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在这时,王离带着京兆府的人手赶到,正好与叶怀信的马车擦身而过。
王离走进成衣铺,不解道:“此时叶相不应在宫内政事堂?缘何在此?”
“他与孟厨娘并无关联,难不成是来寻你的?”
“一言难尽,”谢青章摇头,直接切入正题,“长安城的捉钱人你可熟悉?”
王离一愣,旋即点头道:“称不上完全熟悉,勉强知晓大半。怎么,孟厨娘的失踪与捉钱人有关?”
“时间紧迫,等会儿再与你解释,”谢青章眼中暗藏焦灼之色,竭力维持冷静,“这些人里,可有三十岁左右、行事霸道、长了一双吊梢眼的齐姓男子?”
王离蹙眉:“长安城里姓齐的捉钱人不多,但据我所知,他们的年岁都在四十以上,也没人长着吊梢眼。”
谢青章一愣,旋即明白过来——那领头的捉钱人与店家等人碰头时,怕是用了化名。
这可就不好找了。
谢青章颔首,领着他往后院走,一边将孟桑被掳走的前后简要说了。
这间铺子是前铺后舍的格局,贼人是从二楼窗户将人从后门运走的,所用到的木梯子尚还丢在一旁。近几日未曾落雨,地面各处都未曾留下脚印或别的踪迹,看上去无甚可疑。
谢青章与王离兵分两路,前者去到二楼查看是否有遗漏,后者则在后院搜查。
二楼的小隔间不大,贼人应当是躲在门后,待到孟桑进来,然后一举将之击晕。
谢青章打量了一番小门左右,在摸到右侧一处墙壁上的莫名痕迹时,倏地一愣,凑上去闻了闻。
这道细粉的气味,不似药材,也不似食材……
“修远!”王离的声音从窗户底下传来。
谢青章起身去到窗边:“有何发现?”
未等走进,就瞧见王离攀着梯子、冒出个头,指着梯子左边的几处痕迹:“这细粉闻着一股脂粉味,怕是女儿家用的东西。”
谢青章颔首,点了一下自己发现的痕迹:“那处也有。此香味尾调浓而不散,不像是寻常女郎所用。”
王离挑眉:“平康坊?”
谢青章摇头:“不一定,或许来自贼人家中妻妾。”
二人对视一眼,一前一后蹙眉。他们于此道都不算熟悉,而长安城中的脂粉铺子数量又多,根本分辨不出来究竟是何家所卖。
王离踌躇几瞬,忽而眼前一亮:“有法子,咱们去寻懂行的!”
“懂行的?”谢青章被王离扯着往前,心中估摸了几个人选,“白博士?”
王离点头,扭头吩咐起京兆府的衙役,让他们速去平康坊宋七家请太学博士白庆然来此。
二人未等多久,白庆然就骑着快马,跟着衙役来到此处。与之一并过来的,还有面上一片素净、穿着胡服的宋七娘。
宋七娘走进铺子,恨恨瞪了一眼瘫倒在地上的店家等人,没多说什么,随着衙役指引去到后宅。
她见着王离与谢青章,匆匆行了一礼,快声问:“不必多说,妾已晓得小桑儿的事了!不知有什么,是妾与白博士能帮上忙的?”
白庆然与名满长安的宋都知交好一事,王离是知晓的,但后者会因为孟桑焦急至此,着实是出乎王离的预料,难免有些讶然。
谢青章没有半分犹豫,领着宋七娘和白庆然去看几处粉痕,同时言简意赅地道出内情。
白庆然难得收起面上笑意,十分严肃地与宋七娘一并上前查看。
二人摸了又摸,嗅了又嗅,最后对视一眼,隐隐有了答案。
宋七娘直起身子,面色肃然:“这里头添了栗米、檀香、白芨、丁香等物,东市曲家铺子独有的香粉方子。”
谢青章毫不迟疑道:“走,去曲家铺子。”
众人纷纷跟上。
待谢青章等人去到曲家香粉铺,询问今日是否有一名长着吊梢眼的中年郎君来买香粉时,店家先是一愣,随后才苦着脸开口。
“不瞒诸位,今日确有一名郎君来买香粉,期间与我店一位常客撞上,还把人家的香粉给弄洒了。那王郎君借此生事,先是将被牵连的客人骂了个狗血淋头,把人家洒了的脂粉踢飞,又非要让我们给他买的桂花油抹去大半价钱!我等不愿,他就扬言要打砸店铺。”
店家叹气:“最终没法子,我们只好先为另一位客人补了新的脂粉,又将桂花油赠与王郎君,就当破财消灾了。”
谢青章的长眉微微一挑:“那人姓王?”
