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比斯和莱瓦贾之间的宽阔绿色山谷是一片麦田和瓜地,我们的车疾驰而过。但是快出山谷时,发现路上横着七零八落的一大群羊,我只好把车慢慢停了下来。我们下车看羊。有一个十四岁的男孩,衣衫褴褛,穿着大得出奇的军靴。他身边有一个小妹妹,六七岁,黑眼睛。艾莉森拿出一些飞机上的大麦棒糖。可是那小姑娘怕羞,躲到她哥哥背后。艾莉森身穿绿色无袖连衣裙,在距她十英尺的地方蹲下来,手上拿着糖,逗她过来拿。我们周围是一片叮叮当当的羊铃声。小姑娘看着她,我有点烦了。
“我怎样才能让她过来把糖拿去呢?”
我用希腊语对小姑娘说话,她听不懂,但是她的哥哥看出我们是可以相信的好人,鼓励她大胆向前走。
“她为什么那么害怕?”
“纯粹是愚昧无知。”
“她很可爱。”
艾莉森把一块大麦棒糖放进自己嘴里,然后拿出另一块给小姑娘。小姑娘在她哥哥的鼓励下,正慢慢向前走过来。当她胆怯地伸出手来拿糖的时候,艾莉森抓住她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还替她打开糖纸。小哥哥走过来,跪在她们身旁,试图让小姑娘向我们说声感谢,可是她坐在那里一本正经地舔吃糖果。艾莉森用一只手臂搂住她,轻轻抚摸她的脸颊。
“你不该搂她。她身上可能有虱子。”
“我知道她身上可能有虱子。”
她没有抬起头来看我,也没有停止抚摸小姑娘。但是不一会儿小姑娘本能地向后退缩。艾莉森直起身子。“你瞧这儿,噢,你瞧这儿。”小姑娘的肩膀上有一个小疖子,抓破了,发了炎。“把我的手袋拿来。”我去把她的手袋拿过来,看她把衣服撩开,把膏药搽在长疖子的地方,然后出其不意地涂了一些在她的鼻子上。小姑娘用肮脏的手指去抹那一团白色的膏药,突然抬起头来望着艾莉森,笑了,笑得像绽放在冬天土地上的一朵藏红花。
“我们不能给他们一点钱吗?”
“不能。”
“为什么不可以?”
“他们不是乞丐。他们会拒绝的。”
她从袋子里摸出一张小面额钞票,向男孩子递过去,同时指了指他和小姑娘,意思是要他们平分。男孩子犹豫了一阵,接受了。
“请给我们照一张相。”
我不耐烦地朝汽车走去,取来她的照相机,拍下一张照片。男孩子坚持要我们记下他的地址,他想要一张照片做纪念。
我们向着汽车往回走,小姑娘跟在我们后面。此时她似乎笑得合不拢嘴了——希腊所有的农民孩子都把这种灿烂的笑容藏在了严肃的羞怯后面。艾莉森弯下腰,吻了她。我们开着车走了,又回过头来向她挥手,不止一次。我用眼角余光可以看到她一脸高兴,转过头来看见我不高兴的表情,才老实坐好了。
“对不起。我没有想起我们还得赶路。”
我耸耸肩,不和她理论。
她想告诉我什么,我心里一清二楚。也许她的表演不完全是给我看的,但起码有一部分是。我们又驱车前行一两英里,互不吭声。到了莱瓦贾,她才开口说话。这时我们非说话不可了,因为得买食物。
这件事本来是会给这一天罩上一层阴影的,可是情况并非如此,这也许是因为天气太好了,而且我们看到的景色又是世界上最美的景色之一。我们正在做的事情,就像帕纳塞斯山险峻的蓝色阴影一样,把我们自身给淹没了。
我们盘旋而上,翻高山,过峡谷,来到一片草地,草地上长满了苜蓿和金雀花,野蜂在身边飞舞。我们在草地上吃了一顿野餐式的午饭。后来我们经过一个十字路口,据说俄狄浦斯就是在那路口杀死亲父的。我们停下车,站在一片干枯的大鳍蓟中间,一垛干砌的墙旁边。这是一块无名高地,四周寂静得出奇。我们继续驱车前往阿拉霍瓦,一路上在艾莉森的不断怂恿下,我讲了我父亲的情况,这也许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以平和的心态讲起他,没有怨恨,没有责怪,很像康奇斯在给我讲述他的生平。艾莉森靠在车门上,斜对着我。我斜睨她一眼,心里想,我能用这种态度与之谈话的,世界上只有她一个人了。不知不觉地,我已经又恢复了以前和她之间的那种关系……亲密无间,互相不必叫名字。我把目光收回到路面上,但她仍然盯住我,我不能不说点什么。
“你呆呆地在想什么?”
