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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幽的房门关着,另一边的窗户却开着,从里面传出一些窸窸窣窣的响声。昌次没有在意。
一如既往,昌次打开了阿幽的房门,跃入眼帘的便是阿幽的尸体。
阿幽宛如风铃一般,悬挂着,微微晃动,麻雀们围在阿幽身边,阿幽身上没有米粒,吸引着麻雀前来的不是米粒,而是爱。它们由
衷地喜欢这位姑娘,只是她现在不会动了,麻雀们便轻轻啄着她,想唤醒她。
昌次的开门惊动了它们,麻雀四散飞开了。昌次身处雀群,看到这一幕,先是觉得自己的妹妹被麻雀吞噬了,现在又觉得妹妹混在雀群里,要永远离开他了。
昌次挡不住冲击,发出一声尖叫,倒在了地上。六助听到声音,率先赶来,他顾不得倒在地上的昌次,径直冲到阿幽身下,抱住阿幽的腿,想先把阿幽放下来,而后才有下人循声而来,一顿忙活,他们才把阿幽从绳子上放下来。可惜太迟了,阿幽小姐已经香消玉殒,魂归西天了。
这时昌次回过神来,他推开周边的人,抱住自己可怜的妹妹,痛哭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昌次抱住阿幽骨瘦如柴的身体,“你为什么这么狠心丢下哥哥?”
等重兵卫他们赶到大屋,大屋正沉浸在一片悲痛之中,大屋的人知道阿幽小姐的身体不好,都知道她命不久矣,但谁也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突然。
据说自杀的人无一例外都会被投入地狱受苦,一想到温柔善良的阿幽小姐要下地狱,大屋的人便更加悲痛。
昌次哀伤过度,哭红了眼圈,哭哑了嗓子,不方便见客。
佐吉招待了重兵卫他们。
阿幽小姐的尸体上没有其他伤口,她没有反抗过的迹象,屋内没留下任何可疑的痕迹。挂住阿幽小姐的是和服的腰带,这也是
她自己的东西。大屋也没有外人出入。
阿幽小姐不堪病痛之苦,选择了自尽。
重兵卫只问了一个问题:“阿幽小姐身患怪病多年,她有足够的力气上吊吗?”
没人能说清楚这件事,虽然阿幽小姐一副全身无力的样子,起居都要别人照顾,可说不定阿幽小姐在暗中积攒力气已经很久了,就是为了今天。
佐吉红了眼,瞪着重兵卫:“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我大和屋绝对不会伤害阿幽小姐,绝对不会!”
哀恸之梦
哀恸之梦
听说人在半梦半醒之际,如果进入梦境,凭借着意志就能掌握梦,见到想见之人。
六助的魂魄在朦胧的梦中寻找着阿幽小姐的身影。
六助的身体蜷缩在床褥中,他如胎儿一般蜷起身子,紧咬着被子的一角,枕头已经被泪水沾湿。
在梦中,六助迈着灌铅似的腿,踉跄而行。
寒风、芦苇、草根,破旧的衣服,身上爬着虫子般的触感,六助觉得自己的身体缩小了,又回到了孩提时代。他茫然地站起来,被人牵着往前走,饥饿难耐,肚子里仿佛有千万只小虫在撕咬一般,他随手折了些野草放进嘴里嚼着,苦涩的滋味瞬间充满了口腔。
不知是谁告诉他,这些草不能吃,吃多了堵在肚子里就会死。他嚼出苦味,就吐掉了,换一把新的。
好饿,只想吃东西,只要是能吃的东西,都想要塞进嘴里,好饿,好饿……
