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5点,维克打开窗户,让空气流通,然后倒在几乎碰到天花板的高架床上,把耳塞塞进耳朵,立刻睡了过去。四个小时后,他被冻醒了。他打开电暖器,一口气喝掉两杯咖啡,吞下一片从自助早餐桌上回收的果酱面包,插上DVD播放机,在电视机前坐下来。上午9点,是时候直视费利克斯·德尔皮埃尔的眼睛了。抚摸黑暗。
纸板糊的墙壁根本阻隔不了三个房间之外一对男女的做爱声。他戴上耳机。九部视频。维克已经和同事们一起观看了第一部 。
第一场:费利克斯.德尔皮埃尔肩扛着一个女孩出现了。厂体像猪肉一样被放在钢桌上,头部套着一个塑料袋;接着,他调整镜头,以确保整个场景都出现在镜头里。
维克仔细打量着那具赤裸的尸体。考虑到凶手操作的轻林程蟆,应该还没有发生尸僵,意味着死亡时间还不到六个小时。女孩的头发呈棕栗色其中几根从塑料袋里探出来,但看不出更多细节,户体曾遭受过虐待:四肢上散布着瘀伤和欄疮,绑架显然不是前_天发生的。德尔皮埃尔为什么不拍摄囚禁、虐待和杀戮的镜头呢?死人比活人更能激起他的兴趣吗?
德尔皮埃尔开始奸尸,维克尽力忍住没有加快播放速度,尸体头部一直套着塑料袋。剥皮者一有机会就看向镜头,咬紧牙关,大汗淋漓。每个细节都可能非常重要。警察攥紧拳头,陷进靠垫,挣扎着看下去。他同样没有跳过凶手剥皮的过程,用剃须刀或切片机——切烤肉的那种一切割手臂、背部,鲜血渗出,然后挂起新鲜的碎片,浸水,洗净杂质。
接着,凶手走向人皮模型,那具金属骨架,没有头,没有手,躯干上的部分皮肤很可能来自第一张QY5的受害者。他利用刷子、抹布和化妆品让糅制后的皮肤更显红润,缝线时也格外谨慎。凶手正试图用死亡还原生命的幻影。
最后,镜头被切断。一个半小时纯粹的暴行。人皮的標制工作无疑需要几天时间,德尔皮埃尔在制作手法上完成了一次堪称专业的“蒙太奇”:剪辑、镜头序列、特效,缩短时长。视频是什么时候拍摄的?没有时间显示,可能是几周、几个月或几年前。无论如何,此时人皮作品正处于初始阶段。
维克穿着衬衫走岀了旅馆。他想出去透透气,体会着在零下2摄氏度的气温里被尸体燃烧的恐怖画面加热了身体。他很懊恼,因为塑料袋,他无法看到受害者的脸。他不想忘记她们。她们是谁?什么时候被绑架的?没有任何能搜索到她们的线索,仅仅在法国,每年就有数万人以令人担忧的方式消失得无影无踪。要去哪里找呢?
