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尚书眼中一亮,略微抬起下巴,嗓音依旧沉着。
“可惜什么?”
田肃重重叹了一口气,抑扬顿挫道:“自然是可惜没法多孝敬阿翁。倘若孙儿多带一点出来,就能让阿翁多品尝一些美味。不过……”
他这一顿,再一叹气,直让田尚书的心高高悬起,拢在袖中的手抓紧一些,忍不住追问。
“不过什么?”
田肃耷拉下肩膀,瞧着一副很是受伤的模样:“不过就算孙儿想孝敬您,也得您愿意吃才是。只可惜,您对百味食肆的吃食一丁点兴趣也没有,孙儿都是白费力了。”
田尚书面上不显,心里下意识反驳。
谁说他没兴致的!他对百味食肆的兴致可大了!
就那个谢家父子吃的鸡蛋灌饼和生煎包,他见过一眼之后,真真是魂儿都被勾去。
而田肃说了几句软话之后,稍稍低下头,在脑海中疯狂搜罗许平往日的做法。
子津是怎么以退为进的来着?
嗯……头得低一些,神色要委屈一些,态度要软很多……
田肃暗自模仿着许平装乖的样子,一时没有留意到自己已经许久不说话了。
半大的油纸伞下,陷入了一阵沉默。
田尚书的眼神偷偷往旁边瞄,就瞧见了田肃“垂头丧气”的模样,暗暗忖量。
莫非,二郎是因为屡屡受挫,觉着没有尽到孝心,所以十分自责?
想到这儿,田尚书的胸膛中无端涌出许多歉意和心虚,忍不住反省起自己来。
早晓得二郎一片孝心,他又何必嘴硬?
唉,二郎往日都是一副没心没肺的笑脸模样,今日却如此失落,瞧着怪惹人心疼的。
此时,田肃自觉已经学会许平七成功夫,打量着眼下氛围正好,于是站定在原地,同时伸手拽住田尚书。
仗着有大氅遮掩身形,田肃用空着的手狠狠掐了一把自个儿的腰,然后抬起头,泪眼朦胧道:“阿翁,您看在孙儿一片孝心的份上,就尝一口罢!”
冷不丁看见田肃眼中的泪水,田尚书愈发自责了,再也顾不得其他:“哎呀,二郎你都多大了,怎么还哭哭啼啼的。”
“阿翁尝就是了!你不许再哭!”
田肃心中一喜,却还谨记着许平那一系列步骤,晓得做戏要做全套。因此,他没有当即止住眼泪,而是做作地拭去眼角的水痕,并从怀中掏出油纸包,捏着一块鸭脖,递向田尚书。
“那,那阿翁尝尝……”
田尚书忙不迭低头,将鸭脖咬进口中。
这鸭脖是麻辣味儿的,甫一入口,就激得味蕾分泌出津液来缓解辣意。唇齿与舌头并用,可以逐渐撕咬下鸭脖上紧实的鸭肉,触碰到硬硬的骨头。
田肃睁大双眼,盯着他家阿翁啃鸭脖,不由自主地指挥起来:“阿翁,你得吮一吮!”
田尚书头一回吃鸭脖,下意识跟着田肃的话来动作。
而这么一吮,藏在骨头里的卤汁混着肉味,尽数被吸了出来。浓郁的鸭肉香味、辣味在口中不断发散,一种轻微的灼烧感随之四散开。
田尚书感受着发麻的舌头,忍不住轻轻“嘶哈”一声。
怪不得他家夫人抓着鸭脖不停手,这吃食辣得够味,却不让人难受。
这天底下,恐怕除了宫中,也只有百味食肆能做出这般美味的小食。
跟在旁边的仆役机灵地递上帕子,接过田尚书吐出的骨头。
而田肃瞧见了,不禁埋怨道:“得再嚼一嚼,这骨头可酥了,嚼着带劲儿!”
“阿翁真是太浪费了,白白糟蹋一块鸭脖。”
他的声音里尽是欢脱劲儿,再也寻不着方才的悲切。
这时,田尚书瞥了一眼田肃泛红的鼻尖,还有被寒风吹得龇牙咧嘴的神色,终于反应过来了,黑脸道:“田台元,你方才诓我呢!”
田肃正有些得意忘形,冷不丁听见这话,心中一凛,连忙憨笑道:“怎么会呢,孙儿这是瞧见阿翁喜欢鸭脖,心里头太过欢喜,才一时失态……”
寒风中,田肃抖着爪子,双手奉上油纸包:“阿翁,再来些?”
