上就走。你将对我们进行审判。”
“审判你们!”
“是的。你认为这里像一座监狱,其实并非如此。它像……法官住的房间叫什么来着?”
“法官专用室。”
“对。法官专用室。也许你会想要……”他绕着下巴做了个手势。
“天啊!”
“那里会有很多人。”我用怀疑的目光盯视着他。“那样会更像样些。”他打住了。“很好,亚当,”他用下巴指向金发水手,把名字的第二个音节念得特别重。“二十分钟后,他会回来帮助你预备一切。”
“帮我预备一切?”
“没什么。我们要举行一个小小的仪式。不是为你的。是为我们的。”
“‘我们’?”
“很快——一切你都会明白的。”
我真想把那口咖啡留到现在才吐在他脸上。
他微笑、点头,走了出去。另外两个人把门关上,还上了闩。我望着墙上的骷髅。他似乎也在说同样的话,不过用的是施妖术的口气:很快你就会明白的。一切全都明白。


第61章
我给手表重新上了发条。二十分钟后,还是那两个人,准时来到了囚室。黑色服装使他们显得比以前更富挑衅。他们的脸倒是不见得特别残暴。金发亚当站在我面前,手里提着一只和他不相配的小箱子。
“请……不要抵抗。”
他把箱子放在桌上,伸手进去拿东西,取出来两副手铐。我鄙视地伸出手腕,让自己和身边的两个人铐在一起。他又拿出一只奇异的黑色橡胶嘴罩,成凹面形,有一个厚厚的突出物,你得咬住。
“请……我来给你戴上。不疼的。”
我们两个人都迟疑了一阵。我已经拿定主意不反抗,最好保持冷静,等到能打到我真正想打的人时才出手。他小心翼翼地把橡胶口塞向我递过来,我耸耸肩。我用牙齿咬住它的黑色舌状物,有消毒剂的味道。亚当熟练地把带子系在我的脑后。他又回到小箱子去找黑色胶布,把口塞的边缘粘在皮肤上。我后悔自己没有刮胡子。
他的第二个举动使我颇感惊奇。亚当跪在地上,把我的右裤管卷到膝盖之上,用一条弹性吊袜带固定好。接着他让我站起来。他先做了个手势,让我不必惊慌,然后把我的套衫往头顶上拉,过了头顶之后又往下硬扯,让它挂在我的后腰上。他把我的衬衫纽扣全部解开,使劲把衬衫左边往后拉,直到露出肩膀。他从小箱子里取出两条一英寸宽的白绸带,每一条都有血红色的玫瑰花形花边。他把一条扎在我的右小腿肚顶部,另一条扎在腋窝和裸露的肩膀上。一个黑色的圆形物,直径大约两英寸,上面有胶带,被固定在我的前额中央,像贴了一块大膏药。最后,他做了个让我听话的手势,把一个宽松的黑袋子套在我头上。我越来越想反抗,但是已经没有机会了。我们出发了,两边各有一只手抓住我的手臂。
走到走廊尽头,他们让我停下来。亚当说:“慢点。咱们上楼。”我怀疑“上楼”指的是“进屋”,也可能只是因为他英语说不好。
我用脚尖往前走。我们爬上了有阳光的地方。虽然蒙头黑袋挡住了全部阳光,只能透过一丝光亮,但是裸露的皮肤还是可以感受到它。我们可能走了两三百码,我仿佛嗅到了大海的气息,但不能完全肯定。我以为他们会让我靠在一面墙上,面对执行枪决的行刑队。但是他们再次让我停下来。一个声音说:“现在下楼。”他们给我充分的时间走下台阶,台阶级数比走进我的囚室还要多。空气开始变凉。我们拐了个弯,顺着台阶继续往下走。凭着我们走动的声响产生的回音,可以判断出我们已经进入一个大房间。我闻到木头燃烧发出的神秘而不祥的气味,刺鼻的沥青味。他们又让我停下来。有人从我头上取下了袋子。