他走过停在旅馆门前的一排排汽车,它们大多都属于前来开房的年轻人或是付不起高档酒店房费的偷情者。他站在二百米外的一家百货商场的面包店前,路人纷纷偷看向只穿着衬衫的他,还以为他是从精神病院逃跑或从哪里偷渡来的家伙。他买了一个三明治和一包薯条当午餐,看着几个孩子在旅馆和商店间的雪地上玩耍。他们互相扔雪球,彼此追赶,击中目标后肆无忌惮地大笑。这么小的年纪就已经暴露岀人类的诸多本能:奔跑、躲避、生存。
回到房间时,他快要冻僵了。继续工作。这一次,他加快了后面几张光盘的播放速度。德尔皮埃尔抬起头部套着塑料袋的尸体,测量尺寸,在背部和胸部画线。尸体几乎完好无损,他没有破坏它们,只是在把它们卷入防水布之前刮下了皮肤碎片。“作品”越来越丰满,金属骨骼渐渐消失在皮肤下。这让维克想到了高级时装设计师。
下午1点,他机械地吞下三明治和薯条。毫无胃口。他必须继续看下去。
其中一部视频进行到一半时,他的大脑突然在一具尸体前闪了一道光,那女孩和他的女儿很像。他没有错过这个机会,十五分钟后,他出现在了超市的圣诞货架旁,开始为科拉莉寻找礼物。既然不知道买什么个十六岁的少女会对什么感兴趣呢?——他选择了一盒巧克力和一张礼券(可以在商店的任何柜台消费)。或许这比瓦迪姆建议的“现金”更好,或者更糟。
回到旅馆前,他接到了负责分析德尔皮埃尔手机的鉴定人员的电话,就是放在客厅桌子上的那部。
“关于,幸福之轮,的奇怪短信,德尔皮埃尔把它发送给了一个名叫华生医生的人,住在耶尔。我没有开玩笑。”
“一个虚假身份……”
“这很常见。华生医生的手机号码与LionMobile存在关联,该供应商仅存在于网络,它们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维克知道,现在很容易就能弄到一张SIM卡和一个号码,只需填写在线表格并提供任意信息就可以。毒贩、麻醉剂贩子、军火商甚至恐怖分子都会携带两三部以假名注册的手机,从而让他们的身份扑朔迷离。
“只要追踪到华生医生的手机,只要它一直处于活动状态,就不会有问题。但这需要时间。目前,他完全匿名。”
维克道谢后挂断了电话。这个隐藏在柯南·道尔小说角色背后的人到底是谁?为什么德尔皮埃尔要给他发短信?这也是他发给对方的唯一一条短信。一条似乎专门留给警察的短信。
对于夏洛克·福尔摩斯来说,这是一个真正的谜。
带着疑问,维克回到了地狱,把自己锁进房间,继续串联那些难以忍受的画面:尸体上的血肿、香烟烫伤,他甚至能分辨出咬痕。德尔皮埃尔全程都表现出令人震惊的冷漠、严谨和秩序性。一个猎人,维克心想。他也曾经猎杀过小动物,剥皮,做成标本。但德尔皮埃尔竟然对人类做了同样的事。
第九张,也就是最后一张磐中,阿波琳出现了。活着的。
维克从椅子上跳起来,凑近屏幕,双手撑住膝盖。盲女被铁链锁在房间的后半部分,坐在垫子上,周围是红色的窗帘。她还没有被砍掉双手,半裸,边哭边乞求着,让人无法直视。维克不得不挣扎着看下去。视频无疑是在11月之后拍摄的。德尔皮埃尔走到阿波琳身边,抚摸她,给她梳头发,嘴里咕哝着听不清的话,即使把音量调到最大。他的洋娃娃,维克心想,她是他的小洋娃娃。
这段视频中的人皮作品已几近完成,包裹在皮肤下,但脸和双手仍然是聚苯乙烯。
下一个镜头,显然是一段时间之后了,阿波琳的头发变长了一些,躺在钢桌上,德尔皮埃尔正在给她“做手术”。她一动不动,瞳孔在光线下不断扩张,但与其他受害者不同,她的身体充满了生命力,没有斑点,没有瘀伤。德尔皮埃尔刚刚给她注射了一种液体,可能是吗啡。当刽子手拿起锯子切割前臂时,警察不得不关掉声音,垂下眼睛。当他再次看向屏幕时,阿波琳一动不动,似乎失去了知觉。
就在德尔皮埃尔把右手对接在“作品”的右肢上时,他突然陷入了狂怒,可能是发现了阿波琳手掌上的盲文伤口。左手也一样。他似乎非常震惊,开始来回踱步,拳头抵在下巴上。维克意识到可能这些一时无法愈合的新伤口让德尔皮埃尔十分困扰.尽管他的人皮作品无比恐怖,但每个组装元件必须完美无缺:没有烧伤,没有割伤,没有瘀伤。维克还发现所有视频都有一个共同点:德尔皮埃尔只会使用没有被暴力破坏的皮肤碎片。这也是他需要大量尸体的原因。