田尚书板着脸哼了一声,随后一把薅走整个油纸包,动作小心地将其揣进怀里。
见状,田肃笑不出来了。
这份麻辣鸭脖,他可才啃了两三块啊,怎么就全被阿翁拿走了?
田尚书瞧见他眼底的郁闷,心情大好,转过身往回走。
雪花钻进田肃的领口,冻得他打了个哆嗦,忙不迭跟上田尚书的脚步,偷偷安慰自己。
罢了,不就是一份鸭脖嘛,等到他将阿翁的私房钱都赚来,届时自个儿再去买就是了。
嗯,依着子津所言,做事时目光要放长远,以大局为重。
想到这儿,田肃又凑到田尚书跟前,笑嘻嘻道:“阿翁,我们监中有许多监生买了朝食,然后去偏门送给家中人呢,您要不要呀?”
既然已经破了例,田尚书坦然许多,绷着脸问:“鸡蛋灌饼卖多少银钱?”
田肃嘿嘿一笑,先偷偷将银钱翻了一倍,然后将价钱报给田尚书。
田尚书拧眉,直觉有哪里不对:“怎得有些贵……”
话未说完,就被田肃打断:“一分价钱一分货啊!您去长安城各大食肆瞧瞧,谁家庖厨的手艺能有孟厨娘那般绝妙的?”
“再者,丰泰楼和祥云楼的吃食,不也是这般贵的嘛!甚至它们那些吃食,还没有百味食肆的好吃!”
田肃叽里呱啦地说个没完,直说得田尚书头疼,连忙出声:“行了,晓得物有所值。后日百官朝参,你先替阿翁买份鸡蛋灌饼。”
一听他家阿翁松口,田肃凑得越发近了,伸出右手搓了两下。
“那跑腿的好处……”
田尚书睨他:“你要几成?”
田肃收回手,依着他和薛恒商议好的价钱,理所当然道:“三成!”
“三成?!”田尚书吹胡子瞪眼,果断驳回,“太多了,不成。”
闻言,田肃站直,双眼朝上瞟,撇嘴道:“那孙儿不给您带了!大冬天怪冷的,这几日还下雪,路不好走。”
田尚书瞪他,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终是摆手:“行吧,三成就三成。”
顿时,田肃眉开眼笑地说了好些吉祥话,夸得田尚书神色稍缓。
祖孙二人往回走的一路上,田肃这嘴就没停过。他夸完田尚书,又说起国子监里发生的趣事,逗得田尚书面露笑意。
快走到院门处时,田尚书忽而想起什么,不经意地问道:“对了,二郎这回月考考得如何?”
田肃笑意一凝,疯狂眨巴眼睛,默不作声地加快步伐,走出了油纸伞能罩住的一方小天地。
见此,田尚书直觉不对,板着脸追问:“到底多少?”
田肃算着两人之间的距离,丢下一句“六百多”后,撒开脚丫子往院中跑。
“六百多?上个月不还是四百多名的吗!”田尚书怒从心中起,顾不得其他,撵着田肃进了院子,“不成器的家伙,我看你是欠打了!”
身后的仆役慌乱赶上,而最前头的田肃扯着嗓子喊。
“阿婆!阿翁想把我打到皮开肉绽!”
屋内传来田太夫人中气十足的怒喝:“什么?糟老头子你竟然想打二郎?”
田肃朝着正门狂奔,假惺惺地哭嚎。
“阿婆救我——!”
今日的田府,依旧是一片鸡飞狗跳的热闹场景,而永兴坊的叶府之中,却很安静。
近日大量乡贡举子入京,纷纷去到各家权贵府上投行卷,期许能得了这些官员的青眼,博得几分名气,好为来年春的科举增添几分底气。
安业坊的那处屋舍不大,前几日就被一众士子给寻上,日日在外头排起长队。
为免受其困,叶怀信暂且搬回了永兴坊居住。
眼下,叶怀信与叶简一家三口刚用完暮食,前者问了叶柏一些月考、岁考和课业的事,随后板着脸先行离去。
叶简一家三口目送他离去,方才去了叶柏居住的小院。
进了屋,叶简不再端着,满面笑意地拉着儿子坐到坐榻上:“听说国子监新设了月考宴席,看来你一定尝过了?”
“说说,都什么吃食?”
