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林沉默着,像一尊雕像,身体前倾,陷入沉思。整座房子沉浸在铅一般的寂静中。最终,他打破沉默:
“我们可以做得巧妙些,你丈夫的袭击案已经启动了司法程序,这给了我们很多可能性。我可以以调查名义申请对后备箱里的血字进行DNA检测,去医院调取朱利安的血液样本,这样就可以省去抽血环节,然后将他的DNA和后备箱里的DNA做比对。”
琳妮摇了摇头。科林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程序用语让她感到很意外。
“为什么呢?只要把后备箱里的DNA和档案里萨拉的DNA做比对就行了。”
“我不想让这案子从我身边溜走。在基因库里查询萨拉的资料会引起里昂警察的注意,把他们带到这里,我可不想那样。只要能按原样处理,也就是入室盗窃,我们就能掌握主动权。这辆车和你丈夫有关,我有理由向法官提岀这样的要求。”
琳妮滚动着压在手掌间的酒杯。原来科林是在担心案子被人抢走。她盯着壁炉里的一堆灰烬。
“如果你认为……那些血是萨拉的,或者是她留下了信息,那么……四年了,你仍然认为案子与朱利安有关吗?所有人都知道是安迪·让松干的!科林,你明白吗?”
“在你丈夫汽车的后备箱里发现了血迹,我必须考虑所有可能性。”他沉入扶手椅,一只手抵在下巴上,仿佛一位老思想家。
“听着……这些年来我一直有时间充分地思考,反正冬天在贝尔克也无事可做。我不停地提出问题,反复琢磨调査中的关键线索。可当你像我一样只是一名小警察时,你会发现一切都很难推进下去,因为无法接触到案件的奥秘,即使处于案件的核心,也几乎只是一个局外人。当你要求阅读案卷或阐述自己的推论时,你会发现最好的选择就是守在失落的小城处理酒鬼间的小冲突。那些来自里昂警察局的家伙可不是地球上最善良的人。”
他拿出笔记本,在眼前晃了晃。
“所以,你必须足智多谋,在角落里默默做事,用迂回的手段获得信息。四年来,一直都是这个笔记本,专门献给……你的家人。一切都在这里,我的推论,案件时间表。对于已经掌握的每一个关键信息,你无法想象我重读了多少遍,思考了多少遍。你想知道我此刻的看法吗?关于让松和你女儿的失踪,这里面的各种奇怪之处?”
科林的话让琳妮不寒而栗。他从未违背过任何原则,他能做到吗?他自己也说过,他只是个无名小卒。
“说说看吧。”
“你准备好再听一遍了吗?从头开始,从萨拉失踪的那晚开始,我们已经掌握的一切?以及……那些肮脏的细节。这可不容易,我不想让你……”
“已经四年了,科林,我和朱利安一直在面对恐怖。我准备好了,我知道让松对我女儿做了什么,对其他受害者做了什么,我正努力学着与他和平相处。我知道他是什么样的怪物,所以,开始吧。”


第10章
他们的谈话和科林笔记本上潦草的几页纸,让琳妮回到了痛苦的记忆。2014年1月23日晚上,对她来说仿佛就在昨天。她当时正在荒凉的海滩上散步,寻找一本还没有影子的书,海浪拍打着海岸,螃蟹在潮湿的沙滩上笔直地逃进岩石的缝隙,浓雾弥漫在海面上。将近下午5点半,她收到了萨拉的信息和自拍照,当时她刚走到海湾南部的碉堡,距离别墅约一公里。晚上7点45分,她试着用手机联系朱利安,因为女儿已经离开了两个多小时,她很担心,并多次给他留言。直到晚上8点半左右,朱利安才回电话,声称自己一直在四十公里外的布洛涅圣母大教堂的地下室埋头工作。
“很快,我们发现朱利安在撒谎。你女儿失踪时他并没有在工作,而是和他的上司、文物建筑工程师娜塔莎·当布里纳在一起。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承认真相,差点因为一次偷情进了监狱。”
琳妮喝了一口酒。她记得那次难以忍受的指控,记得朱利安不得不在她和警察面前承认自己出轨时的可怜相。耻辱压垮了他,紧接着他就下了地狱。但她当时并没有在意,而是全神贯注地寻找一本书的灵感,也就是四年后的《未完成的手稿》。虽然感到愤怒和失望,但她还是选择支持丈夫并留在他身边。但女儿的失踪始终是致命一击,他们的夫妻关系还是破裂了。
“你丈夫的不在场证明有三点:第一,当布里纳的证词;第二,我们在昂布勒特斯堡的塔楼里发现了他们的幽会场所;第三,他的手机定位确实显示了距离这里近六十公里的昂布勒特斯堡的GPS位置,也就是你打电话说找不到萨拉的时候。”
谁都看得岀来科林讨厌朱利安,尽管他一再克制自己的情绪。
