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孟知味安然在石桌旁坐下,叶柏这才扭头望向孟桑,黑白分明的圆眼里写满期待:“桑桑,我来帮忙啦!需要我做些什么?”

瞧见叶柏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孟桑莞尔一笑,开始发号施令。她先将洗菜的活计交给叶小郎君和婢子们,又给孟知味的手边塞了一堆大蒜,然后才拉着她家阿娘进庖屋,笑嘻嘻地让裴卿卿帮着切菜。

这一系列安排,堪称面面俱到,让所有人都能有活干,并且发挥他们各自的所长。

裴卿卿进了庖屋,瞧见桌案上的大骨头,挑眉笑了:“鼎鼎有名的孟厨娘连骨头都砍不动了啦?”

孟桑凑上去摇晃对方胳膊,没有一丝羞愧的意思:“有力拔山河的阿娘在,我就不多费力气了嘛……阿娘帮帮我,阿娘威武!”

“说话黏唧唧的。”裴卿卿嘴上嫌弃,一把推开凑上来撒娇的孟桑,手里的活却很利索,轻车熟路地砍起骨头来。

孟桑嘿嘿一笑,继续带着阿兰和一位精通厨艺的婢子做饭。

这一忙碌,直至日头西移、天色渐暗,孟桑才从灶台前直起身子,大大伸了个懒腰,随后振臂一呼:“走,准备开饭!”

婢子们面带笑意,帮着把装有各色吃食的碗盘端到正堂。堂外空地上,极为对称地摆放两个正在熊熊燃烧的大火堆,这在当下唤作“庭燎”。而堂内摆上了两张大桌案,一张是孟桑一家三口带着阿兰、叶柏一起,另一张则是婢子们自己聚着吃。

年夜饭上的所有菜式都经了孟桑的手,满满当当摆了一整张桌案。

光是凉菜,就有凉粉、皮冻、酱牛肉、口水鸡、凉拌豚耳朵、酸甜萝卜丁等等。

至于热菜,花样就更多了——寓意年年有余的糖醋鱼必然不能少,鱼头、鱼尾翘起,栩栩如生;四喜丸子也不能缺席,一个个圆头圆脑的堆在盘中,酱色喜人……还有腊味拼盘、红烧肉、脆皮鸭、糖醋小排以及各式各样的炒时蔬,琳琅满目到险些让人看花眼。

桌案中央还摆了一口大砂锅,锅底下垫着纱布和木垫。锅盖刚一掀开,立马有白雾袅袅腾出,最后露出里头炖到汤色奶白、香气诱人的大骨头汤来。

众人刚准备落座,孟桑就领着阿兰,亲手从后厨端出一道用宽碗盛的汪豆腐来,各自摆到两张桌案上。

至此,今年年夜饭上的大多菜式都已经上齐,诸人纷纷落座。

虽然在场之人中,属裴卿卿和孟知味的辈分最高,但夫妇二人并未站出来主持席面,而是将之全权交给了孟桑。

孟桑举起手中的温酒,脸上扬起笑,简短说完一番祝语,然后就爽快地拍手:“就不多说了,大家吃好喝好,过个好年!”

孟知味和裴卿卿面上带笑,阿兰与叶柏的眼睛亮堂堂的,而相处多日的婢子们也不拘着什么礼数,笑嘻嘻地鼓完掌,然后就全身心地投入到了眼前的众多吃食上头。

凉菜之中,凉粉与皮冻所用到的蘸汁倒是差别不大,原食材无非是酱汁、酢、蒜泥和辣椒油等等。不过在口味上,孟桑还是有意做了一些区分,让前者的更偏咸香,后者则更偏酸辣。

被刨成条状的凉粉团在盘中,调好的蘸汁正在一寸寸往下渗透,依稀能从未被蘸汁沾上的边缘瞧出凉粉原本的洁白、半透明的模样。

孟桑将碗中凉粉搅拌均匀后,叉上一筷子送入口中。因它太过柔软,孟桑开嗦时都不敢太过用力,以免细细长长的凉粉半路断开。长条状的凉粉已经挂上蘸汁,牙齿轻轻一咬就会断开,咸香中泛着蒜香、辣香,口感嫩得惊人,凉凉的很是爽口。

而皮冻与之相比,从模样到口感就有些不一样了。切成片状的皮冻,冻起来的汤汁呈现半透明状,瞧着是淡淡褐色,内里不规则地镶嵌着白色豚皮,好似一幅小鱼、虾米在小池塘中游动的画卷。如果把它夹起来对着不远处的火堆,隐隐还能透出光来。

吃在口中,皮冻明显要弹很多,口感也要更劲道。由于蘸汁里酢和辣椒油的占比更重,所以每一口尝着都是浓浓的酸辣香味,十分开胃。

孟桑抬眸,瞧见叶柏正一筷又一筷地夹凉粉吃,乐了:“阿柏喜欢凉粉?”

