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装订好的一小叠纸。标题页是用德文写的。
“后面附有英文译文。”
我翻到后面。标题是:
关于迪特里奇·温梅尔校官指挥的德国占领军一九四三年九月三十日至十月二日在弗雷泽斯岛上进行惨无人道大屠杀的报告
我翻过一页。
一九四三年九月二十九日上午,位于弗雷泽斯岛南岸布拉尼岬角的阿戈利斯指挥部第十观察所四名不当班的士兵获准下海游泳。十二时四十五分……
康奇斯说:“读最后一段。”
我以上帝和我以为神圣的一切东西的名义发誓,上述事件的描述精确真实。我亲眼目睹一切,但我袖手旁观,为此我引咎自杀。
我抬起头来。“一个有良知的德国人。”
“不。除非你认为自杀是好事。但它并不是好事。绝望是一种病,和温梅尔的病一样严重。”我突然想起了布莱克——他说什么来着,“宁愿把婴儿扼杀在摇篮里,也不让他长大了愿望得不到实现”。以前我经常用这句话来诱骗自己,同时也诱骗别人。康奇斯接着说,“你必须拿定主意,尼古拉斯。要么投奔游击队员,那个只知道一个字的杀人凶手;要么投奔安东。先观望后绝望。或者先绝望后观望。前者是肉体自杀,后者是精神上的自杀。”
“我仍对他抱有同情。”
“你可以这样做。但是你觉得应该如此吗?”
我想念艾莉森,我知道我别无选择。我同情她,就像同情出现在几英尺影片上的那位不认识的德国人一样。这也许是一种羡慕,实际上是一种妒忌,妒忌人家在自己的生活道路上走得更远:他们两个人都已绝望至极,无法再观望下去了。而我却是精神自杀。
我说:“是的。他无法自拔。”
“你有病。你靠死亡活着,而不是靠生命。”
“这是看法问题。”
“不。是信念问题。因为我对你讲的这个事件是唯一的欧洲传奇故事,它代表欧洲的现状。一个温梅尔校官。一个不知名的反抗分子。一个安东夹在中间,来不及采取行动自杀了,像个孩子。”
“也许我别无选择。”
他望着我,但没说什么。当时我感受到他的能量、残忍、无情,以及对我的愚蠢、忧郁、自私的不耐烦。他的仇恨不仅是冲着我的,而且是针对他认为我所代表的一切:在生活中被动、放弃机会,具有英国人的特点。他像是一个想改变一切的人,但做不到,为自己的无能而恼怒,只能找到我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物出气,或试图改变我的看法,或对我表示厌恶。
最后我垂下了眼睛:“你以为我是又一个安东。你是要我做这样的理解吗?”
“你是个不懂得什么叫自由的人。更重要的是,你对自由的理解越多,你拥有的自由就越少。”
我试图理解他自相矛盾的说法:“我太急于讨好你是吗?”
“事情并不这么简单。”他拿起文件夹,“现在我建议睡觉。”
我表示抗议:“你不能这样对待别人。似乎我们全都是村民,你可以随意枪杀,以证明你某种抽象的自由理论。”
他站起来,居高临下地望着我。“只要你抱有现在的自由观,拿枪去执行死刑的就是你。”
我又想起艾莉森,竭力不去想她。
“是什么使你如此肯定你了解我的真实自我?”
“我并没有这样说。我多少知道,你自己没有能力了解它,并据此作出我的判断。”
“你的确认为你就是上帝,不是吗?”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竟然没有回答。他的眼睛告诉我,我不妨那么认为。我轻轻哼了一声,让他知道我在想什么。我说:
“现在你要我干什么?收拾好行李,走回学校去?”