店家愣住,偏头回忆片刻,最后肯定道:“不会有错,同行之人都唤他王四。听他们话里话外的意思,好像还是干捉钱的,要找人讨债去呢。”
他打了个哆嗦:“我们小本生意,可惹不起这些恶霸!”
王离与谢青章对视一眼,前者立马会意:“我立刻回京兆府,亲自寻萧府尹要一封手书,让人去寻捉钱令史范衡,调出捉钱人王四的籍贯文书。”
谢青章点头:“我们在成衣铺子等你消息。”
众人兵分两路,各自去往不同方向。
看着王离离去的身影,谢青章招来杜昉,口吻严肃:“外祖母与阿娘在府中怕是会坐不住,你先回去告知她们最新进展。”
说到这儿,他附在对方耳边,轻声道:“再帮我传一句话,就说‘叶相已知情,届时还请外祖母出面相护。”
“喏。”杜昉点头,叉手行了一礼,随后打马直奔长乐坊。
留在此处的谢青章三人互相看了一眼,纷纷叹了口气,转而朝着被围住的成衣铺子走去。
宋七娘面上带着犹疑,临到成衣铺子门前时,她脚步一停,望向谢青章:“妾左思右想,总觉得在平康坊哪位北曲假母的口中,好似听过捉钱人王四的名声。只是时日一久,加之偶然听见,便忘记是哪一位假母所言。谢司业,可否容妾回去问问?”
谢青章叉手,郑重道:“多谢宋都知相助。”
“谢司业言重了。小桑儿出事,妾哪有坐视不管的道理?”宋七娘摇头,神色坚决,“既如此,妾便先回平康坊一趟,若是有了消息,立即来成衣铺子回禀。”
白庆然站在她身后,没有半分犹豫:“我骑马带你过去。”
宋七娘毫不迟疑地点头,与之一并告别谢青章之后,共骑一马,往平康坊而去。
另一边,王离从京兆府尹萧节手中拿到文书,寻到捉钱令史范衡时,恰巧瞧见了叶怀信快步从大门走出。对方面色冷然,怒气冲冲上了马车,随后直奔坊门方向。
在看到跟在叶怀信所乘马车后头的两名仆从之后,王离明显愣了一下,步伐变慢。
这不是修远身边的人吗,为何要跟踪叶相公?
还有,叶相公怎得也来找了范令史?
总不能……叶相公也是为了孟厨娘在奔走吧……
王离想不清其中究竟,索性将诸多疑问抛之脑后,快步走进官衙。
捉钱令史范衡是个微胖的中年郎君,惯是一位油米不进的主。原本王离已经做好会跟对方打一会儿太极的准备,不曾想对方近日颇有些魂不守舍,竟然没怎么刁难,就让人取来了与王四相关的一干文书。
王离顾不上琢磨对方心里在想些什么,确认完文书真伪之后,飞快将上头所写的各个事项记下,又趁机问了范令史一些问题——譬如王四平日可有交好的捉钱人,譬如王四常去的地方……
一开始,心不在焉的范令史还说了几句有用的,随后倏地回过神来,又恢复原本八面玲珑的模样,言语间含糊其辞,摆明不想透露内情。
王离心中惋惜不已,但还是心满意足地起身,调出相关几位的文书之后,笑着与范令史告辞。
他领着衙役们往东市去时,心中咂摸起与王四相关的人来。
永达坊的张九郎、常安坊的马大郎、嘉会坊的郭二郎……这其中,谁参与了这回的绑架案呢?