叶柏重重点头,认真道:“凉粉好好吃!”

孟桑笑道:“除了凉拌,还能切成块炒着吃。既然你喜欢,那我日后做出来给你尝尝。还有好些吃食你都没尝过,多少给它们腾出些肚子呀。”

闻言,叶柏小脸一红,吃完碗里的凉粉后,将筷子伸向了口水鸡。

口水鸡,那真的是见了就让人流口水的存在。鸡皮完好地裹在肉上,被切成块后整齐码在碗中,浸泡在红油里,顶上还洒了一层白芝麻、绿油油的芫荽碎。

吃在口中,鸡皮又滑又弹,鸡肉嫩而紧实,红油的麻辣香味渗入了肉中每一处,尝着无比鲜美。

倘若剑南道的陈厨子在此,必然要大声叹上一句——巴适滴很!

见叶柏吃得津津有味,孟桑笑了笑,起身给桌上众人舀上一碗热气腾腾的汪豆腐,递到他们跟前。

汪豆腐,算是后世淮扬菜系中高邮地区的名菜,汪曾祺老先生就曾在文章中写过它的做法。若要严格依着汪老先生所描述的烹制之法,应是豆腐入虾子酱油汤中,烧开勾芡后淋豚油,吃的是一个鲜美嫩滑。②

而孟桑个人所喜爱的,还是各种饭馆子里加鸭血的做法,吃着会更香。

眼下,洁白如雪的豆腐与深色的鸭血各自被切成极小方块,在碗中混在一起,香味四溢。

孟桑舀一勺汪豆腐送到唇边,粗略吹上几口,然后就迫不及待地一口吞下。虽然仍有些被烫到,连脸颊都有些微红,但孟桑仍然舍不得吐出来,就慢慢含着,细品这道吃食的美妙。

都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但孟桑以为,豆腐这吃食,还真得是趁着那股子烫劲儿,才能更能感受出它的嫩。

豆腐块与鸭血块伴着汤汁,在唇齿间肆意滑动,而豚油的厚实香味充分与豆腐的鲜美相融合。偶尔尝到的小粒油渣,口感比之豆腐、鸭血会略硬,但越嚼越香。

孟桑咽下口中吃食,笑道:“只恨手边没有一碗白饭,否则白饭上头淋上几勺汪豆腐,将它们搅匀了一起吃,甭提多香了!”

一旁的裴卿卿正在细致地给自家夫君喂吃食,闻言,睨了一眼过来:“庖屋里也不是没有白饭,有这说话的工夫,你都能盛一碗饭回来了。”

“我看你呀,就是嘴瘾又犯了,非得说些什么来引诱人!”

在场其余人纷纷憋笑,而孟桑悻悻地缩了缩脖子,跟个鹌鹑一般安静,继续用吃食了。

而阿兰见此,唇边笑意越发浓。

往常只见师父馋别人,从没人能治得住她。今时今日,难得一见师父的话被怼了回去,倒是有些新奇。

阿兰温温柔柔地弯起唇角,从砂锅中夹起一只大骨头,仔细开吃。

骨头上粘连的豚肉不少,或是用筷子剔下来,或是直接上嘴巴咬也行。待到豚肉与骨头分离,单吃可品豚肉的醇香,若是蘸着清淡酱汁一道用,便又生出新的风味来。

这大骨头是被裴卿卿横着砍成段的,能清楚地从横切面瞧见骨头内的模样。

等把骨头外头的肉都啃完,可以用单只筷子从切口戳进去,狠狠捣鼓几下,随后拿起洗净备好的麦秆,怼进骨头里去吸香浓的骨髓。

若是觉得太干,或者嫌骨髓味道太厚重,还能用舀几勺热汤灌进去,重复戳一戳、捣一捣的动作。这回再吸食时,就能同时品尝到骨髓的浓厚香味、大骨头汤的鲜美,好吃到完全停不下来。

