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的叶小郎君平日里是很稳重,但到底年岁小,哪里经得住这种诱惑?自然是越玩越起劲,便是连往常最不怎么喜欢的鸡蛋,也能毫不迟疑地吞下去了。
叶简见自家儿子这般有兴致,立马来劲儿,开始掺和进叶柏的组装大业。不过此人忒坏心眼,要么在一旁捣乱,要么就仗着阅历多,故意做出一些更漂亮的春卷来逗人。
他的种种举动惹得小郎君难受极了,愤愤然瞪他一眼,随后一扭身子,再也不搭理叶简,只专心做自己的。
叶柏一难受,叶简立马受到了自家夫人的挂落,只好腆着笑脸去哄人。
在场的夫妇不在少数,不过都未曾像叶简夫妇一般打打闹闹。
昭宁长公主与谢琼成婚多年,依旧是一番蜜里调油的模样,谢琼自己没吃上几口,光做出好看又美味的春卷来献殷勤了。
谢青章对此已经习以为常,权当做看不见,只一心挑着孟桑喜爱的食材,细致地将它们卷好,然后翘起唇角,把春卷轻轻放到身侧孟桑的盘中。
于是众人了然,很不正经地“噫”了一声。
常人说得没错,还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感情这献殷勤的举动,是谢家一脉相传的特色啊!
如今的孟桑脸皮厚了很多,面对其他人的起哄,十分嘚瑟地笑了,然后也按着谢青章的口味,包了一个还过去:“谢谢阿章。”
谢青章莞尔,伸手接了过来,立即咬上一口。明明这春卷什么酱料都没蘸,他却品出了蜜一般的甜味,勾起的唇角根本压不下去。
他们二人这一来一往,惹得众人纷纷边笑边摇头。
至于在场最后一对夫妇——孟知味和裴卿卿。他们比之前头两对,那可就正常多了。孟知味的眼睛已经好转大半,不仅能瞧见光亮,也能模糊看见眼前的东西,平日里基本能自己处理很多事,无须其他人时刻搀扶。
他与正在吃荠菜肉汤圆的裴卿卿,一边轻声聊着什么,一边慢慢卷着春卷。
裴卿卿给他盛了一只荠菜肉汤圆,道:“桑桑做的荠菜汤圆,趁热吃。”
孟知味接过碗,用筷子夹起白白胖胖的汤圆,张嘴咬了一口。
煮好的汤圆软趴趴的,筷子去夹时,甚至会陷进去一些。外头一层厚薄正好的江米皮吃在口中,口感糯唧唧的,泛着淡淡的甜。而内馅却透着一股咸香,碧绿的荠菜碎与豚肉粒混在一处,隐隐能品出豚油的醇香。
若是此时筷子一用力,甚至会将里头的内馅挤出来,混进碗底的少许汤圆水里。
孟知味点头,微笑道:“是精进许多。如今桑桑做外皮的手艺,比我还要好了。”
他们二人相视一笑,继续用暮食。
二人在吃上面的互动不多,但寥寥几次互换吃食和笑语,都十分和谐,就像是经年累月酿成的美酒,香气慢慢地散出,沁人心脾。
唯有皇太后和宋七娘,两名资深吃货一心扑在吃食上头,等到吃到尽兴,方才有心思闲聊。
宋七娘看向孟桑,笑问:“那你是打定主意要参加那美食比试了?”
此言一出,立马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在场诸人的视线都汇聚到孟桑身上。
孟桑很是自然地点头:“嗯,准备明日去登记姓名。”
皇太后、昭宁长公主等人初闻此事,眼睛倏地亮了。
老人家兴致勃勃道:“我听龚厨子说过此事,当时没放在心上,倒不承想桑桑你要参加。哎呀,那这个热闹我可不能错过,定要到场观看的。”
“快说说,何日比试?在哪儿比试?”