等到王离回到东市成衣铺,见着匆匆返回的宋七娘二人,听得宋七娘所言之后,心中疑惑消减大半。
成衣铺子二楼,谢青章四人围在一处交换着所得消息。
宋七娘深深吸了一口气,说着从申五娘那儿听来的消息:“捉钱人中,张九、郭二与王四最为要好,三人中隐隐以张九为领头的。他们三人常常去到平康坊狎妓,时常还会将妓子带到外头宅子里寻欢作乐。”
而北曲秦六娘与申五娘交好,其手下有一名唤临娘的妓子,容貌美艳,颇得王四喜爱,偶尔会被王四带去外头过夜。据临娘所言,王四原本都是带她去家中,但自打五月前起,地方便换成了昌明坊的一处四进大宅子。
因着宅子里各种陈设瞧着价值不菲,不似王四能置办下来的屋子,故而当时临娘稍微上了些心思,套了几句话。
宋七娘神色严肃:“王四只说那处是好友陈郎君私下置办的外宅,托他代为看管,并不耐烦地呵斥临娘,让她只管享受,莫要多舌,否则叫她与其他人一样悄无声息地死在这宅子里。”
“临娘说,那宅中载着竹子、梅花等物,内里有一小湖,看着像是活水,应当与沟渠相通。”
流经昌明坊的沟渠?
谢青章与王离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清明渠。”
“王四前几日去北曲,喝得酩酊大醉之后,曾与临娘提起要掳走一名厨娘泄愤。虽然他未曾提及绑人去哪儿,但很有可能就是去的这间宅子。”宋七娘点头,换上一副认真神色,口吻恳切。
“张九、王四等人行事粗暴,若有人招惹了他们,必定会被百般报复。”
“如若不是小桑儿上一回去救人的事,触动了申五娘、秦六娘等妓子,在她们心里头留下‘仁义’的好名声,再加上桑娘从不轻视任何妓子,只怕临娘是断然不敢站出来告知内情的。”
宋七娘面色一黯:“我们这些妓子命都苦,杂草一般的烂命罢了,出事也无人能护。临娘能说出来这些,已是不易,万望谢司业与王少尹帮着遮掩一二,莫要让临娘她们难做。”
谢青章与王离对视一眼,前者认真道:“你们放心,这事我来处理,不会让外人得知是临娘透露的消息。”
闻言,宋七娘这才安下心来,只说自己太惹眼,与白庆然继续回平康坊装作寻人的模样,以免暴露临娘等人。
走时,她真切地恳求谢青章,若是有了孟桑的消息,千万派人来平康坊告知她。
谢青章自然不会拒绝,当即应下此事,转而与王离商量起事情来——譬如如何救人;譬如除了昌明坊的宅子之外,是否还有别的藏人之处,是否要兵分几路。
就在二人商量之时,跟着叶怀信的仆从纵马疾驰回来禀报——
叶怀信离开捉钱令史范衡所在官衙之后,在酒楼揪住户部陈尚书的孙子陈勉。跟着他们的仆从离得远些,勉强听见陈勉口中的“昌明坊”三字,随后便见叶怀信等人直奔昌明坊而去!
陈勉?
莫非就是王四口中的陈郎君?
叶怀信从不做无用之事,向来一击即中。既然他能如此准确地揪出这位陈郎君,那么孟桑之所在,必然也不会出错。
谢青章当机立断地指挥人手,让杜昉回去请皇太后与昭宁长公主,自己则与王离带着人朝着昌明坊赶去。
昌明坊,陈宅之中。
孟桑慢慢悠悠写了十道食方子出来,将纸张拢了拢,递给身边阿兰:“喏,答应你们的十道方子。”
郭二是识字的,从阿兰手上取过食方。他粗略一瞧,只觉得上头的字都能看懂,提到一些辅料却闻所未闻。
他面色不善:“豆豉、豆瓣酱是何物,怎么从未听过?还有里头写的粉丝,这又是什么吃食?”
孟桑装作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无辜一笑:“瞧瞧我这糊涂的,忘记写这些辅料的做法了。郎君莫急,且等我写出来就是。”
站在一旁的王四脸上写满质疑,不耐烦道:“我还是觉得此女满口胡话,指不定是在糊弄我们呢!”
孟桑一听,立马做出不乐意的模样,拍了下桌案:“谁糊弄你们了?难不成国子监那帮子五陵子弟亲口说的赞美之词,还能作假?”
