辅料是孟桑从京中和老家带出来的,各式各样都不缺;荷叶是今日刚在外头买的,也还鲜嫩着;而这道吃食的主角——鸡,在孟桑的念头冒出来,刚跟谢青章提了一嘴时,杜昉就已经机灵地问过所需食材,赶忙让手底下的人去买回宅中了。

腌制鸡肉时,孟桑也没干等着,腾出手来揉面。毕竟叫花鸡须得在火炕里烘烤够时辰,否则吃着半生不熟,反倒不美。孟桑就想着,不若冷淘与叫花鸡交换着来做,前者废的工夫少些,也好让谢青章他们先垫一垫腹。

冷淘是长安城中夏日最为常见的面食做法,上至皇城内的圣人,下至平民百姓,各有各的吃法。孟桑没怎么纠结,心思一转,便定下做本朝最经典的——槐叶冷淘。

光是听名字,仿佛就能感受到一股扑面而来的凉气。这道吃食做起来不难,和后世五花八门的染色面做法很是相似。以新鲜槐叶捣碾出的汁水来和面,醒好之后,搟平、切条,下锅煮熟,再置入干净井水中过凉,最后倒入放有底料的碗中,即可开吃。

虽然是手切的面条,但每一根的宽度都十分相近,几乎瞧不出太大差别。它们煮熟之后,如诗圣的那句“碧鲜俱照箸”一般,呈现淡淡绿色,乖巧地浸在小半碗的汤汁中,瞧着讨人喜欢。

谢青章手里的冷淘带汤。这底汤是孟桑亲自调的,里头没添太多酱料,汤汁清透,带着些许酸甜滋味。配上隐隐带着清香的面条,不仅吃着解暑,并且也很开胃。喝一口汤下肚,连带着整个人都精神许多。

而孟桑自个儿的冷淘面,则更偏向于干拌。拌匀之后,特制的褐色酱汁挂上淡绿色的宽面上,嗦一口到口中,风味亦很不错。

等到吃完了面,再乘会儿凉,火炕里的叫花鸡也差不多好了。

孟桑刚准备起身,旁边的杜昉和白九唰地上前一步。

杜昉眼睛发亮:“娘子可是要去取叫花鸡?不若婢子代劳,免得脏了娘子和郎君的手。”

这回出来游历玩耍,带的人手有限,其中多是如杜昉这般武艺高强,主要为了保护孟桑与谢青章的安危。虽然孟桑有心让所有人都用上美味吃食,但到底精力有限。因而,她索性每回多做两三份,多出来的部分就给众人分了,权当尝个味道。

次数多了,以杜昉为首的这些护卫越发惦记孟桑做的吃食,每回都冲在最前头,恨不得早一些尝到,多吃一两口。

瞧见杜昉和白九这般积极的模样,孟桑稳稳当当坐回去,笑道:“成吧,就交给你们去取好了。我与郎君合用一只,剩下来的,你们私下自个儿分。”

“哎!”杜昉二人应了一声,快步往火炕走去。

荷叶外头裹着的湿泥,乃是以酒和泥土和成,眼下已经被完全烘干。用刀将外层的干泥敲落,便露出里头一层层的荷叶来。

掀开三层荷叶的过程,就好似是在打开一只套一只的宝箱,等到最后一层荷叶掀开,便露出里头金黄色、依稀冒着热气的叫花鸡。

整只鸡的外皮呈现金黄色,里外透着一股湿气,鸡肉的鲜香与荷叶的淡淡清香融在一处,灵活地钻进在场诸人的口鼻之间,诱得人食指大动。

孟桑看着这只鸡身上一两处红褐色烤痕,倏地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虽然两三年没做这吃食,但手艺还在,没让它被烤得太焦,品相还算不错。”

说着,孟桑一边呼着气,一边飞快扯下一左一右两只鸡大腿,将其中一只递给谢青章:“快接过去,油快滴下来了!”