和阿兰这边专心致志啃大骨头不同,裴卿卿与孟知味更偏爱骨头汤。

由于孟桑也不清楚胡椒等辛辣辅料会不会影响自家阿耶康复,所以特意为其准备了一盅没加胡椒粉的骨头汤。而裴卿卿所品尝的,则是桌案中央砂锅中的热汤。

肉香浓郁的骨头汤配上胡椒粉,喝上几口,就会让人从身体内生出一股子暖意,额头甚至会冒出一层细细薄汗。在寒冷的冬日里,能喝到这么一碗醇香的热汤,实在是一种非常舒服的感受。

至于其他吃食,各有各的美味。糖醋鱼的鱼肉细嫩,酸甜口让人欲罢不能;色泽金黄的四喜丸子浑身散着香味,一口咬下去,豚肉嫩、笋丁脆、马蹄多汁,半个拳头大小的肉丸子吃着毫不费劲……

甭管是辣口、甜口、酸口,还是重口、淡口,都能在这一桌除夕年夜饭中,寻到自个儿喜爱的美味吃食。

都是一家子人,加之孟桑一家三口本就随和,彼此之间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规矩。众人边吃边喝,笑笑闹闹,气氛很是自在。

等到天色越发变暗,堂前的两个火堆烧得越发旺,而大街上也开始传来驱傩队伍的吹拉弹唱声、嬉闹声时,这一桌家宴方才散场。

婢子们勤快地收拾好有些狼藉的桌面,给孟桑等人奉上热水或奶茶,随后便去到前院洗碗。

裴卿卿与孟知味肩挨着肩坐在坐床上,饮酒后面上泛出红晕的阿兰陪坐一旁,与夫妇二人柔声说着话。

孟桑从正屋内走出来时,就瞧见叶柏从廊下抓来竹竿,半是害怕半是兴奋地将它们往火堆里扔。

竹子被火烤着,不断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甚至激出几朵细小火花,给这个除夕夜添上许多热闹的气氛。

孟桑一见就笑了,兴致勃勃地跑过去,也抓起竹竿往另一火堆里扔。许是氛围所致,姐弟俩就跟较上劲一般,非要比一比谁的竹竿爆出来的声音更响亮。

见此,裴卿卿三人无奈摇头,唇边泛着笑意。

孟知味扬声:“桑桑,阿柏!小心些,别让火苗溅到身上!”

孟桑和叶柏玩得兴起,头也不回,敷衍道:“知道啦!”

热闹的爆竹声中,收拾完前院、内院的婢子们逐一回来,先是拿起宅子里用坏的扫帚,也把它们扔到火堆里烧,随后聚拢在廊下,欢呼雀跃地给孟桑和叶柏加油鼓劲,很有那种煽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的架势。

闹了一会儿,姐弟俩总算消停下来,洁面、洗手之后,回到正堂坐下,跟其余人一般抱着热乎乎的奶茶、吃着瓜子和精致的茶点,守起岁来。

等到子时过后,街上传来各种热闹动静时,宅中孟桑、叶柏、阿兰等一众小辈和婢子,纷纷起身对着孟知味夫妇行礼,口中吉祥话说个不停。

裴卿卿从怀中掏出专门打制的金锞子,笑吟吟地分给孟桑他们,便是阿兰和廊下婢子们也得了一两个。

而在大家没瞧见的地方,孟知味覆在自家夫人的耳边,轻声细语说了些什么,惹得裴卿卿翘起的嘴角都压不下去。

孟桑离得近些,依稀听见她家阿耶是在说“今年本想亲手做一个小刀形状的锞子给你,奈何眼伤还未痊愈,明年年底一并补上”什么的。

噫!

不愧是老夫老妻!

孟桑抖抖身上的鸡皮疙瘩,满面笑意地转而去逗弄叶柏。

可怜小阿柏作息稳定,兴奋劲儿过后,就困得上眼皮和下眼皮打起架来,全然一副瞌睡虫的模样。

孟桑笑着逗他一会儿,终是不忍心,将小郎君送回东厢房睡下。

回来时,她从怀中掏出一张契书,递给陪坐一旁的阿兰。

阿兰接过来,讶异道:“师父,这是……”

孟桑笑了:“是你的身契。虽然你执着要还卖身银子,但我想着,咱们师徒二人情谊至此,哪里就这般讲究,非得一板一眼做事?银子我不着急要,你日后慢慢还上就是。”

“阿兰,新的一年,你自由了。”

阿兰抖着手,踌躇许久,随后在众人温和、鼓励的视线中,接过那薄薄一张纸。抬头时,她的眼中还泛着水色,略有些哽咽:“师父,能遇到你,是阿兰天大的福气。”

