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光子年轻时候的样貌和雪子有六成相似。
再后来,重兵卫就听到了一些不好的传闻。据说间宫祥太郎离家出走,再也没有回来,有人说祥太郎只是出门在外遭遇了劫匪,有人说祥太郎是和外面的女人私奔了……
无论如何,光子失去了丈夫,她和祥太郎的儿子又在三岁时夭折……
间宫家也许心中有愧,不时接济宇治家,但时间一长,他们还是需要血缘的纽带。
德川幕府的《奢侈取缔令》中规定了商人应穿戴什么样的衣服、携带什么样的雨伞、操办婚礼丧礼时花费的限额,等等。
商人和武士不能住在同一个区域。当商人受到武
士阶层的羞辱时,法律不会保护商人。
——间宫家需要权力和地位。
丰臣秀吉颁布《缴刀令》,而后德川家康收缴了农民的武器,规定只有武士才能佩刀。武士无须考虑生活来源,大名把征收的谷米按份额分给武士家臣。
武士依靠俸禄生活,俸禄额度由其家族地位的高低决定。这份俸禄并不够,只够维持基本生计,这使得武士无力反叛。
——宇治家需要金钱。
于是两家促成了第二次的联姻,那时,光子也起了决定性的作用。但现在光子怎么会变成这副样子呢?
重兵卫根本想不明白。
“去看看老夫人吧。”重兵卫说道。
吉冈点了点头。
这时,光子夫人已经安静下来了,她躺在床上睡着了。源次郎和源三郎都在屋内,陪着光子夫人。
光子夫人得病有五六年了,说是邪魅入侵,又说是痰迷心窍,刚开始只是精神恍惚,后来开始不认人、说胡话,时而认为自己还是个孩子,时而又失了神智大喊大叫。只有源次郎能让光子夫人安静下来。
这也许和源次郎的相貌有关吧,他生得和祥太郎有七八成相似,光子夫人可能是错把他当作祥太郎了。
源次郎他们正在低声聊天,聊的仍然是有关妖怪的怪谈,不过主题不再是桥姬,而是雪女。
这样的大雪天,确实是聊雪女比较合适。
“有一个云水僧误入深山,在暴风雪中迷了路。这时,一个女人
出现在他面前,那个女人就是雪女。雪女说,‘大师,我也是旅人,扭伤了脚,救救我。’云水僧本着慈悲为怀的念头就同意了。云水僧搀起了雪女,扶着她向前走。天气实在太冷了,云水僧不自觉地和雪女贴在了一起,但雪女身上发出来的寒气让云水僧越来越冷,他和雪女也越贴越紧,雪女身上的体香飘进云水僧的鼻子里,在他心中起了一丝涟漪。两人走了很长时间都没能走出深山,有雪女在一旁作祟,他又怎么可能走出深山呢。终于,云水僧累了,雪女则劝说道:‘大师,不如丢了包袱,轻装简行。’云水僧听完丢掉了背篓里的一些经书。没多久,云水僧更累了,雪女娇声哭泣道:‘大师,千万不要丢下小女子啊。’云水僧又丢掉了佛像和一些经书。天色暗了,雪女又说道:‘我们走不出去了,我知道前面有个山洞,我们可以在山洞将就一晚。’云水僧和雪女进到了山洞,在雪女的劝说下,云水僧又烧了经书生火,彻底失去了佛法的庇佑……”
“然后呢?”
“第二年开春,猎户在山洞中发现了衣衫不整的云水僧尸体,他已被雪女吸干精气。”
“哦哦哦。”
吉冈忍不住插嘴道:“我也有一个雪女的怪谈,开头也差不多,不过不是云水僧而是猎人,雪女对猎户说道:‘你愿不愿用最珍贵的东西与我的衣服交换?’男人
经不住雪女的诱惑,想看看和服下细腻的肌肤,同意了。‘我的弓和枪如何?’雪女摇了摇头,‘那钱如何?’雪女又摇了摇头,猎户怒道:‘你究竟想要什么?’他作势想要用强,雪女趁机绕到猎户身后,‘我要你的衣服。’猎户想,用衣服换衣服自己并不吃亏。他本就想脱衣,两人相拥不一会儿便暖和了,故答应了。”
“然后呢?”