没等孟桑回答,一直惦记着这事的叶柏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口,将这些细节一一报出。譬如比试的时间定在三月三上巳节,譬如地点还未定,大抵是安排在曲江边一处对外出租的大宅子里。
末了,叶柏还随口提了一句:“我和同窗们为了商量出那日要怎么给阿姐鼓劲,正吵得不可开交呢!”
闻言,孟桑失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你跟薛监生他们悠着些,心意到了便可。”
叶柏点点头,认真道:“我们晓得阿姐的性子,必然不会铺张浪费。”
与此同时,皇太后、宋七娘的眼睛倏地亮了。
“哎呀,这个应援……呃,这个鼓劲的事儿,再没有比我更熟悉的了!”皇太后朝着叶柏眨了眨右眼,自信极了。
“小阿柏,你待会儿单独来寻我,这事包在我身上,保管让国子监一众监生满意,也能达成桑桑不欲铺张浪费的想法!”
听得此言,叶柏狠狠点头。
宋七娘也露出明媚的笑来:“既如此,那我当日必然也是要去捧场的。”
昭宁长公主乐道:“三月三的曲江边总是那些风景,无外乎什么才子佳人、举子游街、踏春赏景,这么些年早就看腻了。今年难得遇上这种热闹事,我可不能错过!”
其余人纷纷应和。
唯有要伴圣人左右的谢琼、谢青章和叶简三人,对视一眼,面露遗憾之色。
而孟桑面对众人的热情,心里头暖洋洋的,眼中眉梢都带上笑意。
在她没留意之处,裴卿卿的手在桌下碰了碰孟知味的,潦草在对方掌心写了什么,而孟知味顿了一下,轻轻点头。
一直到了晚间入睡,孟桑洗漱好回到正屋,正准备钻进被窝去“折腾”她家阿娘时,猝不及防地从对方口中听见了一事。
孟桑的动作顿住,愣愣地重复了一遍:“你们要离开长安了?”
裴卿卿点头,将呆住的女儿拉上床榻,轻声道:“嗯,待到清明寒食,我与你阿耶去祖坟扫墓祭祖完,便回扬州府了。”
孟桑回过神来,心思一转,犹豫地咬着下唇道:“那我……”
闻言,裴卿卿笑了,温柔地抚摸着自家女儿的一头青丝:“你还有国子监食堂、百味食肆、承包制的事牵挂着,自然不必与我们一道回去呀。”
“再者说了,你能舍得修远那孩子?”
孟桑面色一赧,抱起她家阿娘的胳膊,软糯道:“可我也舍不得耶娘呀。”
裴卿卿好气又好笑道:“我只是与你阿耶回去收拾一下家里,又不是以后不来长安了,哪里值得这般难过?”
“还有那些敢趁我与你阿耶出事,来咱们家趁火打劫的蠢人。虽然昭宁已经派人将他们收拾过,但为娘还是觉得不得劲,总要回去亲自教训一番的。”
“再者说了,桑桑你也长大了,过一两年就要嫁给修远,总归要和耶娘分开的。”
裴卿卿低头,看着自家女儿的头顶,叹了一声:“其实,为娘也不瞒你。哪怕这么些年过去,即便有昭宁在这儿,可是阿娘我啊,还是不喜欢长安,没法在这儿待长久。”
“于我而言,扬州城里的那间二进小宅,城外小山上的木屋,才是我和你阿耶的家。”
“不过桑桑别怕,日后耶娘会每年来长安见你,在这儿小住。你与修远、昭宁若是得空,也可来寻我们。以后的日子那么长呢,见面的机会多的是呀。”
孟桑自然晓得这个道理,但依旧很是舍不得。她皱皱鼻子,将对方的胳膊抱得更紧些,哼哼唧唧个不停。
裴卿卿哑然失笑,只好将难得柔弱的女儿搂进怀里,低声细语地哄着。
她笑着岔开话题:“修远这孩子也算练出来了,虽然底子仍然有所欠缺,但只要日后勤加练习,必然能护你周全。”
说着,裴卿卿故意抬起手,在孟桑的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故作不满道:“你啊你!若不是你从小就不爱练武,只爱跟在你阿耶后头做吃食,也不至于被孟家那群蠢材欺负成这样!”