出乎预料,这话似乎使他收敛了一点。他在回答之前稍显犹豫,接着泄露了天机。
“随你的便。明天早上有个小小的最后仪式,不过并不重要。”
“那好,我不想错过。”
我仰头干巴巴地冲着他笑,他若有所思地稍一点头。
“祝你晚安。”我转过身,他的脚步声逐渐消失,但他走到音乐室门口停住了。“我再重复一遍。没有人会来。”
对他的话我也不搭理。他走进屋里去了。他说没人会来,我是相信的,但是在黑暗中我暗自觉得好笑。我知道,我威胁马上要走,使他内心感到惊慌,也迫使他又匆匆忙忙抛出一根胡萝卜[81]
,让我有个由头继续待下去。这一切可能都是一种测试,是在进入内部圈子之前必须经过的一次考验……不管怎样,我比任何时候都更加肯定,两位姑娘就在游艇上。不妨再打个譬喻,我被带到行刑队面前,但是这一次将在最后一刻得到缓期执行。现在他越是延长时间不让我见到朱莉,就越是说明他奉行的是温梅尔的哲学……至少我知道康奇斯的确与众不同。如果他很残忍,用他自己的观点看倒成了一种仁慈。
我抽了一支烟,又抽了一支。周围的空气沉闷凝滞、寂静,有一种压迫感。一轮上弦月高悬在地球上空,一个已经死亡的星球悬挂在一个濒临死亡的星球上空。我站起来,漫步穿过砾石地,走向通往海滩的小路,那条路上有个座椅。
我没有料到会有这样的结局:喜剧式家庭里的石头雕像。但是当时他不可能知道和我有关的秘密。他只是猜测我认为自由就是满足个人欲望,实现个人野心。与此相反,他认为自由应对其行动负责,这比存在主义的自由还要古老得多。我怀疑它是一种道德责任,几乎是一种基督教的概念,肯定不是政治概念或民主概念。我回顾了自己近几年来的生活,回顾了我这一代人在经历了受约束无个性的战争年代之后,拼命追求个性的情况,回顾了我们从社会从国家退缩到自我的历程。我知道我无法真正回答他的指责,他的故事所提出的问题;我不能以这样的理由为自己开脱:声称自己是历史的受害者,除了自私别无选择。或者说从今以后我再也无法为自己开脱了。他仿佛在我肩上插进了一把利剑,或者说让我背上了一个女淫妖,这是我不希望得到的一种感受。
我的思想在夜晚的灰色静寂中再次游荡起来,不是游向朱莉,而是游向艾莉森。我凝视着大海,终于迫使自己止住了思绪,不再认为她还在什么地方活着,她只模糊地活在我的记忆里,还在呼吸,还能做事,还能活动。她是一抔已经撒了的灰,是断裂的一环,是死亡的生物体,永远从现实中消失了。她曾经是一个复杂的客体,现在萎缩了,变小了,好像只在一张白纸上留下一丝油烟,其他什么也没有了。
这样的事太渺小了,不值得哀悼。哀悼这个词本身就是过时的、迷信的,它属于布朗时代或赫维[82]
时代。但是多恩[83]
的话是对的,她的死毁损了我的生命,并将永远耗损我的一生。每个人的死都给活着的人留下可怕的复杂问题。每个人的死都不相同,他的罪愆不可能再减少,他的悲哀留到永远,他的尸骨上还绕着一缕头发。
我没有为她祷告,因为祷告没有功效。我没有为她哭泣,也没有为我自己哭泣,因为只有性格外向的人才会哭两次。那个夜晚充满了对人、对永恒、对爱情的无限敌意,我默默坐着,思念着她,思念着她。


第55章
十点钟时我醒了,我跳下床来,知道自己睡过了头,赶紧刮脸洗漱。我听见楼下什么地方有头敲打的声音,还有一个男人的说话声,和玛丽亚的嗓音挺像。可是我下楼之后,却发现柱廊上空无一人。我看到墙边有四只木头箱子,其中有三只明显装的是名画。我回头看音乐室。莫迪利亚尼的画不见了,罗丹和贾科梅蒂的画也不见了。我猜想另外两只箱子里装的一定是楼上勃纳尔的画。眼前看到“剧场”正在被拆除的证据,我前一天晚上的乐观想法迅速消失。我有一个可怕的直觉:康奇斯这回说的话是当真的。
玛丽亚给我送来了咖啡。我指了指木箱子。
“这是怎么回事?”
“我们要走了。”
“康奇斯也走吗?”
“当然。”
他来了。我中断了和她的交谈,喝下一杯咖啡,又喝了一杯。这一天风和日丽,到处充满生机、动感和欢快的色彩,活像杜飞[84]
笔下的一幅画。我走到砾石地边缘。游艇恢复了生机,我看见甲板上有好几个人,但没有一个是女的。我又回过头来看别墅。康奇斯已经站在柱廊上,仿佛是在等我回去。
他穿的衣服令人觉得很不合适,像是化装舞会的服装。他看上去像个小有知识的生意人:深蓝色夏装,奶油色衬衫,素雅的斑点蝶形领结,还有黑皮公事包。这样的打扮在雅典当然无可挑剔,但是在弗雷泽斯岛上就显得可笑了……而且没有必要,除非他想向我证明他的另一个世界已经接受了他,否则他在游艇上至少有六个小时可以更换衣服。我向他走过去的时候,他脸上没有笑容。
“我很快就要离开了。”他看了一眼手表,以前我从未见过他戴这块表。“明天这个时候我就到巴黎了。”
微风吹过闪亮的棕榈树叶,瑟瑟有声。最后一幕马上就要结束了。
“很快就要落幕了吗?”
“真正的戏剧是永不落幕的。它一旦开演,就会继续演下去。”
我们互相瞪眼而视。
“两位姑娘呢?”
“陪我到巴黎去。”我吸了一口气,对他做了个鬼脸表示怀疑。他说,“你太天真了。”
“此话怎讲?”