“新年可不兴哭啊,快憋回去!”孟桑笑着去搂她,故意说些笑话逗她。

随后,众人笑笑闹闹,各自回去睡了。

孟桑身体里那股子兴奋劲还在,久违地想熬一会儿夜,便独自在堂中煮起奶茶,一边小口喝着,一边赏月。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忽而听见轻轻的一道拍门声。

孟桑一愣,穿好鞋子,快步去到前院。

拉开门时,门外空无一人。

孟桑不解地偏了下头,走出两步去看门外街道。这一瞧,便看见了不远处牵着踏雪、越走越远的谢青章。

见此,孟桑微微睁大双眼,快速将门拢好,飞快追上去。

没等她到跟前,谢青章已经察觉了身后传来的脚步声,步子一顿。

他转过身,刚瞧清身后追来的是孟桑,未来得及问上一句,就下意识丢开缰绳、展开臂膀,接住冲过来的孟桑。

孟桑想也不想地扑到谢青章怀中,笑吟吟道:“你不是在宫中吗?怎么会在这儿?”

谢青章用大氅裹住对方,将人拢在怀中,温声道:“我与圣人借了牌子,光明正大出的宫。”

“至于来这儿……”

年轻郎君略有些不好意思,却依旧坦荡荡地笑道:“就是听着外头的钟鼓齐鸣声,不知为何特别想见你,想……赶着新年第一日,早早见到你。”

孟桑心中一暖,闷声笑了。

真没想到,一向温润如玉、从容淡定的谢司业,还有变成毛头小子的一天。

她用额头抵着对方颈窝,又问:“那你来都来了,干嘛又走呀!若非我还没睡,那不就不晓得你深夜来此吗?”

闻言,谢青章叹了一声,软声道:“一时兴起,过来之后拍了下门,才发觉内里没了动静,便以为你们都已睡下。”

“想来想去,还是不要扰了你与姨母、姨父的好觉。”

听出对方言语里的不好意思,孟桑嘿嘿一笑,没有在这个话题多纠缠。

她抱着对方的腰,鼻子动了动,忽而抬起头来,看着面前人微微泛红的脸颊,眯着眼道:“你是不是饮酒了?身上酒味好重!”

谢青章一愣,当即想要离远一些:“是不是酒气难闻?我……”

未等他离开,就瞧见怀中小娘子踮起脚来,飞快在他脸颊落下一个一触即离的吻,然后笑嘻嘻道:“酒味当然不算好闻,但是让你瞧着更加馋人。哎呀,瞧瞧这白里透红的脸蛋,着实让人有些把持不住,恨不得多啃上几口才好!”

谢青章恍然,摇头笑道:“你呀……”

月色之下,小巷里空无一人,二人温情地拥在一处,小声说着话。远处隐隐传来的喧闹声,隐隐掺着其他宅院中的爆竹声。

“桑桑,福庆初新,寿禄绵长。”

紧接着孟桑的声音响起:“哎呀,你们怎么都文绉绉的?要换了我,那就直白多了……”

“阿章,新年好呀!”

第103章 酸菜猪肉饺子

过了子时,便是大年初一,时人常称之为“元日”。

孟桑出来时没披上厚实外袍,虽然有谢青章的大氅围着、情侣之间的甜蜜气氛烘着,但到底有些敌不过冬日寒冷。

等劲头过去,手边没有热饮、暖炉取暖,她立马就哆嗦了起来。

谢青章心细如发,在怀中人刚开始颤抖的那一瞬,就已经发觉对方的异常。

他一边在心里懊恼自己没有考虑周全,一边将身上的大氅解下来,动作小心地将它披到孟桑身上:“外头冷,时辰也不早了,快些回去吧。”

孟桑摸着厚实的大氅,眨眼道:“那你现在就回宫了?”

谢青章颔首,温声道:“宫中宴席未散,今日还有大朝会,怕是要在宫中留许久。我与耶娘商量好了,等到今日下午再来给姨母、姨父拜年。”

听对方这么一说,孟桑忍不住感叹——虽然都是吃公家饭的,但本朝的文武百官与后世的公务员相比,那可太累了。

与圣人亲近些的官员,除夕夜就得去宫中赴宴,陪着圣人一道饮酒作诗、守岁过节,兴致高涨之时,某些官员还得下场跳个舞。

待到熬到第二日,官员们都来不及回府补觉,就得排起长龙一般的队伍,准备一年一度、最为隆重庄严的元日大朝会。拜圣人、见地方官员与藩国来使、拜皇太后……这么一番冗长繁复的流程走下来,只怕双眼都要冒金星,累到一回家就瘫倒。

年都过不好,怎一个惨字得了啊!