“你丈夫的行踪被警察视为不予考虑。因为他必须像你书中的角色一样扭曲,才干得出绑架自己女儿的事,然后故意把自己的手机留在昂布勒特斯堡,以假装在那里,并引诱他的情妇撒谎,从而使她成为同谋。”
“朱利安爱萨拉,他不会伤害她的。他是我的丈夫,这不可能。”
“伤害一个人可以有很多理由,即使是喜欢和爱。但无论如何,我们没有发现任何漏洞或者任何与他们那晚的幽会相悖的证据。从那时起,调查开始变得风雨飘摇。没有目击者,没有嫌疑人,没有动机,六个月里没有任何线索,直到你在2014年7月20日收到从德龙省寄来的一结头发。这一信息立即被上传至警方档案库,最后辗转到了里昂警察局:他们当时已对三起同类失踪案进行了为期一年半的调查。第一起是2013年1月,在索恩河畔自由城附近;第二起是同年7月,在阿卡雄;第三起是同年11月,在加普。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一给头发,在绑架发生的几个月后寄到受害者的家中……”
琳妮失神地盯着眼前的茶几,她永远也忘不了自己打开信封看到那缗长长的金发时的悲痛欲绝。筋疲力尽的朱利安当场昏倒在地,不得不被送往医院。
“这时我们还不知道安迪·让松……”
“是的。美丽的年轻女孩消失得无影无踪。据推测,罪犯居然可以成功进入受害者的家,但从未发生过盗窃。四次绑架地点彼此相距很远,信件被寄往不同的城市,但邮戳总是注明同一个地址:德龙省。绑匪可能就住在那里。最重要的是,那缗头发可以明确地将四起失踪案联系在一起……”
科林把食指压在一页纸中间的一个数字上。
“512。据说是一位警察最先萌生了数头发的想法,最后发现每次都是512根,不多也不少。每次都是512,说明绑匪非常仔细。警察试着勾勒罪犯的轮廓,最终锁定为‘流窜作案’:杀手四处游荡,在德龙省有立足点,然后随机选择某个地方,找机会下手。于是他有了‘旅行者’的绰号。接下来,所有线索都指向距离这里五百米的房车公园……并形成一个假设:在萨拉失踪当晚,绑匪很可能把他的房车埋伏在贝尔克房车公园的几辆房车之中?”
他不停地翻着笔记本。当然,他对这个案子了如指掌,但文字记录有助于他找到某些特定的时间、地点和环境。
“让我们回到房车。2014年和2015年,继萨拉之后,又有五个女孩相继失踪。她们分别住在圣马洛、土伦、特拉普、瓦讷和克里尔,这使失踪人数上升到了九个,包括你的女儿。九个彼此没有交集的年轻女性,却又相互关联,从此杳无音信。2015年底,转折点出现了。又一起绑架案发生。二十二岁的洛尔·布尔东在马赛失踪。被绑架两天后,她设法逃离了绑匪囚禁她的房车,当时房车因爆胎停在一条乡间小路上。女孩一路狂奔,被一辆过路的汽车救下,司机本能地记下了房车的车牌号码。几个小时后,警察在收费站抓捕了房车的司机。”
“安迪·让松,四十五岁。”
“是的,一个失业的建筑工地工头,痴迷于谜题、逻辑、数字2及其倍数和国际象棋比赛中的各种步法,所有这些使得他在里昂家中的墙壁被涂得面目全非,数百个画着各种数字的金属、木头和挂锁结构挤满他的房间。一个真正的怪胎。此案最初由宪兵总队处理,但里昂警察局很快得知消息,并说服前者移交绑匪,也就是那个困扰了他们三年多的隐形人……安迪·让松。”
琳妮曾在重建索恩河畔自由城绑架案时遇到过安迪·让松,那只是一次短暂的对视。一道警察人墙将他们与凶手隔开,并最终将他们拉到一边,因为失控的朱利安想扑向让松。凶手冷漠地看着他们,满脸灰白色胡子,呆滞的眼神里看不到一丝感情。
科林端着两杯水回来了,一口气喝光自己那杯后,继续说道:
“……问题是,让松并没有交代全部真相,而是一点点稀释了信息。他并不否认九起绑架案,但在被拘留的头几周,他没有透露尸体的下落。不过就算没有尸体,凶手无疑就是他。在他家抽屉里发现的信封,与受害者亲属收到装着头发的信封完全相同。他在房车里设置了隐藏隔间,里面堆满手铐、胶带、镇静剂和各种药物,床下还设置了巧妙的储藏隔间,刚好装下一个人,专门用于囚禁受害者。”
琳妮转向紧闭的百叶窗,听着沙子撞击板条的声音,想象着外面的黑暗和潜伏在那里的阴影。
“……在监狱的铁栏下,他终于开口了。三个月的监禁后,他透露了三具尸体的位置,分别位于阿尔卑斯山森林深处的不同地点。这个混蛋把警察带到现场,准确地说出了埋葬地点的GPS坐标,由于……”
他犹豫了一下。琳妮示意他可以继续。
“我说过,科林,我没有问题。”
