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确定?”
“当然。”
科林抿着嘴唇,开始在笔记本上写字,然后啪地合上笔记本。他紧紧地盯着她,灰蒙蒙的眼眸里没有一丝光,脸色铁青得就像一个突然得知妻子就要离开自己的男人。
“好吧。”
他起身收起笔记本电脑,没再说一个字,甚至没再看她一眼。就在那一刻,琳妮明白了:他知道她在骗他,她从来没去过出版社。他当时肯定打过电话,然后刚刚又在他那个该死的笔记本上用红笔写着:琳妮到底去哪儿了?她一直说去了出版社,她为什么要撒谎?她一口吞下威士忌,必须尽快调整情绪,以免陷入死一般的沉默。他为什么一个人带着视频来?为什么只面对她,而避开朱利安?他想给她一个倾诉的机会吗?他开始怀疑她了吗?
她陪他来到门口。他转向她。
“请保留好那张照片。我明天会来问朱利安几个问题’如果他想给我打电话,或者你,请不要犹豫。这个故事里始终有我无法理解的东西,一个无法填补的漏洞,但你知道,我就像潮汐,只要给我一点时间,漏洞迟早会被补上的。再见,琳妮。”
科林转过身,把鼻子埋进衣领,跑向他的车。琳妮关上门,靠在门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然后走过去抓起那张照片,脑子里想着那个潜伏的身影。
她冲进地下车库,在自己汽车的手套箱里找到那张从兰斯到距离贝尔克十公里的高速公路出口的收费单:23日下午6点48分,溺水后大约一个小时。从理论上讲,朱利安是有时间沿着海滩走回来的,如果走得快,从潮汐水道尽头出发,半小时就可以回到别墅。因为涨潮的关系,他应该会上桥,然后沿着绕过树林的小路,回到更南边的沙滩上。
但这能说明什么呢?雅克溺水前曾和朱利安在一起?在车里吗?还有别人吗?
琳妮坐在壁炉前的扶手椅上,用毯子盖住自己,寒意从未离开过她的身体。落地窗俯瞰着外面的黑暗,别墅仿佛正悬浮在一个冰块上。
伯雅克的精神很脆弱,难道是朱利安怂恿他沉入了大海?家~个人怎么能轻易就被逼死呢?威胁?语言?雅克在视频:了。言语的确会造成伤害,但一个失忆症患者又能说出厶剌激性的话,最终把一个人逼向自杀呢?
除非,正如医生所说的,朱利安没有失忆,或者已经恢复了记忆。
两个小时后,琳妮听到了汽车的引擎声,她吓了一跳。门打开时,她更是屏住呼吸。朱利安从背后抱住她,嘴唇贴着她的脖子。
“大功告成。”
他的话,他的气味……琳妮止不住地颤抖着。他走到她面前,看着那瓶酒,然后是紧锁的行李箱,立在一旁。
“这是什么意思?你要离开吗?”
琳妮鼓足勇气,从毯子下拿出照片。
“你能解释一下吗?”
朱利安看着那张照片。
“这是什么?”
“你不知道吗?”
“当然。解释一下。”
“你父亲溺死的那天晚上,一台摄像机恰巧隐藏在潮汐水道另一边的树林里。你知道贝朗热·阿尔古吗?”
“那是谁?”
“一个你很熟悉的人,鸟类学家,和你一样对海豹栖息地感兴趣。科林来过了,他给我看了一段视频,也就是你在照片中看到的这个身影,眼睁睁地看着你父亲被海水包围并溺死。”
朱利安坐在椅子上。
“真是难以置信。”
琳妮沉默着,把双膝抵在胸前。眼前的丈夫让她::的脚怕,充满暴力的画面不断地涌来:朱利安压碎焦尔达诺的:骨:殴打“石斑鱼脸”……警察被砸碎的后脑勺……仅凭一个失忆症就能解释所有这些过激反应吗?这不是她认识的朱利安,他在被袭击之前就已经变得如此暴力了吗?
