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点头:“他现在可能就在监视着我们,在等待他的信号。”
我小心地把目光投向她背后的树林,朝着别墅的方向看。我转过身看看背后的动静。什么也没有发现。
“时间过去多久了?”
“别急。有一部分要由我来决定。”
她弯下腰,从长凳旁的灌木丛里折下一段树枝,放在鼻子前嗅。我盯着下面的树林,想发现一点色彩,一点动静……树林,令人困惑的树林。我有一千个问题要问她,但都被她巧妙地预先制止住了。但是有关她的情况,即使我还没有找到许多有事实依据的答案,起码是已经有了一些心理上的和情感上的答案了……在我的想象中,她不仅容貌秀美,她还曾经是个女才子;她肯定是重智力而不重肉欲,但是她身上有一种处于休眠状态的东西,经常以嬉戏的形式表现出来,有待唤醒;大学时代演戏对她来说一定是一种宣泄方式。我知道她在某种程度上仍在表演,但是我可以感觉到,这种表演已经是防御性的了,是用来隐藏她对我的看法的。
“在我看来,情节中有一部分需要有小小的合作。”我又补充了一句,“排演的时候要讨论讨论。”
“是哪一部分?”
“你和我。”
她架起二郎腿,用手把膝盖上的裙子抚平。“今天受到震惊的不止你一个。两小时之前,我第一次听到你谈及你的澳大利亚朋友。”
“我对你说的是百分之百的大实话,情况就是那样。”
“对不起,当时我竟问个没完。这只是……”
“只是什么?”
“多疑。就怕你想蒙我。”
“如果现在你问我,我会告诉你,说什么我也不到雅典去了。”她不吭声。“整个计划就是这样吗?”
“据我所知是如此。”她耸肩。“但这取决于莫里斯。”她在搜寻着我的目光。“其实我们也是他蜘蛛网上的苍蝇。”她露出了微笑。“老实告诉你吧,他本来想问你,但是吃午饭的时刻,我们被告知可能取消。”
“我以为他在纳夫普利翁。”
“不,他整天都在岛上。”
她拨弄着手里的树枝,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但是我有自己的看法。这第一幕显然要求你把我吸引住。不管怎样,效果的确如此。你可能是蜘蛛网上的又一只苍蝇,但是你像他们系在钓钩上的苍蝇一样,同时扮演着两个角色。”
“那是一只假苍蝇。”
“有时候它们能发挥最好的作用。”她眼睛向下,一言不发。“从你的表情看,似乎我不应该提出这个问题。”
“不,我……你说得很对。”
“如果你的表演很勉强,我想你应该告诉我。”
“如果我对这个问题回答是或者不,那都不完全是真话。两者兼而有之。”
“那么我们从这里到哪里去呢?”
“我只当我们早已很自然地见过面。到别的什么地方去。”
“在哪种情况下?”
她犹豫着,把小树枝上的叶子撕碎,神情极为专注:“我想我很希望对你有更多的了解。”
我想起了那天早上她在海滩上的表演,但是我明白她的意思:她不是一个可以让别人催逼的人。我还知道我必须让她明白,我对此表示理解。我把双肘放在两膝上,向前探出身子。
“我想知道的就这些了。”
她慢悠悠地说:“这是明摆着的事。我被设计成你想回到这里来的一个原因。”
“它还挺起作用。”
她怯生生地说:“这正是令我担心的另一件事情。现在已经到了这一步了,我不想让你产生错误的印象。”
她不再说话了,我得出了错误的结论:“你还有别的人?”
“我只是向莫里斯明确表示过,我愿意为他扮演不同角色,我可以做我今天上午做过的事情,但是超出这个……”
“你是你自己的主人。”
“对。”
“他暗示过?”
“绝对没有。他总是说,如果有什么事情我们不想做,我们不必勉强去做。”
“我希望你能为我提供一点有关幕后情况的线索。”
“你肯定已经有一些猜测。”
“我觉得自己是一种实验品,只有上帝知道为什么。简直不可思议。我到这里来纯属偶然。三星期以前。仅仅为了一杯水。”
“我不认为纯属偶然。我是说,从表面看也许像是偶然的。但是如果你不来,他也会设法把你找来的。”她说,“你还没有来,他就告诉我们你要来了。我们也曾为自己到这里来想象出一个理由,但被驳得体无完肤。”
“他一定是向你们兜售了比玩游戏更好的东西。”
“是的。”她把脸转向我,一只手臂放在座位的靠背上,做了个表示歉意的怪相,“尼古拉斯,现在我不能告诉你更多了。现在最重要的是我必须离开你。但是你说对了,他的确向我们兜售了更好的东西。实验品……不全对。比这更好。这也是我们还待在这里的一个原因。起码眼下情况如此。”她朝下望着我们中间的海。“还有一件事。这一个小时我感到极为轻松。我很高兴你把它强加给我们。”她低声说,“我们可能大大误解了莫里斯。果真如此的话,我们就需要一位游侠骑士了。”
“我得把长矛磨得锋利些。”
她盯着我看了好久,眼神中仍有一些疑虑,但是最后化为淡淡一笑。她站立起来。
“咱们走路到雕像那边去,说完再见,你就回别墅去。”
我坐着不动:“以后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他要我袖手旁观。我不能肯定。”
“我觉得自己像一只二氧化碳过多的苏打瓶,冒出来的泡泡全是问题。”
“耐心点。”她伸出一只手,把我拉起来。
当我们一起走下山坡时,我说:“其实,强加于人的是你——假装莉莉·蒙哥马利是你的母亲。”她笑了。“真有她这样一个人吗?”