孟桑这么想着,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拽着谢青章的官服袖子,体贴道:“如若你与姨母他们太累,明日再来,或是我们家过去,都是可以的。”

谢青章莞尔,放轻动作帮她整理好被寒风吹乱的鬓发:“还是要来的。毕竟我家耶娘一直盼着你早些嫁过来,尤其是阿娘,恨不得早些将姨母的耳根子吹软。”

孟桑心里头甜津津的,故意问他:“那你呢?”

闻言,谢青章轻咳一声,耳廓攀上一层红意:“自然……自然也是期盼着的。”

孟桑轻飘飘地睨他一眼,笑哼道:“算算日子,从表明心意到现在刚好半月,哪有那么快就开始谈婚嫁之事的?”

话虽这么说,但她眼中、眉梢间的笑意却怎么都淡不下去。

而谢青章难得见她这么一副娇俏模样,不免有点心猿意马,只凭着骨子里的君子气,强行压下那股子没来由的躁动。

借着星光、月光,以及周遭屋舍里蹿出的冲天火光,二人四目相对。周遭气氛越发旖旎,仿佛连寒冷的风都在一瞬间放缓、相互纠缠。而懂事的踏雪,十分乖巧地站在一边,马尾巴轻轻甩着,几乎不曾发出任何动静。

孟桑双颊泛着薄红,先是清了清嗓子,然后伸手将谢青章往马儿那处推:“时候不早了,你早些进宫,兴许还能小憩片刻!走吧,走吧!”

谢青章牵起马儿的缰绳,嘴唇忍不住地上扬:“好,都听你的。不过你先回宅子吧,等大门落好栓,我再离开。”

“哦,哦……”孟桑缩缩脖子,连忙提着裙角离开,合上大门前,冲着谢青章露出一个明媚的笑来,“午后见。”

谢青章颔首,静静看着大门合上,一直等听着落栓的声响传来,方才翻身上马,驱着踏雪离开此处。

而大门另一边,孟桑听着马蹄声渐渐远去,随后满面笑意地往内院走,步伐轻快地回到正屋。

她推开屋门时,特意将动作放得很轻,以免将她家阿娘吵醒。

哪曾想,她进了屋内、绕过屏风,还没来得及将身上穿着的大氅和其他冬衣褪去,立马撞入床榻上裴卿卿的双眸里。

裴卿卿侧卧在床榻上,面朝窗外,静静望过来。借着床边桌案上留的一盏灯,可以清晰地瞧见她的眼底没有一分一毫的睡意,显然清醒许久。

孟桑感受着她家阿娘那冷静的视线扫过来,不由抿出一个乖巧又礼貌的假笑:“哈哈……阿娘你还没睡呀?”

裴卿卿挑眉,完全不想配合孟桑转移话题,而是微微抬起下巴,隔空点了一下对方披着的大氅上,似笑非笑:“谢青章走了?”

孟桑的眼睫眨啊眨,乖乖回道:“走了。”

闻言,裴卿卿点了点头,只评价了一句“确实表里如一,人后都很有分寸”,随后嫌弃道:“赶紧上来,这烛火晃得我眼睛都花了!”

见此,孟桑乐了,飞快将繁琐的衣裳脱去,吹灭唯一一盏烛火,然后火速钻进被她家阿娘焐得暖乎乎的被窝:“阿娘最好啦!”

她将四肢牢牢缠在裴卿卿身上,笑嘻嘻道:“阿娘,你是不是也觉得阿章挺好的?”

裴卿卿嘴上嫌她挤,身体却诚实地将女儿搂住,十分客观地说道:“这小子一招一式虽然很规矩,但却不死板,十分灵活。”

“面对强压和疲惫,他可以一直坚持握刀,不轻易言弃;对于旁人的批评,也能虚心受教,在之后的练武中慢慢改正。”

“武学见人品,从这方面而言,谢家小子确实无可挑剔。”

听着从她家阿娘口中说出的夸赞之语,孟桑与有荣焉,笑意更浓。她刚想说些什么,就听见了裴卿卿的下文。

裴卿卿嫌弃道:“不过,虽然他武风很正、悟性亦佳,但明显实战不足,短短几日内没法提升太多。”

“昭宁性子单纯,有时虑事不周也就罢了。怎么谢君回也不晓得给自家儿子找个靠谱些的武学师父?嘁,我当年果然没看错,谢君回这个狐狸真是靠不住!”

“咳咳,现在不是有阿娘您嘛……”孟桑嘿嘿一笑,抱得更紧些。

裴卿卿哼笑一声:“既然都晓得是为他好,那我操练他时,你可别总是心疼。连昭宁和皇太后都没说什么,就你赶着劲儿地护着!”