“就拿捉钱人掳人一事来说,倘若你有为娘五成功力,也不会那般轻易地被人带走。”
孟桑不满地将头埋得更深些,哼道:“我就是对刀啊、鞭子啊什么的提不起劲,只喜欢菜刀嘛……”
裴卿卿笑了,叹道:“算啦,你也不是个练武的料子,强练只会损伤筋骨。还是让你待在灶上,多给耶娘弄些新奇吃食吧!”
孟桑听了,起初先是嘿嘿一笑,旋即心中生出些忐忑。
原本在家乡时,她不想惹得耶娘怀疑,故而还算收敛,并未一口气抛出这么多食方。去岁来了长安后,一是仗着此处无人认识她,二来也为生计所迫,她便有些得意忘形,没什么顾忌地掏出许多后世才会出现的吃食来。
如今耶娘平安归来,必然瞧见了这诸多食方,会不会……
孟桑咬了咬下唇,有些犹豫要不要问出口。
良久,在离别的伤感难受、欺瞒耶娘的不安中,她终于狠下心,踌躇着开口:“阿娘,我做出的这么多时人闻所未闻的吃食,你和阿耶……”
话音未落,她感受到后脑勺附上一只温热的手掌,是裴卿卿在帮她梳理打结的头发。
裴卿卿微微一笑,口吻十分自然:“桑桑,耶娘亲眼看着你从为娘的肚子里出来,又一手将你养大成如今这般好看的小娘子。”
“况且,你忘了耶娘曾与你说的事了吗?原本我与你阿耶刚刚表明心意,尚未离开长安之时,曾遇见过一个道士。那道士曾说,我与你阿耶命中无子嗣。”
“而等到几年后,我与你阿耶游历山水的途中,再次撞见那道士时,那人却说‘命数已改,来年得一女’。”
裴卿卿低声笑了:“那道士或许真有几分功底。与道士分别五月之后,我便查出了身孕。虽说我与你阿耶都不信神佛,但在这一桩事上,还是觉得能算作‘命中注定’的。”
“所以,无论如何,你都是耶娘的女儿。至于其他的,我跟你阿耶都不在意,只要你过得快活就好。”
孟桑怔住,旋即明白过来她家阿娘的意思,鼻子一酸,紧紧搂住对方:“嗯!”
母女俩就这么互相搂着,轻声细语说着琐事,偶尔笑闹,偶尔温情。
月色正好。
翌日,东市丰泰楼的一处厢房中,几家酒楼食肆的掌柜或老板各占一个席位。
众人面前的大桌案上,平铺着一只文卷,上头写着一列列来报名比试的庖厨姓名、籍贯等等。其中有一列,赫然写着——
孟桑,扬州府人士,现任国子监食堂、百味食肆的掌勺庖厨。
这一众人的面色都不大好看,阴沉沉的仿若乌云堆积其上,紧紧抿唇,互相甩着眼刀子。
为首的丰泰楼张掌柜,也是前御厨曲厨子的亲传二徒弟,终是没忍住,一拍桌案:“到底是谁想出来的馊主意?竟然拿这位孟厨娘做筏子?”
“诸位莫不是被冲昏脑子了吧!这位做出来的吃食,可是经过舌头最挑的朝廷数位官员、官员子弟所证实过的,而且还得了宫中皇太后娘娘的青眼!”
“更别提,据说这位还是叶相公的外孙女,咱们哪里招惹得起?”
一听这话,祥云楼严掌柜撇了撇嘴:“谁晓得是不是看在金贵食材的份上呢?我可打听过了,这位孟厨娘背靠昭宁长公主。那些于我们而言极其难得的金贵食材,对人家那就是唾手可得。”
“咱们要是也能随意取用,那这事可真说不准了。”
同春食肆的史庖厨也面露不屑之色:“说到底也就是个十七岁的小娘子,仗着手里食方多、食材好而已。而且,谁晓得是不是因为叶相公和昭宁长公主的面子,这些郎君、官员才对她做的吃食趋之若鹜?”