两人用完冷淘之后,刚洗完手没多久。谢青章看着送到跟前的大鸡腿,没有半分迟疑地直接用手接过来,并扯来一只空碗在底下接油,然后低头咬了一口。

因着叫花鸡外头的泥层裹得厚实均匀,所以鸡肉的水分几乎都被锁在了里头。

鸡皮又嫩又软,用牙齿撕扯时能感受到一丝韧劲。里头的鸡肉肥美多汁,肉质紧实,吃着一点也不觉得柴。

除此之外,新鲜的荷叶经过烘烤,那股子清新绵长的香味充分渗入鸡肉之中。荷叶的香味并不算太明显,淡淡的,与鸡肉的鲜香相互纠缠,反而使得香味层次更丰富。

孟桑囫囵吃完自己手上的,瞥了一眼谢青章,突然笑了。

谢青章似有所觉,抬眸瞧见对方眉眼间漾出的笑意。他本以为孟桑是想如平时那般询问吃食做得好不好吃,但一细看孟桑的视线落点,忽而咂摸出几分不对。

他不解:“怎么盯着我的手瞧?”

孟桑嘿嘿一笑,露出整齐的牙齿来,揶揄道:“也没什么,就是想起刚与你相识时,你用吃食的场景。”

“那时候,谢郎君便是吃春卷、啃红螯虾,都得斯斯文文地用筷子。如今时日久了,讲究人也变得不讲究,竟然能坦荡荡地直接用手抓鸡腿啦?”

“当时我一直在想,谢郎君生了一双好漂亮的手,若是用来抓着酱鸭脖或是红烧蹄膀,想来会更加秀色可餐。”

闻言,谢青章翘起唇角,毫不回避对方的视线,理直气壮道:“都是做给外人瞧得。既然是在家中,那么这些繁文缛节不守也罢。说到底,都是夫人教得好。”

他举起手中啃得精光的鸡骨头,眨了眨眼睛:“好夫人,再给一只鸡翅罢!”

孟桑又揪了一只鸡翅膀递过去,随口问道:“另一只鸡翅也给你吧?”

不曾想,谢青章很是果断地摇头,并回了一句:“还是夫人多用一些。”

孟桑“啊”了一声,下意识回道:“刚刚那碗冷淘下肚,我已经吃到半饱,再加些鸡腿和里头的莲子、鲜果,便够了。”

仗着杜昉和白九等人聚在原处用吃食,二人周边无旁人守着,谢青章靠近一些,嗓音里含着笑,轻声道:“还是多用一些吧,免得到夜里又说饿得没力气。”

一听这话,孟桑面上带了几分薄红,忍不住瞪他,压低了声音,羞恼道:“谢修远,你成婚前不是翩翩君子么,怎得婚后这般不正经!”

“还有,什么叫饿得没力气,那分明……分明是你!”

话说到一半,孟桑实在说不下去了,索性将手里头的叫花鸡悉数塞到谢青章手中,然后转身离开。

走了没几步路,孟桑愤愤然扭头回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叫花鸡身上的另一只鸡翅扯走,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此处。

谢青章先是一愣,随后立马明白过来自家夫人的意思,到底是憋不住,低低笑出声来。

听着身后越来越远的笑声,虽然孟桑的脸颊越发漾出红意,但一双杏眼却很是明亮,里头写满了斗志昂扬四字。

她暗自寻思,哼,总得想个办法调.戏回来,否则忒没面子!

……

待到了晚间,孟桑侧躺在床榻上,一边倚着隐囊看传奇话本,一边等谢青章洗漱完回屋,然后换她去冲洗。

没多久,身上还带着湿气的谢青章,手上端着一只木桶回来,肩膀上搭着一块帕子回来。

孟桑见了,面色一苦:“还得泡脚呀?”

谢青章颔首,探身过去将人拦腰拉起,温声道:“你这身子畏寒,夏日又贪冰,每每来月事都会打不起精神,须得每日用热水泡脚,去去湿气。昨日咱们刚来钱塘,太过疲惫便缺了一日,今日不可再少。”

对此,孟桑只得叹气,顺着对方的动作,将双脚伸进盛有温烫水的脚盆里。

那里头添的药草,是谢青章在长安时特意寻人配的,泡了不到半盏茶工夫,孟桑身上就会隐隐出汗。谢青章本就细心,此事又关乎孟桑的身体康健,就越发上心。出来游历之后,每到一个地方,就会去药铺添补一些药材。