她故意翻了个白眼:“没见识就没见识,少在这儿絮絮叨叨,瞧着烦人。”
“你!”王四易怒,当即就要扑上来揍人。
“四郎莫急!”郭二连忙将人拦住,安抚几句之后,又朝向孟桑,“那就请孟师傅再将辅料的做法也写下来,届时庖厨上手一做,便知真假。”
孟桑撇了撇嘴,叹气道:“算了,左右大家现在是合伙做生意,我忍也就忍了。既然你们不信,那就带我去庖屋好了。给你们露一手瞧瞧,省得这没见识的郎君成天絮叨!”
此言一出,郭二与王四的眼底浮现犹疑之色,一时没能答应。
“这……”
没等孟桑再出言刺激他们,张九郎慢步走进来,语气虽然淡,但却充满威胁之意:“孟厨娘愿意露一手来证实你的本领,自然是再好不过。”
“不过,若是名不副实,那就别怪我等下狠手了。”
孟桑能清楚地感受到身边阿兰在颤抖,她伸手抓住阿兰的胳膊,随后自负地笑了:“论做吃食,我自然是不会怕的。就算是宫中的龚厨子在这儿,我也不会输给他。”
张九郎微微眯眼,给王四使了个眼神:“如此甚好。四郎,带她们去庖屋,记得吃食出锅后让孟厨娘师徒自己先尝一口。”
王四不敢违背,狠狠瞪了一眼孟桑,恶声恶气地带她们离开。
等到屋内只留下了自己人,郭二才犹豫道:“张兄,万一她们在吃食里动手脚……”
张九郎慢条斯理地坐下:“食材和辅料都是我们给的,前后也有人盯着,上菜时让她们自己试毒,没什么好担忧的。”
他幽幽补了一句:“再者,也不必怕她拖延时间。此处是陈郎君私宅,他的上头还有陈相公,谁也别想寻过来。”
郭二细细一想,也安心许多,陪着张九郎坐下饮茶。
而庖屋之中,孟桑瞧见备下的各色食材后,心里头就有了主意。
她之所以又掏食方又要求做吃食,为的就是向这些贼人证明自己的价值,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如此,她就能为自己赢得更多时间,努力等到谢青章或者阿舅来救。
既然要拖延时间,那就先用小炒勾住这些贼人的胃口,随后做些汤品、炖菜,用小火煨着,慢慢消磨工夫。
孟桑拍了下阿兰的肩膀:“阿兰,还记得烤鸭皮怎么做吧?去,做一份给师父瞧瞧。”
有王四守着,她没有多说什么安慰的话,而是用着与平日一般无二的语气,交代阿兰去做什么事。
原本心中惶惶的阿兰听了之后,却莫名镇定下来。
是了,有师父在。
她只要相信师父,一切按照师父的吩咐来做,不添乱、不扯后腿,就一定能跟师父一起脱困。
想清楚的阿兰点头,深呼吸一口,转而去取装着面粉的布袋。
孟桑莞尔,拿了一块新鲜豚肉,又取过案板上的菜刀,开始做京酱肉丝。
王四一向是只管吃不管做,八百辈子都不会到灶台前干活,所以几乎没有亲眼瞧过庖厨是如何做吃食的。
他看见孟桑拿起菜刀时,心中警惕许多,而在瞧见孟桑手不停顿地将一块方方正正的豚肉切成细丝之后,不由有些傻眼。
不是,这厨娘剁剁剁、刷刷刷几下,怎么就把豚肉切成这样了?
王四满是不敢置信地看着孟桑继续做吃食,双眼微微睁大。一直到大半个时辰后,孟桑将做好的吃食递到跟前,王四这才回过神来。
孟桑挑眉:“京酱肉丝。”
王四下意识望向灶台上的吃食——
京酱肉丝被分成了两个盘子,一个里头装着浓油赤酱的肉丝,另一个盘子里装着数块叠起的白色面皮以及胡萝卜丝、葱白丝等。
嗅着香味,王四口中忍不住分泌出津液。正当他馋意涌出时,陡然想起张九郎的嘱咐,恶声恶气道:“你们先尝一口!”
闻言,孟桑没露出什么异样,招呼阿兰过来一起吃。
用面皮裹上肉丝、葱丝,包成长条送至唇边,稍稍咬上一口。
面皮和甜面酱都是现做的,尚还带着热乎气。面皮吃着会泛起一丝甘甜,而经过炒制的肉丝尝来咸甜,再配上辛辣的葱白丝,种种滋味混在一处,异常美味。
一旁的王四瞧见孟桑二人毫不犹豫地开吃,且没有流露出异样,于是心里安心许多。他学着对方的样子也包了一个,迫不及待地扔到口中。
唔!