“若真要真刀实枪比上一把,我等也未必会输!”
还有一斜长眼的掌柜哼笑道:“左右最终输赢还不是咱们说了算?她敢撞进来也好,正巧让咱们借着她的名气,好好涨一涨威风。”
一开始驳斥众人的张掌柜见此,真真是气得七窍生烟:“真是,真是……目光短浅!”
“办这一场比试,确实是为了扬名,从而在承包一事上喝点汤。可谁让你们踩着人家往上爬了?”
“殊不知,纸包不住火?待到东窗事发,谁还保得住你们?”
斜眼掌柜无所顾忌地笑了:“有何好怕?我也识得朝中一些高官,手里头也是有些门路的。若不是我一人吃不下这块肉,也不至于来喊哥几个一道。”
话音落下,就在张掌柜怒气冲冲想驳斥些什么时,就听见屋外传来一声怒喝。
“愚蠢至极!”
闻言,张掌柜等人的面色一敛,连带着那斜眼掌柜都装出规矩的模样站好。
下一瞬,屋门被人从外拍开,头发半白的曲厨子怒气冲冲走进来,他的身边还站着一名气质从容的中年人。
曲厨子瞪向一众人,怒不可遏道:“做生意就好好做,在背后耍些阴招,算什么光明磊落?你们这样做事,对得起手里的菜刀锅铲,对得起做出来的吃食吗?”
他一手做大东市最有名的丰泰楼,这屋子里或多或少都受过他的指点和相助,不管是论手艺,还是论辈分情分,众人只能乖乖停训,否则就算违背了这一行的规矩。故而,屋内张掌柜等人不管心里是否真的认同,俱都微微垂下头,一副乖巧听骂的模样。
曲厨子的眼风在屋内刮了一圈,骂出众人的小心思后,看向一旁的中年人,叹道:“龚老弟,让你见笑了啊。”
中年人摇头,摆手道:“曲老哥就一个人,哪里能面面俱到?这怪不得你。”
斜眼掌柜年轻些,他忍得了曲厨子的责备,却对这中年人看不顺眼,只觉得对方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当即想说些什么。
一旁的史庖厨瞧出不对,连忙不露痕迹地拽了拽他,压低声音,提点对方:“这是皇太后身边的龚御厨!”
闻言,斜眼掌柜立马安分下来,缩成了个鹌鹑。
龚厨子可是能一直待在皇太后身边的御厨,非长安城中其他人能比肩,哪怕是曲厨子也要略逊一筹。
倘若真要比个长安城庖厨中的魁首,必然是龚厨子没得跑!
而龚御厨的目光轻飘飘地扫过此处,然后不以为意地挪开,旁若无人地与曲厨子说话。
他笑道:“在宫中与孟师傅见过两三回,她的手艺的确很好,主意也新奇。我一直想与她好好切磋一二,无奈孟师傅太忙,总是来去匆匆。”
“既然撞上孟师傅主动来参与比试,那我可就按捺不住,也得下场试一试了。曲老哥,之前商量好的评判之事,你还是另找他人吧。”
曲厨子早就听过孟桑的名声,又见龚厨子这般欣赏对方,心里也生出好奇,面上缓和许多,笑道:“你都下场了,我哪有高坐台上的道理?哪怕这身老胳膊老腿再不好使,也是得跟你们一道比个高低的。”
此言一出,在场其他人傻眼了。
张掌柜为难道:“师父,您和龚御厨都下场比试,那这长安城中,谁有资格、有能力来评判输赢呢?”
