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有动静证明我做对了。那一群人下来了。他们可能只是从伊庇鲁斯或什么地方来的一群友好的年轻人,但是我还是尽可能紧贴地面躺着。当我听到他们肩并肩走过来时,距离大约只有三十码,我脸朝下透过掩蔽着我的枝叶偷偷地对他们进行观察。
我的心激烈跳动起来。他们穿的是德国军装。起初我以为他们是为了演习的需要把自己打扮成“敌人”。但是后来一想又觉得不对。德军占领期间犯下大量暴行,任何一个希腊士兵,哪怕是为了演习,也绝不可能穿上德国军服。这一下我全明白了:假面剧已经演到了他的领地之外,老魔鬼一点也没有退让。
最后一个人扛的包比别人的大得多,上面还竖着一根细细的隐约可见的金属杆。真相一下大白了。我立即想起迪米特里艾兹在学校里还有一个间谍伙伴。他是个希腊人,但长得像土耳其人,很壮实,沉默寡言,理短平头,是个自然科学老师。他从不涉足教师休息室,住在自己的实验室里。他的同事给他起了个绰号叫“炼丹术士”。对变节行为有了新的更深的认识之后,我想起了他是佩达雷斯库最亲密的朋友。但是我首先想到的还是他的实验室里有一台发报机,因为有些学生将来想当无线电发报员。学校甚至有自己的业余无线电台信号。想到这里,我不禁一拳砸在地上。一切都明白无误了。这就是他们为什么总是事先知道我要来的原因。学校只有一个大门,看门的老头寸步不离看守着。
军人们走远了。他们一定是穿了胶底靴,装备也捆扎得很妥帖,因此发出的声音才这么小。但是因为我走得快,显然打乱了他们原来的计划。那一发信号弹只能是一个来迟的信号,告诉他们我正在途中。起初我有点怪罪朱莉,但很快就开脱了她的责任。此时对她产生怀疑,显然正中康奇斯的下怀。但是他未曾考虑到,他的“诱饵”会证明她站在“老鼠”一边。我知道她对这一新的圈套一定一无所知,而老鼠已经变成了狐狸,不那么容易上当了。
我甚至想过要跟踪他们,看他们到哪儿去,但是我记起了我自己在军训中的教训。无风的夜晚,千万不要巡逻,如果能避免的话。切记距离月亮较近的人看你比你看他更清楚。他们走过去三十秒之后,我已经几乎完全听不到他们的声响了。一块石头被踢得乱滚,过后恢复寂静。又踢到了一块,声响十分微弱。我又等了三十秒,然后从地上爬起来,开始尽快地沿着小路往上爬。
到了山脊顶上,地面变得平坦了。我必须穿过一片五十码左右的开阔地,才能从北坡下去。这一片地饱受大风侵袭,乱石四布,有几丛孤零零的灌木。再过去是一大片高大的柽柳,大约有一英亩。我可以看见轻柔的柽柳枝叶间有一处黑色的入口,我走的小路就要从那里穿过。我伫立聆听。一片静寂。我开始大步流星地穿越开阔地。
我跑了一半,听到砰的一声。一秒钟后,一颗维利式照明弹在右边大约两百码处的空中爆炸开来,整个山脊都被照亮了。我立即卧倒在地,脸转向一边。照明弹灭了,咝的一声栽进黑暗之中,我马上站起来,朝着柽柳树林疾跑,顾不得一路上弄出多大的声响了。我安全地进入柽柳林,停下来歇口气,想弄清楚康奇斯到底又在耍什么荒唐的新诡计。我突然听到有脚步声从照明弹升起的方向沿着山脊跑过来。我开步从七英尺高的灌木丛之间往下猛冲。
我跑到小路的弯曲处,这儿比较平坦、宽阔,这下可以跑得更快了。然而,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在没有任何提防的情况下,我的脚被绊了一跤,立即栽倒在地。我前伸的一只手扎在一块石头的尖角上,疼得钻心。胸肋处啪的一声疼痛难忍。我听得出自己从肺里呼出的气息也受到了影响,用深受震惊的声音喊了一声“天啊”。我一时晕头转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右边的柽柳林后面传出了严厉的低声命令。我不懂德语,只能说一两个字,但听起来挺像纯粹的德国口音。
小路两旁,在我周围,声音嘈杂。我被一群德国兵模样的人给包围了,他们总共七个人。
“这到底玩的是什么鬼把戏?”