豚肉丝极为滑嫩,挂在上头的酱汁香味浓郁,未免也太好吃了些!
此时,狼吞虎咽的王四终于体会到了国子监监生的感受,也明白过来孟桑的厨艺究竟有多绝妙。
哪成想,咽下吃食的孟桑,很是嫌弃道:“京酱肉丝没有豆腐皮和胡瓜丝,口感欠缺许多。”
她仿佛已经忘记自己身处贼窝,转而朝着阿兰交代起做这道吃食的要点。譬如用面皮实乃无奈之举,本来应该用豆腐皮来包肉丝;譬如腌制肉丝时缺了淀粉,吃着就不够滑嫩,略有些老;譬如甜面酱缺了几味辅料,味道不够地道……
王四听得一愣一愣的,只觉得在听天书,不耐烦道:“赶紧做别的去,不是炉子上还有鸡汤嘛!”
然后他又朝着庖屋内外的手下,恶狠狠道:“将人看好了!出了差错,唯你们是问!”
听到众人齐声应和之后,王四这才亲自端着京酱肉丝离开。
孟桑扫见他离去,将锅中剩下的京酱肉丝与阿兰分了,好让二人一直存着体力,应付接下来的局面。
庖屋内除了她们二人之外,还有三个站在各个位置看守的打手,聚精会神地盯着她们的一举一动。
孟桑不动声色地指挥阿兰去取干辣椒、花生米等物,领着徒弟做起辣椒面:“待会儿做一道辣菜要用,你认真学。”
阿兰隐隐猜到孟桑想要做什么,十分配合地打下手。
过了好一会儿,王四才不情不愿地从外头回来。
孟桑算准时间,每隔一会儿就会做好一道菜式,一直勾着这些人的胃口,好多争取留在庖屋的机会,并竭尽所能做出足量的辣椒面和油泼辣子。
她心里想得很清楚,哪怕今日谢青章他们没来,这辣椒面用不上,那之后总有一日会用到。
就在孟桑一边拖延,一边暗中安抚阿兰之时,她忽然听见外头隐隐传来动静,似是有人在闹事。
察觉异样的那一刻,孟桑的心跳仿佛停了一瞬。
是,是谢青章来救她了吗!
她心中的惊喜快要喷薄而出,面上还要装出一副被打扰做菜的恼怒模样。
王四自然也听到了动静,心神不定地扫了一眼外头,扔下一句“看好她们”,然后转身出去了。
孟桑不耐烦地哼了一声,继续守着灶台上的一锅鸡汤和手边不远处的辣椒面,随时准备发力。
喧闹声越来越近,惹得庖屋内外的打手有些躁动,隐隐想要朝着孟桑二人靠近。
屋内的打手互相看了一眼,拧眉道:“要么先把这两个娘们带去后头?”
另二人犹豫:“王四只说让我们守好,没让轻举妄动……”
孟桑咬着后槽牙,不漏痕迹地将阿兰护在身后,手中捏紧了锅勺,同时竖起耳朵关注众人动静。
杂乱的脚步声愈发近了,隐隐能听见外头传来恭维声。
“哎呀,这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手底下人没注意,不小心绑了您的人。”
“待会儿一定给您赔不是,万望您莫要与我等计较……”
是什么大人物过来了?
孟桑心中咯噔一下,无端生出不好的预感。
就在这时,外头再度喧闹起来,听着还有刀剑相击之声。紧接着,孟桑听见了一道熟悉的嗓音响起——
“下官只是来救友人离开险境,还望叶相公莫要阻拦!”
是谢青章来了!
孟桑心中狂喜,不断跳跃的心仿佛要从喉咙眼蹦出来。旋即又想起谢青章话里的“叶相公”,眼底笑意一凝。
长安城里除了叶怀信之外,还能有哪个叶相公!
叶怀信今日在此,是因为得知了她的身份来救,还是……叶怀信就是绑她走的幕后真凶?
