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裴姨母他们当真出了事,桑娘要守孝。儿子也会等着她,绝不会变更心意。”
纵使昭宁长公主相信自家儿子的品行,但眼下听见他如此坚定的承诺,她这才安心一些。
昨夜她从谢琼口中听见一些内情,知晓桑桑也对浑小子存着些情谊后,先是一喜,随后心头就浮上许多担忧。
如今卿娘二人生死未知,孟家的那些亲戚如同豺狼虎豹。至于叶家,叶侍郎父子与叶相之间的关系扯不断,若是叶相那个糟老头子知晓桑桑的存在,还不晓得要闹出多少糟心事。
算来算去,桑桑能靠得住的长辈只有她这个姨母。即便是凭着她与卿娘过命的交情,以及对方轻易托付裴家家财的信任,她也得帮卿娘照看好桑桑。
忽而,在她眼里,桑桑与亲生女儿一般无二。
她自然也是想过,若卿娘他们当真出了事,桑桑要如何,自家浑小子又要如何。
人心易变,三年孝期之后会发生什么事,谁也不晓得。
她家浑小子今年二十有三,三年后仍是好风华,而桑桑的处境却大不一样。手心手背都是肉,她是希望两个孩子走到一起去的人,也是最不希望看到他们之间出问题的人。
昭宁长公主长叹一声:“你自己能想清楚就好。丑话说在前头,我把桑桑当成亲生女儿来疼,若是到时候你敢辜负她,为娘定饶不了你。”
谢青章听出自家阿娘话里意思,直起身来,无奈道:“阿娘,您把儿子当成什么人了?”
一旁的谢琼也有些哭笑不得,只默默摇头。
昭宁长公主哼哼两声:“你外祖母耳提面命过,天下男子皆薄幸!纵然你是我儿子,那也得多叮嘱几句,免得你得意忘形。”
她不耐烦地摆手,嫌弃道:“好了,不是还要去国子监用朝食吗?赶紧走,莫要扰了我与夫君的兴致。”
谢青章与谢琼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前者与自家耶娘道别后,转身出了屋子。
看着谢青章如松一般挺直腰背离去,昭宁长公主夹起一只生煎包,突然惊讶地“啊”了一声:“方才有一事我没说。”
谢琼帮她的小碟中添上酢和辣油,柔声问:“何事?”
昭宁长公主凤眸一转,在生煎包上咬出一个小口,吮去里头的汤汁,然后才幸灾乐祸道:“忘了给臭小子提个醒。”
“比起好性子的孟知味,卿娘脾气可就冲了。若是她能平安归来,那臭小子就完蛋啦!等着好好承受他未来岳母设下的重重考验,等着过五关斩六将吧!”
想到平日里风轻云淡的儿子,会被卿娘折腾出什么狼狈模样……昭宁长公主半点不心疼,只想哈哈大笑。
一旁谢琼递上帕子,摇头失笑。
他当年虽然见过孟知味几面,但时隔数年光阴,如今对这位孟厨子已经没了多少印象。
不过将心比心,若是他如珍如宝疼大的女儿要被外头的小子拐走……
嗐!只怕是再好性子的人,也会变得极难说话罢!
另一厢,谢青章与杜昉出了长乐坊,打马来到国子监大门处。
谢青章将踏雪交给杜昉,又交代了几句,随后才进了国子监,一路往食堂而去。
食堂内,一众监生们刚用了一半朝食,里头正热闹着。他们见到谢青章过来,连忙见礼。
谢青章颔首,淡声道:“都各自用朝食去吧,待会儿还要上早课。”
众监生齐声应“喏”,继续该吃吃、该说说,显然已经习惯了早晚必经的这么一出。
而谢青章看着薛恒等少数站着用吃食的监生,眉梢不由带上几分笑意,习以为常地朝着孟桑与叶柏那桌走去。
瞧见谢青章过来,孟桑眉眼弯弯,连招呼也不打了,只笑问:“昨日做的冷吃兔,你可尝过了?”
