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像常年被置于牲口棚。男子家并不富裕,石像与羊群在一起,静静地躺在干草上。不过夜里牲口棚没人照看,谁都能侵入。
维米听闻此事,不由得胆战心惊,但同时又为自己的顺序提前一位而暗喜。
从喀尔拉像被砸毁的那天开始,维米便舍弃了自己的生活,日夜陪在艾蕾娜身边。说不定作案者也会瞄上艾蕾娜,唯有寸步不离才能保护她。维米将小祠堂改建成了足够他一人居住的小屋。
次月,村长在会议上宣布了重新抽签的决定。
如果作案者的目的是将自己的顺位提前,那么重新抽签便能让犯人的计划破产。村长表示这是和威茨波夏共同讨论的结果。
但这也可以看作是对作案者的一种妥协。如果作案者再抽到靠后的数字,故伎重演怎么办?村里一时人心惶惶。
第二次抽签,维米抽到了十四号。
比第一次还要靠后一点,维米心中不忿。果然重新抽签没有任何好处。
村里开始弥漫着一股骇人的氛围。有人公开抱怨对结果的不满,有人喜上眉梢,也有人潸然泪下。
砸毁石像的歹人也许就在其中。虽不知他这次抽中了几号,但无论是几号,只要他仍想将自己的顺位提前,肯定会使出浑身解数破坏石像。
正所谓疑心生暗鬼。
有人为了追查此案和别人在村中唯一的酒馆里发生了争执。出门办事的维米途经酒馆,眼见一帮人正在围殴一名村民。维米害怕受到牵连,便快步离去了。
“我好像给这个村子带来了霉运呢。”
维米闻声回头看去,原来是威茨波夏。他坐在树荫下,在酒馆的灯照不到的地方。
“这不是你的错吧。”维米说。
“不,我也有责任。”威茨波夏缓缓摇头。“你是维米君吧?”
“我们村的人你都认得吗?”
“当然了。”威茨波夏招了招手。“来,坐我旁边。”
“我有急事……”
“有什么可急的。”
酒馆前的闹事人群在旁人劝解下各回各家了。天色渐暗,夜晚即将取代黄昏。
“威茨波夏先生要制作圣水吧,月亮快出来了哦。”
“就在这儿,无需担心。”
威茨波夏掏出一个小瓶子,瓶中的水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他将小瓶子置于眼前,透过液体望向天空。
“我想问你件事。”威茨波夏转身看向维米。“喀尔拉是几号,你知道吗?”
“诶?嗯……知道。”
“怎么知道的?”
“抽签当日,有很多人在村长家附近向喀尔拉太太表示祝贺,根据他们的对话,我推断她抽中了一号。”
“原来如此,那么全村人应该都知道她抽中了一号吧。”
“嗯,应该是。”
“你还知道谁抽中了几号吗?”
“不知道,至少我是不知道。”
“我明白了,非常感谢你回答我的问题。”
威茨波夏伸出手以示友好,维米发了一会儿愣,不知道该不该握上去。
“怎么了?这可是我们西之国的问候方式哟。”
“在我们国家,人们只和最亲近的人拉手。”
“原来如此,那我入乡随俗好了。”威茨波夏将手抽回。
一个问题在维米脑中闪过。
“在治好所有人之前,你会一直留在我们村吗?”
“这我可说不好,毕竟我是效忠于西之国国王的人,不能违逆国王的命令。有突发状况的话,说不定哪天我就得突然离开村子。”
“这样一来,不就无法拯救所有人了吗?”
“无需担心,别看我这幅德行,我也是个很有正义感的人呢。我会竭尽全力医治他们的。”
“无论用多长时间?”
“嗯,无论用多长时间。”
听到这个答案,维米放心了。对自己而言,顺序或时间都不是问题,只要艾蕾娜能恢复原样就好了。
“说起来,维米君你和你的申请对象艾蕾娜小姐是什么关系呢?”
“实际上……”
维米说了说他与艾蕾娜共度的那些岁月。
“原来如此,难怪你这么想救她。”威茨波夏中性的侧脸挂着温润的笑容。“为了治好她,你可以做任何事吗?”
“当然,我愿意做任何事。”
“也包括,杀掉圣水的持有者吗?”威茨波夏故意摇了摇小瓶子。
“我绝不会做那种事!”维米铁青着脸否认道。
“为了救重要的人,而杀了不相干的无辜者,你觉得这是在作恶吗?”
“我不知道。”维米有些生气了。“我没思考过这个问题。”
“原来如此,其实我并不觉得这是在作恶。”威茨波夏耸了耸肩,淡然地说道:“只是,付诸行动的话就是另一回事了。不管有什么苦衷,为了自己的目的去伤害他人的人就是罪犯。但是坚信自己正确而投身犯罪的人,这世上可有不少。”
“威茨波夏先生很了解犯罪呀?”
