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丈夫不能生孩子,吕克……不是我们的亲生儿子,是通过儿童福利机构收养的。”
她在句子中穿插着长长的停顿。维克和瓦迪姆没有催促她,只是让她按照自己的节奏讲述着。
“当时,我们住在巴黎的第十区。他来到我们家时只有五岁。吕克是一个被遗弃的孩子,据福利机构说,他出生时的最初几天非常糟糕,竟然有人对一个婴儿做出那种可怕的事……”
她起身向厨房走去。
“我需要一杯咖啡,你们呢?”
警察欣然接受。她带着三个装满咖啡的杯子回来了,维克向她表示感谢。
“最初几天发生了什么?”
她的脸上流露出痛苦的表情。
“吕克刚岀生时是在一个垃圾桶里被发现的,就在圣德尼工厂附近,距离高铁轨道不远。你们需要的官方出生日期是1973年5月4日,好吧,反正这是政府提供的。那天一大早,一个路过的流浪汉发现了被裹在垃圾袋里的婴儿,
全身发青,脐带还连在肚脐上,身上沾满干涸的血迹。当医生把婴儿抱起来施救时,他们禁不住连呼奇迹,这个可能死了一千次的小生命竟然还活着,而且很健康。没有人知道是谁把他扔在那里的。”
维克喝了一口咖啡。出生时被抛弃,没有根,被收养:看来莫里亚蒂的童年并不幸运。
“吕克知道自己出生时的情况吗?”
她垂下眼睛。
“我们刚搬到这里时,他七岁,我丈夫在水处理部门工作。吕克知道自己是被收养的,但……他并不知道具体情况。一天深夜,我和我丈夫偶然看到了一篇关于怀孕排斥症的报道。尽管令人难以置信,但据报道说,那些身材没有发胖的孕妇竟能逃脱所有B超检查,甚至是配偶的眼睛。我和我丈夫确信,吕克应该是怀孕排斥症的结果。他出生时很小,脐带被剪得很乱,血迹也没有擦掉……被扔在垃圾桶里……一些排斥怀孕的母亲会认为她们生下来的只能是废物……”
她用手背抚过杯子,仿佛那是孩子的脸颊。
“太可怕了,怀孕排斥,你们知道吗?在某些情况下,母亲的子宫不会像正常妊娠那样向前生长,而是向上伸展。婴儿会沿着脊柱生长并直立发育,似乎是不想引起注意,以躲避随时抛弃他的母亲。你能想象孩子还没出生就受到这般伤害吗?医生说人类对胎儿期没有记忆,但一个因排斥出生的孩子……我坚信他内心深处一定始终存在某种被拒绝感,这
种感觉会一直折磨着他
她抬起浅色的眼睛,看着警察。
“就在我和我丈夫讨论这件事时,很不幸,吕克不声不响地下了楼,听到了一切,他当时只有十一岁。我为此责怪了自己一辈子……吕克本来就很孤僻,独来独往的,但他非常聪明和有天赋,喜欢看书,尤其是侦探小说,一个星期能读两三本,常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你能明白吗?那些犯罪故事让他着迷。他是一个好学生,只是不太合群,总被人排挤。他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父母是谁,为什么抛弃他,所有这些都让他感到不安。在青春期之前的那段时间里,他渐渐变得难以管教:易怒,叛逆。加上他无意中听到我们的谈话,情况就变得更糟了。他的成绩开始下滑,人也更加孤僻,甚至开始做一些奇怪的事。”
“什么事?”
“伤害自己,打自己,拒绝照镜子。很快,他看我们的眼神也变了,好像我们都讨厌他似的。就是在那个时候,他开始故意销毁自己的照片。所有照片,无一例外。他甚至开始化妆,戴着可怕的面具,仿佛有什么黑暗的东西占据了他的内心。我们再也无法管束他。有一次,他凭空失踪了三天,最后还是警察把他带回来的:他一直躲在树林里。他再也不想和我们住在一起。他已经不适合和我们一起生活了,我……我想带他去看心理医生,但我丈夫不同意。后来有人建议我们把他送到黑岩寄宿学校,那里声誉很好,擅长解决棘手的青少年问题。于是在他十四岁那年,我们把他送到了那里。岀人意料的是,这个办法似乎很奏效,他并没有不适应,每天都能正常上课。但几个月后,他逃跑了,警察找了他很久。这一次,再也没有人找到过他。加上没有照片,情况就更加复杂了。”
维克皱起眉头。
“黑岩的档案里也没有吗?学校不是经常拍照吗?“
“吕克把一切都带走了,包括他的档案。他显然偷偷溜进了档案室,计划好了一切,做得干净彻底。他甚至还带走了一袋衣服,衣柜里有几件衣服不见了。他想永远消失。”
两名警察不约而同地想起了看门人的遇袭。三十年后,托马斯回来了,彻底抹去了所有可能与他有关系的痕迹。没有档案,没有让松和德尔皮埃尔,没有联结,除了记忆。加上摩根家的入室盗窃、数据被删除;莫里亚蒂进行了一次彻底的大清洗。可尽管如此,维克还是不明白:他为什么非要从小说家那里带走一本有血迹的书呢?他希望自己被找到吗?希望被抓住?
