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问一出,几乎所有监生都打起了精神,双眸流露出异样光彩,目光灼灼地看向孟桑。

孟桑停下要离开的脚步,环顾四周,忽而挑眉:“即便你们这么早晓得,也没法立即品尝到,还是要再等半月呀。”

监生们面色先是一苦,随后纷纷开口。

“无妨,孟师傅你就先说一说嘛!”

“这样我们心里头也好有个底,不必忐忑半月了。”

孟桑笑了,点头道:“成吧,提早告诉你们也没什么。”

“食堂这边,会增添水煮肉片、锅包肉、素煎山药、凉拌三丝。而百味食肆则会增添酸菜鱼、大盘鸡、开水白菜、西湖牛肉羹、盐水鹅。”

“明日起,百味食肆会开始售卖橙汁、甘蔗汁两种饮子。”

薛恒听到最后,都没听见自己心心念念的夫妻肺片,连忙问:“那夫妻肺片呢?”

他喜爱辣食,于食材上也不似旁的学子那般讲究,今个儿一见着夫妻肺片,就被它勾走了魂。

孟桑失笑,摇头道:“薛监生,一头牛身上也只有一颗心、一份牛肚,一条牛舌,这些夫妻肺片会用到的食材数目有限,没法子大量供应。故而夫妻肺片这一道吃食,仅会出现在月考宴席之中。”

“唉……”薛恒和田肃同时遗憾地叹气。

而一直乖巧坐在席间的叶柏,没听见酸甜萝卜的名字,忍不住问了一嘴。

孟桑听了,连忙歉然一笑:“抱歉,忘记还有这道小食。酸甜萝卜会进食堂的食单,日后会作为佐餐咸菜在朝食、暮食出现。”

听见心心念念的酸甜萝卜有了去处,叶柏顿时心安了,继续坐在原处乖巧听众人说话。

孟桑好笑地瞥了他一眼,心中了然。

果然还是一个七岁的孩童,喜爱酸甜口的小食。看来,像是糖醋里脊、咕咾肉之类酸甜滋味的吃食,都可以做给阿柏尝尝,哄他多吃些饭。

孟桑停了一下,见一众监生不再提问,便笑着点头示意,带着叶柏离去。

留下的监生们大眼瞪小眼,最后轰然散去,或是继续扒拉没用完的暮食,或是端起餐盘、碗碟送去食堂大门边,准备回斋舍。

许平等八人因着这一顿饭,彼此之间熟稔不少。

月考宴席的数个碗碟无须他们亲自去还,他们互相打了个招呼,各自离去。

田肃和薛恒的桌案就在一旁,两人正埋头扒饭,见到许平过来也不抬头。

许平看着他们二人的饭碗,无奈摇头。

此二人忒会打算,适才见要不着肉,就好说歹说与许平要来剩下的汤汁,想要拌进白饭里一道吃。薛恒要的是酸菜鱼的底汤,田肃则一眼看中大盘鸡的汤汁,各有各的滋味,都香得很。

许平耐心挺好,索性在一旁坐下,等薛恒二人用完暮食。

片刻后,薛恒与田肃一前一后搁下碗筷,舒坦地打了个饱嗝。

许平挑眉:“吃饱了?”

薛、田二人不约而同地嘿嘿一笑,异口同声地回道:“饱了!”

田肃端起木托盘,朝着许平认真道:“许监生,你匀了新吃食给我,我请你喝奶茶吧?恰好食堂新出了焦糖奶茶,一起尝尝?”

一旁的薛恒听了,连忙跟上:“那我请你吃小食好了,那个新出的炸鸡,据说风味很不错呢!”

其实,许平并不觉得匀出几口吃食是多大的事,着实用不着提什么谢礼。他本想婉拒,但一见二人脸上坚定的神色,心中忽而一动。

下月就是岁末大考,如若安远兄和田台元再这么混下去,只怕回家过年时落不着个好。

不若趁着此次机会,顺理成章地督促他们一番。

不求能让他们的课业突飞猛进,但好歹能安稳过个年。

种种念头在许平心中转了一圈,他做出为难之色,故意道:“子津觉着受之有愧,不若还是……”

见此,薛恒和田肃当即开口。

“不,这是理所当然,子津你不能拒绝!”