“徒弟我和其他师兄弟,必然是不敢的。”
不等其他人说话,曲厨子转过身来,一指屋外楼上楼下的众多食客,斩钉截铁道:“没有人比食客更有资格评判庖厨的技艺。”
“今次的比试,不必找资格老、名声高的庖厨来评判,只管交给届时在场的食客,有他们选出魁首和头五名。”
闻言,龚御厨轻轻点头,明显十分认可,而其余人神色各异。张掌柜愣了愣,明白过来他家师父的意思,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严掌柜、史庖厨等人面面相觑,倒也没旁的意见。
而斜眼掌柜回过神来之后,眼中显现出一抹精光,不晓得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忽而笑了。
第107章 臭豆腐
由丰泰楼牵头举办的美食比试,日子定在三月三的上巳节,地点则在曲江的一处对外出租的大宅子里。
虽说是为了宣扬各家名气,以此达成揽客、承包部分官衙的目的,租场地、搭台子、请杂耍艺人的费用不低,但是丰泰楼等大酒楼食肆自然也不会当真让自己赔本太多。
他们先是对外公布比试名次由在场食客品尝完吃食后投出,点出参赛者不仅会有大名鼎鼎的龚御厨、曲大师傅,还包括了近来在长安城名声大噪的孟厨娘,以此勾起众人的胃口和兴致。紧接着又道明,入场者分为两种——一种为能尝到各位师傅手艺、拥有投票权的食客,须得交入场费用四十文钱;另一种则是单纯瞧个热闹的,可以去场边免费茶水解渴,须得交入场费三文钱。
除此之外,若是想要私密些的看台小隔间,也需要支付额外的银钱。当然,众酒楼也会奉上更好的蜜饯糕点、各色饮子。
一众食客们听了之后,大多数人都没什么意见。毕竟这些都是经常来东、西市用吃食的食客,身家称不上特别富裕,但四十文钱还是出得起的。
于他们而言,花这四十文钱就能尝到龚御厨、曲大师傅和孟厨娘的手艺,哪怕仅仅是一筷子,那也忒值!
就这样,美食比试在众人一传十十传百之下,很快就在长安城里传开来,吊足所有人的胃口。
而孟桑多少也听闻了此事,但也没太在意,而是将注意力都放在国子监和百味食肆的几桩事上。
头一件要紧事,就是在朝堂上过了明路,从二月下旬起可以推出勤工俭学。
经孟桑与沈道、谢青章、徐监丞、魏询等人的商议过后,决定同时在食堂和百味食肆推出不一样的岗位。前者由国子监公账拨发工钱,主要是一些洗碗、运餐盘等等杂役的活计。而后者则由百味食肆拨工钱,至于活计,要么是与监内外送有关,要么就是安排去小食柜面、饮子柜面负责收银钱等等。
当然,这些岗位的数目有限,自然不会来者不拒地接收所有监生,主要还是为了帮助孙贡、许平这一类平日里较为拮据的监生。
好在国子监内监生人数不多,而且每一人的来处都有文书可循,监内对所有监生的家里状况尚算了如指掌,不会出现后世那种“家境富裕者抢占有限位置”的情况。
这些通过资格勘验的监生,在经过几日培训之后,便立马上岗。擦桌子、洗碗、算账……少年郎们各干各的活,一个个都是精神抖擞、十分有干劲的模样,倒也给食堂各处添了些年轻气,甚至惹得其余杂役、仆役都积极不少。
除了勤工俭学一事,另一桩让国子监热闹起来的,还得是今年的科举。
三场试考完后,没过多久,贡院就放了榜。
登第的举子们喜气洋洋,一边等着金花帖子送到自家报喜,一边热热闹闹地参与各种官方或私下举办的宴席。落第的举子自然各个哀愁,要么留在长安寻觅机遇,要么收拾包袱回乡。
而国子监中今年参与科举的监生们,喜怒哀乐却恰好反了过来。
有一成功以明经取士的监生,就差当场洒下眼泪,哭嚎道:“现下百味食肆只在国子监才有,各大官衙的公厨都还没个动静。日后离了此处,要我如何是好啊!”
今年唯二考中进士的监生,面色也泛着愁。
其中一人苦兮兮地叹道:“能留在长安做官都还算好的,至少日后总能吃上百味食肆!”