“他的离开摧毁了我和我丈夫的关系。两年后,我们离婚了。”
“他从不写信给你吗?有过他还活着的迹象吗?”
“从来没有。”
瓦迪姆起身去接电话。玛丽-波勒.托马斯放下杯子,盯着维克。
“他发生了什么事?他做错了什么?告诉我,他是我的儿子。求你了。”
“无可奉告,真的很抱歉。但你要记住,现在这个男人已经和你抚养的那个孩子完全无关了。这不是你的错,三十年过去了。”
她抿着嘴唇。维克起身递给她一张名片。
“有事请随时给我打电话,如果我们找到了你的儿子……当然,我们会通知你的。”
维克出门时心想:或许对于她来说,永远不知道莫里亚蒂的下落反而会更好。但他是她的儿子,她有权知道。
哪怕他是世界上最糟糕的怪物。
第67章
琳妮最后瞥了一眼丈夫,朱利安点头示意。于是她整理了一下衣服和头发,打开大门。科林浑身湿透地出现在眼前,面无表情。她犹豫了一下,最后闪到一边。
“快进来吧。”
科林上前一步,在地毯上蹭了蹭脚。朱利安也迎了过来,一头短发,丝毫看不出淋过雨,只是毛衣袖子上有点湿漉漉的。警察看着两个人,一脸严肃,琳妮以前也见过这种表情。
“别告诉我雅克出事了。”
科林抿着嘴唇。琳妮用手捂住脸,抱住朱利安。她的丈夫也抱住她,她能感觉到他温暖的呼吸吹在自己的脖子上。
“对不起,今天下午,一名渔民在格罗夫利耶附近的欧蒂湾发现了他的尸体,海水退潮后被搁浅在海岸上,在两艘小船之间。”
琳妮有些站不稳。朱利安把她带到沙发上,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太可怕了……这太可怕了。”
朱利安抚摸着她的后背,仿佛她才是失去父亲的那个人。科林走了过来,在他们对面坐下,夹克上还滴着水。他默默
地看着他们。
“我可能来得不是时候,很抱歉。”
琳妮的脑子里一片混乱。暴力的画面,可怕的噪声,她似乎看到一具白色的尸体在海浪中翻滚,被水流推到沙滩上,焦尔达诺和他死鱼般的眼睛沉入后备箱的深处;科林仿佛正坐在一具尸体上。
“我们会着手启动司法程序……”
“司法程序?你认为……他是被谋杀的吗?”
“通常情况下,这只是一个常规程序。别忘了,你遇到了袭击,你的家里有入室盗窃和‘寄生虫’的痕迹。我们不能放过任何细节。”
“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父亲的车被发现停在欧蒂湾潮汐水道的附近,他应该是打算在退潮后从那里沿着海湾散步。我们在副驾驶座上发现了一个喝空了四分之三的伏特加酒瓶。法医当场凭经验断定——当然之后的尸检应该也可以证实这一点——死因是溺水,鉴于某些特征非常典型,尤其是眼睛上的瘀点。至于死亡时间,可能要追溯到几天前……”
他故意停下来,让对面的两个人慢慢接受这些信息。琳妮抬起头,看着她的丈夫。他很平静,没有眼泪,只有些许的悲伤。
科林清清嗓子,盯着琳妮。
“雅各布·摩根熟悉那条潮汐水道吗?”
她愣了一下才做出回应。
“是的,每次回来他都会去那里,沿着海湾散步,观察几个小时的候鸟。”
她把头转向朱利安。
“你父亲一直很孤独。”
朱利安握住她的手。科林继续说道:
“那里可是海岸最危险的地方之涨潮时,潮水会以疯狂的速度上涨,包围粗心的散步者,尤其是在这个季节,危险系数非常大……他难道不知道吗?”
琳妮点点头,用手捂住脸。这简直比一场噩梦还要糟糕,但可怕的死亡声明至少可以掩盖刚刚的慌乱。
“是的,当然知道,我们每次都会反复告诉他。”
她陷入沉默,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科林正在做笔记。
“车钥匙仍然插在点火开关上,车门没有上锁。也许他喝得太多了,忘记了关门。他走进海湾,丝毫没有意识到危险,也没有惊讶于涨潮的海水。即使最优秀的游泳高手也无法在那里久留,海浪太大了。”
他舔舔嘴唇,继续说道:
“或者还有另一种解释。”
“他知道他不会回来了……”
科林点点头,盯着朱利安。
“他经常去医院陪你……你说过你父亲身体不好,刚刚经历了妻子的自杀。也许你的被袭和失忆让他的情况变得更糟?也许他觉得自己永远都这么孤独?”