叶柏嫌弃他身上太硬实,挣扎着离开,坐到张氏身边,然后平静地将月考宴席的吃食一一报出。
末了,叶柏还不忘炫耀:“这可是孟小娘子亲自做的吃食,每一道都无比美味。”
原本叶简还没什么异样情绪,听完菜名只觉得好奇,如今一听是孟桑亲手所做,顿时酸得不得了,羡慕起自家儿子。
“唉,我怎么就尝不到孟小娘子的手艺呢!”
张氏搂过叶柏,睨了叶简一眼:“我听别家夫人说,她们家郎君会让家中子弟代买吃食。”
“你若是嘴馋,也托阿柏去买就是了。左右永兴坊与务本坊离着不远,你即便是绕一些路,也不耽误朝参和上值。”
叶简咳了两声,长吁短叹:“那些官员手中宽裕,为夫这不是囊中羞涩嘛……”
张氏抚着叶柏的后背,轻笑一声:“是吗?”
多年夫妻,叶简当即就晓得自己藏的私房钱被夫人发现了,苦着脸从怀里掏出银袋子,乖乖上交。
“除了这些,书柜右起第三层的格子后头还有二十两银子。”
张氏被他这副挤眉弄眼的模样给逗乐,嗔怪地拍了一下递过来的钱袋子:“行了,自个儿收着吧,你在外应酬还要用。”
闻言,叶简立马手脚利索地收好钱袋,生怕张氏后悔,同时笑道:“夫人英明神武!”
张氏翻了个白眼,不想搭理他,唇角却忍不住翘起。
而默默坐在中间的叶柏,面无表情地叹了口气,心中惆怅不已。
在国子监,他要看桑桑和谢司业时不时相视一笑;回到家中,还得看阿娘与阿耶打情骂俏……
唉,长大的烦恼居然这么多嘛!
叶简与张氏说了一句,倒还真惦记上让叶柏买吃食了,笑着问:“阿柏,你说说百味食肆的吃食都有些什么,大抵一份要花多少银钱,日后阿耶和阿娘就靠你了。”
叶柏再度叹气,但还是乖乖报出各色吃食的价钱。
听到杂粮煎饼和鸡蛋灌饼所费的银钱后,叶简忽而眯了下眼。
嗯?
怎么与薛副端上回说起的价位不大一样?
见到叶简久久没有下文,叶柏疑惑地唤道:“阿耶?”
叶简回过神,斟酌着问:“阿柏,这些吃食的价钱,你没记错吧?”
叶柏蹙眉,有些不满地皱了下鼻子:“我记得可清楚了,定然不会出错!”
毕竟他除了读书、睡觉之外,就一直跟在孟桑身边,早就将这些吃食的价钱熟记于心。
叶简晓得自家儿子的脾性,知道他定然不会说谎。
所以……
叶简突然笑了一声,心中满是对薛父的同情。
这一笑,弄得叶柏更不解了:“阿耶,到底怎么了?”
叶简拍了下他的小肩膀,意味深长道:“没什么,就是觉着你的同窗……”
“挺机灵。”
第70章 三鲜米线
叶柏听着叶简这没头没尾的一句夸赞,小眉毛皱得更紧了,着实不明白他家阿耶此言何意。
明明听着是一句夸赞之语,但又觉得叶简的语气里藏着别样意味。
叶柏琢磨半天,仍然没有想清楚。然而无论他怎么追问,叶简却是一概含糊过去,弄得他心里好奇得紧。
最终,叶柏见自家阿耶死活不开口解释,于是闷闷地哼了一声,又往张氏的怀里靠了靠,摆明有些不待见叶简。
见此,叶简眼中流露出些许笑意,揶揄道:“浑小子,近日脾性渐长啊!”
叶柏臭着脸,不想搭理他。
张氏睨了叶简一眼,细心地给儿子整理衣裳,哼道:“阿柏情绪外露一些,难道不是一桩好事?偏生你这个做阿耶的,日日没轻没重地逗弄孩子,没个正经。”
叶简讪讪一笑,不开口了。
张氏望向怀中绷着小脸的叶柏,笑道:“阿娘近日总听其他府上的夫人提起百味食肆的奶茶,这心里头馋得很。待阿柏回了国子监后,就劳烦你多走几步,帮阿娘买一份送出来,可好?”