另一人接话道:“但若是被外派到各个州府乡县,四年中偶尔才能回长安,那才叫一个难受呢……”
一众登第者,唉声叹气,脸上写满愁字。
而那些落榜者面上的神色,就有趣许多了。起初,他们还因落第之事有些闷闷不乐,后来见这些金榜题名的同窗这般郁郁,心中立即就泛起一丝窃喜。
对啊!落第也并非都是坏处嘛!
至少他们还能再吃上几年的国子监食堂,岂不美哉?
要晓得,百味食肆的吃食好歹通过各种路子能买到,而食堂这边无偿供应的朝食、暮食,那可真是有价无市,饶是你用尽办法,基本也是没法尝到的。
如此一来,落榜监生们的面色顿时缓和许多,甚至还带上些笑意,纷纷开口。
“哎呀,是我课业还不够精进,正好留在国子监再读几年嘛!”
“常言道‘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这进士哪有这般好考,能一下就中举?我这才通三经,学问差得很,还是跟着博士、助教们多学几年罢!”①
“……”
见此,正在忙活的孟桑摇头失笑,也不晓得要说些什么才好。
谁能想到,监生们与外头乡贡举人们的悲喜刚好反过来?真也是一幅奇景了!
孟桑将锅中炸至外皮金黄、内里鼓起的臭豆腐捞出来,轻轻抖了抖挂在外壳上的油,然后拿小剪刀从它的侧面剪开,往里头塞了一小勺红通通的辣椒酱,最终把它们悉数装入油纸袋里。
她将手里的小食递给最面前的监生,随后笑着问站在后头的荀监生:“要汤底的,还是干吃涂酱的?”
荀监生没有犹豫,彬彬有礼道:“要带汤的。”
孟桑笑了:“成!”
说罢,她又捞起旁边四方形的豆腐块,继续炸臭豆腐。
在中央灶台旁围了一圈的监生,半是隐忍半是期待地盯着“滋滋”冒油泡的锅中瞧,全然一副痛并快乐着的模样。
“真是奇了,这臭豆腐闻着忒怪,怎么经过一番炸制,吃到口中却有种说不出的美味呢?”
“私以为,还是干吃蘸辣酱,风味更佳。”
此言一出,立马有人不满:“带汤汁的臭豆腐才更美味!”
虽然都是臭豆腐,闻着的滋味都很……销魂,但是带汤和干吃两种吃法,从臭豆腐的形状到最终风味,还是有所区别的。
带汤汁的臭豆腐,挑的都是四四方方的小豆腐干,出锅后得先剪上三四下,再丢到碗中,浇上汤汁。
如此一来,小小的臭豆腐从内到外都吸饱了特制底汤,用唇齿去挤压、咀嚼时,汤汁会迫不及待地溢出来。那种恰到好处的咸辣、回味无穷的鲜,配上臭豆腐独特的香味,香得人一口接一口,即便将碗中汤汁都喝光,都还觉得不尽兴。
干吃的臭豆腐则又有些不一样,虽然也是四方形的,但明显比之另一种的形状要更扁一些,每一块都有大半个手掌那么大。外头是金黄色的,从横切面的开口处掀开,里头塞着少许通红辣酱,更偏、更深的地方依旧一片白。
这种吃法的臭豆腐,外壳是脆的,内里是嫩的,散着一股子油香。“咔嚓”一口下去,咬破触感略粗糙的外壳,立即就能尝到里头直白的辣味与臭豆腐的香臭滋味,多嚼几下,口中那种独特香味会越来越浓,甚至隐约会泛出一丝豆腐原本的清甜。
继南北烤鸭、咸甜豆腐脑、咸甜汤圆之后,食堂里再度燃起新一轮的争辩——臭豆腐是吃干的,还是带汤的。
有监生被对面说得一时找不到词来反驳,索性无赖道:“你明日就要离开国子监,与你多说无益。这位新进士,你可赶紧去斋舍收拾细软吧!小心明日来不及,离监前还要被监官揪住错处!”
话音未落,越说越起劲的新进士苦从心中来,顿时说不出话来了,气得拿竹签子的手都在抖:“你你你!”