“你猜的和我一样好。”她睨我一眼,“如果不是更好。”
“我为此感到高兴。”
“你应该已经看出来,你掌握在别人手中,这个人很善于重新安排现实。”
我们来到了雕像底下。
我说:“今天晚上也是如此。”
“不要害怕。这……这在一定程度上已经超出游戏之外了,也许也可以说是处于游戏的中心。”她停了一下,转过头来面对着我,“现在你必须走了。”
我拉住她的双手:“我想吻你。”
她低下了头,这时她又有点莉莉的样子了。
“最好不要。”
“因为你不想让我吻你?”
“有人在监视着我们。”
“答非所问。”
她不吭声,但也没有把手抽走。我抱住她,把她搂紧。她向我转过脸来,我在她脸上找到了嘴唇。她双唇紧闭,我吻住她的唇她也不张开,只在她把我推开之前有一点兴奋的反应。用我过去的标准来衡量,这根本算不上两性之间的拥抱,但是她的眼睛却露出了震惊和不安的奇异神色,仿佛这一吻对她比对我更重要,似乎是发生了她认为不应该发生的事。我微笑着安慰她,这样吻一下并不是什么罪过,她可以相信我。她先是瞪大了眼睛,后来垂下了眼皮。局面令人窘迫,半个小时来的一切理性全都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我想她可能又在演某个角色了,是给康奇斯或其他正在监视的人看的。但是她又睁大了眼睛,我知道这是专门为我的。
“一旦我发现你对我撒谎,我就不干了。”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已经转过身,迅速走开了,显出急匆匆的样子。我注视了她一会儿,然后回过头来看山谷的另一面。要不要跟她走,我拿不定主意。她从松树中间走过,朝着海边走去。最后,我点上一支烟,对着壮观而神秘的波塞冬看了最后一眼,然后动身朝别墅走去。在山谷前,我回头张望,看到绿色的枝叶中间有白色的东西闪了一下,她消失了。但是我并不孤单。我刚爬上山谷另一边的台阶,马上看见了康奇斯。
他站在距我大约四十码的地方,背朝着我,好像是用双筒望远镜在看树林里的一只鸟。我向他走过去,他放下望远镜,转过身来,装出刚看到我的样子。他的表现并不令人信服,但是当时我没有意识到,他是把才华省下来,留着下一场用。
第35章
他白天的穿着比平时讲究,深蓝色的裤子,更蓝一些的高圆翻领夹克。当我踩着满地松针向他走过去时,心里拿定主意要严加提防,他那嘲弄的表情恰好证明我这样做是明智的。我基本上可以肯定,他的首席女演员没有对我撒谎,至少她对他的钦慕,相信他不是坏人,都是出于真心的。我还觉察到,她的疑虑,甚至恐惧,比她实际向我流露的要大。她不但需要说服我,还需要说服她自己。我只要再看一看老头子,就能知道我对这件事保留的疑虑比其他东西多。
“你好。”
“下午好,尼古拉斯。很抱歉,这一阵子没能陪你。华尔街出了点小恐慌。”华尔街对我来说实在很遥远,不仅是在世界的另一边,而且是在宇宙的另一边。我装出很关心的样子。
“噢?”
“我真傻,两年前参加了一个国际投资集团。你能想象凡尔赛不止一个如日中天的国王而是有五个吗?”
“投资在哪些方面呢?”
“很多方面。”他很快又接着说,“我不得不到纳夫普利翁去给日内瓦打电话。”
“我希望你不至于破产。”
“笨蛋才会破产。其实笨蛋一出生就破产了。你一直跟莉莉在一起吗?”