谢青章面上笑意一凝,叹道:“拢共就一份,阿娘是半点没给我和阿耶留,她一个人就吃完了。”
叶柏正满面愁容地吃着白煮蛋,听了这话,忙咽下口中吃食,明晃晃地炫耀:“我昨日就尝过,是桑桑亲手带回来的。兔肉紧实,辣香浓郁,十分美味!”
谢青章哽住:“……”
孟桑好笑地瞟了一眼叶小郎君:“你就吃了两三块,不过尝个味道,就这般印象深刻啦?”
距离小郎君掉牙,也才两月光景。他的恒牙没有完全长出来,孟桑便也不敢给他吃太多辣食。
叶柏面色一苦,愤愤然地低下头,继续与白煮蛋做斗争了。
见此,孟桑又望向谢青章,眨了下右眼:“我这儿还有一小半,待会儿你带走就是。”
“放心,是提早分出来的分量,并非是我与阿柏吃剩下的。”
谢青章轻笑出声:“多谢孟师傅。”
“这有什么的?”孟桑摆手,指着中央灶台,“百味食肆还是原先那些吃食,食堂这边新上了烧麦,你可以取一些尝尝。这吃食的风味应当也不差的,配着豆浆吃,味道更好。”②
在吃之一事上,谢青章自然是无一不听孟桑的。他领了一份朝食,又回来此张桌案坐下,顶着叶柏锐利的小眼神,用起今日朝食。
那烧麦瞧着很是小巧,模样也很可爱——顶部开了口,露出粒粒分明的酱色江米,而外头的面皮像只白色布袋子一般包裹住里头内馅。
谢青章夹起一只,从圆乎乎的布袋子顶端一口咬下。
外皮的口感有些奇特,嘴唇碰着觉得软软的,吃着却又有一丝丝的硬。里头的内馅看似只有江米,实则能尝出小粒的豚肉、油渣等食材。酱汁与豚油的烘托下,内馅呈现出咸甜风味,再配上外头泛着小麦香的面皮,尝着风味极佳。
从油光滑亮的内馅便可看出,孟桑在做内馅时,必然放了许多豚油。然而吃着并不觉油腻,只会觉得那种豚油香味着实诱人。
即便是素来口味不重的谢青章,在尝到烧麦之后,也颇为喜欢。
孟桑看他吃完一个烧麦,笑吟吟道:“是不是很好吃?”
谢青章点头:“不仅美味,还十分饱腹。”
等到叶柏拎着小书袋、端着空餐盘离去,孟桑将装有冷吃兔的食盒递给谢青章,看着一众监生离开之后,方才与他说起孙贡的事来。
“有偿转让餐券一事,看的是双方意愿。毕竟这餐券已经交给了这些监生,便是他们的东西,可由其任意处置。只要买卖双方达成一致,百味食肆自然不会多加干涉。”
“不过因着这事,我倒是想起一个主意,只是不晓得能不能施行。”
孟桑将勤工俭学这个概念道出,随后才说了其中困难之处:“其实国子监内,家境困难到孙贡那般地步的监生并不多,算来也只有几十人。百味食肆和食堂是能空出这些位置,让他们来做活领工钱的。”
“就好比不日后,百味食肆要推出外卖,便能挑出一些身强力壮、脚程快的监生,帮着来回传食单,又或者送吃食到各个斋舍。”
“不过此事难就难在,是否会影响他们的课业,以及是否会落了他人话柄。”
“毕竟士农工商的次序已定,而他们又是清贵的读书人。让他们沾染铜钱,怕是不太妥当。”
谢青章沉吟几瞬,温声道:“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且容我与沈祭酒商量一番,再来谈是否要推出勤工俭学。”
闻言,孟桑点点头,很是信任地回道:“嗯,听你的。”
二人相视一笑,不再多言,用完吃食后各自散去。
第84章 冷吃兔
清晨,谢青章手里抓着孟桑给他的食盒,往廨房所在小院中走去。