突然,场景换了。但六助依旧饥饿难耐,这种饿就像是要把自己吃掉一般。六助蹲着啃食自己的指甲,由于营养不良,他的指甲是软的,昨天他已经啃掉了九个指甲,最后最长的一个特意留到今天。沾有汗水和污垢的指甲有些咸味,有点嚼劲。一个指甲,六助强忍着贪婪啃了很久。
场景一再变幻,唯一不变的是那种令人绝望的饥饿感,比起忍受这种感觉,倒不如死了干脆。这次他蹲在一户人家门外,有人进出,六助伸出
手想讨要一点吃的,但没人理会他。一个白胖的小男孩走出来,六助向他讨要吃的,小男孩吓得又跑回家中。又过了一段时间,那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姑娘出来了。
“我们往这边走,他好脏,不要过去。”男孩对女孩说道。
女孩比男孩小,应该是妹妹。听到哥哥这样说,她望向六助。六助挣扎着再次乞食。小姑娘嗖的一声也逃了回去。仆人见六助连着吓到了两位小主人,便动手驱逐。
“等等。”那个小女孩又回来了,她手上拿着一个冷饭团。
“阿幽别过去,小心别被他伤着。”
小女孩就是阿幽小姐。
“给你。”阿幽小姐把饭团递给六助。
六助伸手抓住饭团,大口大口地往嘴里送。六助嘴里塞满了食物,他满足了。忽然间,他想起自己最初的目的,他是来找阿幽小姐的,前面那个小小的人不就是阿幽小姐吗?六助拼命向阿幽小姐跑去,而阿幽小姐却离他越来越远……
再近一点,还差一点点了,六助使尽力气探出身子,想要抓住阿幽小姐,终于,他要触到了……
六助从梦里醒来,天已经亮了,他浑身酸痛,嘴里咬着被子,可是哪有阿幽小姐的影子呢?对于六助来说,阿幽小姐就是水中之月,永远也触不到了。
且斟且杀
且斟且杀
“这是血衣,这是短刀。”古畑将搜到的东西摆到重兵卫他们面前,“根据四屋人的证词,这件衣服确实是马场信房的。而这把刀和金之助身上的伤口吻合。而且金之助留下的抓痕有问题,他挣扎过程中不可能只留下这一处痕迹,死时还用手盖住抓痕,这很可疑,我怀疑他故意留下线索,想告诉我们凶手是四屋的。这样基本可以确定马场就是杀害金之助的凶手。”
吉冈怒道:“马场还敢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不是凶手,这些商人果然牙尖嘴利,黑的也能说成白的。”
“这些东西是从哪里搜到的?”重兵卫问。
古畑笑了笑,咧嘴说道:“马场信房太狡猾了,昨天我们的人搜了整整一天,一无所获,四屋都被我们搜遍了。”古畑停下来,看其他人的反应。阿音最沉不住气,问了一句“然后呢”,古畑像得到满足了似的,这才把事情和盘托出。
他们搜遍了四屋,什么也没找到,便以为马场信房在临走前把证据都处理了,一时之间有些心灰意冷。正当他们即将放弃之际,一人在庭院内发现了蛛丝马迹!
一棵梅树下的土被人动过,对方先用刀割下了一大块草皮,然后挖坑,埋了东西再填土把草皮盖回去。如果不细心真的很难发现,最后,他们挖出了血衣和短刀。
短刀是凶器,血衣应该是马场行凶时穿的,金之助被刺,有不少
血飞溅到马场身上。
“嗯,杀害金之助的凶手是马场信房。但杀害新兵卫的又是谁?按照晴明桔梗来看,是金之助杀了新兵卫。那杀马场的又是谁?大屋不可能,那就是二屋了。”重兵卫严肃道,“我们必须切断这个血腥的连环。”
杯中的酒正发散着诱人的气息。
“喝吧,喝吧。”佐吉怀抱着一把旧琴,拨出了一串噪声,“唉,这把琴老了,我也老了。不管你信不信,我年轻时也算是一把好手。”
六助的兴致不是很高:“现在还是白天,喝酒好吗?”