叶柏先是乖乖颔首,随后为难道:“可是阿娘,我手中没有银钱。”
国子监提供住宿与一年四季的衣裳,而于吃食上,他要么去领食堂供应的朝食、暮食,要么就是跟着孟桑一道吃喝。虽然桑桑总说多他一份吃的花不了什么银钱,但是叶柏自己也接受不了白吃白喝,所以会力所能及地帮一些忙,譬如核对账册之类的事。
除了吃喝住宿之外,他平日所用到的笔墨纸砚都是从府中现取,无须额外购置。
故而叶柏身上一直没有多少银钱,往日揣在怀中的小钱袋子里也只是意思意思装了六七文钱,着实买不起百味食肆的一杯奶茶。
张氏一听,却是笑了,眼刀子飞向屋内另一人:“无妨,这不是咱们家叶侍郎手里头富裕嘛,咱们母子只管沾他的光,用他的银钱来买吃食就是。”
“是吧,叶侍郎?”
叶简面上堆起笑,连忙应道:“夫人所言极是!”
叶柏对叶简这副模样早就习以为常,又担忧起另一桩事来:“不过,阿翁最近搬回永兴坊了,阿耶你怎么将奶茶带回来给阿娘呢?”
“阿翁最不喜家中人沉溺口腹之欲,又因承包制一事,对百味食肆深恶痛绝。倘若被阿翁瞧见您带奶茶回府……”
叶简笑眯眯道:“无妨,有大氅罩着,从外头瞧不出什么异样。届时阿耶悄悄将奶茶带给你娘亲,我们在屋内偷偷喝。”
“哦……”叶柏琢磨了一下,觉得此计可行,又和叶简商量起何时买奶茶的事。
张氏看他们父子俩聊得正开心,不由莞尔一笑,起身去张罗其他事。比如天色渐暗,可以点起屋中灯台;比如今日下雪会冷,得给叶柏备上暖炉,以防小郎君夜里冻着……张氏去到正屋另一边的床榻旁,指挥婢子们干活。
被她留在坐床上的父子俩,凑在一处说了一会儿话,无非是有关国子监、学业以及月考的事。
没说几句,叶简探头看了一眼不远处忙碌的张氏,忽而贴到叶柏耳边,压低了声音:“阿柏,这些日子可有什么烦人的郎君纠缠孟小娘子?”
叶柏原本以为自家阿耶凑这么近,许是想说些要紧事,没成想从他口中听到了孟桑的名字,不禁愣了一下。
他避开一些距离,目露探究之色:“阿耶与桑桑不熟,问这事作甚?”
一听这话,叶简不乐意了。
怎么就不熟啦?
那可是我的外甥女,你的表姐,咱们是天底下最亲近的家人!
如今还不知阿姐和孟知味在大漠哪一处,也不知他们是否安好,那他这个当舅舅的,可不就得好好护着桑娘?
哼,管你是什么高官子弟,还是寒门少年郎,通通都别想打他家外甥女的主意!
不过,叶简谨记“外甥女不想透露身世”这一要点,所以面上没有流露异样,极其自然地扯了别的幌子。
“上回一道踢蹴鞠,阿耶觉着这小娘子挺投缘。适才听你提起她,便随口一问。”
“孟小娘子脾性好,相貌也出挑,整个长安城再找不出比她还好的女郎。而国子监里,除了你之外,都是些少年郎君,难免其中有些不识趣的人硬要凑上去,扰了人家女郎清净。”
叶简伸出双手,握住小郎君有些瘦弱的肩膀,义正辞严道:“你是她的至交好友,可得多帮她把关。”
叶柏听了,深以为然:“嗯,我也觉得桑桑是天底下最好的小娘子。”
闻言,叶简不动声色地重复了一遍问题:“所以,近些日子可有谁纠缠孟小娘子?”
叶侍郎面上淡定,暗地里一颗心高高悬起。
他恨不得一手抓鞭子、一手握大刀,将接下来听见的名字都砍个稀巴烂。
不曾想,叶柏犹豫了片刻,然后坐正身子,认真道:“我不能告诉你。”
叶简一哽,心有不甘地追问:“为何?”
叶柏犹疑地瞟了他一眼,理所当然道:“这是桑桑的私事,而你对她而言是个外人。未经她的许可,我怎能随意告诉你?”
“外人”两个字,如同一把锋利大刀,在叶简心窝子上捅了个来回对穿。
他在心中不甘地怒喝“我才不是外人”,面上却只能硬生生憋出一个笑,咬着后槽牙道:“是……好儿子,你说得太对了。”
说罢,叶简坐了回去,回味一番适才与叶柏的对话。突然,他的动作凝住了,微微眯起眼。
不对啊,浑小子说的是“不能告诉你”,并非是斩钉截铁的一声“没有”。
换言之……还真有脸皮厚的家伙瞧上他家桑娘了?