我缩回身子,跪了起来,把手掌上的沙子抹掉。有一只手的指关节上全是血。两个人走到我背后,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拽了起来。另一个人站在小路中间,显然是个头儿。他不像其他人扛着步枪或冲锋枪,他只有一把左轮枪。我斜眼偷看我左边那个人背的步枪,像是真家伙,不是舞台上用的道具。他的长相也像真的德国人,不是希腊人。
别左轮枪的人显然是个军士,他又用德语说了些什么。小路两旁各有一个人,站在柽柳树旁,弯着腰,摆弄着一张绊网。别左轮枪的人轻轻吹了一声口哨。我望着身边的两个人。
“你们会讲英语吗?”
他们对我说的话丝毫没有引起注意,反而拽了一下我的胳膊,示意我闭嘴。我心里想,天啊,只好等到再见到康奇斯了。军士站在小路上,背对着我,另外四个人聚在一起,其中有两个人坐了下来。
有一个人显然是问了可不可以吸烟。军士说可以。
他们点上了烟,借着火柴的光亮可以看到头盔下的脸。他们开始低声谈话。他们似乎全是德国人,不是只会讲几句德国话的希腊人,是货真价实的德国人。我对军士说:
“这场玩笑开完了,你们也许会告诉我,我们在等待什么。”
军士转身向我走来。他大约四十五岁,长脸颊。他在距我两英尺左右的地方站定。看样子不像个特别残暴的人,但他的模样和他的身份颇为相称。我以为他照例又要啐我一口唾沫,但他只是平静地说:“您刚才说什么来着?”
“见你的鬼。”
他仍然盯住我不放,似乎有所不解,但是终于有兴趣看我一下了。很快他又毫无表情地把脸转向一边去了。我被他们抓住的胳膊有了一点松动。要不是我已经受了重创,我可能借此机会逃脱了。后来我听到上面的山脊有脚步声。过了一会儿,我原先看见过的那六个人排着松散的单行队伍顺着小路走过来了,但是他们还没有走到我们跟前,就在抽烟的那一群人旁边解散了。
抓住我右胳膊的人大概只有二十岁。他开始低声吹口哨。尽管我说过他们是在开玩笑的话,但到当时为止他的表演堪称颇有说服力。他吹的那首平淡无奇的曲调,是尽人皆知的《莉莉·玛莲》。难道他吹这首曲子有双关诙谐之意?他的下巴很大,粉刺密布;小眼睛,没有睫毛。我想,这是有意挑选的,因为他的外貌像日耳曼人,严谨,像机器一样冷漠;似乎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到这里来,也不知道我是谁;他对这些根本不在乎;他只知道执行命令。
我算了一下:十三个人,至少有一半是德国人。得花钱把他们弄到希腊,再从雅典送到小岛上来,还要配上装备,训练、排演。完了还得花钱送他们离开小岛回德国去。没有五百英镑是拿不下来的。这都为了什么呢?为了吓唬一个微不足道的人,也许只是为了给他留下一个深刻印象。与此同时,我最初因受突然刺激而产生的慌乱已经消退,我觉得自己的看法也改变了。这一幕确实组织得很好,是经过精心策划的。我感到自己又一次置身于魔术师康奇斯的魔力之下:既害怕又着迷。又传来了更多的脚步声。
又出现了两个人。一个又矮又瘦。他顺着小路大踏步走过来,后面跟着一个比他高的人。两个人都戴着有帽檐的军官帽和鹰徽。他走过时,士兵们连忙起立,他迅即示意让他们稍息。他径直向我走来。他显然是个演员,是专门演德国校官角色的,一张严厉的脸,瘦削的嘴,唯一缺乏的是配有长椭圆形镜片和钢框的眼镜。
“你好。”
他没有回应,只是用和军士同样的目光看着我,此时军士笔直地站在他的背后。另一名军官明显是尉官,是他的副官。我注意到他有点跛脚,一副意大利人的面孔,浓黑的眉毛,黝黑的圆脸颊,人挺帅。
“制片人在哪里?”