“没什么不好的。”佐吉又倒了一杯饮下,“醉了多清净。”他的神情有些落寞。
阿幽小姐去世了,大屋一片素白。
这片白压在大屋所有人心头上,让他们吃不踏实也睡不安稳,甚至有些透不过气来。
大和屋五处,现在也就二屋没有在办丧事了,外界传说大和屋被死亡缠绕,近日客人都少了很多,都怕买了大和屋的米,然后沾染上厄运。
六助见佐吉这样说,也端起了酒杯,一饮而尽。热辣的液体滑过六助的喉咙,有一种说不出的舒畅,仿佛哭了一场那样痛快。六助接连饮了好几杯酒,脸颊有些泛红。
佐吉给六助一杯杯地斟酒,“慢点喝,喝这么快,你怎么能尝出味道?”佐吉埋怨六助道。
对六助来说,尝不出味道就尝不出味道吧,他只求一醉。
“唉,别喝了。”刚才佐吉劝
六助喝酒,现在见六助喝得太凶,就去夺六助手里的酒,“我还有话想和你说。你是不是喜欢阿幽小姐?”
咣当一声,六助的心在胸腔里剧烈地颤了一下。
“呵呵,看你这副样子,我应该是说对了。”佐吉笑道,“放心,我不是在责怪你,我们这些下人对主子尊敬也好,仰慕也好,倾慕也好,只要不是恨就好。你也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一心照顾着阿幽小姐,帮昌次少爷的忙。其实不止是我,少爷也知道你的心思,我们都没有说破。”
六助放下酒杯,愣住了。
“大屋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候,你这样对大屋忠心的人必要时要成为大屋的脊梁。”佐吉站了起来,关上了门窗,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屋内的两人明显压低了声音,一丝声音都没有传出来。两人出来时,脸色都很凝重。佐吉和六助没有说话,连眼神都没有相互接触,但就在刚才,很多事情都决定下来了。
那是六助最后一次和佐吉谈话。
翌日,六助见到了佐吉的尸体。
捕吏们冲进二屋,准备逮捕土屋昌幸。
“你们干什么?”圭市拦着他们,“大白天的,你们要干什么?”
“办案还能干什么?”吉冈一把推开他,“当然是缉拿凶手!都给我冲进去,谁敢挡路,就把谁铐回去。”
“你们还有王法吗?”
“当然有王法。”吉冈冷笑道,“王法站在我这边。”
没过多久,昌幸
就被人押了出来,他梗着脖子,一副死不承认的模样:“你们凭什么抓我?”
不等吉冈他们说话,一个声音从外面传来。
“因为你杀了佐吉!”
来人正是六助。昨天,佐吉同六助说过他晚上会去和二屋的昌幸见面,如果回不来,那他必定是死在了对方手上,一定要尽快通知奉行所,让捕吏逮捕昌幸。
结果,佐吉果然一去不归,吉冈和重兵卫他们已经看到了佐吉的尸体,他胸前被刺了一刀,然后又被推进了水沟里。尸体漂浮在水沟中,泡得有些发胀。
“一面之词。”昌幸怒道,“我怎么可能杀他,佐吉他算是什么东西?”
他掌管着二屋,而佐吉只是大屋的一个下人,昌幸为了杀他毁掉自己的人生,他会这么傻吗?