叶简心道不好,在脑海中搜罗起“嫌犯”。
是谁呢……
嗯?等等。上回他去国子监寻阿柏,与桑娘切磋蹴鞠技艺时,那位昭宁长公主的独子是不是也在场!
叶简回想了一番谢青章的名声,绷起的身子倏地放松。
不对,不会是他。
谢修远向来不近女色,饶是昭宁长公主怎么催都没用,只怕是个不解风情的木头人。如此冰冷冷的雪人,哪里会晓得春日暖阳的甜蜜?
阿姐与昭宁长公主的交情那么好,长公主必然对桑娘爱屋及乌。故而,那日谢修远在场,应当是替昭宁长公主寻桑娘的,许是长公主想邀桑娘去府上,又或者是要谢修远在中间传话。
嗯,不会错。
叶简飞快理清楚的思绪,刚想转头再问叶柏几句时,就瞧见他家儿子已经离了坐床,往张氏那儿去了。
错失良机的叶简愤愤然捶了下坐床,心中开始盘算起孟桑身边的适龄郎君,眼底凶光毕露。
谁都别想拱他家水灵灵的大白菜!
只可惜,叶家阿舅的一腔疼惜后辈之心,孟桑是没法知晓了。
虽说是“霜前冷、雪后寒”,但对于有些畏冷的孟桑而言,下雪时的寒冷已经够她受得了。
所以她今日一忙完国子监的事,就带着阿兰早早回了宅子。师徒二人烧了两大锅热水,各自洗漱一番,然后两人相对而坐,共用一个高木桶泡脚。
孟桑舒服到眯起杏眼,喟叹道:“天一冷下来,就该多泡脚。泡到额头微微出汗,全身上下都热乎起来,方才舒坦呢!”
阿兰住进来也快十日,一直被孟桑拉着一起泡脚,从起初的不习惯,渐渐变得习以为常。
她神色轻松,双手撑在大腿上,温声道:“监生们今日都归家了,留在监内的监生不多。师父明日可以多睡一会儿再起来,在家中好生休息一番,等到暮食再去食堂。”
孟桑笑吟吟道:“明日食堂有文高、柱子和纪山守着,百味食肆有你和丁管事照看,我自然是放心的。”
“好不容易偷得半日空闲,我必得睡到日上三竿再起。”
阿兰浅浅一笑:“明日徒弟先去国子监,给您带一份朝食回来,温在灶上,然后再回食堂。届时,师父起来就能用上热乎的,不必费力再做。”
她坐在桌案旁,而孟桑是坐在床榻边的。
闻言,孟桑大喇喇地往后一躺,欣慰道:“这小日子忒舒坦!”
有这么一位贴心细致的女徒弟陪伴在侧,甭提多自在了。对外,阿兰的厨艺突飞猛进,能逐渐在百味食肆掌勺;对内,她会细心照料孟桑的起居,冷了有热水,起迟了有热乎吃食……
孟桑猛地起身,放在高木桶里的双腿随之而动,惹出“哗啦啦”的水声。
她盯着阿兰,认真道:“好阿兰,再来两月就过年了,七日后的旬假,师父带你去成衣铺子,给咱俩都做一套厚实的冬衣。”
阿兰一愣,张口欲要拒绝。
没等阿兰吐出一个字,孟桑已经挥了挥手,不容置喙道:“此事就这么定了!”
她冲着阿兰露出八颗牙齿,故意用脚去踩阿兰的脚,笑道:“我晓得,你们都觉得‘拜师后,就应当无怨无悔对师父好’。不过,也没谁说,当师父的一定不能反过来对徒弟好吧?”
“你啊,就安心受着。实在觉得愧不敢当,那就在厨艺和经营食肆上多用些心思,学得再快再扎实些。与其他相比,这才是最让为师觉着欢喜的事。”
阿兰眨眨眼,心中涌出无限温暖,狠狠点头。
见状,孟桑莞尔一笑。
师徒二人泡完脚,又简略拾掇一番,然后就回了各自的屋子睡下了。
翌日,孟桑醒来很早。
她无意识地将双手探出被窝,想要好好伸个大懒腰时,立马就被布被外头的寒意给冻了回来。那两只手缩回被子里的速度,当真是快如闪电,生怕多露在外头一瞬。
孟桑清醒许多,苦着脸,在布被下缩成虾米状,恨不得把脑袋也埋进被子里,暗暗下定决心。
不行,这两日一定得弄个暖炉回来,否则这破日子没法过了!