孟桑坐在榻边泡脚,谢青章就撩起袖子,随手扯来一张胡床坐下,然后学着医者教他的法子,在孟桑双腿的各个经络上不断揉按。

胡床有大有小,大的可以垂膝而坐,小些的就类似后世的马扎。

孟桑看着谢青章屈腿缩在一张小胡床上,专心致志地帮自己揉穴位,心中不禁涌出一股又一股暖流。

她忽而伸手,捧起谢青章的脸,飞快在对方挺翘的鼻尖上落了一吻,随后额头抵着额头,轻声喟叹:“夫君,有你真好。”

谢青章愣怔一瞬,起初先是笑了,凑上去吻了一下对方的唇角,随后伸手继续按压下一个穴位,温柔道:“好了,快坐好,这样不好帮你疏通经络了。”

“嗯!”孟桑甜滋滋地应了一声,乖巧坐了回去。

她泡着脚,嘴上却不停。

“阿章,明日咱们去外头吃吧,尝尝这里的特色。”

“听说钱塘有一位姓吴的庖厨,技艺过人,与曲师傅是故交。我手里有曲师傅给的信件,咱们到时候顺道登门拜访一番,若有机会,还能与那位吴师傅切磋一番,各自精进厨艺呢。”

“夫君,你有哪里想去的呀?届时我们一起去瞧瞧,钱塘这里可热闹了!”

“……”

她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而谢青章一直认真听着,时不时说一些自己的想法,气氛温馨又融洽。

等到了时辰,谢青章把帕子摊在自己大腿上,将孟桑的脚捞到腿上,动作细致又轻柔地帮她擦干双脚水迹,又为孟桑套上鞋子。

谢青章端起洗脚盆,温声道:“夫人去冲洗吧,我来收拾这处。”

“好。”孟桑重重点头,拿起床边的干净衣裳,欲要往净房走。

离去之前,她脑袋里突然想到什么,脚下步伐顿了一下,随后伸出手,在有些疑惑的谢青章的下巴上,不轻不重地刮了刮,又摸了摸。

孟桑学着长安城里那些放.诞郎君的模样,色眯眯地笑了。

“晚间我已多吃一只鸡翅,力气足得很。”

“郎君在榻上,乖乖等我回来。”

说罢,她嘿嘿一笑,大摇大摆地走了。

唯有被她调.戏的谢青章,有些哑然,无奈又好笑地摇头。

他的桑桑呀……真真娇俏可爱!

第117章 藕粉

赏完钱塘江的夏日红荷,借曲师傅的名头拜访完吴庖厨,又在对方的牵线搭桥下与当地有名的庖厨们会了一面,孟桑与谢青章悠悠闲闲在此处住了一月,这才准备启程去往海边。

离开钱塘的前一日,他们特意去到城中最有名的铺子,再次品尝了一番当地的藕粉。

当地人纯手工制成的藕粉,未曾冲泡时,粉质十分细腻。先用凉白开使其融化,再倒入滚水冲泡,搅拌均匀后,便呈现出一碗半透明的藕粉。喜好甜口的,还能往上头淋些蜜,喝起来口感润滑,香甜又美味。

这间门铺子是孟桑从当地人口中打听来的老店,做法地道,冲出来的藕粉尝着风味极佳。

夕阳西下,伴着徐徐晚风,孟桑舒舒服服地用完一小碗藕粉,笑着望向谢青章:“算算日子,咱们买的藕粉已经快要送到长安,也不知阿娘她们是否喜欢。”

头一回来这家铺子,尝过藕粉滋味之后,孟桑当机立断买了好些未冲泡的藕粉,将其打包严实之后,着杜昉派人分别送去扬州府与长安,相让两家长辈都能尝一尝当地特色,也算尽一番二人孝心。

谢青章轻轻搅拌碗中未喝完的藕粉,眉眼恬淡:“依我的了解,岳母那边不好说,但岳丈必然是喜爱的。”

“至于长安,”他忽而笑了一声,“配上你留在府中的那一大罐子桂花蜜,阿娘和阿婆一定会恨不得每日用上一碗藕粉才好。”

孟桑与之对视一眼,同时想起昭宁长公主与皇太后埋头用吃食的模样,一前一后笑出声来。

“咱们明日就往明州去吧,最近日头稍稍降下来,去海边踩浪花一定很有趣,”孟桑人还在钱塘,心已经飞到八百里之外,脸上写满了兴致勃勃,“而且正是吃海货的时节呢,我特意写了一张辅料单子给回京送藕粉的仆从,让他带些回来,去明州与咱们汇合。”