“殊不知,与我当年吃的苦相比,他这可算不得什么。那时候,阿翁见我铁了心要学武,便花重金、托人情,最后寻来数位武艺高强的师父,不带停歇地教我。那时候啊……”

说起这些快活的往事,裴卿卿原本飒爽的声音慢慢温柔下来。

就这样,孟桑渐渐闭上双眼,搂着她家阿娘入眠。

一夜无梦。

翌日,孟桑是被屋外传来的爆竹声给吵醒的,随之而来的还有说话声。

“阿柏,再扔几个!”

“啊?姑母,真的要这样喊阿姐起来嘛?”叶柏显然很犹豫。

“就这么办!你这阿姐惯会赖床,要是没人管,定然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这孩子真是,连阿柏你都起来,她还能安心睡着,也不怕脑子睡糊涂了!”

“哦……那阿柏听姑母的。”

话音刚落,又是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响起。

孟桑睡意顿消,笑了,扬声喊道:“快收了神通吧!吵得耳根子疼!”

紧接着,就听见裴卿卿笑骂道:“醒了就起来,一家子等你呢!”

孟桑本想再在暖和的被窝里眯一会儿,怎奈外头众人闹出的动静忒大,最后只能无奈地长叹一声,摇着头起床。

等她捯饬完自己,回到正堂坐下时,庭院里的火堆已经熄灭,婢子们各自干着活。有去到外头大门边上挂起两片桃符,有在庖屋准备待会儿所用吃食的,有围在银杏树旁往土里扎竹竿。

竹竿细细长长的,底部扎进土里,顶部挂着一块长条幡子。寒风猎猎,那长条随之在空中舞动,很是灵巧。这也算是本朝的习俗之一,每年的大年初一,各家都会在庭院里挂起旗子,借此来为全家祈福。①

伴着幡子被风吹动的声响,孟桑一家三口、叶柏与阿兰在堂中落座,婢子们从前院端来各种吃食。

依照习俗,元日的饭食还有些讲究,须得先饮酒,再用正经吃食。而饮酒之事,得从家中年岁最小的饮起,为的就是庆祝家中小郎君、小女郎又长大一岁。②

孟桑从婢子手里接过两壶酒,笑眯眯地看向叶柏:“来来来,阿姐给你满上。”

元日饮的两种过年酒分为两种——以各色中药草制成的屠苏酒,以及用花椒、柏叶浸泡的椒柏酒。这两种可比不得平日席面上的新丰酒、郎官清,喝在口中的滋味很是奇怪。

往年在孟家,孟桑作为家中最小辈,一向是头一个受这苦楚的。今年家里添了叶小郎君,孟桑得以多潇洒片刻。

她是快活了,而叶柏的脸色就不好看了。

小郎君面色泛苦,可怜兮兮地接过小碗一看里头少得可怜的分量,顿时笑了:“阿姐疼我!”

原来,孟桑嘴上说着满上,手下还是留了情,只倒了些许酒液,摆明是“意思一下得了”的态度。

孟桑笑道:“好了,快点喝,都等着祝贺你长大一岁呢。”

叶柏深呼一口气,将这又涩又苦的酒全闷下后,难受得连眉毛都扭成了蚯蚓。

没等小郎君反应过来,就又得面临用大蒜、韭菜、芫荽等五种气味辛辣的食材所组成的五辛盘。

这五种食材的味道极其冲鼻,在场诸人或是捏着鼻子,或是屏着呼吸,才终于将它们都吃下。哪怕是一向面带三分笑的孟知味和不拖泥带水的裴卿卿,面上都曾闪过一丝狰狞之色。

熬过这两道难关,接下来的吃食就美味许多了。

按着常理,应当先上一道胶牙饧,再上饺子。不过此甜品是用来祝愿老人长寿、牙齿不脱落的,孟宅之中没有年过五十的老者,所以饥肠辘辘的大家默契地将甜品挪后,先让婢子们去端来热腾腾的饺子。