她缩在温暖的布被里,思绪渐渐变缓,然后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是被外头隐隐传来的拍门声给吵醒的。
孟桑愣愣地睁开双眼,依稀听见有人在喊她的名字,陡然清醒许多。她连忙飞快从被子里起身,胡乱往身上套了两三件厚实衣裳,穿上皮靴、披上大氅,随后往门口走。
拉开屋门后,一片洁白天地映入孟桑眼帘。地面、正堂的屋顶、银杏树上,各处都盖着一层雪。
这雪下了一夜,到现在也还没完全停下,雪花稀稀疏疏地从空中飘落。
听着再度响起的拍门声,孟桑也懒得再去寻伞,直接将大氅的帽子拉起,然后寻着阿兰扫出的一条小道,快步往宅门而去。
出了内院的门,孟桑方才分辨出喊门的是谁。
竟是杜昉。
孟桑蹙眉,猜不透杜昉为何要在这个鬼天气来这儿,但还是去到大门后头,为其开了门。
门一拉开,孟桑这才发觉,来的不仅是杜昉,还有谢青章。
谢郎君独自撑着一把油纸伞,站在五步远的地方,正抬眸,含笑看来。
簌簌落下的那一点雪花,在寒风中,灵巧地避开了油纸伞,扑到了年轻郎君俊秀的侧脸上,眨眼间化成一道透明水痕,衬得此人面冠如玉。
孟桑盯着那水痕,心跳没来由地变快几分,眨了眨眼。
而站在对面的谢青章,看着披着一头青丝、眉眼间带着倦容的孟桑,眼中流露出诧异。
只有立于一侧的杜昉,左瞧瞧、右看看,再度觉得自己有些多余。
杜昉感受着寒风,觑着孟桑的打扮,终是本着良心开口:“孟小娘子,外头冷,站久了怕你冻着,不若咱们进去说?”
此言一出,孟桑方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装扮有点“潦草”,又瞧见谢青章眼底的笑意,难得有些不好意思。
“嗯,你们快些进来。”
她急匆匆转身,想要往里头走,却又被唤住。
谢青章将手中的油纸伞递过来:“雪还下着,光有氅衣的风帽不够,桑娘还是撑着伞罢。”
孟桑正欲接过,余光扫了一眼杜昉和他们身后的马车,动作忽而顿住:“你们只有一把伞?”
一旁的杜昉露出微笑,一字一顿道:“孟小娘子不必担心,阿郎的身子骨强壮着呢,没事的。”
孟桑:“……”
总觉得杜侍从的语气怪怪的。
她轻咳一声,没有接过谢青章递来的伞,视线飘忽:“你这伞也挺大的,要不一起吧?”
谢青章愣了一下,本想婉拒,紧接着就想起谢琼前些日子传授的种种心得。
他定了定神,将油纸伞撑起,缓步走到孟桑身边,有些不自在道:“嗯。”
此二人之间隔了一步的距离,静静地往内院走去。
年轻郎君撑着伞,默不作声地将伞面向着孟桑那边倾斜,势要为她挡去所有风雪。
油纸伞下,自然而然形成了一小方天地,一股“奇怪”的氛围在不断逸散。
孟桑听着身侧人的动静,无端有些面热,轻咳一声:“你今日怎得突然来了?”
谢青章抿唇,佯装淡然,温声道:“今日来有两桩事。”
“一是日子冷了,阿娘担忧你一人住在外头,不晓得多备下些驱寒的物件,故而让我送些暖炉和炭来。”
孟桑一听,喜出望外道:“这可真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下回去府中,一定多做些吃食,再备些物件当回礼。”
她笑问:“还有一桩事呢?”
见孟桑这般欢喜,谢青章莞尔,又道:“还有一则就是你先前托付给我的冯家事,银子和阿兰要的小竹箱,都已经取回来了,待会儿杜昉会一并搬进来。”
闻言,孟桑一颗心稳稳安下,眉开眼笑:“还以为要拖到年后,不曾想这么快就能拿回来。”
她停下脚步,侧过头看向谢青章,认真道:“能在短短时日内就解决冯家事,你一定在此事上耗了不少心力。连着上回借马的事一起,我欠了你两个人情。”
“谢青章,有什么是我能为你做的吗?”
谢青章随之站定,撑着油纸伞,眉眼间露出一瞬的愣怔。
他有些紧张,竭力稳着声音,缓声道:“我正恰好有两桩事要问你。”
孟桑正色回道:“你尽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