“你的气色真好。”
“你没有在听我讲。”
“我一直听着呢。”
“你老盯着我,叫我不自在。”
“难道姐妹不能看自家兄弟吗?”
“不可过分亲密。”
她老老实实在座位上坐好了,抬起头伸长脖子看巨大的灰色悬崖峭壁,我们的车子正在底下绕弯子。
“只是出来走走。”
“我知道。我正在重新考虑。”
“是为我还是为你?”
“主要是为你。”
“走着瞧,看谁先趴下。”
阿拉霍瓦是一个山村,高踞在德尔斐峡谷之上,到处是粉红色的赤陶土房子,颇具浪漫色彩。我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得去教堂旁边的一家农舍询问。一个老太婆走到门口来,她背后阴暗处有一台地毯织机,上面有一条尚未织好的深红色地毯。和她谈了几分钟后,证实了此山难爬的看法。
艾莉森望着我。“她说了些什么?”
“她说大约得走六个小时。路很难走。”
“这不是很好吗,和《贝德克尔旅游指南》说的一致,日落时分才能到达。”我抬起头看看巨大的灰色山坡。老太婆从门后的钩上取下一把钥匙。“她说什么来着?”
“她说山上有小屋。”
“那我们还担心什么呢?”
“她说山上很冷。”中午太阳当头,炎热非常,很难相信她的话,艾莉森把双手放在臀部。
“你答应过要带我去历险。我就喜欢冒险。”
我看看老太婆,又回过头来看看艾莉森。她摘下墨镜,斜着眼粗野地狠狠瞪了我一眼。虽然这带有半开玩笑性质,但是我从她眼里看出了疑虑。她一旦开始猜想我不想跟她在同一个房间里过夜,她同时也会认为我不愿意和她亲近只是装模作样而已。
这时,有一个男子牵着一头骡子走过,老太婆把他叫住了。他要上动物保护区附近去,把木头运下来。艾莉森可以坐在驮鞍上。
“你问她一下,我可不可以到她屋里,把牛仔裤换上。”
当然可以。
第40章
长长的小路弯弯曲曲,直上崖顶,其余一切都在我们脚下了。我们已翻过顶峰,进入帕纳塞斯山上部。春天的凉风吹过一片两三英里的草地。远处,阴暗的黑色冷杉树林和灰色的壁立巨石节节攀升,渐成拱形,最后消失在羊毛状的白色云层之中。艾莉森从骡背上下来,我们从赶骡人旁边的草皮上走过。他四十岁光景,难看的鼻子底下蓄着令人讨厌的八字须,但是看样子很有独立精神。他给我们讲述牧羊人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数羊只,挤羊奶,繁星清风,无边的沉默偶尔被铃声打断,还要小心防狼防鹰,一种六千年不变的生活。我为艾莉森做了翻译。她马上对他产生了好感,隔着语言障碍与他建立起半是性爱半是慈善的关系。
他说他曾一度在雅典工作,后来发生了动乱,再也没有太平的日子。艾莉森喜欢他说的这两个单词,不断重复,他笑着为她纠正发音,让她停下来,指挥她,仿佛她是一个管弦乐队。她放肆地向我瞥眼,想知道在我看来她的行为是否得体。我保持中性表情,但是我喜欢赶骡人。优秀的希腊农民是最少奴性最讨人喜欢的欧洲农民,他是其中之一。我喜欢他,同时也喜欢艾莉森。