一个低沉的声音把她从思绪中拉了回来。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出院后,为什么给你父亲打电话,而不是我?”
“为什么?因为我想给你一个惊喜!我告诉我父亲一切都很好,我们期待他第二天,也就是平安夜回家来。我留在家里,拿着我的测试分数等着你,我不想用一个电话破坏效果。”
他站起身,双手抱头,额头上的血管因激动而向外突着。
“该死的,琳妮!你在怀疑我吗?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你有没有想过,那个身影可能就是抢劫我们的该死的,寄生虫,?”
他走到落地窗前,打开窗子,看着外面的夜色。风冲进了房间。
“谁能保证他现在就没有看着我们呢?他不是想摧毁我们吗?”
他站在那里,凝视着浩瀚的大海,一动不动。然后,他回到妻子身边,想要拥抱她。但她躲开了。一道屏障。
“对不起,我不能。你身上有些东西跟以前不一样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也不知道在你策划袭击并把我们两个扔进地狱之前,这种变化是否已经发生了。但无论如何,你已经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了。”
她穿上大衣,拿起行李箱。
“我想回巴黎住几天,只想好好想一想。”
她悲伤地盯着他。他垂下手臂,弓着背。
“所以你想在暴风雨中抛弃我吗?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留下我和我破碎的记忆?我们两个应该永远在一起,你难道已经忘了吗?”
“我没有忘。但我时时刻刻能听到那些该死的铁锹声,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焦尔达诺肿胀的脸。我明天晚上真的有事,但愿这次旅行能给我带来最后的答案。无论这场磨难如何结束,对我来说,现在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了。”


第77章
尸检结束了,瓦迪姆和埃尔已经离开了停尸房。29日星期五,下午,维克独自站在警方在维埃纳郊区房子里发现的尸体前,双手插进夹克口袋。灯光下,尸体的下半部分呈现出蓝白色,就像被清水冲洗过一样;上半部分则仿佛一片火地岛,泛着黑红色,像月球的浮雕。
法医的鉴定结果与在犯罪现场时的判断一致。当埃尔打开他的胃时,只说了一句“有股威士忌的味道”。几颗安眠药还没有完全消化。尸体没有被移动过,除了因跌入壁炉造成的损伤外,没有其他伤痕。毒物检测结果应该可以证实法医深思熟虑后的事实:由于摄入致命酒精和安眠药混合物而导致的失足跌落。
所以,维克永远也看不到这个人的脸了。大卫·乔兰为什么直到最后一口气还要坚持抹去自己的五官?他到底出于什么目的?维克一直想着被他从别墅搬到寄宿学校的琳妮·摩根的小说,以及对她丈夫的殴打和一系列难以捉換的贝尔克之谜。如果莫里亚蒂真的死了,那么这些永远无法被解开的谜团也就都跟着他一起下地狱了。
维克关掉灯,把尸体扔进了黑暗。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寄希望于黑暗能给他解释,但死神并没有决定开口。死一般的寂静让他心烦意乱,他走出停尸房。格勒诺布尔的空气里似乎永远飘浮着—种粉末,让人痒痒的,细碎得仿佛吸入了冰冷的灰尘。他厌倦了冬天、山脉和这里的一切,他还在这里做什么?科拉莉……是她,也只有她,足以把他拴在这个他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