校官从内口袋掏出一个烟盒,取出一支香烟。尉官趋前为他点火。在他们背后,我看见一个士兵穿过小路,手里捧着用纸包着的东西——某种食物。他们在吃东西。
“应该说你演得不错。”
他只说了一个字,先在嘴里鼓捣了一阵,然后像吐葡萄核一样吐了出来。
“好。”
他转过头去,用德语说了些什么。军士沿着小路走去,取回来一盏防风灯。他把灯点上,放在我身后。
校官顺着小路走到军士站立的地方,我在原地望着尉官。他的表情有点奇怪,仿佛想对我说什么,但又不能说,似乎想从我的脸上找到某种答案。他把目光从我脸上移开,突然别扭地用脚后跟转过身,重新面对校官。我听见他们用德语低声说话,接着军士喊出了简练的口令。
士兵们全都做好了战斗准备,我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们在小路两旁列队,脸朝内,随意站立,不取立正姿势,仿佛在等什么人通过。我以为他们要把我带到别的地方去,我必须从他们中间走过去。但是负责看押我的两名士兵却把我拉了回来。只有军士和两名军官站在小路中间。防风灯在我周围投下一圈灯光。我立即意识到这会产生一种戏剧效果。
一阵紧张的沉默。此时我的角色似乎是旁观者,不再是主角了。终于听到有人走过来了。来人是一个完全不同的非军事人员。起初我以为他喝醉了,后来才意识到他的双手被绑在背后,跟我一样,也是个俘虏。他穿深色裤子,但腰部以上赤裸。他背后有两名士兵押送。有一个人好像使劲捅了他一下,他发出呻吟。当他走近我的时候,我看见他光着脚,强烈意识到假面剧已经失控了。他走路跌跌撞撞,小心翼翼的样子是真的,不是装出来的。
他走到与我并排的位置时,我看清了,是一个青年,显然是希腊人,个子矮小。他被打得鼻青脸肿,右眼旁边有一个又深又长的伤口,半边脸全是血,惨不忍睹。他仿佛被打昏了头,几乎走不动了。他一直没有注意到我,后来他停下了脚步,愤怒地望着我。我突然感到一阵恐怖,这位村里的青年真的是被他们抓来打成这样的,不是在做假戏,而是动了真格。士兵冷不防从后面对准他的腰背部使劲猛戳了一下。我看得清清楚楚,看见他抽搐着往前栽,听见他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他跌跌撞撞又往前移动了五六码。后来校官吐出了一个字。卫兵们立即粗暴地伸出手来,让他停了下来。三个人站在小路中间,脸朝坡下。校官走到我面前,尉官一瘸一拐地跟在他身边,两个人都背朝着我。
又是一阵沉默。青年在喘息。很快又来了一个人,情况完全相同,双手被绑在背后,后面有两名士兵押着。这一下我明白自己在哪里了。我回到了一九四三年,眼前看到的是被俘的抵抗战士。
第二个人明显是个首领,身体很壮实,大约四十岁,身高六英尺左右。一只裸露的手臂用吊带吊在脖子上,上臂用绷带胡乱包扎着,上面全是血。那绷带像是从他衬衫上扯下来的一段袖子,太薄了,止不住血。他顺着小路向我走过来,一张希腊游击队员庄严的脸,浓密的黑胡子,鹰钩鼻子。这样的脸我在伯罗奔尼撒半岛曾看见过一两次,但是我知道这个人是从哪里来的,因为他的前额上还扎着克里特岛山地人带穗的黑色头带。他这种形象我在十九世纪初的印刷品中看见过,穿民族服装,腰里别着银柄穆斯林弯刀和手枪,拜伦式神话中劫富济贫的侠义大盗。他穿的服装其实很像英国陆军的战地裤和卡其衬衣。他也光着脚。但他似乎拒不蹒跚前行。他不像前一个人被打得那么厉害,也许是因为他受过伤。