“我们也就剩下今晚和明早两顿吃食了,诸位同窗行行好,让我们安心吃完吧!”
闻言,方才还在互相争辩的一众监生,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国子监整个大堂之中,各处都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瞧着真真可怜。罢了,放你们一马,且吃个痛快去。”
“你们离了国子监,也别忘记三月三去给孟师傅助威,咱们可是提早约好的!”
“应某省得,忘不了!”
而正在带着柱子做吃食的孟桑,忍不住追问几句他们究竟要做什么。
哪晓得这些监生贼得很,谁也不愿提早透露其中细节,只一个劲地说“定不会铺张浪费,花不了几个钱”,然后就不愿多言。
孟桑无奈,在油锅散出的热气中将豆干下锅,心想——
罢了,左右再过几日就是三月三,届时就晓得了。
只盼着皇太后前辈别弄得太夸张……
步入三月,吏部关试也放了榜,登第的举子们终于能安安心心地开始放纵享乐。
从东、西市各大酒楼食肆,到平康坊的各家宅子,再到曲江畔的杏园、芙蓉园,各处都遍布新进士们的身影,一连热闹了好几日。
而等到三月初三上巳日,便更加热闹了。
大半个长安城的人,无论是高官贵胄、富商豪绅,还是寻常人家、贩夫走卒,当日一大早就出了门,纷纷从不同城门涌出,直奔曲江池畔,踏春赏花。
那人山人海的架势,比之上元节也不遑多让,当真应了那一句“万花明曲水,车马动秦川”。②
春光正好,新进士们骑在骏马之上,前有进士团在泱泱人群中喝道开路,后有乐工吹锣打鼓、平康坊的妓子轻歌曼舞,周围还聚着一众百姓,啧啧称奇地瞧热闹。③
这一行人行至中途,忽而被一仆役客客气气地拦住。那仆役给其中一名长相英俊、被选为探花之一的进士递了一张香笺和丝帕。
周围人见怪不怪,面上露出了然的笑来。
倒有一名衣着朴素、身形略瘦的女童,离此处近些,好奇道:“这是什么?”
举着她的偏瘦青年不自在道:“阿喜呀,这是平康坊的女郎,在祝贺探花郎金榜题名呢!”
孩子还小,总不能将那些风流韵事告诉她吧?
小女童的天真稚语,以及同行人避重就轻的答复,惹来周围人带着善意的轻笑。
探花郎坦然一笑,接过香笺和丝帕,笑问:“赵娘子可来了此处?某冒昧,想邀她一并赴宴。”
今日的宴席是进士们私底下办的,与官府无关,自然不必太过拘束,本来也让教坊派了些饮妓来助兴。像是这般邀请名妓去宴席上的事,看似临时起意,实则因为对彼此都有一定好处,双方都是心照不宣的。
英俊的探花郎心中笃定,等着仆从的肯定答复,却不曾想,看见对方面上浮现犹豫之色。
仆从轻咳一声,叉手道:“今日赵娘子另有邀约,虽也来了曲江,但恐怕无法赴郎君的宴。”
此言一出,探花郎心中讶异:“有约?”
仆役笑了笑:“是宋都知相邀。”
探花郎顿时想起那位才气过人的宋七娘来,“嗯”了一声。因着与赵娘子的交情好,他也没说什么,只让那仆役退下。
长长的队伍继续往前,其中有一自诩风流的进士,笑道:“原本探花还说与擅琵琶的赵娘子交好,怎得如今连人都请不来?”
那人扬声道:“诸位不必担忧,待会儿文娘子也会来送香笺,我必能邀她赴宴!”
其余人给面子地说了几句场面话,里头也有不少人出言,说是能邀来交好的名妓,而探花郎瞥了他们一眼,笑意略淡。
哪成想,队伍渐渐往前,所发生的事情却出乎众人预料。
“文娘子贺马进士金榜题名——”
“洛娘子贺荣进士——”
“……”
名妓的仆役、婢子们,虽然都笑着送来香笺,但若是被问是否能一并去赴宴时,却都礼貌婉拒。
“我家文娘子应了宋都知的邀约……”
“对不住,宋都知已经……”
眼下,看着又一位来送香帕的婢子露出欲言又止的模样,接过香帕的进士皱眉道:“莫非乐娘也应了宋都知的约?”