“第二天,大家就发现了猎户的尸体,他浑身赤裸趴在雪堆上,衣服不见了。”
“咳咳。”重兵卫的脸色有些难看,“怎么都是这样的故事?雪女的怪谈有些时候只是男性推卸自己的责任而已。有些人和女性搭伴上山遇到风雪,女子体力不如男子,男子便视女子为累赘,抛下对方。有时,旅人在风雪中遇到落难的女子,不予搭救,编出雪女的鬼话为自己开脱罢了。某地的雪女传说是这样的,下雪天,雪女会来到山中小屋,祈求水喝,如果给她凉水,人就会被她所害。但给她一杯热腾腾的茶水或请她到炉边取暖的话,她就会离去。用真心待人的话,什么妖魔鬼怪都害不了人。”
源次郎不由得鼓掌,赞道:“正该如此。”
光子夫人的眼皮难以察觉地跳了一下。
“与人为善,可见你是位古道热肠的好男儿。”源次郎说道,“不过关于雪女,我所知道的怪谈又和诸位不同了。”
源次郎说出了他知
晓的怪谈。
男人在冰天雪地中迷路,就会遇到吸食人气的雪女。
雪女善恶莫测,多情而残酷,会故意激起男人善变、不忠的劣根性,她会故意留下一位俊朗的男人,威胁他,要想活命必须信守承诺,不得告诉他人任何有关她的事,否则她必定会去索命。
男人想要活命,承诺回去之后,必定信守承诺,不告诉其他人有关雪女的种种行径。
接下来,雪女会伪装成美丽贤淑的人类女子,故意找上与她定下承诺的男子,博得男子的好感,相爱成婚,一辈子跟随在身旁,看男子是否能信守承诺。
若男子守信,那他就可以和雪女相守到老,幸福地度过一生。
可那段惊险的遭遇总是时时缠绕着男子,他渴望对他人诉说。终于,男子下定决心将与雪女的事告诉挚爱的妻子,希望她能分担他的梦魇。
他想象不到自己的妻子竟是雪女所化。男子毁约,雪女悲愤而去,她在和男子的相处中也动了情,不忍杀死男子和他们所生的孩子,化作一堆白雪消失了。
“要我说,不能守信的男人死了也就死了,还不如和雪女做一对鬼夫妇。”源次郎说道。
源三郎瞥了源次郎一眼,问道:“光子夫人睡熟了吗?”
“睡熟了。”
源次郎道:“那就好,今日闹过一阵了,夫人会安静一天的。我们走吧。”
重兵卫他们跟着源次郎出去了。
午膳很丰富,清高为了招待
重兵卫他们,特地做了吩咐。上午的闹剧仿佛过去了,用过午膳,吉冈和源次郎他们一起游戏,重兵卫则和清高叙旧,谈论一些家事。
原本今日清高准备宣布源次郎和雪子的婚事,并让他们两人在明年尽快成婚。但这场大雪来得太巧,这是一家一族的大事,不能草草通知,清高只能把事情往后移。
重兵卫运气不好,没收到延期通知,冒雪白来了一趟。
“这还是姐姐清醒之时定下的。”清高饮下一杯酒,“怕是想再续前缘。”
听到这里,重兵卫不由得叹息一声。
源次郎像祥太郎,雪子像光子,光子是将自己的爱情寄托到了后辈的身上。只是雪子他们再怎么相像,都不是曾经的光子了。
清高一杯接一杯喝着酒,突然,他右手捂住额头,整个身体晃了几下,左手撑地,勉强稳住身子。
“怎么了?”重兵卫关切地问道,“喝酒不要太急了。”
清高嗜酒,脾气又不好,近年来,身体也是一日不如一日。
“没事。”清高摆摆手,“继续喝。”
重兵卫忙拦住他,“这才中午,晚上再喝也不迟。”
“听你一言,晚上,我们一醉方休。”


在樱花树下,远处是热闹的庆典,热恋中的情侣有时热衷于凑热闹,有时却又喜欢往僻静的地方钻。比如这对,他们甩开各自的亲友,幽会于此。
黑暗中,不只有他们。女人听到黑暗中的厮磨声,羞红了脸,她抓起男人的手想要离开这里。
男人反搂住女人的肩膀,把她往另一边推,“不会有人的,我们去另一边。”
女人被淡紫色的浴衣包裹,在月光下,地上的樱花瓣也化作一团光,簇拥着这对恋人。女人拿出手绢,举手擦去男人额上的汗珠。
袖子落了下来,直到手肘,都露在外面,那一截皓腕如白玉雕成,柔软白嫩。
当手臂不经意触碰到男人,男人觉得自己醉了,他怀里的是一个梦,而他抓住了这个梦。
“痒。”女人娇笑道,想推开男人。
男人这时正低头亲吻着她的手臂。
“那么这里就不痒了吧。”男人放下女人的手臂,捧起她的脸,对着她的唇吻了下去。
从脚趾到发丝,她整个人沉浸在幸福中,颤抖着,“也痒……”她别过头说道。
男人不顾女人的阻挡,继续亲吻她的嘴唇,仿佛上面涂了最甜的蜜。
两人紧紧相依在一起。
女人心中渐渐生出了一丝不安,这是所有恋爱中人都会有的犹豫。人生短暂,世事无常,万一她和他没能在一起,万一良辰美景不再有……
女人靠了过去,面似冰雪般剔透,红唇如樱桃般诱人,轻
柔地吻上男子的唇,“不要负我。”
“定不负你。”
唇与唇相触,男人自内而外,由骨到皮,都酥了。
“若你负我呢?”
“绝无可能。”
女人的小脾气起来了:“我是说‘如果’。”
“那我发个毒誓,如果我负了你,就让我冻死在雪地里。”男人笑了笑,“如果我负了你,又死在雪地里,你会怎么办?”