他回到警队,沉入椅子,等待着DNA结果。这一次,当同事们返回乔兰家进一步取证时,他决定留在这里,只是等待。他需要决定性的证据,证明壁炉里的男人就是莫里亚蒂,又名大卫·乔兰,又名吕克·托马斯,又名“来自别处的孩子”,被一个不知名的母亲遗弃在垃圾桶,就像一个俄罗斯套娃。生于垃圾,死于灰烬。
维克叹了口气。即使头目死了,后续工作也要完成:填补调查中的漏洞,理解晦涩难懂的疑点,找到除黑岩三人组之外其他可能参与的人,为所有父母以及所有生命几近被粉碎的亲人提供答案。维克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找到足以搅动虚空的力量,总之,这就是这个故事的全部。
消息终于在下午6点左右传来,曼扎托拿着两份文件走进办公室,一脸得意。
“是他,维克,从壁炉尸体上提取的DNA,与三十年前的吕克.托马斯的DNA完全匹配。”
维克盯着从基因库传来的结果:基因配对相同,计算机已经确认了它与吕克.托马斯的对应关系,该图谱自2002年以来一直被完好地保存在基因库。维克不得不承认,这一次,这个没有脸、没有根、没有父母的男人真的完蛋了。
他把文件还给领导,迷失在沉思中,甚至听不到耳边传来的指令。后来……办公室里再次剩下他一个人,他揉揉眼睛,疲倦得像根被过度磨损的绳子。他已经想到了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有必要向吕克·托马斯的养母做出解释;与摩根夫妇和其他所有父母交谈,让他们面对残酷的现实。阿波琳父亲的声音依旧在脑海里回响:你在这里表现出你虚假的同情,可你根本无法理解别人的痛苦。不,他可以理解,他甚至可以直面每一个受害者。
怪物一直存在,也永远存在,不管有没有他,不管他做了什么,他们都会继续吞噬生命。
维克穿上外套,走出警察局,茫然地向那片脏兮兮的商业区走去,他已经在那里生活了两个多月。可悲。还能找到更好的词来定义他的人生吗?
他靠在旅馆大堂的咖啡机前,等着罗穆亚尔德下班,然后一起去看他的狗。他深爱那只小动物,没人能从他身边把它偷走,可他大部分时间都会忘记它的存在。
可卡犬从窝里探出头,伸出舌头使劲地舔他,浑身浓密漂亮的毛发:左半身是黑的,右半身是白的,两只眼睛周围的毛色却完全颠倒。维克一把抱住它,在雪地里打着滚,脸上淌满了泪水。看着眼前这面足以映照自己暗淡人生的镜子,他终于放声大喊出了它的名字——
“妈妈M!”【此处是凯莱布·特拉斯克曼原稿的结尾。如序言所述,此后内容是由他的儿子续写的。】


第78章
琳妮正朝着最后的“约会”迈进。
幽静的汽车车厢里,没有收音机,没有手机。她静静地独自前行,独自面对自己的良心、怀疑、愤怒和恐惧。是的,她很害怕。谁又能不怕跟那个吸自己血的臭名昭著的怪物正面交锋呢?谁又能无所畏惧地前往《未完成的手稿》悲惨的收场之地呢?为什么那些制造风暴的角色总能逍遥法外?这是没有道理的。如果她的书总以糟糕的结局收场,那也是因为生活就是一个婊子,十足的婊子。
她记得两年前,当她的小说还只是脑海里的种子时,她就曾探索过这条路。她,一个畅销书作家,扮演着吓唬读者的角色,却在真实生活中亲身经历了比最邪恶的情节更扭曲、更痛苦的惊悚和恐怖。今晚,她正亲手书写自己故事的结尾,而这一次,她不会把它写在纸上。
很快,她就感受到了大自然的力量吹灭了文明的最后一支蜡烛。此刻迎接她的是最彻底的黑暗和悬崖巨大的阴影,天空被预示着暴风雨的云层弄得浑浊不堪。她的存在只是沥青带上两条黄色的生命轨迹。也许莫里亚蒂永远不会来的,也许这次孤独的旅行只会加剧她的痛苦,但她只能一路走下去。