自打孟桑来了国子监食堂之后,少数官员就开始早起来国子监内用朝食。待到百味食肆开张之后,早起来国子监的官员就更多了。除了谢青章等少数会在食堂直接用朝食的官员之外,其余监官和学官多是让书吏跑一趟腿,买了吃食到廨房内用。
谢青章踏入院中,一路往最里头走时,能听见从六学廨房里头传出的动静,更能闻见各种吃食混在一起的香味。
这些都是孟桑所带来的变化。
谢青章眉眼柔和些许,走进自个儿的廨房。
步入屋内,年近七十的卢司业正坐在桌案边,无比享受地吃着生煎包,咬、吮、蘸、嚼……一整套动作十分流畅,一看就是位老饕。
这位卢司业明年就要致仕,连屋舍都卖给了孟桑。如若不是遇上天大的事,他原本都是踩点走进廨房、离监,成天掰着手指头数日子。近些天来,卢司业却是几乎日日提早来监中,为的就是吃上最热乎的朝食,晚间也要带上装得满满当当的食盒回府。
谢青章对此见怪不怪,与卢司业见过礼,去到自己的桌案边坐下。他将带来的食盒放在左手边,随后着手整理起近日公务。
下月初一,国子监就要为明年下场科考的监生准备业成大考,需将通过者的名册整理好,统一送交礼部勘合。紧接着,这些监生与乡贡举人们将一并入宫朝见圣人,次日再来国子监中谒先师。①
按着常理,国子监须得为所有举人提供一顿吃食。
除了这桩最要紧的事,他还得忙碌本月末的月考、下月中旬的全监岁考,同时参与经义讲解书目的编纂……
若不是卢司业因着百味食肆的吃食,近日转了性子,忽然对监内事务上了心,那只怕他会忙得脚不沾地,再没法早晚去食堂见孟桑、用吃食。
谢青章正襟危坐,摊开面前书卷,专心致志地干活。
过了一会儿,书吏被卢司业唤进来,收走对方桌案上的一堆朝食。
卢司业笑眯眯地抓着文卷,来到谢青章的桌案边:“谢司业,这是四门学、律学、书学、算学里要参与业成考的监生名单。”
谢青章温声谢过老者,接来文卷摊开细瞧。
没等他看完,就听见卢司业又出声道:“咳咳,谢司业,你这食盒看上去很是精巧嘛,闻着有一股若隐若现的辣香。老夫虽然用了一些朝食,但腹中还有些饥饿……”
谢青章:“……”
方才您那桌案上的吃食哪里是一些,分明是一堆!
卢司业话里藏着的意思太过明显,让他没法故意忽略。
谢青章一向尊敬长辈,自然不会拒绝对方。他收好桌上文卷,取过食盒打开。
食盒中,通红的辣椒与泛着油光的兔肉块混在一处,其中还黏着数粒白芝麻,色泽鲜亮。扑鼻而来的辣香味,更是让人忍不住心生馋意。
谢青章温声道:“是友人做的冷吃兔,若卢司业对它感兴趣,可取几块尝尝。”
闻言,卢司业大喜过望,连忙取来自备的木筷,从中夹起一块兔肉,送入口中。
小小一块的兔肉吃在嘴里,口感紧实,内外都透着浓浓的麻辣味。那被肉包裹着骨头,仿佛已经被烹制到酥软,越嚼越带劲儿,越嚼越香。
卢司业叹道:“哎!有百味食肆和孟厨娘在,老叟忽然就不想致仕,想在国子监多留几年呢。”
听见此话,谢青章不禁莞尔。他并未干坐着,而是取出自备的木筷,也夹了一块兔肉细细品尝。
孟桑做这道小食时,他刚好在旁边看着。当时冷吃兔做好装盘,嗅着刚出锅的那种热乎辣香味,他还在疑惑为何取了“冷吃”二字。
眼下,他品着一阵又一阵涌上来的兔肉香味,方才明白冷吃之妙处——香得彻骨、半分不腻、余味不绝。
想来,若是在炎热夏季涌上一盘温凉的冷吃兔,再配上一坛好酒,应当能算一桩美事了。
一老一少埋头吃肉,谁也不顾上说话。只可惜,他们还没吃几口,就听见外头传来脚步声与说话声。
“修远啊,你这屋子里头传出的辣味,未免也太香了!可是百味食肆又要出什么新品了?”