在草地远端,我们来到两幢粗糙的小石舍,在一眼泉水旁。赶骡人就要和我们分手走另一条路了。艾莉森冲动地从她的红色希腊背包式手提包里摸出两包航空香烟,塞到他的手里。他和艾莉森长时间地握手,我为他们拍了照。
“告诉他我知道他的意思。”
“他知道你知道,所以他喜欢你。”
最后,我们开始穿过冷杉树林。
“你一定以为我是多愁善感。”
“不,我不这样认为。可是你只要送他一包烟也就够了。”
“不,不够。我觉得,根据我喜欢他的程度,应该送他两包。”
过后她说:“那语言真美。”
“它原本就该那样。”
我们又爬了一小段路。“你听。”
我们在石头路上停下脚步聆听,周围一片静寂,除了微风吹过冷杉枝叶发出的声音以外,没有别的声音。她拉住我的手,我们继续前行。
我们沿着小路攀登,不断穿过树林,经过蝴蝶飞舞的空地,走过乱石地带,有好几次连小路都找不到。爬得越高,天气越凉,眼前的大山湿漉漉的,呈暗灰色,直插云霄。我们很少说话,因为已经几乎喘不过气来了。山间一时僻静,我们奋力攀登,小路常常出现难走的地段,简直就是陡峭的石阶,我必须不断拉着她的手帮她一把,这一切耗去了我们的一部分体能储备,我们之间建立起一种与性无关的同志情谊,而且双方都接受了。
大约六点钟,我们来到歇宿点。它高踞林木线[57]
之上,是一座没有窗户的微型建筑,筒形穹顶,有一个烟囱。门是铁做的,已经生锈,上面有杂乱的弹孔,那是内战期间与共产党分子作战时留下的。我们看到四张双层床、一堆旧的红毛毯、一个炉子、一盏灯、一把锯子和一把斧头,甚至还有一副滑雪板。但是看样子已有多年没人在那里住过了。
我说:“今天就爬到这里吧。”可是她不回答,只是往自己身上套上一件毛背心。
云雾笼罩着我们,天下起了小雨,我们又爬上了一座山峰,寒风刺骨,像英国一月份的天气。突然间,我们四周云雾缭绕翻滚,能见度降低到三十码以下。我回过头来看艾莉森,她的鼻子冻红了,她看样子很冷,但是她仍指向乱石密布的另一个山坡。
上了坡顶,我们到了一个山口。云雾和寒冷似乎只是对我们的一个小小考验,天奇迹般地开始放晴了。云层逐渐变薄,上面洒满了倾斜的阳光,俄顷豁然开朗,分裂成蔚蓝色的大云团。我们很快又行走在一片阳光之中。我们面前是一片宽阔的盆地,长满了绿色的青草,周围山峰环绕,在比较陡峭的山坡底下的碎石堆旁和低洼处,余雪尚未消融,构成一道美丽的风景线。到处都有怒放的鲜花——风铃草花、深品红色的高山天竺葵花、鲜黄的紫苑花和虎耳草花。它们从每一道石缝里冒出来,它们给每一片草地增添了美丽的色彩。就像倒退了一个季节。艾莉森狂野地在前头奔跑,回过头来冲着我笑,两臂侧伸,像一只就要振翅高飞的鸟,接着又继续奔跑,一身深深的牛仔蓝,高兴得像个活蹦乱跳的孩子。
最高的山峰是莱克里峰,十分险峻,要迅速爬上去根本不可能。只能用手慢慢攀爬上去,还得频繁地休息。靠近顶峰时,我们发现了大量盛开的紫罗兰,偌大的紫色花朵香气盈盈。我们手拉手,终于奋力爬完了最后几码,站上了顶峰的小平台,上面有一个标志性的锥形石堆。
艾莉森说:“我的天啊,我的天啊。”