“我……我不知道。”
“你的记忆力没有任何改善吗?有什么能帮到我的吗?一段记忆,或者任何与你父亲有关的细节?就在前几天?一切都很重要。”
朱利安摇摇头。
“抱歉。”
科林翻着笔记本,仔细确认着上面的文字。
“还有几个小问题。我知道这很难,但是……我宁愿现在问问你。”
“是的,当然,继续。”
“你对我的同事说,自从我那天把你送回到这里,也就是23日,周六,你出院那天,你就再也没有你父亲的任何消息,对吧?“
“是的,他那天早上来看过我。”
“他当时怎么样?”
朱利安耸耸肩。
“我……不知道,正常吧?我没注意到有什么奇怪的。”
“那是你最后一次见到他吗?”
“是的。回到这里之后,我用座机给他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我回家了。他的手机转到了语音信箱,我留了言。”
“还记得确切时间吗?”
“不知道,大概下午4点?为什么?这很重要吗?”
科林记了下来。
“这会更有助于我们精确他的死亡日期和时间。他的手机放在衣服口袋里,当然,由于进水,设备已无法使用,但我们的专家可以创造奇迹,或许能查到通话记录。如果你的电话号码不在里面,那就意味着手机当时已经进水。无论如何,我们会联系运营商的。”
科林啪地合上笔记本,站了起来,向朱利安和琳妮伸出手。
“很抱歉,已经过去几天了,现在才带来这个可怕的消息。”
“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我父亲?”
“两天内吧,必须先做完所有检测。当然,我们会随时通知你相关进展的。”
他们陪他来到门口。科林停在门前,转向琳妮。
“那个棚屋有什么问题吗?我看到地上有一把坏掉的挂锁。”
“哦,没什么。是朱利安忘记把钥匙藏在哪里了,所以……没办法,只能强行打开。”
他充满同情地看了他们一眼,然后离开了。朱利安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双手按在额头上。
“这太疯狂了……太疯狂了……”
他走到琳妮身边,把她抱在怀里。
“我父亲死了,你哭了,可你不知道我有多难过。刚才警察宣布死讯时,我真的很难受,是的,失去父亲是很可怕,但对我来说,他就像个陌生人。我觉得自己很恶心。
琳妮已经震惊得说不出话。他收紧自己的拥抱。
“我周围的人一个个死去,我的母亲,我的父亲,我的女儿过去的岁月只有痛苦,我觉得我并不想记住它们。
这有什么意义呢?我为什么非要努力找回让我不开心的回忆呢?为什么非要记得萨拉死后的一切?而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他把她从身边拉开,盯着她的眼睛。
“我不想再回忆了。我不会再去医院复诊的。”
琳妮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许他是对的,把那些记忆永远锁起来不是更好吗?为什么要一次次地受苦?
朱利安用手背抚摸着她的脸颊。
“我们必须坚强起来。焦尔达诺已经除掉了,接下来就是为我父亲举办一场盛大的葬礼,然后我们重建一切。我们从零开始。”
第68章
为了找到1973年5月4日出生在巴黎的吕克.托马斯,曼扎托小队的四名成员撒下了天罗地网。一个被人从垃圾桶里捞出来差点死掉的婴儿,一个为了给室友报仇残害体育老师的十四岁孩子,就这样凭空失踪,没了任何活着的迹象。
警察本可以找到堆积如山的档案文件,这要归功于如今几乎让罪犯无所遁形的雷达扫描系统。总有一份行政文件能将一个人与一个地方、一个城市、一个组织联系起来:通缉人员档案、犯罪记录、驾驶执照、车辆登记文件、航班记录、手机运营商、互联网账号、电话……你没有手机吗?总有一辆汽车吧,所以有驾照吗?没有?那总有银行账户吧,所以一定会在国家税务部门的数据库里留下记录,诸如此类。
但你不是莫里亚蒂,也不是吕克·托马斯。三十年前,也就是1988年6月3日,他最后一次出现在黑岩寄宿学校,从此,没有地址,没有电脑记录,没有脸,从地球上彻底消失。
维克已经在办公桌前坐了几个小时,脑袋里塞满了各种数据。他正在重读德尔皮埃尔写给让松的最后一封信。毫无疑问,这是为了实现他一直夸夸其谈的高明的圈套。在所有人的眼中,这是最美丽的消失。他是一个真正的魔术师。这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暴躁的瓦迪姆正在不停地打电话,此刻,他再次愤怒地挂断电话。
“见鬼!什么都没有!彻底消失了!”
伊森·迪皮伊腋下夹着文件夹,大步走进了办公室。
“吕克·托马斯失踪案看起来要搞点大动静了,处理此案的大多数警察都已经退休,但总还能挖掘到一些有趣的事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