“是的。”
“好。”
我们开始走回别墅去。我打量了他一下说:“我还遇到了她的孪生姐妹。”
他摸了一下挂在脖子上的高倍望远镜:“我想我是听到了一只阿尔卑斯山脉的刺嘴鸾在歌唱。它们早早该迁徙到别处去了。”这不完全是一种严厉的制止,而是在变戏法:如何把话题转移开。
“或者说,看到了她的孪生姐妹。”
他继续往前走了几步,我想他的脑子一定动得很快。
“莉莉没有姐妹,因此这里不会有姐妹。”
“我只是想说,你不在的时候,我得到很好的招待。”
他没有笑,但把头转向一边。我们没有再说什么。我仿佛觉得,此时他像个举棋不定的棋师,心中迅速盘算着如何落子。有一次他甚至转过脸来想说什么,但又改变了主意。
我们到了砾石地。
“你喜欢我的波塞冬吗?”
“妙极了。当时我正想要——”
他把一只手搭在我的手臂上,不让我往下说。他低着头,仿佛不知说什么好。
“她可能得到了消遣,这正是她所需要的。她需要的不是沮丧,个中原因,现在你当然是知道的。对不起,我们在你周围安排了这么些神秘的小玩意儿。”他捏住我的手臂说道。
“你指的是……遗忘症吗?”
他又停住了。我们正好来到台阶前面。
“她给你留下深刻印象的就没有别的了吗?”
“很多。”
“没有什么病态吧?”
“没有。”
他稍一扬眉,似乎我的回答让他感到吃惊。他上了台阶,把望远镜放在旧藤沙发上,然后转向茶桌。我站在我的椅子旁边,疑惑地对他摇摇头。
“如此迫切地表现出伪装,为自己提供虚假的动机,这些都没有给你留下印象吗?”
我咬住嘴唇。他把麦斯林纱罩掀开,脸部毫无表情。
“我想这些都是必然的。”
“必然的?”他似乎一下子蒙了,后来又清醒过来。“啊,你是说精神分裂症会有这些症状?”
“精神分裂症?”
“你不是这个意思吗?”他做了个手势,让我坐下,“对不起,也许你还不熟悉这一套精神病术语。”
“我熟悉。但是——”
“分裂人格。”
“我知道精神分裂症是怎么回事。但是你说过,她所做的一切……是因为你要她这样做。”
“当然,就像对小孩子讲这样的事情一样,鼓励他们服从。”
“但是她可不是个孩子。”
“我这是打个比喻,就像我昨天晚上说的话一样。”
“但是她很聪明。”
他用行家的眼光看了我一下:“众所周知,高智力和精神分裂之间有着密切的关系。”
我吃我的三明治,对他咧嘴一笑。
“我在这里每天都感到腿长了一点。”
他大为惊讶,甚至有点愠怒:“此刻我绝对没有取笑[54]
你的意思,肯定没有。”
“我认为你是在取笑我。但是我不在乎。”
他把自己的椅子从桌子旁边推开,做了一个新的姿势,把双手放在两边的太阳穴上,似乎是犯了天大的错误。这一表现与他的性格格格不入,我知道他是在表演。
“我原以为现在你已经明白了。”
“我认为我已经明白了。”
他用锐利的目光看了我一眼,那意思是要我相信,可是我并不相信。
“今天一直和你在一起的那位姑娘,遭遇很不幸。虽然她不是我的女儿,但是我感到对她负有最重大的责任,这里面有一些个人的原因,现在我无法对你详述。”他把热水倒进银茶壶,“我之所以到布拉尼来,并让它与世隔绝,她是主要的原因之一,甚至是唯一重要的原因。我想你现在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
“当然意识到了……在一定程度上。”
“只有在这个地方,这个可怜的孩子才能自由走动,沉湎于幻想之中。”
“你是想告诉我她疯了吗?”
“疯子是个毫无意义的非医学名词。她患的是精神分裂症。”
“她相信她自己就是你那早已死去的未婚妻吗?”
“是我给她派定了这个角色,是经过逐步诱导才使她进入这个角色的。这个角色对他人不构成损害,她又喜欢扮演。演其他一些角色情况就不一定如此了。”
“角色?”
“你等等。”他回到屋里去,很快取来一本书。“这是一本精神病学的标准教科书。”他翻开书找了一会儿。“我来读一段给你听。‘界定精神分裂症的特征之一是妄想的形成,可以是详尽而系统的,也可以是怪诞而自相矛盾的。’”他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莉莉属于第一种。”他继续读下去。“‘这些妄想有一个共同的倾向:妄想内容总是与病人本人有关,它们往往表现为人们对某些活动的偏见,其常见形式是自我陶醉或迫害感。一个病人可能以克娄巴特拉自居,希望周围所有的人都把她当女王看待。另一个病人可能认为自己的家人企图谋杀她,因此便把他们最坦率最富同情心的话语和行为都看成是谋害。’这儿还写着,‘他们往往还有一大部分意识领域未受妄想的影响。在与这些领域相关的一切事情上,病人可能表现得相当明智而且合乎逻辑,令充分了解实情的观察者大惑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