“你死了,我也不会独活。”女人说道。
当这对情侣在花前月下诉说甜言蜜语之际,有个影子瞪着满是嫉妒、怒火的双眼,恶狠狠地看着他们。
为什么?为什么我就得不到那样的幸福呢?她想道。
君与桥姬
君与桥姬
用过晚膳,清高和重兵卫喝酒,重兵卫装出酒量不济的样子。谁知,清高的兴致极高,就算重兵卫装醉,他也不让重兵卫离开,一个人自斟自饮……
直到戌时末(二十一时),重兵卫才得以离开。
累了一天,他钻进被窝里,很快就睡着了。
屋内响起有节奏的呼噜声。
睡得正酣,突然传出一阵古怪的声音。
重兵卫做了这么多年的捕吏,警惕感强于一般人,他立刻睁开了眼睛。
旁边的被褥中,吉冈满头大汗,不断地扭动着身子。
“喂,醒醒。”重兵卫见吉冈这副样子就知道他被噩梦魇住了,白天受过凉,又听了这么多怪谈,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吉冈皱着眉头,还是被困噩梦中。
“快醒醒。”重兵卫提高了音量,用力拍了拍吉冈的脸。
吉冈这才一脸惊恐地从噩梦中醒来。
“谢谢头儿,我刚才差点死在梦里了,好久没做过这么可怕的梦了,又是桥姬,又是雪女,她们都来找我索命……”
“好了,好了,别再说胡话了,休息吧。”重兵卫刚要躺下,头还没沾枕头,外面便传来了一阵骚动。
“来人啊,香子小姐不见了。”
“不要喧哗,吵到客人。”
吉冈问道:“头儿,我们怎么办?”
“出去帮忙吧。”重兵卫起身穿衣和吉冈一同跑出去。
一群人围住叫喊的女仆正在询问。
“香子小姐怎么了?”
“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个女仆的头好像是被打伤了,她捂着头说道:“就是刚刚,才过了一炷香时间。我就在房内看着香子小姐,结果有人来了,我去开门,猝不及防被打了一下,等我清醒后立刻就喊人了。”
吉冈问道:“那你有没有看到那人的模样?”
女仆回答道:“没有,我开门的时候,香子小姐刚好叫了我一声,我分了神,再说、再说……”
“再说什么?”吉冈追问道。
“再说,那人好像还蒙着面。”女仆老实回答道。
重兵卫听了这话陷入了沉思。蒙面则说明对方不愿让女仆看到他的脸,也许劫走香子小姐的是熟人。
宇治家一行人一部分往东面去了,香子小姐的房间就在东面,另一部分人则往门外找去,他们想追回失踪的香子小姐。
香子小姐房内有些凌乱,一些首饰、衣物不见了。在重兵卫看来,这有点像是和人私奔了。
突然,宇治健一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快过来,有人影。”
众人听到健一的呼喊都急忙往北面跑去,“健一,人影呢,他们在哪儿?”
“我也只是匆匆一瞥,然后就追到了这里。”健一说道。他往前跑去,其余人自然都跟着他。
他们还未过回廊,一间房内就发生了诡异的事情,窗上透出了一个人影,婀娜多姿,应该就是香子小姐,她还牵着一个人,从身影上看,应该是个男人。
两道身影很快就在窗前消失了,他们立
刻折回去。
吉冈一马当先,拉开纸门,“头儿,这里没人啊!”
屋内没有任何人,向外的窗户开着,也许那两个人是跳窗而出了。重兵卫快步走到窗前,窗台上的雪不见了,但外面没有留下任何脚印。
“啊,快看!”
健一指着房间一隅喊道,大家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里立着两个小雪人,一大一小,好似一男一女。榻榻米上还有一些水渍。
难不成两人都化作雪人消失了吗?
“对了,源次郎呢?”清高回过神来问道。
这个时候,他们才发现源次郎不在追查的队伍中。
清高问源三郎:“你哥哥哪儿去了?”
源三郎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不知情。
“那快去找源次郎啊!”清高忙说道。
平次领着一个人跑去了源次郎的房间,没过多久,他回来禀报说,源次郎不见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源三郎怒道,“你们宇治家难道是魔窟吗,前有桥姬,现在又有雪女,我哥哥去哪儿了?”
健一也怒指着源三郎的鼻子骂道:“什么桥姬雪女,无稽之谈!你是源次郎的弟弟,你都不知道,我们又怎么知道?”
平次插嘴道:“现在有两个人不见了,别吵了,快拿个主意吧。”
清高思考片刻,“他们两人消失得太过诡异了,万一遇难……健一,你通知亲友让他们帮忙寻找香子和源次郎。”
重兵卫也开口道:“他们逃遁的方式确实诡异,不过
他们用这种方式离开,怕是不想让你们追到。”
“重兵卫,你能调用奉行所的人马吗?”
“父亲,这恐怕不妥。”健一劝道。
重兵卫道:“并非我不愿帮忙,只是公为私用确实不妥。不过他们若是私奔,第一时间必定会去路口、港口,你们可以着重去这些地方,我也可以和其他捕吏们说一声,让他们注意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