“咱们这回离家久,阿娘和阿婆嘴上不说,心里头惦记得很,或许还会让仆从捎些物件回来。嗯,也不知会带回来什么……”

谢青章将桌案上的绿豆糕,朝着孟桑跟前推了推,随口道:“届时就晓得了,大抵是一些方便久存的吃食,或者是秋衣、新鞋之类平日会用上的。”

孟桑听了,很是赞同地点点头,拈起绿豆糕小口吃着。

二人对于此事,抱有一种十分淡定的心态,认为带回来的东西不会出乎他们的预料。故而眼下的他们完全没想到,等二人晃晃悠悠去到明州,与从长安回来的仆从碰面时,会猝不及防地迎接一个大惊喜。

……

孟桑和谢青章来到明州后,在靠海的众多村落中,寻了一处百姓家中暂住。

屋主是一对十分恩爱、性格开朗的老夫妇,将屋舍内外都打理得井井有条、干净整洁。他们拿着足够的定金,与孟桑约好交还屋舍的时日,接着就将整间门屋子都留给孟桑等人,欢欢喜喜地搭上牛车,去到城中寻儿子、儿媳,准备住到约好的日期再回村子里。

眼下气候正好,孟桑与谢青章时常早起,手里捧着朝食,去海边闲逛。午后惫懒了,他们就懒在家中午睡。睡醒之后,再一起出门散步、吹风、晒太阳,日子过得舒服自在。

他们不喜欢端架子、讲排场,对人对事都很和善,加之周遭百姓也热情好客,不出两日,两人就与村子里的百姓处熟。

周边村子里的渔民们得知来了一位擅庖厨、瞧着身家不菲的客人,也会将每日捕得的海货送来,优先供他们二人挑选。

孟桑对此来者不拒,但也没有仗着手头宽裕,而去当冤大头。若是挑到极好的海货,除了原定酬金之外,她会主动多给渔民几分报酬,以慰对方辛劳。可若是有人见她面善,而想来以次充好,她也会直接指出这一点,并让杜昉将人赶走。

久而久之,一些心里怀着小心思的渔民们再不敢看轻这位年轻娘子。糟心事少了,孟桑也挑得一些好食材,每日变着花样做海货给谢青章等人品尝,自己也尽情吃了个畅快。

偶尔兴致起来,孟桑也会拉着谢青章早起……咳咳,实际上,其实是郎君哄着自家夫人早起。

情况大抵是这般——

前一日睡前,孟桑还兴致勃勃地说要翌日早起去赶海,然而每每到了第二日,她就忍不住想要犯懒赖床。

对于这种“言而无信”的事儿,谢青章先是习以为常地笑了笑,然后躺回去,将人拢在怀里,用各种话语将人哄到脖子、耳朵都泛红。到了这时,无须他多费什么力气,通常孟桑就会羞恼到瞌睡虫全部跑光,将人推远一些,飞快起床。

二人简单用上一些朝食,接着就带上杜昉、白九等人,人手一只竹篓,一起跟着村里有经验的渔民去赶海。

今日亦是如此。

原本用完朝食之后,还有些睡眼朦胧的孟桑,一来到海边,瞧见潮水退去后留下的一大片泥泞海滩,整个人都精神了起来,拎起竹篓子就迫不及待地往淤泥地里冲。

没一会儿,小螃蟹和泥螺没捞着几只,孟桑的膝盖往下和两只手都沾满了淤泥。虽然望上去有些“狼狈”,但女郎脸上的笑意却越发灿烂。

她双手并用,一左一右包抄孔洞里的小螃蟹,眼疾手快地将其捏起,转身看向落后她几步的谢青章。

“夫君,你瞧!我抓到小蟹了!”

谢青章看她那般高兴,眼中笑意更深,先是不吝言辞地夸她,随后温声嘱咐:“小心些,别摔倒。”

“嘿嘿,我晓得!”孟桑应了一声,继续两眼放光看向海货。

跟他们过来赶海的渔夫,今年五十有四,年岁虽大,精神却很好。他觑着日头,耳听风声,赶在涨潮之前,喊众人回到岸边。

孟桑等人将竹篓子聚在一处,互相比较了一番各自收获,然后顶着一身半湿不干的泥往回走。

等一众人快要走到村门口时,孟桑远远就瞧见朝着他们走来的数名仆从和……

“阿柏?!”