声音越来越近,话音落下之时,来人正巧将屋门拉开。
只见沈道打着头阵,身后跟着徐监丞以及主簿等人,人人手里揣着一细长小木盒,看着像是装了木筷的。
未等谢青章反应过来,这帮子人已经到了跟前,开始吹捧起百味食肆的吃食以及谢青章的为人。
末了,沈道矜持一笑:“修远,我们就尝个味道嘛!”
其他人纷纷点头,面露亲切的微笑。
“……”谢青章无语凝噎。
刚用过朝食没多久,你们到底是哪里来的胃口啊!
顶着舅公以及一众同僚的灼灼目光,谢青章暗叹一声,先扒拉出十多块兔肉,用食盒盖子盛了,随后才无奈道:“诸位请自便。”
此言一出,众人蜂拥而上。他们的动作倒还算文雅,维持住了官员的体面,但那架势着实骇人得紧。
谢青章抱着食盒盖子,默默避到一边,看着他们争夺兔肉。
待到此战休止,沈道终于餍足地从一堆人里挤出来,谢青章这才唤住他:“不知沈祭酒待会儿可有空暇?下官有事想与您商量。”
沈道正在擦着嘴唇上的油光:“业成考和岁考的事,不是前几日都定下来了。还有先前说的助学银子,其中章程也过了明路,且按着上头条件筛出监生就是。”
谢青章颔首:“是另一桩有关监生的事。”
沈道笑道:“成,就去我的屋子谈。”
等到二人相对坐在沈道的廨房之中,谢青章与他说了有关勤工俭学的事之后,沈道一时也没法拿出主意。
毕竟这事可大可小,沈道只说再斟酌看看,且留到日后时机成熟再说。
孟桑心中对此事是存了预期的,晓得在当下这个节骨眼,万事都要小心谨慎,免得搅扰了“在大理寺推行承包制”这一事。
故而,当她在用暮食时听见谢青章所言后,并没有太过惊讶。
孟桑轻轻叹气,复而笑道:“无妨,大局为重的道理我还是晓得的。”
谢青章点头,知道不必在此刻再多说什么。他扫了一眼周围,扬眉问道:“怎么突然挂上这么多条幅,瞧着还是你亲笔所写、所画的?”
只见食堂四周的墙壁上,整齐贴着数张白纸。那上头,或是写着“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等话,或是画着枯瘦老农耕田时汗如雨下之类的场面,叫人瞧了心中一凛。②
提起这个,孟桑有些无奈,好气又好笑道:“我也不知拿这些监生怎么办才好,方才用了这么个法子。”
“如今食堂、百味食肆定期推出新吃食,直把这些监生的嘴巴都养刁,竟然开始浪费吃食了。每日早晚,潲水桶都会装得满满当当,里头全是被他们倒掉的剩饭剩菜。”
孟桑面露心疼之色:“虽然食堂这边是无偿供应吃食,而百味食肆是做生意的,但瞧着那些被倒掉的饭菜,我也有些于心不忍。便想着,往墙上贴些标语或字画,看看是否能潜移默化地让监生少浪费。”③
“百味食肆开门做生意,他们花银钱买吃食,自然不好说什么。食堂这边,我已经让负责打饭的杂役问过监生所需的量,再给他们盛。”
虽说只是一些简单法子,不一定会起多大作用,但这些事做比不做要好。
至于成效,就再看吧。
一旁默默吃饭的叶柏抬起头,乖巧道:“桑桑,阿柏从来不浪费的,就算是鸡蛋也会吃完的。”
孟桑乐了,顺着小郎君的意思夸他:“是,阿柏最好了。”
叶柏得到阿姐的夸奖,那嘴巴就差咧到耳朵边,却还要死命强忍着,维持他翩翩小君子的风度,继续低头啃鸡腿。
孟桑莞尔,继续与谢青章边说边谈。提起朝中再度兴起的“承包制与捉钱之争”时,她脑海中忽然蹦出一个想法来。
后世不是都有家长会、家长开放日嘛!