顶峰的另一面是无底深渊,起码有两千英尺深。西沉的夕阳还在地平线上,但云层已经消失了。天空呈淡淡的蔚蓝色,绝对无尘,绝对纯粹。附近没有其他的山,视野显得特别辽阔。我们似乎是站在无限高的地方,大地上升到此处成了一个狭小的最高点,远离一切城镇,远离整个社会,远离干旱和一切缺陷。净化了。
底下方圆一百英里,举目可见山峰、峡谷、平原、岛屿、大海。阿提卡、皮奥夏、阿戈利斯、亚加亚、洛克里斯、埃托利亚,全是古希腊的中心地带。落日的余晖色彩斑斓,光线渐弱,更加绚丽。东边背阴呈深蓝色,西边的山坡呈淡紫色,山谷呈浅铜绿色,土地呈塔纳格拉陶俑[58]
色。远处的大海似梦幻,似烟雾,朦朦胧胧,像古代的蓝玻璃一样平静。标志性的锥形石堆前面,有人用小石头摆成三个希腊字母,意思是“光”,很漂亮,很古典,很纯朴。这个字用得十分准确。主峰高耸,进入光的世界,字面上如此,比喻意义上也是如此。它不触及情感,它太博大,太超凡,太宁静了,使我深感震惊,那是一种怡人的智力享受,它与肉体上的愉悦相伴而生,并使之更臻完美。绝顶处十分美丽,极为宁静,正是古往今来无数诗人梦寐以求的理想境界。
我们互相拍了照,又拍了风景照,然后在锥形石堆的迎风一侧坐下来抽烟。因为冷,我们紧紧靠在一起。头顶上,高山寒鸦呱呱叫唤,声音似乎被寒风撕裂了。风冷如冰,风利如刀。此时我想起了在催眠状态下康奇斯诱导我走过的思想历程。两次经历似乎相同,只是这一次更直接,无须诱导,更即时,因而更美。
我偷偷看了艾莉森一眼,发现她的鼻尖冻得通红。但是我认为,她还是很有勇气的,要不是因为她,我们不可能爬上顶峰,不可能把世界置于我们脚下,不可能有这份胜利豪情——这是我对希腊的全部感受的卓越结晶。
“你应该每天都看看这样的东西。”
“从来都没有机会看到,甚至连一点苗头都没有出现过。”两三分钟后,她说,“这是几个月来我经历过的第一件像样的事情。今天。还有这个。”她停顿了一下又补充说,“还有你。”
“别这么说。我这人不干净,是一种亵渎。”
“我还是不想跟其他任何人一起到这里来。”她朝着优卑亚岛的方向眺望,脸部似乎有点青肿,话音平和,不动感情。她转过身来望着我,“你呢?”
“在我认识的其他姑娘中,我还想不出有谁能走这么远的路。”
她考虑片刻,又望着我说:“躲躲闪闪,答非所问。”
“我们能到这里,我很高兴。你是个可靠的朋友,凯利。”
“但你却是个孬种,于尔菲。”
我可以看得出她并不生气。
第41章
我们一动身下山,疲劳几乎立即向我们袭来。艾莉森在她的左脚跟上发现了一个水泡,那是新鞋磨出来的。我们试图临时凑合包扎一下,结果浪费了十分钟,阳光迅速消失了。黑夜突然降临,仿佛幕布落下来。伴随而来的是风。天空依然明朗,星星十分明亮。但是我们不知在何处下错了一个石坡,结果在我认为能找到歇宿点的地方却找不到了。步履维艰,看不清该往哪里下脚,头脑也越来越糊涂了,只知道傻乎乎地往前走,结果走进一个巨大的火山凹地,与赤裸的月球景观颇为相似。周围尽是留有雪痕的悬崖峭壁,狂风呼啸。狼群随时可能出现,绝不再是平时闲谈中轻松提及的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