饺子馅是阿兰亲手做的,有酸菜豚肉馅,有纯豚肉馅、纯白菜馅,也有韭菜鸡蛋馅……各种花样齐出,供众人任意选择。

孟桑挑的是酸菜豚肉馅饺子。只见一只只月牙形的半大饺子,拥拥挤挤地铺了一盘,洁白的外皮下,隐隐透出内里馅料的颜色。

手边是装有酢和辣椒油的蘸碟,饺子在里头滚过一圈,然后被孟桑送至唇边,毫不客气地咬上一口。

外皮软而不烂,透着淡淡的麦香。内里,酸菜与肥瘦相间的豚肉充分混在一处,密不可分。

酸菜独有那种清甜酸香,咀嚼时甚至隐隐溢出汁水,直接冲散了肥肉的腻,为其增添别样的美妙风味。而佐料中酢的酸香,比之酸菜又要更直接一些,与红光透亮的辣椒油一起,完美衬出饺子的美味。

一顿热气腾腾的饺子,吃得众人浑身都热了起来,再也记不得方才屠苏酒、五辛盘的“独特”风味。

用完主食,婢子们又呈上早就做好的胶牙饧来。半凝固的糖浆堆在一只只瓷碗中,碗盘干净的纱布上摆有数只细木棍。

直接用细木棍从碗中挑起一些,不停转动棍子,胶牙饧渐渐地就会被卷成椭圆状,将它扯断送入口。慢慢悠悠地吮一吮,便能感受到糖点所带来的甜蜜滋味,咬时虽然会有些粘牙,但那种口感却让人欲罢不能。

这甜点本是用大麦、小麦或者江米制成,口感与后世的麦芽糖还有些差距。只不过,在经过皇太后带来的蝴蝶效应之后,这玩意的甜度和软度都大幅提升,几乎已经与麦芽糖大差不差了。

叶柏毕竟是个七岁孩童,最是喜爱这种甜津津的吃食。他见之心喜,爱不释手地捏着木棍,不停地吮咬,眼中的餍足之色浓得快要溢出来,惹得在场其他人也露出笑意。

忽而,小郎君的动作一顿,呆愣半天都没个动静。

裴卿卿等人对视一眼,颇为不解。

孟桑试探地问:“阿柏,怎么啦?”

话音落下许久,叶柏才缓缓有了动作。

他将顶端裹着胶牙饧的细竹棒从口中扯出,满脸都写着郁闷:“飒飒,牙又掉了。”

之间那圆乎乎的麦芽糖上,蘸着一粒小小的、带有些许血丝的乳牙,二者融为一体,乍一瞧还挺搭配。

顿时,孟桑想起先前小郎君吃苹果掉牙的尴尬场景,忍不住感叹:“人家都是用胶牙饧来试一试老者的牙齿是否坚固,到咱们家,倒是变成试小郎君是否要换牙了!”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笑出声,又在叶小郎君羞愤的眼神下硬生生憋住笑。

孟桑确是不管这些的,笑嘻嘻又道:“阿柏啊,你那上一颗牙长好没多久,才过了几天不用忌口的舒坦日子呀?这就又要开始新一轮忌口啦?”

提起这茬,小郎君的脸彻底垮下去了,像是一株被毒日头晒蔫了的小菜苗,委屈巴巴的。

见此,众人再也憋不住,哈哈大笑。

可怜小郎君,为此郁闷了好几日。哪怕是到了午后,叶简夫妇、昭宁长公主一家以及宋七娘等人来拜年,小郎君面上都没怎么露出笑来。

一直等到正月初七的人日,心灵手巧的阿兰拿起金箔纸,剪了一只大肥猫形状的彩胜送给他。

叶柏那张郁闷的小脸终于放晴,如珍如宝一般捧着那张精致的彩胜,喜欢到就差带着它一起入眠。

过年时,众人不是走亲访友,就是吃吃喝喝,日子过得飞快,转眼便到开放宵禁的上元佳节。

第104章 炸汤圆

自除夕到上元节前一日,虽说大多数人都是快快活活地吃喝玩耍,但其中也有几个倒霉蛋,歇了没几日就得勤勤恳恳地干活。

孟桑及她身边的一众人中,以她和谢青章最为忙碌。

原本孟桑打算一直宅家咸鱼瘫到国子监开学,哪知这美梦破碎得太快。

过完年后第一个朝参日,朝中将捉钱人牵涉出的命案一一落定,所涉案的大小官员、百姓以及他们各自的家属该杀的杀,该没籍为奴的也都没放过。

与此同时又被重提的,就是“在包括大理寺在内的部分官衙推行承包制”一事。不晓得是那些还未干涸的鲜血在守旧派心中敲响了警钟,让他们找回一些芝麻大小的良心,还是叶怀信的躯壳里忽然换了个魂,此次朝堂上重提取缔捉钱之时,几乎无人站出来反对。

以承包制取缔捉钱一事,终于落定。

只不过,因为百味食肆中能独当一面的庖厨数目有限,而孟桑一个人也没法照看那么多官衙,所以短期内必然无法承包下京中所有官衙,还得花些日子培养庖厨。

可话说回来,为了承包制头疼的也不仅是孟桑,像是政事堂的一干相公们,近来就为了承包的细节商讨个没完——要不要和国子监一样,食堂与百味食肆并重?