埃特勒塔,这座她深爱的小镇,拥有着被巨大石灰岩保护的鹅卵石海滩、迷人的渔夫房子和白天里无限延伸的风景,此刻却正向她伸出令人不安的手臂。在这个12月的冬夜,风撕裂了她的脸颊,冻裂了她的嘴唇,埃特勒塔就像一块从地狱深处撕扯下来的黑色巨岩,让她充满了恐惧和不安。
琳妮提前两个小时把车停在了小镇上,用以保留从空心针迅速返回的可能。谨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重要。她把手滑到座位下面,盲目地摸索着,先是手电筒,然后是西格绍尔手枪粗糙的枪托:这是焦尔达诺的武器,在朱利安的床头柜里发现的,此刻正躺在她湿漉漉的手掌深处,枪身上嵌着一名警察的编号,而他的尸体却正在森林的腹地里慢慢地瓦解。
琳妮竖起衣领,拉低帽子,尽可能隐蔽地下车,仿佛中国皮影戏里的剪影,潜入阴森庄严的背景。这里曾有多少人彼此相爱并死去,无数画家和小说家曾争先恐后地捕捉着这幅诺曼底风景画中的每一抹灰、蓝和红。
她朝南跑下去,刻意避开山脊的楼梯,直接从小镇高处冒险进入一片绿地,仿佛一只被追捕的猎物,警惕灵活地沿着高尔夫球场下降。天黑得看不见一米以外的世界,风把一切吹向了悬崖,她警惕地等待着。莫里亚蒂是不是已经在那里了"正潜伏在某个地方?她短暂地点亮手电筒,尽可能地与植被融为一体,一点点靠近那座通往空心针的人行天桥。她的身体时刻准备着冲刺,仿佛被最后一丝力量驱使,脆弱却也随时都可以赴死。
为了一个名副其实的结局,雨当然是必要的,而且很快就来了。成群结队的“钉子”像造船厂的夯锤在雪花石膏海岸上打着孔。琳妮再次变成了胎儿,猫下腰,把头埋进身体的散热器,用双臂环住小腿。湿气和阴冷先舔过她的脖子,然后是背部、腹部,最后侵袭她的骨头。她抵抗了半个小时,浑身颤抖,嘴唇像泳池底一样蓝,最后,她不得不躲进那个避难所——人行天桥另一边的空洞。白天时,从这个“童话屋”的黑色大嘴望出去,对面就是著名的空心针。她迅速脱下外套和手套,冲着冻僵的双手哈气,不停地揉着肩膀,好让那里的血液恢复流通。她终于避开了雨,但狂风却像雾角般冲进空洞,鞭挞着,哀号着,让她尝到了世界末日的滋味。
沿着山脊向北,她瞥见了一抹脉动。一道白色的光圈似乎正在汹涌的大海上摇曳,它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莫里亚蒂来了。
琳妮抓起武器,将子弹上膛,靠在空洞左侧的墙壁上,瘦弱的身体像碎片般剧烈地颤抖着。终于,他出现了。在地球的尽头,在历史的尽头。是的,在历史的尽头,没有返回的希望,没有逃跑的可能。要么是她,要么是他;要么现在,要么永远。
一群筑巢的海鸟正在身后的岩石上嘶鸣,可能是海鸥或燕鸥。当光锥开始吞噬洞穴,她屏住了呼吸,脚步声开始在吱嘎作响的木板上回响。慢慢地,影子蔓延至空洞底部,爬上石头,仿佛要活过来,在最后的死亡之舞中将琳妮彻底湮没。
然后,那张脸出现了。当她看到他时,琳妮的最后一丝力量仿佛也被抽光了。
“朱利安……”
她的声音几乎淹没在了雨里。男人轻轻地从她手中接过枪,他知道她不会开枪的。
“你的丈夫已经死了,琳妮,他的头被插进了壁炉里。我们两个长得很像,甚至连你都分辨不岀来。我的名字是大卫·乔兰,我是他的挛生哥哥。”


第79章
琳妮仿佛被一阵吹过空心针的龙卷风卷走了。她的大脑混沌成一片,就像瞬间短路的电路板。有那么一刻,她告诉自己朱利安不可能死,因为他就在眼前。可下一秒,洞口处的男人却是一个陌生人,戴着面具,粗略地模仿着丈夫的脸,一个陌生的嗓音疯狂地敲打着她的太阳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