我本来以为会见到许多人。但是只有我和两名押送人员。我们在一个巨大的地下房间的一端,很像一个极大的地下蓄水罐,有一座小教堂那么大,伯罗奔尼撒半岛上已损毁的土耳其旧城堡底下就有这种东西。我抬头一看,见到两个颇能说明问题的烟囱状口子,很可能是从地面上堵死的罐颈。
另一端有一个小讲台,台上有一个宝座。正对着宝座的是一张桌子,也可以说是用三张桌子连接成一个月牙形的桌子,上面铺着黑色桌布。桌子后面有十二张黑色的椅子,中间的第十三个座位的位置是空的。
墙壁粉刷至高度大约十五英尺处就不再往上刷了。宝座上方画的是有八条轮辐的轮子。桌子和宝座之间,右边靠墙的地方有一小排分层的长凳,很像是陪审团席。
在这个奇特的审判室里,只有一样东西是完全不协调的。我借以看清房间情况的光源,竟然是沿着边墙一溜排开的火把。但是宝座后面的每一个角落,都有一组灯光源对准月牙形桌子。灯虽然没开,但是它们的电缆和密集的凹镜给审问室里原来就很吓人的三K党氛围又增添了一种说不清的不祥预兆。它不像正义的法庭,倒像是非正义的法庭,像英国中世纪专断暴虐的星室法庭,像宗教裁判委员会。
我被支使着往前走。我们沿着房间一侧,经过月牙形桌子,朝宝座走过去。我突然意识到,那宝座是给我坐的。他们停下来,让我走上台去。登上四五级台阶是一个小讲台,宝座就在台上。台子的木工活做得很粗糙,宝座也不是真的,只不过是一件舞台道具,漆成黑色,两边有扶手,椅背两端各有短柱突出。在坚硬的黑木板中间有一只白色的眼睛,跟地中海渔民画在船头上避邪的眼睛一样。扁平绯红色椅垫。我被安排坐了下来。
我刚一坐下,两名看守卫士的手铐立即被打开,铐在了扶手上。我低头一看,宝座是用结实的支架固定在台上的。我透过塞口物咕哝着,但是亚当一个劲地摇头。我只能看,不能说话。另外两个卫兵也在自己的位置上站好了,就在宝座后面讲台最低一级台阶的靠墙处。亚当像发了疯的贴身仆从,检查完我的手铐后,又把我想重新套到左肩上去的衬衫扯开,然后走下台阶。他转过身,像在教堂里面对圣坛一样,鞠了个躬,然后绕过桌子,从房子一端的门走了出去。屋里只剩下我坐在宝座上,背后是两个一言不发的卫兵,隐约可以听到火把燃烧发出的哔剥声。
我环顾房间,强令自己不带感情地观察一切。房间里还有其他一些含义神秘的图案。右边墙上有一个黑色十字架,不是基督教的十字架,因为垂直杆的上端粗大,成倒置梨形。左边,也就是十字架对面是一朵深红色的玫瑰,在这个黑与白的房间里,它是唯一带色彩的东西了。房间另一端,唯一的大门上方,用黑颜色画出一只巨大的左手,已经被从手腕上砍下来,食指和末指往上指,中间的两个指头压住大拇指。整个房间带有浓厚的宗教仪式味道,而我恰恰对任何仪式都很讨厌。我不断对自己重复同一句话:保持尊严,保持尊严,保持尊严。我知道自己的样子一定很可笑,前额上画一只黑色的库克罗普斯[91]
独眼,还有白色的绸带、玫瑰花边。但是无论如何我得想办法不让自己显得可笑。
我的心猛烈跳动起来。
一个样子很恐怖的人出现了。
猎户赫恩[92]
突然悄悄地出现在另一头的门口。他是新石器时代的神,是有部落首领以前北方森林中的黑暗幽灵,像铁一样黑一样冷。
一个长有牡鹿头的人,几乎把整个拱门塞满了。他侧身而立,高大的形象令人难忘,背后是走廊上微明的粉刷白墙。鹿角很大,有很多鹿角尖,像杏树树枝一样黑。他从头到脚一身黑,只有眼睛和鼻尖是白的。他刻意让我看清他来了之后,慢悠悠地走到桌旁,颇有帝王气派地在桌子后面站了一会儿,然后走到最左端去。这时我已经注意到,他穿的罩衣很窄小,有点像黑色法衣,戴黑手套,着黑鞋子。他不得不走得很慢,因为他的面具太大,戴不牢。