孟桑看着突然冒出来的人,不由诧异地唤出声。

风尘仆仆的仆从们身边,走着的小郎君可不就是叶柏!

数月没见着孟桑,叶柏那一双圆眼顿时亮起来,小脸绽出花,顾不得什么仪态,紧紧拽着身后的小包袱,往孟桑所在之处飞奔而来。

“阿姐——!”

叶柏冲过来的速度极快,孟桑只来得及将手中竹篓子递给身旁的谢青章,然后连忙张开手,弯下腰,接住撞入她怀里的小表弟。

孟桑又惊又喜,笑着大声问:“阿柏,你怎么来了呀!”

叶柏从自家阿姐的怀里抬起头来,有些忐忑,又有些兴奋地说道:“我好想念阿姐,所以就在耶娘的应允下,跟着回京送藕粉的仆从过来寻你和……”

说到这儿,小郎君仿佛刚刚记起一旁的谢青章,一本正经地行礼叫人。

“姐夫。”

唤完这一声,叶柏方才留意到面前一众人身上半干的泥,眼底满是好奇。

“阿姐,你们这是去泥地里玩泥巴了?”

孟桑失笑,指着谢青章手里拎着两只竹篓:“我们是去赶海了,嗯……就是等海水退去,去海滩上挖海货。”

叶柏哪里见过这个稀罕玩法,越发兴奋:“那我也可以去赶海吗?”

谢青章先是点头,又摇头,含笑道:“现下不行,海水涨回来了。等到了下午近傍晚时,海水应当还会再退去,届时我与你阿姐再带你去赶海。”

“不过现在呢,我们得先回去清洗一番,”孟桑说着,故作嫌弃地抖抖腿上的泥,面上带着消不下去的笑意,领着叶柏、谢青章等人继续往里走,“一路过来,必定疲惫,瞧瞧你这脸上都没几两肉了。等着,阿姐清洗完就给你做吃食。”

“对了,你这回要待多久?”

叶柏走在孟桑与谢青章中间门,乖巧回道:“就跟着阿姐和姐夫,你们何时回长安,我便什么时候回去。”

孟桑下意识与谢青章对视一眼,又问:“那国子监那边的课业怎么办?我们可是要明年开春才回长安,阿舅、舅母也是晓得这一点的,他们和叶相都没异议吗?”

闻言,叶柏语气如常,徐徐道来事情始末。

原来,“叶柏来找孟桑、谢青章”一事是叶简提出来的。

他认为,光坐在讲堂、斋舍里看书卷并不可取,须得亲身出来走一遭,亲眼瞧见大雍各处的民生,方能真正明白书上经义。

起初,张氏并不赞同,听完叶简所想之后,本着为儿子好的慈母心,渐渐被说服。

“耶娘带着我去故居寻阿翁,道明此事。阿翁听后,没说太多就答应了,并且主动出面,帮我去与沈祭酒以及先生们交涉。”

说到这儿,叶柏顿了一下,忍不住瞄了一眼面色自然的谢青章,眼底藏着些许仰慕。

“此事本有先例,故而众位先生们也没有太为难。依照岁考的规格,先生们考核了我今明两年所需研习的课业,见三门课业都不错,便应允了。”

孟桑留意到叶柏的眼神,望着谢青章,似有所感:“先例?”

谢青章看出她眼中的试探,翘了翘唇角,坦然道:“少时向往大好河山,于是停了国子监的课业,出来游历一年,方才回长安直接准备科考。”

然后一考,就考了个进士回来,还是糊名考的那种?

孟桑一听,心中感慨万千。

感情现下站在她左手边的两位郎君,乃是一大一小两学神啊!

嗐,我等学渣不能及也!

希望日后她与修远的孩子,在学识方面,还是多像一些他们的阿耶吧。

……

“夫人,今日暮食吃些什么?”

“炒花蛤吧!我养了好几日,应当已经吐干净沙泥了。隔壁王家的阿叔今日去捕鱼,应该能弄些新鲜的鱼回来……夫君、阿弟,你们喜欢吃红烧还是清蒸?”

