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强迫艾莉森站立起来,我们开始跌跌撞撞地往回走。顺着朝西的一条山脊走,经过另一个山口和一个山坡,远方的黑色林海依稀可辨。上山时我曾注意到一座突岩状的小山,此时我们终于看见了它在天边的轮廓。歇宿点就在小山的另一面。艾莉森似乎对什么都不在意了,我紧紧抓住她的手,死拉硬拽地拖着她往前走,一路上吓唬她,求她哄她,只要能让她往前走,无所不用其极。二十分钟后,我们终于看到了黑色方块状的歇宿点隐伏在小峡谷里。
我看表,从这里攀上顶峰用了一个半小时,返回原处则用了三个多小时。
我摸着黑进去,让艾莉森坐在一张床上。然后我划了一根火柴,找到了灯,想把它点上。可是没有灯芯,也没有油。我转身找到炉子,谢天谢地,里面还有些干柴。我把能找到的纸——艾莉森的一本企鹅丛书小说,我们买来的食品的包装纸——全都撕碎。我把碎纸点着,开始祷告。开始是碎纸燃烧冒出来的烟,接着烟里有了树脂的气味,终于点燃了。几分钟后,小屋里开始充满了摇曳的红光和深褐色的阴影,更加令人高兴的是,屋里暖和起来了。我提起一只桶。艾莉森抬起头来。
“现在我要去取些水。”
“好。”她面带倦容地一笑。
“我应该钻到毛毯底下去。”她点头说道。
但是五分钟后我从小溪回来时,她正小心翼翼地往炉门里添木柴。她在床铺和炉子之间的地板上铺上了一条红毛毯,光着脚在上面走。在一张下层的床铺上,她摆好了我们要吃的东西,有面包、巧克力、沙丁鱼、橘子。她甚至还找出了一只平底锅。
“凯利,我命令你到床上去。”
“我突然想起我是当空姐的。飞机失事时,我们是生命和灵魂。”她拿起那一小桶水,开始把水浇在平底锅上。她蹲下来的时候,我可以看到她脚后跟上红肿的痛处。“你后悔吗?”
“不。”
她抬起头来反盯了我一眼。“只是不后悔吗?”
“我很高兴。”
她听了很满意,把注意力又集中到平底锅上去,往里加水,动手把巧克力弄碎。我坐在床沿上,脱下鞋袜。我想尽量自然些,可是不能,她也做不到。小小的房间,暖洋洋的,只有我们两个人,天气很冷,周围一片荒凉。
“对不起,我太女人气了。”
我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嘲讽,但是我看不清她的脸。她开始搅动炉子上的巧克力。
“别犯傻。”
一阵狂风撞在铁皮屋顶上,门也被吹了个半开。
她说:“幸好没有碰上风暴。”
我用一块滑雪板把门顶住,从门口回过头来看她。她正用树枝搅动逐渐溶化的巧克力。为了避开热气,她侧着身站着,注视着我。她涨红着脸,两眼绕着脏兮兮的四壁滴溜溜转。“挺浪漫,是不是?”
“只要风刮不进来。”她神秘地对我笑,两眼向下看着平底锅。“你为什么笑?”
“因为气氛很浪漫。”
我又坐回到床上。她脱下毛背心,头一甩,把头发松开了。我乞灵于朱莉的形象,但是朱莉永远不可能处于这样的情境之中。我尽量以平和的声音说话。
“你挺好看,很本色。”
“我必须如此。我大部分时间都在狭小的机舱里奴隶般地工作。”她站立着,一只手放在屁股上。一分钟的静默。我想起了以前罗素广场的那个家。“我们看过的萨特那出戏叫什么?”
“《禁闭》。”
“这间禁闭室对我们更实用。”
“为什么?”
她一直背对着我。“每次疲劳的时候,我就想做爱。”我吸了一口气。她温柔地说:“再冒一次险吧。”
“单凭几次试验阴性,并不能说明——”
她从平底锅里拿起一团深棕色的东西。“我看这好吃的东西准备好了,皇后水准的消费。”
她走到我身边,出于空姐的职业习惯,微笑着弯下腰往下看我。
“晚餐之前得喝点什么呀,先生?”
她把平底锅送到了我鼻子底下,既嘲弄她自己,也嘲弄我的严肃。我咧嘴笑,但她不是对我咧嘴,她给了我一个最温柔的微笑。我接过平底锅。她走到小屋另一端的双层床旁,开始解衬衣纽扣。
“你在干什么?”
