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我的背部疼死了,好像有一块石块或者什么东西。”
我的胜利已经得到了证实。我注意到她在讲话中用了两个动词缩略式。
“这就更好了。”
我跪到一旁,然后站起来,点上一支烟。她坐起来,直起身子,揉着背。我看到我把她按在地上的地方确实有一粒松球。她把双膝往胸前靠,把脸埋在两膝之间。我朝下盯着她,心里想,我早该意识到,只要稍一用力就能把她制服。她的脸在两膝之间埋得更深了,两臂抱着双腿。沉默。她这一姿势保持了很久。后来我才意识到,她是在装哭。
“那也洗不掉。”
起初她没在意我说什么,后来她抬起头来,用后悔的目光望着我。眼泪是真的,我看见她的睫毛上有泪珠。她把目光移向别处,似乎是在犯傻,后来用手腕的背部擦眼睛。
我在她身边蹲下来,把我的香烟递给她,她接了过去。
“谢谢。”
“我并不想伤害你。”
她吸着烟,挺老练,不像个新手。
“我的确试过。”
“你真是太美妙了……你不知道这一次经历有多么奇妙,妙不可言。你知道,它给我一种真实的感觉,就像地心吸力。一个人抗拒这种吸力最多也就这么长时间。”
她做了个小小的鬼脸,有点羞涩,又有点奇怪的忧郁:“其实我对你的意图心领神会,可惜你不知道。”
我看出了一种新的可能性:她一直在某种胁迫之下扮演着自己的角色。
“我洗耳恭听。”
她的目光又一次越过我。
“你今天早上说的……有某种剧本。按剧本的规定,我必须带你去看一样东西,一座雕像。”
“好。带我去吧。”我站起来。她转过身,把香烟头按在地上小心地转了几下,向我投来一瞥,明显很恭顺的样子。
“你能让我……恢复一下吗?五分钟之内不要再欺侮我好吗?”
我看表。“我可以给你六分钟。但再多一秒也不行。”她伸出一只手,我帮她站立起来,但继续拉着她的手。“我发现一个具有非凡魅力的人,想进一步了解她,这不能叫欺侮。”
她低下了头:“她不必表现出……比你缺乏经验。”
“这并不会使她的魅力有所减少。”
她说:“不远了。上了坡就到了。”
我们开始手拉手往斜坡上走。过了一会儿,我捏一下她的手,她也捏我一下。这是友谊的承诺,不是性的暗示,但是我发现她说的有关她自己的最后一句话是可信的。这和她的美貌有一定关系,因为容貌特别娇美的女孩子,在肉体接触方面往往特别胆小挑剔。尽管她表面上大胆勇敢,她所表演的过去具有两重性,但是我可以感觉到,她是一个纯真可爱的鬼,甚至可能是贞洁的处女鬼。我还感觉到,她这个鬼已经具备了充分的条件,一旦时机成熟即可还阳。同时我又有了进入神话迷宫的感觉,有了享有无限特权的感觉,这种感觉既古老、奔放,又富有传奇色彩。现在我找到了我的阿里阿德涅[51]
,还牵着她的手,这世界上无论什么人要跟我更换位置我都不干了。我已经知道,我过去一切与姑娘们的浪漫关系、我的自私、我的粗鄙,甚至我最近轻易打发了艾莉森,现在全都变得名正言顺,无可指责了。这是事态发展的必然结果,对此我向来是心中有数的。
第34章
她带我穿过松树林,来到一个地方,这地方比我前一个星期强行越过深谷的地方更高。面前横着一条小路,有几级粗糙的台阶。到了另一边,又越过了一个小高地,我们来到了一小片洼地,像一个面向大海的微型天然圆形露天剧场。洼地中央,雕像耸立在未经雕琢的石头底座上。我立刻辨认出,那是著名的海神波塞冬雕像的复制品,波塞冬雕像是本世纪初在优卑亚岛是[52]
附近从海里钓上来的。我房间里就有一张印着这种雕像的明信片。这位超人两腿叉开站立,粗壮的前臂指向南边的大海,同人类历史上的任何艺术品一样,庄严不可测度,冷酷而神圣;和亨利·摩尔的作品一样现代,和它所站立的石头一样古老。此时我仍然感到惊奇,康奇斯为什么不带我来看,我知道这样一件复制品价值不菲;而且又随意地放在这样一个角落里,从不提及……这让我又想起了德康——还有那了不起的戏剧技巧,适时给人以惊喜的艺术。
我们站着仔细观看。她看到我为之动容不禁笑了。她漫步绕到雕像后面斜坡顶上的一棵杏树下,在树阴里的一个木头座位上坐下来。越过树林你可以看到远方的大海,但是接近海岸的人却看不到雕像。她自然地坐着,并不讲究文雅,一声不响地把平常衣服变成了戏服,其实是脱去了一些衣服。我坐的地方距她只有三英尺,她一定知道我在看她。“休息时间”过去了。但是她避开我的目光,一言不发。
“告诉我你的真实名字。”
“你不喜欢莉莉这个名字吗?”