我感到的恐惧和过去的恐惧一样,令我感到恐惧的不是他的外表,而是他外表底下的理性。我怕的不是他的假面具,因为在本世纪我们对科学幻想已习以为常,对科学现实也十分肯定,不可能再对超自然的东西产生惧怕,怕的是假面具后面的东西。一切害怕、一切恐怖、一切真正的邪恶,其根源永远是人本身。
又一个人出现并停在拱门中亮相,此后出场的人全都这样做,无一例外。
这一次出场的是一个女人。她穿的是传统的英国巫服,戴有帽檐的黑顶帽,白色长发,红围裙,黑斗篷,含有恶意的面具,鹰钩鼻子。她弯着腰,一瘸一拐地走到桌子右端,把她带来的猫放在桌上。猫是死的,靠填充物保持其坐姿。猫的假眼盯着我。她的黑白眼睛,还有牡鹿人的眼睛,也都盯着我。
又是一个令人惊吓的形象:一个长着鳄鱼头的男人。面具向前突出,一头长而密的怪发,颇具黑人特征,一口可怕的白牙,暴突的眼睛。他几乎没有停步,迅速走到牡鹿旁边的位子上,看样子是穿那服装觉得不舒服,对这样的场面也不习惯。
下一个是个子比较矮小的男人,脑袋大得出奇,咧着嘴,满口白色方牙几乎占据了整个脸。他的眼睛仿佛深藏在两个黑色的深窝里。头顶是一个很大的鬣蜥装饰。此人穿南美黑色披风,看样子很像墨西哥阿兹特克人。他走到女巫旁边的位子上。
又一个女人出场了。我可以肯定她是莉莉。她扮成有翅膀的吸血鬼,黑色毛皮做成的蝙蝠头上长出耳朵,两颗长长的白色毒牙,腰间系黑色裙子,黑色长袜,黑色鞋子。苗条的腿。她很快走到鳄鱼旁边的位子上,带爪的翅膀伸展开来,在空中鼓满了翼,在火把光中显得怪异可怕,摇曳不定的影子遮暗了墙上的十字架和玫瑰。
下一个是非洲人,其实是民间常见的稻草人,是用一堆黑色的破布做起来的。一缕缕的破布垂到地上,好似形成了一圈荷叶裙边。甚至头上的面具也是用破布做成的,头髻上插三根羽毛,两只浑圆的大眼睛。没有手臂没有腿,无性别。只有在儿童的噩梦中才会出现这种东西。它拖着脚步走到吸血鬼旁边的位子上,和其他人一样肆无忌惮地盯着我。
接着进来的是一个矮胖的妖魔,其口鼻部像是出自波希[93]
的手笔。
下一个男人对比之下显得比较白,是一具令人毛骨悚然的男丑角骷髅,和我囚室里墙上的那幅画异曲同工。他的面具上画的就是骷髅头。骨盆部分被巧妙地夸张。走起路来显得僵硬,瘦骨嶙峋。
接着进来的一个人更加奇形怪状,是一个女人。我开始怀疑吸血鬼是不是莉莉。笔挺的裙子前摆呈鱼尾形,挺着个怀孕的大肚子。乳房上方却变成一个鸟头。此人步履缓慢地往前走,左手捧着高高隆起的八个月大肚子,右手放在两个乳房之间。白色的尖脑袋上长一对杏眼,仿佛向上凝视着天花板。看了前面几个咄咄逼人的病态之人以后,见到这个集鱼、女人、鸟三者于一身的形象,觉得特别美丽,特别温柔。在其向上延伸的脖子上,我看见两个小洞,那是面具后面真人的视物孔。
还有四个位子空着。
下一个人可以说是老朋友了,埃及神话中的豺头人身神,警觉而凶残,轻巧自如地走向自己的位子,是黑人的步态。