国子监说到底也是学府,如何就不能邀请监生的耶娘或者翁婆来监中,看一看自家少年郎起居学习之所,顺带尝一尝食堂和百味食肆的吃食呢?
孟桑惯常是个行动力强的人,心中萌生出想法,便不会藏着掖着,索性直接与谢青章说了,并且解释了一番何为家长会和开放日。
谢青章起初有些不解,听孟桑讲完这两者的概念之后,便生出许多兴趣,又往深里问了许多细处。
见此,孟桑自然是知无不言,尽力将自己脑海中还记得的东西都给扒拉出来,悉数告知谢青章,好方便对方回去与其他人商议。
听罢,谢青章若有所思地点头:“确实是个有意思的想法。暂且不论开放日,就说那……家长会?嗯,便能带来许多好处,一则督促监生用心学业,二则让监生的双亲知晓自家郎君的课业情况,三则也便利监官、学官做事。”
“近些日子忙碌于业成考,确实不适合办这事。我回去与沈祭酒、卢司业、各学博士商议一番,看看能否将它放到岁考之后。”
孟桑到真没想这么多,见谢青章觉得这事有诸多益处,她自己也很欢喜能帮上些小忙。
一直静静听着的叶柏忽然开口:“我自小被阿翁带在身边,课业上的事皆由他过问。若是到时候真有那什么家长会,只怕阿翁会亲自过来。”
他压低了声音:“桑桑,这些字画你记得收。”
孟桑晓得他话里意思,笑着点头:“放心,我晓得。”
一旁的谢青章夹起一只红烧蹄髈,一边慢条斯理地啃着,一边听孟桑姐弟二人说话。
他扫见匆匆从食堂大门走进来监生、来来回回跑动的阍人,心中了然。
明日十五,是百官朝参之日,也是百味食肆推出烫干丝的日子。
看来那些因被自家少年郎诓骗、愤而数日不来国子监的官员,终究没忍住,派仆役来寻监生们传话了。
谢青章眼底闪过一丝笑意,继续去啃香糯可口、胶质满满的蹄髈去了。
翌日,果然不出谢青章所料,田肃等监生又开始早起帮自家阿耶、阿翁买吃食。
像是屁股上的伤好了一半的薛恒,因着能护住他的薛母未曾归京,也得咬牙早起,帮薛父买烫干丝和鸡蛋灌饼,怎一个惨字得了!