如果单取一个百味食肆,那各种吃食的定价是不是高了些?家境普通的官员可吃得起?原本公厨的庖厨、杂役们要何去何从?

如果效仿国子监的做法,承包的月租金又要如何订?众所周知,百味食肆赚银钱本事一流,要不要再将承包所用的银钱定高些?

哪知,相公们刚冒出提高租金的念头,昭宁长公主的意思就传过来了——百味食肆认为承包银钱太多,要求降低相关租金。

如此一来,原本刚理出个头绪的相公们再度焦头烂额起来,为了这些琐碎又重要的事能吵上大半天。

少数几位脾气强硬些的官员,甚至当场就气得吹胡子瞪眼,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百味食肆爱承包不承包,京中也不缺食肆酒楼,大不了维持原样,仍然沿用捉钱”。

他们本以为这话是抓住对方想取缔捉钱的初心,撂出来后一定会有威慑力,逼着百味食肆咬牙认下这笔账。

谁曾想,昭宁长公主代表的百味食肆这方还未表态,其他相公和官员就已经站出来,或是不满反驳,或是好声好气地劝说,一个个都隐隐站在了百味食肆那一方。

即便是原本反对承包、厌恶贪图口腹之欲的叶怀信,也难得一见地出来驳斥这少数几人。

彼时,孟桑正为了培训新的庖厨而忙到脚不沾地。回家休息时,与她家耶娘一起,听叶简和谢青章提起政事堂争议以及叶怀信的态度转变。

孟知味父女隐隐猜中叶怀信的想法,但顾及裴卿卿,都没多说什么。

而裴卿卿惯是个不爱藏着掖着的性子,从来不避讳这些事,当即冷笑一声,问叶简:“叶相公不会是打着‘做几桩好事,就能挽回过错’的念头吧?”

叶简陪在叶怀信身边多年,自然摸清对方的脾性,此时唯有叹上一口气,默了。

裴卿卿却是不耐地皱眉:“他这独断专行的性子,真是几十年了都不变。只管他自己舒不舒坦,自顾自地觉得可以挽回,全然不顾旁人想法。”

“怎么,他以为自己做了几桩有助百味食肆、有利于百姓的善事,就可以直接抵消当年的事,就可以掩饰太平了?明明是他作为一朝相公理应做的事,却要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施舍姿态,试图挟‘恩’相逼,恶心得我都想把隔夜饭给吐出来。”

其实,这种情形在平日里也经常见到。总有一些做错事的人,自以为是地做上一些好事,以此将对方架在火上烤。甚至还有一些过激人士,做出一些极端的行为,将自己搞得多么狼狈,然后逼着双方和解。

若对方仍不同意,这种人还要跳出来,反客为主地斥责一句:“我都这样、那样了,做的还不够多吗?凭什么还不原谅?”

这些人搞得自己多委屈、多努力,好像对方反而欠了他们什么,但实际上就是另一种道德压迫罢了。毕竟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有问过对方一句是否愿意接受这样的和解方式好嘛!

真真是恶心至极的做派!

裴卿卿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让他做梦去吧,谁搭理这一套!我才不在乎那些世俗眼光,二十多年前不会,以后更不会!随便他怎么折腾,反正别想以此逼我就范。”

有她将此事定性,孟桑、叶简等其余人自然不会驳了当事人的意思,对此事或是装聋作哑,或是过耳不闻。

在孟桑忙碌于百味食肆的这段日子里,身为国子监司业的谢青章也没闲着。国子监开监在即,他不仅要兼顾参加科举的部分监生,还得负责考核、筛选新的监生,与其余监官、学官商定接下来一年的大致安排。

除此以外,本次来京中朝贺的藩国还带来几位本国的青年才俊,希望可以将他们送入国子监中深造。依着惯例,这些藩国青年可以入太学,但明显他们的雅言和官话说得还不够好,必然得另外安排人教他们听说读写,否则即便入了国子监,这些人也听不懂博士、助教们在讲什么。

就这样,孟桑与谢青章各自忙碌,期间在孟宅见了几面,说不了几句话就得继续忙活各自的事情。他们虽然忙得不可开交,但心中却还惦记着上元宵佳节的邀约,一直盼着这一天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