“红烧!”小郎君率先应答,语气欢快。

“清蒸。”谢郎君回得慢些,不疾不徐。

面对截然不同的回答,女郎也不觉得为难,笑吟吟道:“那咱们就跟阿叔买两条,一条红烧,一条清蒸好了。”

“阿柏你来得巧,赶上佛跳墙开坛。你不晓得,这吃食不仅费银钱,还费工夫……”

话音未落,叶柏的肚子里传出一连串响亮的“咕咕”声。

众人面面相觑,眨巴眨巴眼睛,为了小郎君的薄脸皮,赶忙挪开视线,强行压下唇边笑意。

叶柏羞愤地捂住肚子,脸上泛出红意,声音大了许多,佯装镇定:“不是我,我不饿……”

话说到一半,又是一串“咕咕”声传来。

这一声出来,众人纷纷破功,不约而同地笑出声来,连一向从容的谢青章都在低头轻笑。

孟桑忍俊不禁:“走吧,回去吃饭。”

第118章 佛跳墙

庖屋里,一炉子上搁着一只半高陶罐,罐身与盖子的接缝处,严严实实封着一张荷叶。在炉中小火的慢煨之下,隐约有香味从陶罐封口处的缝隙散出来,勾得人心里发痒。

孟桑走进来时,身上带着些水汽,手里拿着一条发带,三五下工夫就将绞到半干的头发绑起。

她看向那陶罐,心中既忐忑又兴奋,轻咳一声:“火没熄吧?”

守陶罐的仆从赶忙让出位置:“没熄,仆仔细盯着呢。”

“辛苦了。”孟桑温声夸了这位尽心尽力的仆从一句,然后去到炉边,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吐出,借此缓解心中紧张。

佛跳墙,堪称闽菜头牌。

里头所用到的食材极多,哪怕放在后世都能让腰包大出血一番,想在当下收集齐整所有食材,自然不是一件容易事。像是花胶、鱼唇这两种金贵食材,在寻常高官家里都见不着。孟桑是托了皇太后的门路,方才得了小小一盒,对之视若珍宝。

前后两辈子加起来,她是头一回亲自做这道脍炙人口的闽菜名菜,心里头紧张得很。做不好,丢脸是小,就怕糟蹋了一众金贵食材。

孟桑嗅了一口空气里似有若无的香味,不停在心里给自己鼓劲。

虽然也是头一回做,但吊汤的手艺已经在先前已经练了许多回,依葫芦画瓢来烹制,应当出不了太大差错……

待做好了心理准备,她才定了定神,嘱咐仆从灭去炉中柴火,然后拿起一块湿布,亲自将那一只陶罐端离炉子、带去屋内。

叶柏已经换下那一身沾着尘土的衣裳,头上的小发髻也重新梳过,瞧上去又变回了那位白净可爱、书生气十足的小郎君。

与此同时,谢青章刚巧从东边屋子缓步走出来。他换了一件干净的淡青色圆领袍,领口没有完全系上,身上再闻不见泥土的土腥气,反而散着沐浴后的清香,被带有海水咸湿气的海风一吹,显得从容又自在。

瞧见孟桑带着陶罐过来,叶柏眼中显露好奇:“阿姐,这就是你说的佛跳墙?为何叫这个名字呀?”

这一问入耳,原本准备伸手去掀陶罐盖子的孟桑,手上动作停了一瞬。

佛跳墙,最广为流传的说法,都来自那一句“坛启荤香飘四邻,佛闻弃禅跳墙来”。盖因启坛时香味太浓,惹得一秀才吟出这句诗,方才得名。

不过,她也曾看过另一种解释——佛跳墙本名应为福寿全,原本寓意福寿双全,而福寿全用福州话讲出来与佛跳墙的发音相近,由此而改名。换言之,这是玩了一个谐音梗。①

孟桑琢磨了两下,最后结合了两种说法,将佛跳墙这道名菜介绍给叶柏和谢青章。

“这么香,能让修佛之人都忍不住想吃?”叶柏一听,立马来了精神,一双圆眼牢牢盯着未开封的罐口,咽了咽津液,“阿姐,你快掀开,让我闻闻!”