他走到和我处于同一高度时,停下了脚步,目光超越校官和尉官,直盯着我。对此我能理解,因为按照剧本的规定,他认识我,我以前也认识他。他的目光极为憎恨、轻蔑,同时充满了愤怒的绝望。起初他没说什么,后来他用希腊语哼出一个字来。
“叛徒。”
他的角色演得十分投入,具有很强的感染力,于是我稀里糊涂地也就觉得自己应该是一个演员。我没有轻率地再说什么,默默地接受了他的怒容和仇恨。那时我真的成了叛徒。
有人用脚踢他要他朝前走,但是他又回过头来,目光越过十英尺宽的灯光,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把刚才讲过的字眼又重复了一遍,唯恐我第一次没有听清楚。
“叛徒。”
正当他这样做的时候,传来了一声喊叫,或者说是惊叫。校官急促地厉声喝令:不许开枪!押我的两名士兵像铁钳般紧紧把我抓住。第一个青年逃跑了,一头钻进了侧面的柽柳林。押送他的两名士兵紧追不舍,三四名士兵在小路上一字排开。他逃出的距离不会超过十码。听到一声喊叫,有人讲德国话,接着是一声又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有人的身体被脚踢被枪托砸的声音。
尉官一直站在我面前观看,听到第二声喊叫后转过身,目光越过我投向黑夜。他的意思是要让我知道他对这种暴行十分反感。起初他为什么用那样的目光看我,现在终于得到了解释。校官知道他已经把脸转向一边。他向尉官扫视了一眼,对抓我的两个士兵使了个眼色,然后用法语开口说话,这样押我的士兵听不懂……而且无疑可以让我听懂。
“我的副官先生,这对我来说可是世界上最美妙的音乐。”
他的法语带有浓重的德国腔,当讲到音乐这个字眼时发音故意装腔作势,别具讽刺意味。他真是个地道的德国施虐狂,而尉官则是个标准的德国好人。
尉官似乎想说什么,但此时的黑夜突然被气壮山河的一声喊叫撕裂,那是劫富济贫的大盗发自肺腑发自内心深处的叫声,如果你没有睡着,即使在小岛的另一端都可以听得一清二楚。他喊出来的只有一个字,是最具有希腊味的一个字。
我知道他是在表演,但确实表演得很棒。他的喊声有如烈火,好比恶魔的咆哮,但它发自内心深处,具有极强的震撼力。
它像马刺一样刺痛了校官。他像钢制弹簧似的,急速转过身来。他迈了三大步便到了克里特人跟前,恶狠狠地在他的脸上猛打了一巴掌。那人的头被打得歪到一边,但他立即又直起了腰杆。我又一次深感震惊,仿佛挨打的就是我自己。毒打和满是血迹的手臂可以是假的,但这一击绝对是真的。
在小路的另一处,他们把另一个人从灌木丛里拖了出来。他已不能站立,他们抓着他的胳膊。他们把他扔在小路中间,他侧躺着,发出痛苦的呻吟。军士走过去,从一个士兵手里取来一瓶水,倒在他的脸上。那人想站起来。军士发了话,原先押送他的两名士兵立即把他架了起来。
校官下达指令。
战士分列两旁,俘虏在中间,开始缓缓前行。不到一分钟,最后一个人的背影消失了。只剩下我和押我的兵士,校官和尉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