“妙极了,维多利亚时代酒吧女招待的名字。”
她莞尔一笑,但只是象征性的。“我不见得更喜欢自己的真实名字。”她接着说,“我在洗礼时被命名为朱莉娅,从此大家都叫我朱莉。”
“朱莉什么呢?”
“福尔摩斯。”她低声说,“但是我从未在贝克街住过。”
“你的姐妹呢?”
她犹豫。“你似乎坚信我有姐妹。”
“难道不是这样吗?”
她又犹豫了一阵,然后才拿定了主意。“我们是夏天出生的。我的父母没有多少想象力。”她耸肩,似乎觉得自己有点傻,“她的名字叫朱恩。”
“朱恩和朱莉[53]
。”
“千万别告诉莫里斯。”
“你认识他很长时间了吗?”
她摇头:“但好像很长了。”
“多长?”
她低下了头:“我觉得自己在出卖他。”
“我不会告你的密。”
她又用那种难以捉摸的搜寻目光望着我,几乎是在责备我过于固执,但是她应该看得出来,敷衍是敷衍不过去的。她稍向前探出身子,目光盯着地面。
“我们是经过彻底伪装后被带到这里来的。就在几星期以前。自从来到这里以后,我们足不出户,着实有点荒唐。”
我犹豫了一下,因为我的思想立刻跳到莱弗里尔和米特福德身上。但是我决定暂时不打这张牌。
“你们以前没有到过这里?”
她马上表现出真的很惊奇的样子:“为什么?”
“我只是觉得好奇。”
“那你为什么要问?”
“我想这可能是发生在去年的事。”
她的目光搜寻着我的眼睛,颇有些怀疑的神情。
“你听说过?”
“没有,没有。”我笑了,“只是猜测、推断而已。你们是怎样伪装的?”
我就像在驱赶一头不听话的骡子——一头十分美丽动人的骡子,每向前走一步都很害怕的样子。她眼睛盯着地面,寻找恰当的词句。“我是说,不管怎样,我们是自愿到这里来的。尽管我们一点也不知道正在发生的一切……背后隐藏着什么。我们怀有一种感谢之情——一种信任,真的。”她停顿了一下,我刚要开口,但她向我投来请求的一瞥。“请让我把话说完。”她把两手放到双颊上。“要解释清楚确实很困难。但是我们俩觉得欠他很多。症结在于,如果我回答了全部问题,我完全知道你会迫不及待地问得更多,这……这就像一部神秘电影,你还没有去看,我就把故事告诉了你。”
“但是你肯定可以告诉我,你是如何进入影片的。”
“不见得。因为那是情节的一个组成部分。”
她又快要听不懂我说的话了。一只好大的青铜色五月金龟子在杏树枝头嗡嗡地叫。底下的雕像耸立在阳光下,永远管辖着风和海。我注视着她在树阴中的脸:有点犹豫,近乎胆怯了。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被雇来做这项工作的?”
她犹豫不定:“是的,但是……”
“但是什么?”
“不是那样的。钱。”
“刚才,在下面,你似乎完全不能肯定,你是否喜欢他要你做的事情。”
“那是因为我们从来不知道,他对我们说的话有多少是可信的。你不要以为,你不知道的事情我们全都知道。他对我们说的比他想要做的多得多。但那可能只是更多的谎言。”她耸耸肩,“可以说,我们往迷宫里比你多走了几步。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就比你更接近核心。”
我沉默:“你在家里演过戏吗?”
“演过。但不是很专业。”
“是在大学里吗?”
她露出一丝怪笑:“我还没讲完呢。他也许能听到我们所说的一切,这句话是有其特殊含义的,我不能告诉你是怎么回事,但是到今天结束的时候你就会明白了。”她马上堵住了我可能产生的怀疑。“与通灵无关。通灵只是一种障眼物,一种比喻的说法。”
“那么到底是什么呢?”
“如果我告诉你……那就把事情给搅了。有一点我可以告诉你:这是一种十分奇特的体验,完全不属于这个世界,这不是比喻,是真的。”
“你已经有这种体验了吗?”