“脱衣服。”
我不再看她。几秒钟后,她已经站在我身边,用一条毛毯像纱笼围裙一样裹住自己。她一声不吭地坐在地板上另一条折叠的毛毯上,很谨慎地距我两英尺左右。她转过身来取食物的时候,毛毯在她的腿部裂开了一道缝。她回过头去,重新把毛毯整理好。但是在我的思想深处,那个小小的普里阿普斯举起了双手,他身上的另一个器官也随之勃起,肆无忌惮地看着她。
我们开始吃饭。用橄榄油炸出来的面包干和往常一样乏味,热巧克力汤和沙丁鱼也并不合适,但是我们肚子实在太饿,顾不上这一些了。最后,我们坐了下来——我也悄悄地坐在了地板上——吃饱喝足了,把背靠在床沿上吸烟,给屋里又增添了一些烟雾。我们俩都不说话,都在等待。我觉得自己像个初次和女孩子在一起的男孩,现在到了决定是到此为止还是继续往前走到底的时刻,吓得不敢采取任何行动。她赤裸的双肩小而圆,很细嫩。掖在胳肢窝下的毛毯一端松开了,我可以看到她乳房的顶部。
长时间的静默越来越令人尴尬,起码对我来说是如此。它成了一种耐力考验,看谁先忍不住开口打破它。她把一只手放在我们中间的毛毯上,意思是要让我伸手去摸。我开始感到,是她在驾驭全局,操纵一切,让我进入窘迫境地。在沉默中,占据主动的显然是她,而不是我。同样明显的是我需要她,倒不一定是要艾莉森,但她毕竟是个女孩,此时任何一个女孩只要在我身边都可以。后来,我把烟头扔进炉子,仰卧在床上,闭上眼睛,似乎我累极了,最需要的是睡觉,以此阻止艾莉森咄咄逼人的态势。我突然听到她有动静,赶紧睁开眼睛。她赤条条站在我身边,毛毯早已扔到背后去了。
“艾莉森。这不行。”但是她跪下来,动手脱我的衣服。
“可怜的小男孩。”
她坐在我的双腿上,解开我的衬衫扣子,把衬衫扯开。我闭上眼睛,任她把我的胸脯袒露出来。
“这样做太不公平了。”
“你的皮肤真黑真漂亮。”
她的双手顺着我的两胁往上抚摸,摸到肩膀、脖子、嘴唇,逗着我玩,仔细对我进行观察,像一个孩子在玩一件新玩具。她跪着吻我的颈侧,她的乳头触到了我的皮肤。
我说:“如果……我永远无法宽恕自己。”
“别说了。还在撒谎。”
她把我的衣服剥了个精光,然后抓住我的手摸遍她的全身,让我重温过去的一切,柔软的皮肤,小小的曲线,苗条的身材,赤身裸体对她来说向来是很自然的事情。她用双手抚摸我的时候,我的感觉是跟一个妓女在一起。她的手同妓女一样娴熟,只是寻欢作乐而已……在她给我的欢愉面前,我显得无能为力。过了一会儿,她躺在我身上,头贴在我的胸脯上。长时间的沉默。火炉毕毕剥剥地响,把我们的腿都烤得有点温热了。我轻轻抚摸着她的背部,她的头发,她的细脖子,沉浸在肉体的快感之中。我想象着,如果我和朱莉以同样的姿势躺在一起,一定更撩人心弦,一定更富激情。有新鲜感,不觉得累,全身发热,有点冒汗……淫荡的话语,极其热烈,神秘,无限激情。
艾莉森低声细语地说着,变动自己的体位,咬我,在我身上摇过来摇过去,她把这种爱抚方式称为激情爱抚。她知道我喜欢,所有的男人都喜欢。她是我的情妇,也是我的奴隶。
我还记得我们双双躺在床上的情形,粗糙的草垫,粗糙的毛毯,她抱住我一阵子,有一次我来不及躲闪让她吻了我的嘴,她转动身子,用她的手引导我的手去抚摸她湿润的乳房,光滑的小肚子,她的头发散发出用水或雨水洗过的淡淡气味。很快,在几秒钟之内,来不及做什么分析,就睡着了。
夜里我醒来过一次,起来喝了些桶里的水。很迟才升上来的月亮,此时透过旧弹孔射进来一些小光束。我回到床边,俯身看艾莉森。她的毛毯掀开了一点,她的皮肤在余火未尽的炉火映照下呈暗红色,一只乳房裸露在外面,稍微有点下陷,嘴半开着,发出轻微的鼻息。既年轻又古老,既清白又败坏。每个女人都是如此,所有女人都是如此。
钟爱和柔情的巨浪使我下定决心,明天我要把真实情况告诉她,不是忏悔,而是让她知道实情,我的病不是像梅毒那样可以治好的,是更严重更可怕的病,是先天的性乱交。一个人刚从睡梦中醒来,尚未完全清醒,有时会有这种冲动,想出一些令人吃惊的行动计划来。我俯身站在她身旁,几乎触摸到她,差一点就要掀开毛毯,压到她身上,进入她的肉体,和她做爱,满足她的要求,可是我没有这样做。我轻轻地把她裸露的乳房盖上,拿起另外一些毛毯,到另一张床上去睡。
第42章