维克没有时间从思考中得出结论。德尔皮埃尔已经狂暴地冲向阿波琳,像是要彻底干掉她。她几乎没有动,但她还活着。当一个简短的旋律突然响起时,视频里的男人僵住了—维克认出那是大多数手机的短信铃声。刽子手随后离开现场,镜头被切断。
视频结束。全部结束。
警察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双手按在脸上,仿佛那是一把水壶,而不是他的头。他喝下一瓶水,站在窗前,呆呆地凝视着窗外。孩子们早已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一个雪人。他们组装并压实了材料——胡萝卜、纽扣、帽子,最终完成了自己的创造。人类也是这样被创造出来的,所有人都需要通过创造而存在。
维克闭上眼睛,仿佛回到了本周一的深夜,站在敞开的汽车后备箱前。那双手的确是阿波琳的,没有腐烂,被注满了吗啡。所以,从拍摄阿波琳在地窖里被残害到福特车被抢,只过去了如此短的时间,也许只有几个小时。在那几个小时里,德尔皮埃尔切断了一名新受害者的双手,偷走了她的蓝眼睛和脸,最后把她放进后备箱,放在阿波琳断手的旁边。
维克还是想不明白:那后备箱里的新尸体之前一直被关在哪里呢?他没有在DVD上看到她。在德尔皮埃尔的农场?一个没被找到的地方?还是远在千里之外?
中尉一直闭着眼睛,耳朵里塞着耳塞。与世隔绝。他想着阿波琳,想着人皮作品。从现场和DVD上的画面来看,盲人女孩并不是可怕的皮肤拼图的一部分。德尔皮埃尔最后杀掉她了吗,还是把她藏在了某个安全的地方?她还活着吗?
维克开始在脑海里追踪德尔皮埃尔那晚的行动轨迹:福特彳被抢的当晚,他在家中的地窖里偷走了新受害者的眼睛'脸和双手,然后把新尸体和阿波琳的手包起来,装进后备箱,开车出发,沿着通往格勒诺布尔的高速公路行驶,本想去处理掉,最后却在加油站停了下来,因为需要加油。
维克猛地站起身,头狠狠地撞上了床边的栏杆。他弯下腰,咬紧牙,一个突然冒出的念头战胜了疼痛:既然德尔皮埃尔如此讲究条理,每次出行都会更换车牌,从不违反交通规则,也从不留下任何打包尸体的痕迹,那么,他为什么非要冒险停车加油呢?为什么他从前不这样做?维克想起了油泵屏上的数字:57升。他在互联网上搜索了一下,福特蒙迪欧的油箱容量是60升。这么说来,德尔皮埃尔的车几乎走到半路就会崩溃。
“因为他没想到!这次的出行根本不在计划中!”
维克不停地打着响指,在盒子间来回踱步。原来他们以为的热情或挑衅都只是“仓促”的结果。那天晚上,德尔皮埃尔只是在紧急情况下采取了行动。
警察把最后一张DVD快进到最后一幕:剥皮者发现了阿波琳手上的伤口,勃然大怒,冲向她,想干掉她,但著名的短信铃声响起。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
维克几乎能听到脑子里齿轮的咔嗒声。一切都豁然开朗了,
德尔皮埃尔不是孤军奋战。


第29章
从早上6点开始,琳妮就把车停在了马孔市皮莱特街8号乙的对面。三个小时的车程,一夜不眠,颈部和关节在隐隐作痛。她昏昏欲睡,只要一垂下眼皮,眼前就有闪电划过:格雷戈里·焦尔达诺紫色的眼睛和血迹斑斑的前额,尖叫着、乞求着,在后备箱里写下“她还活着”;还有朱利安不知所措的脸,那个喜欢放风筝并送她一百零一朵白玫瑰的爱人朱利安;可同样是这个朱利安,常常指责她小说中的暴力和黑暗……几乎打死他的囚犯,用肮脏的刑具压碎对方的脚骨。一旦被这种机器折磨,谁都无法再逃跑。
一阵脚步声猛地砸在车旁的人行道上,让她从昏睡中惊醒。绝不能屈服于睡眠的诱惑。她再次将目光锁定在大楼的出口,观察着可能出现在那里的居民。今天是12月22日星期五,学校放假前的最后一天。罗克珊’布拉克特,一个十七岁的高中生,她一定会出现的。
琳妮再次想起了丈夫,想起自己向他透露的关于萨拉的死,以及她如何把所有的疑问留给了他。他很快就会回到别墅的;这对她来说简直是一场灾难。他会要求她解释女儿的失踪,以及关于让松和过去四年的经历;他会在房间里发现
她的行李箱,意识到他们已经不住在一起了。她要如何向他解释这一切呢?