“那当然,为了西之国的长治久安,我可是长年奋战在对抗犯罪的第一线呢。”
“那么,你有办法找出砸毁石像的凶手吗?”
“谁知道呢。西之国的办事方法,有些在这里行不通呀。”威茨波夏半开玩笑地说道,“就我个人而言,我希望村民们能培养出自卫意识。自己最重要的人,可不能轻易交给别人。”
夕阳已落,夜空中闪着点点星光。
威茨波夏起身,迈步寻找月光。
“回见,我要去工作了。”
看着威茨波夏远去的背影,维米火速奔向森林的尽头,艾蕾娜的石像在那儿等着他。
当夜又有两具石像惨遭毒手。两具石像都被置于户外,鉴于最近的恶性事件,村里找到一些警卫负责站岗盯梢。谁曾想就在他们离岗的短暂时间内,石像被毁了。受害者是十二号和十四号,石像被残忍地破坏,碎片满地都是。大家见此场景,都不由得回忆起食人石祸害村子那几夜时的惨状。
隔天夜里,又有两具石像被砸成了碎块。
其中一座石像被放置在仓库中,门却没上锁,任何人都能随意出入。在石像破坏事件频发的当下,这家人可谓马虎到了极点。不过石像的家人好像早已接受被害人已逝的事实,事到如今被告知石像可以复原,他们反而满腹狐疑。虽然这家人也随波逐流地参加了抽签,态度却不积极,所以才会将石像置于仓库中。这具石像是十六号。
另一具石像位于村子外围,是一个抱头鼠窜模样的女子石像。这种石像在伽利卡村随处可见,但是她被破坏这件事,却让村民们百思不得其解。
因为她根本就没有家人。也就是说,根本没有人希望她恢复原样,自然也没有人为她抽签。
由此可以推断,作案者的目的也许根本不是想将自己的顺位提前。
那作案者到底是为了什么才如此丧心病狂地破坏石像呢?
大家不由得想起了十一年前的惨剧。那时村民们一个接一个地被变为石像,这次则是每晚都有化为石像的人遭到破坏。被破坏的石像几乎都在屋外,而且基本都是趁人不备时下手。关好房门,放在屋里好好看管石像便不会遭殃,这一点也与当年如出一辙。作案者就好像与食人石有相同的行动原理。
维米现在片刻不离艾蕾娜,天知道企图破坏艾蕾娜的歹人何时出现。这一次,绝对要保护好艾蕾娜,就算寸步不离也要保护她。维米在心中发誓。
话说回来,犯人究竟是谁?
目的又是什么呢?
就抽签规则而言,抽中的号码应该只有抽签者自己知道。只要自己不说漏嘴,别人是不可能知道的。
也就是说,犯人应该不知道治疗顺序。现在人人自危,也没有人会轻易把自己的顺序告诉别人。既然如此,难道犯人是想碰碰运气,碰上石像就砸吗?运气好的话,自己的顺位能够提前,不是也没什么影响。
可是如果为了让自己顺位提前的话,为什么连没参加抽签的石像也要砸呢?
也许,犯人从一开始就不关心什么顺序,石像所在的位置是否容易下手,才是最重要的吧。
恐怕犯人无法进入门窗紧闭,锁得严严实实的屋子吧?这样说来,犯人是不是食人石呢?
村长在家中召开会议,共同商讨应对策略。
“看到惨遭破坏的石像,我想起了一件事。”一名村民说,“这和以前被食人石啃食过的石像简直如出一辙,不是吗?”
“还真是,还真像是被食人石啃过。”
“怎么会!难道第二个食人石来了?”即便在煤油灯的映照下,村民们铁青的脸仍然清晰可见。
“可这次没有人被变成石像,遇害的都是很久以前就变成石像的人,食人石已经死了。”
“不……说不定……”
“怎么了?”
“过世的老爷爷不是说过嘛,‘杀了食人石的人,会将诅咒转嫁到自己身上的’,他确实这么说过吧?”
村民们面面相觑,这句话让他们想起了一个人。
杀了食人石的人。
“是杰克涅塔!”
“最近有谁见过他吗?”
“没有,好久没见到他了,他老婆托丽尔倒是时常来买面包。”
“威茨波夏先生,杀死食人石这种怪物时,执行者有没有可能会被诅咒反噬?”
“当然有可能。”威茨波夏一脸沉重地说道,“一般来说,与被诅咒的妖物交手时,必须要利用一种媒介让自己免于被诅咒反噬。如果在没有媒介的情况下杀死妖物,与自杀无异。对手的法力越强,越容易殃及自身。”
“杰克涅塔被食人石的诅咒所支配,最终也变成食人石了吗?”村长严肃地说,“也许这件事从一开始就和抽签无关,石像不是被破坏了,而是被啃食了。因为新的食人石……想要填饱肚子。”
新的食人石危机近在眼前,村民们再次战栗。
夜晚将至,食人石说不定会再度出现。就这么放手不管的话,也许会有灭村的危险。
“去找杰克涅塔!”