吉冈冷笑道:“这可不是大屋的一面之词,昨晚你出过门吧?”重兵卫他们安排了人手监视着二屋,昨晚有人看到昌幸寅时才慌慌张张地回到二屋。
古畑把监视的人狠狠骂了一通,说他办事不力居然连昌幸什么时候出去的都不知道,只发现昌幸回来。就是这一失误,让他们没能阻止这场惨剧。
“我没有出去,胡说,你们收了大屋的钱要置我于死地,这是诬陷。”
“呸!”吉冈说道,“马场那件事之后,我就知道你们这种人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
古畑盯着昌幸,说道:“牢里有刑具会让你说真话的。”
昌幸深夜
溜出去,又潜回来,再没出去过。如果他没把东西都烧了的话,从鞋子、衣服上应该能找到一些线索。杀人这种事,很难不留下痕迹。
一听到刑具,昌幸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软了下来。他养尊处优这么多年,细皮嫩肉的,哪里禁得住用刑,立马改了口风:“是佐吉要杀我,我是自卫。”
吉冈冷哼一声:“这套说辞,你到牢里再说吧。”他推着昌幸往外走去。
昌幸回想起昨夜。他踩着星光翻墙而出,去赴一个不得不去的约。
他们都是那个人的棋子。
他中计了。
那个人在他背后出谋划策,昌幸只要照着做就可以了。这几年,昌幸也有点依赖那个人,毕竟他的主意都不错,而且他还能帮昌幸在暗地里做些事情。
但一个人走多了“捷径”,就会上瘾,最后反而受制于他人。
那晚,那个人约他出去,但昌幸却只看到了马场。
昌幸知道四条抓痕的事情,加上那人的提点,便明白马场就是杀害金之助的凶手。
很不幸,马场也看到了他。昌幸来不及逃了。
昌幸那时才知道,那个和尚,根本就不是人,他是妖怪,以人心为食的大妖怪。他约自己出来,是让自己和马场两人自相残杀。
不知和尚对马场说了些什么,马场看到昌幸的时候杀气腾腾,于是昌幸逃跑了,而马场也追了过来。最后,昌幸拿到了和尚预先放好的木棍,然后绕到马场身
后,击杀了他。
昌幸第一次感受这种你死我活的惨烈感,他很快就回到了家。
后来根据捕吏方面的消息,昌幸知道了晴明桔梗的事,也清楚了相克相杀的轮回。马场杀了金之助,马场看到昌幸以为他是来杀自己的,所以才会有那样的反应……
如那个人计划的一样,昌幸杀了马场,那么下一个死的就是昌幸了……
于是就有了昨晚的事情。但昌幸没办法拒绝和尚,和尚知道的事情太多,如果他把事情捅出去,那自己必死无疑。昌幸还不如赴约,如果能杀死对方,那自己就能生还。
然后,昌幸见到了佐吉。夜黑风高,佐吉的出现让昌幸明白他和佐吉必有一战。
当晚,昌幸拿着刀,冲向了佐吉。而佐吉像是被吓住了,不挡不躲,反而张开了双臂。
佐吉被杀,尸体跌落水沟。
怎么会这样?昌幸杀了佐吉,也蒙了,他试想过无数可能,但却没想到这种。
回想起当时的情形,昌幸顿悟,佐吉是用自己的命来毁掉他的。
昌幸不敢将真相说出来,只是一个劲说是佐吉先动的手。现在捕吏只知道他杀了佐吉,他才没有傻到泄露更多的秘密,让他们挖出更多的罪行。
二屋的圭市眼睁睁看着父亲昌幸被带走了。
六助却还留在原地没有动。
“你还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滚!”圭市眼中满是怒火,如果怒火能杀人,那六助早就被烧成灰烬了。
六助的
眼里也是怒火,绽放着一朵妖冶的红莲,他额角青筋暴出,身子下低,弓着腰,就像一条捕猎的毒蛇。
阿音率先发觉六助有些不对劲:“快点拦住他。”
六助从怀里抽出匕首,直直扑向圭市,这一刀没有丝毫的技巧,只是快。带着六助多年来积攒的愤恨,刺向圭市。
“这是为了阿幽小姐!”六助喊道。
圭市瞪大了眼睛,根本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幕,这个世界真是疯了,六助居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杀他?数年前他的一句恶语,居然就成了他的死因。
他不甘心啊,但是胸口的洞堵不住了,血止不住地往外流,他感到很冷,世界在他眼中变成了灰白色……他最后看到的场景是六助被众人扑倒在地。
六助因大仇得报而大笑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