孟桑弯了弯唇角,依言将盖子去了,又伸手将荷叶掀开。

那荷叶刚露出一个口子,便有一股浓而不腻、鲜美异常的荤香溢出,闻之使人心醉。

荷叶向着罐内的那一面,浸透湿气,依稀还泛着油光。从掀开条缝到完全将荷叶揭开,叶子上的水珠不断随之滑动、合并,最后从边缘坠到地上。

而罐中美景,也由此完全展露。一样样食材,十分整齐地码在陶罐里,泡在金褐色的浓郁汤汁中。瑶柱与鲍鱼分别占据两边,一起摆成了一个圈;中间铺着一只只肥美的海参,与一颗颗小巧可爱的鸽子蛋;底下隐约露出花胶与鱼唇……琳琅满目,香味动人。

不等叶柏和谢青章反应,孟桑自己先狠狠吸了一口香气,暗自点头。

嗯,虽然不知做出来的佛跳墙够不够地道和正宗,但是味道应当是不会差了。

忒香!

孟桑拍拍叶柏的肩膀,扬眉:“怎么样,够不够香?”

“香!”叶柏重重点头,眼中写满渴望,“阿姐,想吃!”

孟桑点头,从桌案上拿起干净的陶碗,又接过白九递来的大勺和木筷,分别盛了些佛跳墙,分与众人品尝。

海参和鲍鱼都是渔民下海捞回来的,个头有大有小,但每一只都很新鲜。海参内外吸饱了汤汁,加起来时,底下的半条身子在空中颤颤巍巍的,咬着很弹;而鲍鱼肉质紧实到略有些弹牙,口感鲜嫩,颇有些嚼头。

谢青章分别尝了这两种摆在最上头的食材,有些讶然:“这土肉竟然没有一丝腥气。”

叶柏立马接话:“鳆鱼尝来也很好。”②

这倒也不稀奇,全因孟桑在处理这些食材时,下了很大一番工夫,将海参里的泥沙去除得干干净净,又用相应辅料处理过,这才吃不出一点土腥气。

孟桑眼疾手快,拦下叶柏那只蠢蠢欲动的右手,认真道:“你才九岁,吃多了土肉也不好。”

海参嘛,属于大补之物,性温补、益精髓,足以和人参相媲美。吃了它之后能不能踢好蹴鞠,这确实还没有定论,但可以用来补肾、壮……③

一想到这儿,孟桑忍不住看向在一旁静静喝汤的谢青章,心里咯噔了一下,面上一热。

咳咳,应该不至于见效这般快吧……?

见谢青章似要偏头看过来,孟桑立马坐正,一本正经地给叶柏夹了些瑶柱。

谢青章在直直望向孟桑之前,已经在余光中捕捉了对方那道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视线,眼下看孟桑强装淡定,心中越发不解,挑了下眉毛。

他家夫人这是又冒出什么小心思?

谢青章眼尖地瞅见孟桑耳垂上的一抹红,以及那偷偷摸摸投来的目光。他看了一眼碗中胖乎乎的海参,似有所感,轻轻笑了一声。在惹来对方眼睫猛地一颤之后,他唇边笑意更浓,继续慢条斯理地享用碗中的佛跳墙。

除了海参、鲍鱼之外,其他配菜也是好吃的——鸽子蛋模样小巧,蛋白的最外侧覆着一层汤汁,先吮再吃,一口一颗完全不费力;一粒粒浅黄色的瑶柱,嚼时带有一丝韧劲,滋味极其鲜美;鱼唇和蹄筋都很软滑,但细细品尝,两者又有细微的差别;花胶还不至于入口即化,但胶质十足……

在谢青章和叶柏品尝各色食材时,孟桑已经捏着勺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碗中集各色食材精华为一身的金褐色汤汁。

孟桑没有特意给汤汁勾芡或者大火收汤,所以这汤喝起来并不会很黏稠。初入口时很顺滑,而等汤汁在口中转了一圈,那股子黏劲儿立马作势要反扑。汇聚各色海鲜、鸡鸭羊肉而炖成的汤汁,层次感十分丰富,香味浓郁却又不会令人厌烦,鲜甜的味道直直勾住味蕾,让人觉得欲罢不能,恨不得再多来两三碗。