孟桑回忆起方才张九等人恭维讨好的话来,心中了然,不由咬紧齿关。
恐怕是绑她的人与叶怀信有关,而叶怀信无意中得知她的身份,前来救人。
孟桑莫名有些心慌,只能越发用力地抓紧锅铲。
就在这时,庖屋外传来叶怀信自带威严的嗓音。
“我带自己的外孙女离开,与你何干?”
紧接着,谢青章再度开口,语气坚定:“究竟桑娘认不认外祖父,叶相您说了不算。”
此言一出,屋子里包含阿兰在内的四人,俱都用一种无比震惊的眼神看向孟桑。
孟桑平复一番呼吸,随意拿布袋装了做好的辣椒面,然后拽着阿兰,扫向堵在门口的贼人:“让开。”
猜出孟桑身份的打手们,心中犹豫,但无一人敢拦着,慢慢让开了位置。
孟桑用抓着布袋的手,一把推开了木门。
顿时,院中两拨人的视线,俱都汇聚到孟桑身上。而后者直直望向立在庭院中、头发花白的老者。
时至今日,孟桑才算真真切切看见了叶怀信的长相——长眉入鬓,丹凤眼里暗藏锋芒,看上去虽然偏瘦,但仍能瞧出他有着一副好骨相,年轻时必然是位相貌过人的探花郎。
细细瞧来,孟桑隐隐能从面前之人的脸上,寻到几分与她家阿娘相似之处。
因着孟桑没开口,庭院中的两拨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
沉默得越久,叶怀信的眼中就漾出许多期待。而谢青章的面色没有任何变化,仍然用那种温和坚定的目光看向孟桑,就好似无论孟桑做什么决定,他都会无条件支持。
寒风吹过树梢,惊起鸟雀。
叶怀信张了张口,声音微哑,很不熟练地想要挤出一个笑来:“桑娘……”
话音未落,就已经被孟桑给打断。
孟桑挺直腰背,镇定自若道:“叶相公,‘桑娘’乃是亲近之人所唤。儿与您非亲非故,还请您唤一声‘孟女郎’或是‘孟厨娘’,以免旁人误会。”
闻言,叶怀信先是浑身一震,面上笑意俱消,随后怒不可遏道:“何来的非亲非故,我是你的外祖父!”
孟桑往前走了一步,毫不退让:“叶相公说笑了!”
“儿的阿娘名唤‘裴卿卿’,而非‘叶卿卿’。在她的公验文书上,亦没有出现您的姓名。”
“既如此,您又如何是儿的外祖父呢?”
提起裴卿卿更换姓氏一事,叶怀信心中的怒火更甚,却又因为孟桑可能是他在这世上唯一存着的血脉,而硬生生忍耐下来。
叶怀信咬牙道:“你年岁尚小,我不与你多争辩。待到回府之后,我再教你何为诗书礼仪,免得再出来抛头露面,做什么上不得台面的厨娘……”
孟桑面色一冷:“你我并无亲缘关系,叶相公是要强行掳人走吗!”
此时,谢青章不紧不慢地开口,无比坚定地表明立场:“叶相公,既然桑娘不愿与你离开,那下官就将人带走了。”
他们二人前后夹击,激的叶怀信心中生出滔天怒意,扭头瞪向谢青章,怒喝道:“本相家事,怎由得你一个外人插手!”
“今日我非要带桑娘回府,倒要看看谁人敢拦!”
话音未落,由远及近传来一道中气十足的驳斥声。
“本宫敢拦!”
尾音落下之时,皇太后由昭宁长公主搀扶着,缓步靠近此处。她们身后还跟着数名禁卫,一个个都身穿盔甲、手执长枪。
两拨人一惊,纷纷行礼。
皇太后先是让众人起身,然后不紧不慢地走到谢青章的身前,面上仍然带着慈祥笑意,口吻却不容反驳。
“桑桑是本宫看上的人,本宫自然查过她的公验文书。只不过本宫左看右看,着实没瞧出桑桑与叶相有任何关联。”
“怎么,叶相想要在本宫面前,强行带走本宫的人吗?”