谢青章虽然无缘得见国子监偏门、后门处的热闹场景,但好歹能一观待漏院、朝殿里的暗流涌动。
朝殿之上,冷寺卿领着大理寺一众人据理力争,打得叶怀信为首的守旧派节节败退。
原本依着上一回,还有御史台一众官员帮衬着守旧派。如今御史大夫带头装聋、装瞎,其余人便也成了个鹌鹑。除非守旧派和革新派二者之间,有哪位大臣殿前失态、失仪,否则谁也不会轻易站出来。
虽然冷寺卿、沈道等人来势汹汹,但守旧派到底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各种关系盘根错杂。
只要叶怀信不松口,其余人多多少少也不会直接妥协。
双方依旧没吵出个结果,最终不欢而散,连带着白日里上值办公,彼此见了都会生出许多火气。
忙碌完一天,叶怀信迈着稳当的步伐从政事堂走出,于宫门边坐上自家马车。
半旧不新的马车悠悠朝着永兴坊的叶府而去,叶怀信坐在车内闭目养神,心中细细盘算着与承包制有关的一众人。
沈仲公与谢修远从上一回便是打头阵的,此次虽然冷延连扛住大部分的压力,但前面两人依旧不容忽视。
而其他要说与承包制有关联的,便是那什么百味食肆的……孟厨娘。
脑海中闪过“孟”字,叶怀信本能地皱眉,生出许多不喜,同时心中仍在琢磨。
其实细细说来,百味食肆能办得有声有色,这个厨娘在其中的作用不容忽视。如若没有她做的那些花里胡哨的吃食,那承包制根本就不可能推行得开。
此女凭借一手好厨艺,不仅迷惑了阿简和其余人,前几日更是被皇太后召进宫中……
她才是破局的关键。
此时,马车到了叶府,马夫在外头轻声回禀。
叶怀信板着脸,从一侧下了马车。
他一边面无表情地往府内书房走去,一边交代给跟在身边多年、办事最得力的仆从一桩事——
“去将那个百味食肆孟厨娘的底细查清楚。”
仆从恭敬叉手:“喏。”
第85章 豉汁凤爪、茶叶蛋
“吱嘎”一声,孟桑穿着厚实的冬衣,从孟宅大门内走出,将宅子大门锁住。
这些日子以来,天气越发冷,寒飕飕的风不间断地往脸上扑,叫人忍不住冻得发抖。
孟桑本就是个畏寒的体质,入冬以来,早间时常躲懒,非得在被窝里再睡个一时半会的回笼觉,才会起身去食堂。
好在如今食堂与百味食肆都已走上正轨,几乎不需要她多烦神。食堂这边有文厨子统管朝食,每天的吃食都不重样,让监生们能吃饱。而百味食肆有丁管事照看着,另有阿兰与其余庖厨一并使劲,凭着各种新鲜朝食,也能拢住国子学、太学等监生的心。
想起阿兰,孟桑不由露出笑容,眼底浮现出赞赏之色。
她确实没看走眼,阿兰当真是一位伶俐又果决的小娘子。
于百味食肆和厨艺上,阿兰愿意潜心学习和研究。无论是丁管事,还是其他庖厨、仆役,都对兰厨子赞不绝口。
于私事上,阿兰自打下雪那日拿回卖身银子和旧物之后,就彻彻底底与冯家断了联系。那冯家大郎嗜赌,再度欠了银钱,冯家母子竟然恬不知耻地再度找到阿兰,想要讨要银钱,最后被阿兰冷脸唤来武侯,直接将他们赶得远远地。
见阿兰能拎得清谁好谁坏,孟桑对她也就放心了。
眼下天刚蒙蒙亮,孟桑放好铜钥匙后,挎着小布包往国子监后门走去。
刚走出巷子,她顿了一下,犹疑地望向身后。
然而后头巷子里空空荡荡的,几乎瞧不见人影,唯有枯叶被寒风卷起,又慢慢悠悠落到地上。
孟桑微微蹙眉,又认真瞧了两三眼,方才继续沿着街道往国子监后门走。
是她直觉出错了吗?
怎么这两日总觉得身后有人在跟着……
一直等进了后门,快要走到食堂时,那种似有若无的异样感才渐渐消散。
食堂内,文厨子正领着帮工们在包馄饨,手上动作极快,眨眼的工夫就捏出一两只小馄饨。他瞧见孟桑过来,立马停下手中活计,十分恭敬地问好。
孟桑摆手,笑道:“且忙你的。对了,阿兰呢?”
文厨子连忙回道:“在后厨照看师父您要的吃食呢。”
孟桑笑着点头,快步往后厨去了。
后厨里,阿兰一人守着两口锅和一只小炉子,来来回回转悠,扫见孟桑的身影之后忙不迭行礼,并温声道:“师父,已经按您的嘱咐,将鸡爪放到蒸笼里蒸制。还有砂锅里的茶叶蛋,也一直用炭火煨着。”
孟桑从小门进来后,就闻见了豉汁凤爪的那种咸甜味儿以及茶叶蛋的独特香味。她去到炉子边,隔着湿纱布掀开锅盖,瞧了一眼里头的茶叶蛋,又拿大勺轻轻搅弄一圈,最后才放心地将盖子盖回去。
阿兰眼底浮现些许忐忑:“师父,如何?”