婢子露出得体的笑,颔首不语。
这些风风光光骑在马上的进士们面面相觑,那进士不禁追问:“乐娘这是要去哪?”
婢子也不瞒着,笑道:“宋都知请她们去观赏美食比试呢!”
说罢,圆脸喜庆的婢女行了一礼,退入人群中,图留一众进士不是滋味地往杏园而去。
人群中,方才那名有些天真可爱的女童拽了拽同行青年的袖子:“山子哥,是在说咱们要去的那个比试吗?”
阿山问道:“对,就是那个。你们还想看进士们骑马吗?要是觉得腻了,我带你们去园子与阿康他们汇合。”
阿喜眼睛亮晶晶的:“骑大马好无趣,阿喜想看做吃的!”
其他年岁不一的女童纷纷点头。
见此,阿山笑了,与周围其他几名少年交换了个眼神,带着小女童们往举办比试的宅子而去。
一路上,朝大宅走去的人不在少数,这些大多是携着家眷或者奴仆。倒也有一大行人瞧着比较扎眼,看着都是少年郎,约有一千多人的样子,身上衣袍的布料高低不一,一个个手里拿着物件,有说有笑地往宅子走。
阿山愣了一下,旋即了然。
恐怕这就是雇主说的国子监监生了。
他与阿康等人都是长安城里的乞儿,自小在街上混吃混喝,长大之后要么去各家打短工,要么偷鸡摸狗、凑合度日。他们人数不少,兄弟们遍布小半个长安城,说是结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帮派,但实则就是游手好闲的混混。而阿康年岁最大、做事最狠,是他们中的头头。
前不久,永泰食肆的人寻上阿康,出钱让他们来美食比试搅浑水,除了要将票投给永泰食肆的掌勺庖厨之外,还得在比试时给那位孟厨娘喝倒彩。
阿山偷偷瞄了一眼这些监生手中的东西,只依稀分辨出是竹竿、布料或纸张,但弄不明白他们想要做什么。
等带着阿喜她们到了大宅外,个子高的阿山立即瞧见不远处的黝黑青年,连忙赶过去与之汇合。
黝黑青年望到她们过来,原本冷漠的面色带上笑意,将笑眯眯的阿喜接过来,望着其余女童,放缓声音:“骑大马好看吗?”
阿喜等人摇头,你一言我一语道:“不好看。”
“那些进士好可怜哦,想邀漂亮姐姐去吃酒,可是都被拒绝了。”
“……”
听着,阿康蹙起眉,先将阿喜交给兄弟,然后拉过阿山,压低声音问:“怎么回事?”
阿山只好将方才所发生的事简略说了一遍,末了,他忐忑地问:“康哥,有这些名妓在,雇主怕是赢不了吧?”
阿康的嘴角压平一些,但面色还算好看:“那比起咱们和其他几个帮派,也没多少人,算不得什么。”
说着,他望向不远处聚在一起的国子监监生们,拧眉道:“比起平康坊的名妓,我还是更担心国子监那帮公子哥。他们手上拿着的东西,你可看清了?”
阿山摇头,老实道:“没瞧出来。”
阿康面色微沉:“总觉得有古怪。”
话音未落,就在乌泱泱的一群监生中分出一些人,他们去到离宅门不远处的必经之路上,然后展开手中物件。
不过眨眼工夫,必经之路上就整整齐齐地立起半人高的竹架子,每个四四方方的竹架都糊了一张大纸。纸上除了用寥寥数笔画出一个小巧可爱的厨娘模样,还依次用颜料画出各种新奇又好看的吃食,有索饼、馎饦、月饼,也有诱人的炙肉、暖锅等等,留空处还写着——
“祝百味食肆孟厨娘,得胜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