“好吧,由于土壤水分和生石灰导致的分解,尸体已无法辨认,但DNA可以说话,并证明它们分别是第一、第三和第七个被绑架的女孩。让松承认了强奸和残害,并兴奋地交代了所有细节。他的作案手法通常是将受害者囚禁在房车里几天,强迫与她们发生性行为,然后杀死她们,大多数是在她们睡觉时勒死或击打头部,然后把她们扔进大自然,掩理在地下,最后撒上他在园艺商店购买的生石灰,掩盖一切。一个喜欢炫耀和玩弄警察的垃圾。”
琳妮深吸一口气。自从让松被捕后,她就迫切地想要知道一切,想知道女儿遭受的折磨,然后像朱利安和其他父母一样扑向野兽。警察并没有向他们隐瞒真相。
“即使在监狱里,他也记得那些数字,那些GPS坐标。”
“是的,而且到目前为止,他已经交代了八具尸体的位置,最后一次可以追溯到一年多以前。但他始终还有一个受害者要交代,那就是萨拉……”
琳妮垂下迷蒙的眼睛。她宁愿像其他父母一样知道一切,然后被永远定格。她需要真相,否则她和朱利安只能面对无尽的痛苦,直到这个混蛋决定开口。
“……他给出的尸体并不是按顺序排列的。他打乱了轨迹,把我们耍得团团转。他喜欢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身上,所以他想继续保守秘密,成就他的另一个游戏,一种在监狱里消遣并重温幻想的方式。每次交代,对他来说都是一次岀去呼吸新鲜空气的机会。一想到这个连环杀手竟然还会收到女粉丝们充满爱意的来信……我就感到恶心。”
科林露出厌恶的表情。
“在他家里,我们没有发现任何女孩的踪迹,他从未带她们去过那里。他很小心,经常清理自己的车。鉴定人员没有得到太多东西。他是一个真正的垃圾,当我们把失踪者的照片放在他鼻子底下时,他知道如何无动于衷,把疑问抛回给我们。他已经被关押了快两年,但鉴于案件的复杂性,对他的审判暂时不会进行。可是他为什么偏偏不透露萨拉在哪里呢?她是第一批失踪的女孩,为什么其他人都死了,只有她迟迟没有消息?”
他单手合上笔记本,沉静地盯着琳妮。她旋转着杯底,想到了朱利安汽车后备箱里的划痕,以及朱利安的电话留言:我必须和你谈谈萨拉。我发现了非常重要的东西。
“也许我不应该和你说这些,但鉴于后备箱里的发现……你知道,只有一个现实因素能将萨拉和让松联系在一起,那就是512根头发。这是一个不容质疑的纽带。但单凭这个就足以让连环杀手伏法吗?任何知道头发和失踪经过的人都可以给你寄邮件,它可以包括很多人:警察、法官、受害者家属……”
“你是说,是他们当中的某个人做了这种事,然后嫁祸给了让松?”
“为什么忽略这种可能呢?一个与让松毫无关系的人,抓住了萨拉,剪下一缗头发,然后寄给你。所以,这里一定有什么细节在某个环节被泄露了出去,那个人知道内幕。这就能解释为什么让松一直没有透露尸体的位置,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你的书里有很多这种扭曲的故事,你比任何人都清楚,有些人在犯罪方面的想象力是无限的。”
琳妮瞥了一眼书架。
“所以,你把朱利安也列进了嫌疑人名单……总是怀疑他……不,这不可能,他不可能在收到头发之前就知道头发的事。他也没去过瓦朗斯,更不会从那里寄什么该死的信。让松知道这里,他来过这儿,来过贝尔克。他对萨拉的描述就像其他受害者一样清晰,他提到了海湾、沙丘、别墅。这你怎么解释?”
“我并不是说朱利安有罪,这一点你要清楚。我只能说让松可能对这里并不陌生。你知道警察如何审讯犯人吗?我们会把他们逼到极限,让他们认罪,把照片放在他们眼前,对他们说‘来吧,说吧!是你吧?是你把她带走了?是你躲在沙子里给了她惊喜吗?看着这些照片,然后开口’,我们会遇到各种类型的罪犯,让松就是那种有能力准确存储这些数据的人,然后使用并重复利用它们,从而让他的名单上再增加一名受害者。”
“好吧,就算不是,就算让松没有绑架萨拉……那怎么解释那些证人?他们说在萨拉失踪当晚的确在房车公园里看到过让松的车,是你自己找到他们的,2014年1月23日晚上,停在房车公园。他们可以拿自己的名誉起誓。”
“两年后,琳妮,那是两年后了,他们只是指认了一张房车的照片。”
他重新打开笔记本,指着一张粘在上面的照片——“传盛欢迎系列”55号房车。
“这就是他们看到的。我每周至少经过那个公园三次,你知道我见过多少辆这种型号的车吗?这是最常见的一种。我们的目击者只是看到了这辆车,而不是车上的人。是的,据他们说,一辆与让松同款的房车在半夜时开走了,是的,这看起来很奇怪,但离开公园需要一个规定的时间吗?也许车主第二天有工作,或者遇到了紧急情况,或者只是为了赶路,他可能更喜欢在晚上开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