孟桑莞尔,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做得很好。”
闻言,阿兰眉梢带上隐约喜意,继续认真地去做事了。
孟桑则倒了一杯热水,去到大堂的老位置,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小口喝着热水,看着一众人做事。
不多时,薛恒、易七郎等要帮家中长辈买吃食的监生来了食堂,顿时让食堂内外热闹起来。
在田肃经过此处时,孟桑扬眉问:“田尚书今日是要买杂粮煎饼?”
田肃无奈地叹气:“他昨晚特意交代,就要杂粮煎饼。我觉着吧,阿翁定是好几日没吃,心里头馋得慌。”
“孟师傅,咱们今日朝食有鸡爪和茶叶蛋的,对吧?”
“对,”孟桑点头,面上的笑意中掺了些恶趣味,“不过这两道吃食是我临时起意要做的,并不在食单子上,数目不多。田监生若是想尝一尝它们的滋味,可得赶紧着些。”
一听这话,田肃拔腿就跑:“不多说了!我这就先占两份,让子津帮忙守着。”
孟桑目送田肃离去,手中杯子里的热水也快见底。
再过一会儿,叶柏拎着小书袋,面带倦色地跨入食堂,直奔孟桑这处。将近月考和岁考,即便聪慧如叶柏,也得点灯熬油、起早贪黑地温习课业。
瞧见小表弟过来,孟桑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我去后头取凤爪和茶叶蛋,阿柏你去寻文厨子,要两碗鲜肉小馄饨。”
叶柏点头,放好书袋后立马去领吃食。
一大一小配合默契,等到孟桑端着吃食再回来时,桌案上已经放了两碗小馄饨。而叶柏正熟练地取来干净木筷和小勺,往馄饨碗上搁。
孟桑坐下,将两个巴掌大的小蒸笼掀开,露出里头金红色、整齐码好的豉汁凤爪,笑道:“快尝尝,这可是第一笼。”
闻言,叶柏乖巧地从中夹起半只鸡爪,另一只手抓起勺子在底下候着,以免鸡爪掉到馄饨碗中。
鸡爪上头还挂着几粒黑色豆豉和褐色酱汁,经过了煮、炸、蒸等多道步骤,已被炖到酥软,而鸡爪肉却吸足一定水分,吃着并不觉干柴。
肉多的地方稍稍一吮,胶质满满的鸡爪肉就乖乖从骨头上脱离,尽数被含入口中。肉少的地方,可以唇舌和牙齿一起使劲,将残余的鸡爪肉剔出,这种体验亦十分有趣。
整一只凤爪尝完,只觉软糯可口、回味无穷。各色辅料与豆豉汁混合出了一种独特的偏甜风味,与鸡爪配在一处,好吃到连续啃完一笼的鸡爪才算尽兴。
看着叶柏吃到双眼放光,孟桑便晓得这道吃食对他的胃口,笑吟吟地帮他剥茶叶蛋。
这茶叶蛋是孟桑昨日离开国子监前做的,足足泡了一个晚上,今早还由阿兰守着炉子煨够时辰。眼下,茶叶蛋已经完全入味,从内而外散着一股子茶叶与各色香料、酱汁混合的独特香味,闻着很是诱人。
剥开后,里头的蛋黄蛋白早已成形,浑身上下散落着或深或浅、或粗或细的褐色花纹,很是漂亮。
孟桑将剥好的蛋放回盘子,瞥了一眼专攻凤爪的叶柏,轻咳一声:“鸡爪和馄饨好吃,茶叶蛋也别忘了。”
顿时,叶柏面上浮现出苦色,先是啃完手上的鸡爪,随后心不甘情不愿地夹起盘中茶叶蛋,慢慢送至唇边。
对此,孟桑真是好气又好笑,无奈道:“放心,茶叶蛋很香,不会难吃。”