“许监生,这叫礼尚往来,你不必有负担!”

许平微微眯眼,又耐着性子与他们互相推拉一番,方才浅笑道:“这样好了,只要安远兄与田兄愿意将岁考之前的课业全权交予我来负责,那子津就应下这回的奶茶与小食。”

薛恒与田肃下意识对视一眼,面露犹疑之色,无声地用眼神来沟通。

许平作势要离去:“那子津就……”

“哎,且慢!”薛恒刷地站起来,拉住许平,“我应下了!”

见状,田肃也立马站起来,急道:“许监生你等等,我也应下了。”

许平施施然站定:“那就这么说定……”

话音未落,就被田肃打断:“不过我们也有条件。”

他认真道:“许监生,我田台元虽然玩心重了些,但也并非是个蠢人。田某晓得你此举,是为了我和薛监生着想,希望我们在岁考考个好些的名次。”

“然,辅导课业并非一日之辛劳,哪里是一顿小食与奶茶能抵的?”

薛恒狠狠点头,十分默契地接上话茬:“得让我们一起包了你岁考之前的朝食、暮食,我们才答应。”

田肃神色坚决:“对!”

薛恒叹气,失落道:“其实我俩早就觉得,我们用着百味食肆的各种吃食,却让你一个人吃食堂供应的免费吃食,实在有些不好意思。”

“可每回想邀子津你一道去百味食肆时,却总被婉拒。时日久了,我们也担忧会惹你不快。”

一旁的田肃忙不迭补救一句:“当然,我们不是说食堂的吃食不好!食堂的朝食和暮食也很美味!”

“只是……”他露出一个真挚的笑来,“只是我们也想与许监生你分享更多可口佳肴。”

田肃有些扭捏,吞吞吐吐道:“毕竟……毕竟我们现在也应当算是好友吧?”

他俩一唱一和,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透露着对友人的关心。

许平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心头更是涌上许多感动与暖意,不禁自嘲一笑。

是他有些自负了。

光想着自己如何不漏痕迹地帮他们精进课业,却未曾留意到,安远兄与台元兄同时也在小心翼翼地顾及他许子津的自尊心。

怪不得这些时日,他们二人几乎不怎么在桌案上夸赞百味食肆的吃食,只一个劲地埋头猛吃。

原来都是因着这个缘故。

许平长呼一口气,笑着点头:“好,就这么说定了。我的朝食和暮食,都随你们安排,而你们的课业交给我负责。”

闻言,原本心中有些忐忑的薛恒和田肃,都忍不住笑了,连连点头。

许平等他们开心完,方才意味深长地微微抬起下巴:“安远兄、台元兄,为了不辜负你们买的吃食,我会非常认真地对待你们的课业,届时可莫要后悔啊!”

薛恒脸上泛着苦涩,委委屈屈地点头。

也成吧!

毕竟他阿娘下月末就要回长安,他总给考个好名次,讨阿娘欢心才是。

而田肃听了却是一愣,双眼放光,小心翼翼地问:“许监生,你方才唤我什么?”

“台元兄,”许平浅浅一笑,非常自然地又喊了一声,“既是友人,日后你唤我的表字便是。”

“哎!”田肃连忙应声,面上笑开了花。

三人有说有笑地还了空碗盘,又去买了焦糖奶茶和炸鸡,随意寻了一处桌案坐下,用起第二顿暮食。

田肃舒舒服服地喝了一大口焦糖奶茶,快乐到眯起眼睛:“不过我和安远再怎么努力读书,也没法考到所修课业的头名。”

薛恒嗷呜一口吞下热乎的炸鸡,无比赞同:“是极!故而我们也会督促子津你好好读书,什么头悬梁、锥刺股,什么用冷水洗脸,全部都给用上,绝不会让你退步一名。”

两人望向许平,齐声道:“子津,能不能提早品尝新吃食,就靠你了!”

许平:“……”

他可真是太感动了。

不远处,孟桑与叶柏目送谢青章离去,一转身就瞧见了此番热热闹闹的场景。

她笑着感叹:“谁能想到呢,两个多月前还势如水火的两拨人,竟然能成了好友。”

“不愧是至情至性的少年郎啊!”