有人敲门,还把门推开了一半,把我们吵醒了。阳光射进来了。他看见我们还在床上,又退了出去。我看了看表:十点钟。 我套上衣服走出去。是一个牧羊人。我听到远处有他的羊群发出的铃声。他的两只大牧羊犬对我露出了牙齿,他用曲柄杖把它们赶跑,然后从他的大衣口袋里掏出了用酢浆草叶子包着的一块奶酪,那是他带来给我们当早餐用的。几分钟后,艾莉森出来了。她把衬衣塞到牛仔裤里,抬起头眯着眼睛看太阳。我们把剩下的面包干和橘子拿出来与牧羊人分享,把最后的胶卷也用完了。我很高兴有牧羊人在场。艾莉森的态度明明白白地写在她的眼神里,我看得出她认为我们已经又恢复了过去的老关系。她已经把坚冰打破,这下该轮到我跳进水里去了。
牧羊人站起来,和我们握了手,带着他那两只凶猛的牧羊犬大步流星地走了,只留下我们两个人。艾莉森四仰八叉地躺在我们用做餐桌的大石板上晒太阳。这一天风小多了,天空蓝得耀眼,像四月里一样暖和。远方响起羊铃声。有一只像云雀的鸟在我们头顶高高的山坡上歌唱。
“要是我们能永远待在这里该有多好。”
“我还得把车开回去还呢。”
“只是一个愿望而已。”她望着我,“来,坐这儿。”她拍了拍身边的石头。她的灰眼睛十分坦率地盯住我。“你能原谅我吗?”
我弯下腰,吻了她的脸颊。她趁势抱住我,我半躺在她身上。我们互相贴在左耳上低声说悄悄话。
“说你想干。”
“我想干。”
“说你还有点爱我。”
“我还有点爱你。”她捏我的背。“还非常爱你。”
“你会好起来的。”
“嗯。”
“以后别再跟那些不干净的女人在一起了。”
“永远不会了。”
“你真傻,在我这儿免费,还有爱情。”
“我知道。”
我盯着她贴在石头上的头发末梢,距我的眼睛只有一两英寸,努力想鼓起勇气向她坦白一切。但这就像一个人因为避不开而不得不踩坏一朵花一样。我用双手撑起身体想爬起来,但是她抓住了我的双肩,我不得不与她对视,经受她诚实的目光的考验。一会儿后,我转身坐起来,背对着她。
“怎么啦?”
“没什么。我真不知道是什么邪灵让你这样一个好孩子看上我这样的臭狗屎。”
“这倒提醒了我。是一个字谜的提示词。我几个月前看到的。准备好了吗?”我点头。“‘除了尼古拉斯的妻子以外,她全搞混了’……六个字母。”
我猜出来了,对着她笑。“这句提示词的结尾是句号还是问号?”
“同往常一样,以我哭结尾。”
寂静中,鸟又在我们头顶上唱起来。
我们动身下山。越往下走,天气越暖和。夏天上山来欢迎我们了。
艾莉森走在前头,很少有机会看到我的脸。我试图把自己对她的感情理清楚。她过分依赖肉体快感,注重一起达到性高潮,这仍然使我感到不快。她错误地认为这就是爱,看不到爱还有其他的表现方式……含蓄神秘的退缩、有所保留、到树林里散步,在最后一刻把嘴闪开。在帕纳塞斯群山中,我曾经想过,她的直露不含蓄,不懂得用比喻手法掩饰自己,会惹我生气,令我厌烦,就像通俗易懂的诗歌通常使我感到厌烦一样。但是从某种意义上说,我还未曾注意到她有一种秘密武器,可以顺利通过我在我们之间设置的一切障碍,而且屡试不爽。仿佛她真是我的姐妹,可以对我施加不公平的压力,随时可以用深刻的相似性来抹杀我们之间在兴趣爱好和感情方面的差别,或者轻描淡写使之变得毫无意义。
她开始谈当空姐的经历,谈她自己。
“天啊,刚开始当空姐时心情很激动,这种激动能持续几个班次。新面孔,新城市,和漂亮飞行员的新浪漫经历。多数飞行员把我们当成机组人员福利待遇的一个组成部分。似乎我们得排队等候那些参加过不列颠之战的可怜老家伙的垂爱。”
我大笑起来。
“尼古,空姐生活一点不好玩,简直摧残人。那该死的机舱憋死人。外面才有自由,海阔天空。有时候我简直想把门拉开,让气流把自己吸出去,从空中掉下来,享受一分钟没有乘客的美好可爱时光……”
“你是在开玩笑吧。”
“比你想象的要认真得多。我们称之为迷人的抑郁。当你为了一点收入而装出一副迷人的样子时,你的本性已经丧失殆尽。这就像……起飞之后,我们有时忙得不可开交,不知道飞机爬升到什么高度,往窗外一看,吓一大跳……就那样,你突然意识到,自己觉得还在这里,实际上早已飞出老远去了。就这么个意思吧。我解释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