不知是谁鼓足勇气喊了一句,村民们随声附和。
村民们手持火把,进入了森林。
杰克涅塔在和托丽尔结婚前,就一个人住在森林里。婚前他时常会来村里采购食品,婚后这些事就交给了托丽尔。因此,村民们对英雄杰克涅塔的印象也越来越模糊。
手持火把的小分队约有二十个男人。当然,其中也有人携带了武器。他们已经做好了开战的心理准备,他们志在消灭那个再次把灾祸带到村子里的怪物。
黑夜中群聚着异样的火光,撕破了森林的黑暗。
维米感觉到骚动,暂时离开艾蕾娜,前往森林一探究竟。
无数火把迸发出的火苗,就好像一只主动向前爬行的大型动物。维米朝着火光跑去。他躲在暗处窥探,发现手持武器的男人们正在敲杰克涅塔家的门,男人们又激动又害怕,他们扭曲的表情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更加狰狞。威茨波夏也在其中,他是唯一一个表情淡然的人。
男人们手持火把包围了屋子,见此场景,维米回忆起设计除掉食人石的那一夜。
不久,门静静地开了。托丽尔探出脸来,她用指尖轻抚着自己的辫子,不安地环视着男人们。
“有什么事吗?”托丽尔声音颤抖地问道。
“你心里不清楚吗?我们找杰克涅塔。”一个男人走近托丽尔。
“我丈夫身体不好,一直卧病在床,没法见你们。”
“骗人,每天晚上他都会潜入村中啃食石像!”
“你说什么?”
“我要见杰克涅塔!”一个男人一把推开托丽尔,破门而入。
就在下个瞬间,男人的惊叫声从屋内传来。
硬闯的男人连滚带爬地逃了出来,其他人见势不妙也向后退了几步,包围屋子的圆圈扩大了一圈。
一个满脸裂痕的怪异男子从屋里匍匐而出。
“别出来,杰克涅塔!”
托丽尔挡住了那个男子。
这是杰克涅塔?
昔日的英雄如今面目全非,维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短短数年,杰克涅塔居然变成了这幅模样。他看上去已然与食人石别无二致,但他仍穿着那一夜村民们为他特意缝制的外衣。
怪物的出现令男人们慌乱不已,他们拿武器的手不停发抖,人人一脸不知所措。他们大概害怕碰到怪物就会变成石头。更何况杀死怪物的人也会变成怪物,男人们只敢远远地窥视着杰克涅塔。
杰克涅塔起初只是慢悠悠地蠕动着,但眨眼间便朝着森林跑了起来,托丽尔见状紧追在后。
“他逃了!”有人喊道。村民们随即追了上去,维米隐蔽在暗处,悄悄跟着他们。
不知跑了多久,众人来到一个禁止出入的神圣地带。只见托丽尔伫立其中,杰克涅塔则痛不欲生地在她脚边蠕动着。
村民们手中的火把将二人的影子映在大树上。男人们的枪头向前逼近,渐渐将二人逼得无路可退。
“我们结婚时,曾许下过一个约定。”托丽尔自言自语道,“我丈夫若是变成了怪物,就由我亲手结果了他。”
托丽尔从怀里掏出小刀。男人们一见刀,纷纷心生畏惧。
杰克涅塔呻吟着,想要爬向森林的深处。
“杰克涅塔,现在便是履约之时吗?”托丽尔在杰克涅塔身边蹲下,双手举刀上扬。
但她却无法向下刺。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杰克涅塔发出阵阵呻吟,完全不像是人的声音。他竭尽全力想要表达些什么。
“威茨波夏先生,您也没有办法吗?”维米瞅准时机混入人群,向威茨波夏问道。
“啊,维米君。”他似乎对维米也在场感到诧异。“与变成石像的人不同,他已经病入膏肓了。或许,消灭他才是对他灵魂的洗涤吧。”威茨波夏摇了摇头,说道。
“托丽尔姐姐!”维米向前一步,迈出了包围圈,大声呼喊着她的名字。
托丽尔僵在那儿,没有回应维米。
“应该还有别的办法,不一定非要杀他!杰克涅塔还没完全变成怪物!没必要急着做决断!没错吧?”
“不,太迟了。”托丽尔带着哭腔说道,“他的身体已经崩坏到无法自尽的地步了。他视死如归,是我想和他长相厮守,无视了他的心愿。其实我应该早下决断的,我必须为此负责。”
“托丽尔姐姐……”
“他是我的骄傲,请大家不要忘记……那个曾经拯救过村子的他。”
托丽尔将闪着寒光的小刀刺进杰克涅塔的后背。
杰克涅塔惨叫着,但那声音不似食人石的咆哮,而像是人类的惨叫。托丽尔拔出刀,刀身上确实沾着鲜红的血液。
随后,托丽尔毫不犹豫地举刀自刎,她的鲜血浸染了森林。她趴倒在杰克涅塔身上,咽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