“我原先吃过的就很一般,蛋黄臭臭的。”叶柏嘟囔一句,但还是乖乖啃鸡蛋。
刚剥好茶叶蛋,尚还冒着一丝若隐若现的热气。张口咬下,滑嫩的外皮随之裂开,露出里头圆乎乎的黄褐色蛋黄。
蛋白已经完全入味,吃着很是弹牙,满口留香。而一向被叶柏嫌弃的蛋黄,虽然仍然有一股蛋黄特有的味道,但已经被层次感丰富的香味所盖住大半,泛着茶叶清香。
叶柏矜持地吃完半只茶叶蛋,面上的苦涩消去大半,隐隐透出一丝享受。
“还觉得鸡蛋难吃吗?”孟桑笑着问。
叶柏坦诚地摇头,一本正经道:“虽然我不喜欢鸡蛋,但是茶叶蛋和鸡蛋羹还是很美味的。”
“那真是太荣幸了!”孟桑故意做出夸张的神色,惹得小郎君郁闷叹气。
过不多久,谢青章迤迤然来了食堂,轻车熟路地取一碗小馄饨,坐到叶柏旁边。
孟桑见他过来,起身去后厨取了特意留下的一份豉汁凤爪与茶叶蛋,递给对方。
谢青章温声道谢,接过吃食,安静开吃。
看着谢青章认认真真啃着凤爪,又见叶柏还在此处,孟桑便没有立即道出今早的事,免得让叶柏心生担忧。
一直等到叶柏离开,孟桑才将这两日的异常向谢青章全盘托出。
说罢,她蹙眉道:“或许是我想太多,有些疑神疑鬼,但近日承包制与捉钱的争论又起,谁晓得那些捉钱人会不会狗急跳墙?”
听到这儿,谢青章面色已经由温和转向严肃,认真道:“你的担忧不无道理。无论这些人是不是有所动作,我们都得提早做些安排。”
“国子监内是出不了什么事的,若贼人想要钻漏洞,那必定是在监外。这样好了,先让杜昉去你身边,护你周全。今日我再回府调些人手,一部分看着你那宅子,另一些人暗中护你来往国子监。”
孟桑一怔,失笑道:“我本是想来问问你,长安城中何处能雇到或者买到一些身手不错的看家护院。若是这二者行不通,才预备腆着脸与你借些人手。”
谢青章面色稍缓,神色认真:“短短几日,你查不清外头人的是否身家清白,是否存有异心。安全起见,还是用府中知根知底的人,你我才都能安心。”
孟桑被他说服,倒也不再坚持,只笑叹一声:“又欠你一次人情,不晓得这回要用什么来还?”
原本谢青章没想到这一层,闻言,他舀馄饨的动作顿住,心中一动。
年轻郎君轻咳一声,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周围,随后轻声道:“明日冬至,你与阿娘约好午后要来府中,怕是没什么空暇。那三日后的旬假,可否一同去看杂耍百戏、听一听僧人俗讲?”
初听这话,孟桑怔了一瞬,随后摇头道:“谢修远,你这可不算用人情。”
谢青章直直望过来,眼中隐隐流露不解。
而孟桑嫣然一笑:“即便没有这一出,我也会应邀,又何必白费人情?”
谢青章愣了下,明白过来对方的意思,面上有些热,但还是坚定道:“那无论是于情于理,还是于公于私,护你周全都是我应该做到的事,日后也不必再谈什么人情。”
孟桑眉眼弯弯:“好。”
用完朝食,谢青章先去了大门旁边的马厩,交代杜昉接下来的日子跟在孟桑身边,又将孟桑给的孟宅钥匙转交给杜昉,让他即刻回府中调派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