“呼——”孟桑一口喝完碗中剩余汤汁,终于安下心来,眼中带笑,“还好,至少没毁了食材。”

依着她个人的想法,这罐佛跳墙必然称不上十全十美,但最后呈现出来的风味也算不差,至少也称得上合格。

暮食光吃一道佛跳墙,足够鲜美,但到底还缺了些什么。白饭是提早备下的,一直在灶上温着,直接取来吃就行。除此之外,孟桑准备再添些别的菜,譬如原本应下的炒花蛤、清蒸鱼和红烧鱼。

她从罐中捞了一只鲍鱼,嗷呜一口吞进口中嚼着,起身去庖屋做吃食。

食材早就由仆从处理干净,这些吃食对于孟桑而言,做起来也不麻烦。

等到其他菜式上桌,众人一边说笑闲谈,一边夹菜扒饭,吃到尽兴方才结束。

用完暮食后,孟桑和谢青章带着叶柏出门。

原本想去岸边赶海,奈何错过退潮的时辰。叶柏也不觉得难过,十分讲道理地与孟桑二人商量明日再来,并提议可以在海边走一走。

比之前年孟桑与他初见时,叶柏已经长了两岁,个头也高了不少,跟人商量起事情时,那娓娓道来的模样实在惹人疼。

孟桑越瞧越觉得稀罕,一时没忍住,上手揉了揉自家表弟的脑袋,喟叹:“阿弟可太乖了。”

叶柏涨了两岁,对面子也越发看重。他倒没有刻意去躲孟桑的爪子,只无奈叹气:“阿姐,我长大了,不好总被摸头了。”

孟桑悻悻然收回手,灵机一动,笑着哄他:“我摸你的头,丢了的那些面子,你日后就在外甥、外甥女身上找回来嘛……”

闻言,叶柏的双眼当即亮了,脸上都是压抑不住的惊喜:“阿姐有孩儿了?”

静静陪伴在一旁的谢青章听了,也忍不住望向孟桑,眼中藏着隐隐的期待。

瞅见他们二人这副模样,孟桑连忙摆手:“没有没有,说的是日后,日后!”

此言一出,叶柏眼中的光亮陡然熄灭。

而谢青章看着笑意不变,瞧不出是失望,还是难过,叫人分辨不出他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孟桑将二人的神色看在眼里,若有所思地摸了摸鼻,和叶柏、谢青章一起慢慢在海滩上散步,感受着海风的吹拂。

到了晚间,入睡时分。

孟桑泡完脚,自去洗漱一番后,回到床榻上,习惯性地扑进谢青章的怀里,牢牢搂住对方脖子。

她神色认真:“夫君,你现下想要孩子吗?”

“怎么忽然问这事?”谢青章听后一愣,将手中书卷放到床榻内侧,伸手回搂。

“子嗣一事看缘分,不着急。”

孟桑的眼睫微眨,嗓音放软:“真的?”

谢青章“嗯”了一声,轻轻抚着孟桑披散在脑后的青丝,语气温柔:“别怕,哪怕是命中与子嗣无缘,也无妨的。”

“我早就与耶娘表明心志,不求子嗣血脉,能和你一生相伴,安安稳稳到白头,已然是一桩幸事。”

孟桑心口微热,双手卡着对方的脖子,将自己往上拽了拽。她的头埋在谢青章的脖颈处,抱着对方不放手,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谢青章随着她动作,又跟着调整了一番姿势,好让孟桑抱得更舒服些,打趣道:“桑桑,别是要哭鼻子吧?”

闻言,孟桑移开脑袋,好气又好笑:“你才哭鼻子!”

谢青章故意引开话题:“对了,今日用暮食时,你为何那般看我?”

他一提起,孟桑就想起海参的作用。

二人成婚数月,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白日里碍于叶柏在,孟桑自然要装得正经些,眼下这一方小天地只有她和谢青章二人在,便毫不掩饰地露出本性。

孟桑露出一抹坏笑,伸手挑起谢青章的下巴:“夫君,土肉可是大补之物,你就不觉得……身上哪里燥热?”

她故意拉长了尾音,意有所指。

谢青章又不笨,哑然几瞬,顿时明白过来对方意思,摇头笑了一声,抱着孟桑的手一用力,将二人的位置上下颠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