一切都自有安排。她宁愿不去想了,而是把注意力集中在那座建筑上。几个穿着冬装的剪影走了出来,帽子、手套、围住鼻子的围巾。琳妮尽力专注于每张脸和所有面部表情。她没有太多关于罗克珊的信息,只有一篇扫描出来的文章。
第一次,她还以为自己找到了,急忙从车上跳下来,一把抓住一个长发少女的胳膊;女孩还以为她是个疯子。她重新把自己锁进车里,神经高度紧张:必须让自己冷静下来,最重要的是,不能吓到对方。她必须格外谨慎。
早上7点22分,一个瘦弱的身影匆匆走上人行道,肩上挎着一个背包,一头黑发从蓝色的帽子下探出来,蔓延到后颈和过膝大衣的领子上。实在看不清脸,但琳妮不想放过这次机会。她小心翼翼地快走了几步,超过目标,然后靠过去开口道:
“罗克珊·布拉克特?”
女孩偏过头,没有停下脚步。琳妮有些紧张:罗克珊非常漂亮,有着和女儿一样罕见的蓝眼睛,深邃,像两颗杏仁。她甚至仿佛看到了一个没有染黑头发的金发女孩。有那么一瞬囘,她很好奇,这样一个少女为什么非要把头发染成黑色呢?
“你是?”
小说家凑到她身边。琳妮穿着一件黑色外套,头上戴着一顶黑帽子(遮住所有头发),围着围巾。必须尽可能地不暴露身份,并且权衡说出的每一句话。
“我在希望轨迹协会工作,我想你知道吧?”
罗克珊放慢脚步。
“是的,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女孩对琳妮充满戒心。考虑到时间和地点,这也正常。
“不,不,没问题,我知道,现在还早,是我突然出现的,但是我只有一个小问题,不会耽误你太久的。这个月初,当地的一本杂志发表了一篇文章。(琳妮从口袋里拿出打印纸递给她。)你出现在了上面,我……”
“这是什么?让我走好吗?”
女孩加快了脚步。琳妮紧紧地跟着她。
“之前有人给你看过这个吧?一个黑头发男人,四十岁左右,身高一米八?”
“是的,一个怪胎,那家伙差点和我父亲打起来。”
所以,朱利安来过。这个女孩一定可以给她想要的答案,就在此时此地。琳妮不假思索地从钱包里取出一张50欧元的钞票,放在罗克珊的手上。不太体面,但很有效。
“能再解释一下吗?”
女孩犹豫着,把钞票塞进口袋。
“不是上周末,应该是上上个周末,我在我父亲家。周六早上,我们一起购物回来。那个黑头发的人,就是你说的那个男人,正在屋外等着,看上去有些紧张。看到我们走近后,他就过来想和我说话。我父亲问他想干什么,那家伙就像你一样拿出了这篇文章,问我是从哪里拿到帽子的那
顶帽子。”
她指着打印纸,穿过一条马路。琳妮紧跟在后面。
“你是怎么回答他的?”
“没有回答。我父亲挡住了他,让我进屋,我就进去了。他们说话时嗓门很大,差点打起来。吵了一两分钟后,那家伙就离开了。”
“你再也没见过他吗?”
“没有。我根本不认识他,我父亲说他是个疯子。我们后来也没再谈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