“是的。这正是朱恩和我决定相信他的原因。那是邪恶的头脑创造不出来的。”
“我还是弄不懂,他怎么能听到我们说的话。”
她凝视着空旷辽阔的大海。“如果我不给你解释,那也是因为我不能肯定,如果你告诉了他,他就会听不到。”
“天啊,我刚说过——我就是做梦也不会想到要出卖你。”
她看了我一下,马上又把目光投向大海。她压低了声音说:“我们不能肯定,你所做的自我介绍——也就是莫里斯告诉我们的关于你的情况——是否真实。”
“这简直是疯了!”
“我只是想给你解释,不知道相信什么的人不止你一个。尽管你在我们面前反复出现,你还是可能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
“学校就在那里,你们只要走过去,随便问一个人。”我说,“这里的所有其他人情况又如何呢?”
“他们不是英国人,而且处于莫里斯的绝对控制之下。至少我们几乎没有见过他们。他们来这里的时间还很短。”
“你是说我是被雇来骗你们的吗?”
“完全可能。”
“天啊。”我死盯着她,想迫使她承认自己荒唐可笑。可是她不屈服,依然一脸严肃。“得了吧。没有一个人能表演得那么好。”
这话倒真的引出了她的一丝笑容。“我是感觉出来的。”
“你可以逃脱——我可以带你到学校各处看看。”
“他说得很明白,不许我这样做。”
“这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我……”但是她摇了摇头。
“朱莉,你完全可以相信我。”
她吸了一口气。“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甚至连我可不可以打破规矩,我自己都不能肯定。他是一个极其荒唐的人。捉迷藏……真的很像在捉迷藏。被旋转得太厉害了,完全失去了方向感。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你都会感到有两重甚至三重意义。”
“那就打破规矩,看看会怎么样。”
她又犹豫不定,然后冲我一笑,这一次比较有诚意。那意思似乎是说:她想要相信我,我对她必须有耐心。
“如果把这一切全都取消,你会喜欢吗?明天就结束?”
“不。”
“我认为,我们能在这里,是因为有他的准许。我曾有一两次想对你暗示这一点。”
“你的暗示我明白。”
“一切都十分脆弱,就像一张蜘蛛网。从理智上说是如此,换句话说,从演戏的角度说也是如此。我们有许多行为方式,都可能立即把一切破坏掉。”她又看了我一眼,“我现在说的可都是认真的,不是在玩游戏。”
“他威胁过要取消吗?”
“他不必这样做。如果我们没有感觉到自己正在体验有生以来最奇特的经历……我知道他就会显得滑稽可笑。像在发疯。像个拙劣的老演员。但是我认为他已经发现了什么线索……”她又没有把话讲完。
“是不让我知道事情的线索。”
“是我们搅了以后都会感到懊悔的事情。”她说,“我刚开始试图探明端倪。我无法向你讲清楚,即使……”
沉默。
“对了,他明显具有很强的说服能力。我认为昨天晚上那个人是你的姐妹。”
“你感到震惊吗?”
“现在知道她是谁才感到震惊。”
她轻声说道:“即使是孪生姐妹,对事物的看法并不总是一致的。”停了一会儿她接着说:“我可以猜出你在想什么。但是一点迹象都没有……如果有,我们就不应该还在这里。”她接着又补充,“朱恩对此类事一向不像我那么拘谨。实际上,她几乎被开——”
她马上打住,但已经太迟了。我看见她做了个小小的祷告姿势,好像是在为自己的差错恳求宽恕。看到她脸上那可爱的严肃表情,我笑了。
“我在牛津的时候就听说过有关的情况。她为什么会搞到差点被开除呢?”
“天啊,我真傻。”她对我露出了冷面恳求的表情,“你千万别告诉他。”
“我答应你。”
“其实没什么。她做了一次裸体模特表演,只是开开玩笑,不料消息传开了。”
“你怎么看这件事呢?”
她露出了温柔的微笑:“总有一天。时候未到。”
“可是当时你在剑桥。”她勉强点了一下头,“幸运的剑桥。”
沉默。她压低了声音说:“他非常敏锐,尼古拉斯。如果我对你说的比你应该知道的多,他马上就会知道。”
“他不能期望我继续相信莉莉这一套把戏。”
“不,他并没有这个想法。你不必装出相信的样子。”
“这么说,这一切都是情节的组成部分了?”
“是的。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你的轻信很快就会受到进一步的考验。”
“有多快?”
“据我对他的了解,从现在起一小时之内,你将不知道该不该相信我刚讲过的任何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