叶柏瞧见许平眼底的郁闷,有些欲言又止。

桑桑,我怎么觉着许监生看上去不大欢喜呢。

另一厢,谢青章从偏门出了国子监,与守在门外的杜昉一道打马回长乐坊。

谢青章先回苍竹院换了一身衣裳,方才往昭宁长公主所在院子而去。

迈入院门时,廊下的年轻婢子们鲜少没有叽叽喳喳地唤“阿郎回来了”。

她们轻手轻脚地与谢青章见礼,为首的婢子小声道:“殿下今日有些困倦,正在屋内小憩。”

谢青章淡淡颔首,不欲打扰他家耶娘休息,想着待会儿再过来。

没走多远,就听见身后传来谢琼的声音:“章儿!”

听见声儿,谢青章止住步伐,转过身,唤了一声“阿耶”。

谢琼面带三分笑意,从容不迫地走近:“你阿娘方才睡下了,为父尚还不困,想着好久没与你谈心,便来寻你。”

他笑问:“眼下可有空暇?要是没什么事,不若陪为父走一走?”

谢青章浅浅一笑,跟上谢琼的步伐,与之并肩而行。

父子俩走了一段路,谢琼先是问了一些国子监筹备朝见、谒先师的事,随后才聊起日常琐事来。

年过四十的谢琼,用一种过来人的目光看着谢青章,意有所指地问:“今日依旧是在国子监食堂用的吃食?”

谢青章平静地“嗯”了一声,面上没有流露出异样。

谢琼在心中哼笑一声,索性挑明了问:“也是与桑娘一并用的吃食?”

这一回,谢青章显然呼吸快了几分,走出去四五步,方才无奈道:“阿耶您看出来了。”

谢琼摇头笑了:“你啊,根本就不加掩饰,如何瞧不出来?”

他侧过头,目光在谢青章那张俊脸上扫了几圈,欣慰道:“挺好,总算开窍了。”

不仅是开窍,眼光也很是不错。

谢青章没经历过这种与长辈坦诚心意的情形,莫名有些窘迫,低低地“嗯”了一声。

父子俩走到湖边小亭中,仆役们极有眼力见地依着两人往日习惯,为他们呈上煮茶用的各色器具,随后敛声屏气地离开。

谢青章轻车熟路地开始煮茶,动作娴熟流畅。

而谢琼悠闲地坐在对面,冷不丁问:“来与为父说说,你与桑娘现下如何了?”

谢青章烤着茶饼,听到此问,很坦然地回道:“挺好的。”

谢琼来了兴致:“比如?”

谢青章细细想了一下:“除了朝参日外,儿子都会去食堂用朝食,每日也在食堂与桑娘、叶小郎君一并用暮食,期间会说些琐事。”

闻言,谢琼笑意凝住,怀着“我儿子一定不会这么木楞”的想法,试探问道:“还有呢?”

“还有?”谢青章眨了眨眼,又想出几条来。

譬如,在孟桑来府上时,会帮她一道做吃食;譬如,时不时会买些食材送去孟宅,博佳人一笑……

谢琼越往后听,脸上的笑意就越淡,到了最后,甚至都有些无言以对,嫌弃地问:“你就是这么讨小娘子欢心的?”

谢青章一愣,举着茶罗子的手也停下,一向从容的眼中带上几分茫然。

谢琼恨铁不成钢地指了两下谢青章:“唉,为父这般聪敏,怎么得了你这么个不开窍的儿子。”

“有何不妥吗?”谢青章不解。

谢琼睨了他一眼:“无论是帮着做吃食,还是送食材,你们最终都是围着庖厨一事兜圈子。”

谢青章一愣,颔首:“确实。”

老父亲痛心疾首:“你晓得桑娘所长,那桑娘可晓得你之所长?”

“你们相识也有几月,可一道出去过?乐游原、曲江赏景,寺庙里看杂技鼓吹、听俗讲唱戏,长安城外围猎跑马……能邀人家小娘子一道去的地方可太多了。”

谢琼觑着木楞儿子脸上的恍惚,长叹一声,以他和昭宁长公主为例,细细讲起如何讨女郎欢心。

末了,谢琼补了一句:“不过这些也得看人家小娘子是否愿意,一切以人家的想法为重。万事都要灵活善变些,可晓得?”