一个男人走了进来,披一件黑斗篷,上面有各种白色的占星术和炼丹术象征图案。他头上戴一顶帽子,帽舌有一码高,很宽的张牙舞爪的帽檐,后面垂下来一条黑色飘带把颈部遮住。他的手上戴着黑色手套,拿一根白色长拐杖,上面缠绕着一圈东西,那是一条把蛇尾伸进嘴里的蛇。他脸上戴着深黑色面具。我知道他是谁,我认得那对闪闪发亮的眼睛和那张毫不宽容的嘴。
中间还空着两个位子。一时没有人出场。桌子后面的人全都抬头盯着我,一动不动,鸦雀无声。我回头看看两名卫兵,他们一副军人模样,眼睛直视前方。我耸耸肩。我真希望能打个呵欠,煞煞他们的气焰,让他们安分些,同时也显显我的威风。
白色走廊里出现了四个人,抬着一顶黑轿子。轿子很窄,看上去像一具竖起来的棺材。两侧和前面都有布帘遮着。前面的木板上画有白色的象征图案,和我宝座上方的一样:一只有八条轮辐的轮子。轿子顶上是一顶黑色的像罗马教皇的三重冠冕,每一重冠冕上的齿端都是一轮新月。
四个轿夫都穿黑色工作服,头戴奇形怪状的面具——黑白的巫医脸,每个人的头顶上都有一个垂直的大十字架,有一码多高。十字架上的两只手臂和躯体末端不是齐整的,放射出一些黑色破布条或酒椰叶纤维,看上去像燃烧着的黑色火焰。
他们没有直接走到桌子中央,而是抬着棺材式的轿子绕房间一周,仿佛它是圣饼,是纯洁的圣物。他们从左侧绕到我的宝座前,在我和桌子之间稍停,让我看清轿子侧板上白色的新月,那是阿尔忒弥斯——狄安娜[94]
的象征。接着经过右侧又回到门边,最后到桌子旁边。轿杆被从底座上抽去,轿厢被扛到前面的中央空位上。在整个过程中,其他所有的人仍然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黑衣轿夫走到火把旁边站定,有三支火把已经灭了,屋里的光线变得暗淡。
第十三个人物出场了。
他穿的是一件拖地白长袍,与其他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唯一的装饰是宽松的袖口镶了两道黑边。他手戴红手套,执黑手杖。他有一个黑山羊头,那是一个真的羊头,当成了帽子戴,从肩膀上高高耸起,真正的脸可能被又浓又黑的胡子遮住了。后弯的大羊角是自然色的,假眼珠是琥珀色的。唯一的装饰是在两只羊角中间插了一根很粗的血红蜡烛,而且还点上了。我十分渴望自己能说话,因为我非常需要用大声喊叫来揭露他们的阴谋,喊出青春活力,喊出健康强壮和英国人的气势来。“我猜,是克劳利先生[95]
吧!”但是我只能在自己的膝盖上画十字,装出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实际上并非如此。
羊头人像撒旦一样,摆出一副群魔之首的架势走出来,我以为下一步大概是要做黑色弥撒了,并为此做好了思想准备。也许会把桌子当作祭坛。我看出他是在嘲弄传统的基督形象。手杖代表牧师的曲柄杖,黑胡子代表基督的棕色胡子,血红的蜡烛是对光轮的一种亵渎性模仿。他走到自己的位子上,那一长排黑色傀儡从地板上抬起眼来望着我。我一个个看过去:牡鹿头魔鬼、鳄鱼头魔鬼、吸血鬼、矮胖魔鬼、鸟形女人、魔术师、棺材般的轿子、羊头魔鬼、豺头魔鬼、男丑角骷髅、稻草人、阿兹克特人、女巫。我发现自己正在发出一些模糊不清的声音,又回过头去看了看我那两位不可思议的卫兵。嘴巴被塞得太久了开始发疼。后来我发现,低下头来看讲台底下可以舒服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