顿时,叶怀信的面色黑成了锅底,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终,他黑着脸,勉力从齿缝中挤出一句话来。
“臣不敢。”
皇太后莞尔一笑,朝着孟桑招手:“桑桑,过来。”
“哎!”孟桑心下一松,面上也带上笑意,拽着阿兰朝着皇太后、谢青章所在之处走去。
虽然只有短短几步路,但难免要与叶怀信擦身而过。
孟桑目不斜视地经过对方身边,直直朝着前方走去,最终在皇太后的左侧站定,小声用普通话说了一句:“多谢前辈。”
皇太后微微晃了晃脑袋,很是得意:“小意思。”
二人一来一回用普通话说完,又默契地转回当下的官话。
皇太后无比威严地开口,交代身为京兆少尹的王离依据律例处理好贼人,随后光明正大地带着孟桑离开。
离去前,孟桑嘚嘚瑟瑟地把手中装着辣椒面的布袋递过去:“王少尹,这是民女准备的利器,用之可让人痛哭流涕!”
王离回过神来,憋笑道:“孟小娘子,大雍有律法,不能用私刑。”
“啊?那真是太可惜了……”孟桑叹了口气,意兴阑珊地将布袋交给阿兰,随着皇太后离开此处,口中还不停念叨。
“唉,庖屋之中还有一锅鸡汤,看来是要白白浪费。”
“无妨,待我们回去,桑桑再做给我和昭宁喝。章儿今日动作慢了些,险些让你出事,咱们不带他一起。”
谢青章无奈一笑,本也准备离去,挪动脚步之时,他忽而一顿,朝着叶怀信郑重其事道:“叶相公,方才你还说错了一句话。”
“桑娘热爱下厨,喜欢做吃食给其他人分享。这是她最喜爱的事,所以才会去国子监做厨娘。”
“她觉得很好,我亦觉得很好。”
“没什么登不得台面之说。”
第88章 羊肉泡馍
昭宁长公主府的一处僻静小院,静琴端着刚煎好的药,放轻手脚进了正屋,拐过屏风,一路朝着里侧而去。
里间,皇太后坐在窗边小榻上,视线投向一旁的床榻。而昭宁长公主正坐在床榻边,细心照料半躺着的孟桑,不断用湿帕子擦着孟桑裸露在外的脸部、颈部、手臂等地方,面露心疼之色。
余光里扫见静琴过来,昭宁长公主接过托盘上的药碗,欲要亲自舀给孟桑喝。
见状,有些晕乎的孟桑挣扎着想要取过药碗,却又被对方拦下。
昭宁长公主柳眉一竖,佯装恼怒:“身子抱恙还不好好躺着!我是你姨母,喂你喝药怎么了?”
闻言,孟桑眨巴眨巴眼睛,可怜又无助地躺了回去,就着昭宁长公主的手,苦着脸喝着药汁。
昨日下午她被一众人从贼窝救出来之后,便随着皇太后等人回了长公主府。因着皇太后担心叶怀信强行带人离开之心不死,加之昭宁长公主心疼孟桑白日遭遇,便劝孟桑师徒留在府中住些日子,等寻到适合的女护卫再回孟宅。
当时孟桑转念一想,觉得皇太后的担忧不无道理,就答应借宿几日,还神色如常地给众人做了一桌可口吃食。
不曾想,当天夜里她就发起低热,等到今日早间欲要起身去国子监时,已经是浑身发烫,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她只来得及嘱咐谢青章记得去安抚叶柏,又交代阿兰处理好食堂和百味食肆的事,然后就昏睡过去,连昭宁长公主、皇太后前后进屋都没有察觉。
这回她突发高热,主要还是因为昨日之事而受了些惊吓。甭看她当时敢强行壮着胆子与歹徒周旋,实则一直暗中提心吊胆,生怕哪一处做错或是哪一句说错。除此以外,御寒的大氅也不知被歹徒丢在哪一处,虽说当时她脑子里的那根筋死死绷着,感受不到什么寒意,但实则寒气已经入体。
故而,等到彻底安全、放松下来之后,孟桑不可避免地生了这么一场病。
真要说起来,阿兰到底是在贫苦人家长大的小娘子,比之被孟家夫妇宠大的孟桑而言,阿兰的身子骨更经得住造作,并未像孟桑那般病来如山倒。
好在大半日过去,孟桑悠悠转醒之时,身上热度降下许多,脑子也清醒一些,好歹能与皇太后、昭宁长公主说笑两句。
孟桑苦着脸喝完那碗药汤,含住昭宁长公主递来的蜜饯果子,忍不住抱怨道:“这药汁也忒苦了,喝完一碗就跟要了我的命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