“你以为富人会放弃自己的玩偶。”
“朱莉和朱恩并不是你的玩偶。”他露出一丝呆板的微笑,我愤怒地说,“这一点我也不相信。”
“你认为聪明和良好的教养是买不来的,美貌就更不用说了。你这就大错特错了。”
“你拥有的是一对极不忠诚的情妇。”我继续戏弄他。
“等你上了年纪,你就会知道,那种不忠诚行为并不重要。我花钱买她们的美貌,让她们陪在我身边,跟我说话。我买的不是她们的身体。像我这样的年纪,那一方面的要求是很容易满足的。”
“你真的希望我——”
他打断我的话:“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把她们锁在一间小屋里。监禁在某一个地方——我们一直想让你得出这样荒唐的结论。”他摇头,“我们上一个周末没有见面的理由很简单。为的是让莉莉有时间考虑她更喜欢谁——是跟一个一文不名,而且我还认为是个没有天赋的教书先生一起生活……还是生活在一个更富有更有趣的世界里。”
“如果她真像你说的那样,她也就用不着再考虑了。”
他两手在胸前一挽,“如果这对你的自尊心是一种安慰,她还真考虑了,但是她最后想明白了,为了满足一时的性吸引,就得长期过沉闷单调的生活,代价未免太高昂了。”
我没吭声,放下手中的咖啡。“莉莉?你说什么,罗斯?”
“昨天晚上我已经告诉过你。”
我望着他,取出我的皮夹子,找出巴克莱银行的信,向他递过去。他接住,草草看了一眼。
“对不起,这是假的。”
我从他手里把信一把抓回来:“康奇斯先生,我要见那两位姑娘。我还知道你最初是怎样把她们弄到这里来的。对此警方可能会有兴趣。”
“那么他们应该对雅典有兴趣,因为两位姑娘就在那里——你的指责将会成为笑柄。”
“我不相信你的话。她们就在游艇上。”
“如果你愿意的话,一分钟后你可以和我一起上船。你可以到处随便看,还可以问我的船员。开船之前我们会把你送回岸上来。”
我知道他可能是虚张声势,但同时我又强烈地感到他可能不是。不管怎样,如果他真把她们监禁起来,他也不会冒险选择如此显眼的一个地方。
“好。我认为你的聪明程度远不止此。但是我一到村里,马上把这件事全部交给英国大使馆去办。”
“我认为大使馆不会对此感兴趣。他们会发现这件事情只不过是由一个失恋者引起的,竟然还要他们出面来处理。”他似乎对我的无谓威胁觉得厌烦,连忙接着说,“来,我的两个演员想跟你告个别。”他走回别墅的角落。
“凯瑟琳!”
他用的是法语发音。他向我转过头来。
“玛丽亚——当然——不是普通的希腊农民。”
但是我并不那么容易被打岔。我又对他提出指责。
“除此之外,朱莉……即使她像你说的那样……至少也应该有勇气当面告诉我这一切。”
“这种场面旧戏剧里才有。新戏剧不这样。”
“这与她是什么样的人毫无关系。”
“也许有一天你还会再跟她见面。到时你可以尽情地满足你的性受虐狂欲望。”
玛丽亚来了,我们也就不便再继续争论下去。她仍然是个老妇人,满脸皱纹,但是她穿了一件剪裁得体的黑衣服,有一边的翻领上别着一枚金边的深红色胸针。长袜,半高跟鞋,略施粉脂、唇红……像个六十岁的中产阶级夫人,雅典任何一条时髦的街道上都可以见到。她站立着,露出一丝笑意。她这一次出场的确令人感到意外,变化太快了。康奇斯冷冰冰地注视着我。
“这是凯瑟琳·阿塔纳索利斯夫人,擅长演农民角色。她以前多次帮助过我。”
他礼貌地伸出一只手,示意她走近点。她伸出手走了过来,仿佛是为完全蒙过了我而表示歉意。我睁大眼睛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她从我这里是听不到什么恭维话的。她伸出一只手来,我装作没看见。过了一会儿,她虚情假意地稍一点头。
康奇斯说:“旅行箱呢?”
“全都准备好了。”她看了我一眼,用法语说,“好吧,先生,再见。”
她走的时候和来的时候一样镇静从容。我开始感到有点绝望,或者震惊。我知道康奇斯在撒谎,但是他的谎撒得无懈可击,天衣无缝。看样子我是没有喘息的工夫了,因为他已把目光转到砾石地那一边了。
“好。乔来了。这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解毒。”
黑人穿着高雅的深黑色礼服,粉红色衬衫,打着领结,戴了墨镜。他循着海滩小路漫步走上来。他看见我们在等他,随便举起一只手,穿过砾石地走过来,对康奇斯微笑,嘴角朝我轻轻抽动了一下。
“这是乔·哈里森。”
“你好。”
我没吭气。他瞟了康奇斯一眼,伸出一只手来:“对不起,朋友,我只是按主人吩咐的做。”
他是美国人,不是西印度群岛人。我又一次装作没有看见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