谢青章若有所悟,缓缓点头,很是恭敬地给他家阿耶递上一盏热茶。

接过茶盏,说到口干舌燥的谢琼抿了一口润润嗓子,面上恢复了平日的儒雅模样,暗地里忍不住幸灾乐祸。

木楞儿子,讨得桑娘的欢心才是第一步。

你后头可还有无数道难关要闯呢!

单就是被称为笑面虎的刑部侍郎叶简,还有叶家小郎君,就足够你头疼了,可不比为父当年求娶你阿娘要轻松。

且煎熬着罢!

两日后,下学时分。

六学监生分别从各自讲堂出来,有人直接从偏门回家,有人回斋舍取书卷衣物,更多的人是直接奔向食堂买小食。

明日是大雪,依照惯例,一众监生与官员们都会放一日的假。

正巧百味食肆推出的新的小食和饮子,半数监生们都习惯性地来买一些带回家中,想与耶娘翁婆共享佳肴。

田肃所在的国子监讲堂离食堂最近,他出了讲堂所在的小院后,马不停蹄地往食堂而去,头一个迈进食堂大门。

此厮径直跑到卖小食的柜面,豪气地一振臂:“鸭脖、鸭翅等卤味,管他是麻辣还是甜辣,都各来九份带走!”

然后他又冲着一旁的饮子柜面喊:“蜂蜜柚子茶、焦糖奶茶也各来九份带走!”

说罢,田肃利利索索地掏出钱袋子,在两边柜台付了账,然后坐到最近的一张桌案,等薛恒和许平过来。

此时,落后田肃好几步的其余监生们,才将将赶到。

他们看着悠哉坐在桌案旁的田肃,纷纷怒目而视。

“田台元,你后头是有什么仇人在追吗?每回都跑这么快!”

“这回你又订了多少小食和饮子走?”

田肃很是无辜:“不多,也就各来九份吧,比上回的五百多份少多了。”

监生们恨恨地瞪了一眼田肃,咬牙切齿地怒骂一声,顾不得和田肃争论,赶紧去到饮子或小食柜面排队。

待到许平和薛恒走进食堂时,就瞧见此处排起了长队,而田肃悠悠闲闲地坐在那儿,手边堆着数个油纸包和装了饮子的竹筒,正哼着小曲儿。

田肃瞧见许平和薛恒过来,连忙站起身,冲着他们招手:“这儿!”

薛恒走近,问过田肃花了多少银钱,随后从自个儿的钱袋子里掏出相应的银钱递给对方。

随后,这二人就在一众监生怨念的视线下,十分和谐地分起了吃食。

他们分出自个儿的那份,又往许平怀里塞了数个油纸包,推过去八只竹筒。

田肃与薛恒相视一笑,前者冲着许平道:“你都带回去给许太夫人,还有令尊令堂尝一尝!”

经过这两日,许平已经能坦然接受两位友人的善意,同时慢悠悠回一句:“明日我会在家中拟好三套考题,后日带回监中给你们做。你们在家中,也莫要忘记温习课业,可知?”

田肃和薛恒笑不出来了,不过这是他们自个儿答应的事,倒也不至于后悔,只能苦着脸点头。

许平莞尔,与二人一道出了食堂,往偏门而去。

片刻后,宫门处。

田尚书刚与同僚告别,登上了自家的马车,沉声道:“回府。”

马夫连忙应道:“是。”

明明是下值归家,田尚书这心里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已经能猜想到接下来的场景。

必然是二郎拉着他家夫人和儿媳,喝着百味食肆的饮子,吃着可口的小食,一副其乐融融、三代同堂的温馨场景。

田尚书面色发苦,心中怒骂不休。

每逢朝参日,都得忍受谢家父子和其他官员香喷喷地吃着百味食肆的朝食,这也就罢了!

怎得回了府中,还得眼睁睁瞧着二郎他们用吃食?

这日子没法过了!

第69章 卤鸭货

回府路上,天色暗沉沉的,依稀飘起了点点雪花。

田尚书从马车上下来时,寒风如利刃一般往他脸上招呼,冻得老翁忍不住紧了紧大氅,绷着脸往府中走。而仆役连忙跟上,为其撑起一把挡雪的油纸伞。

行至院外时,田尚书隐隐就听见了里头传来的笑闹声,面色顿时一僵。

“唔——!阿婆,您快尝尝这个甜辣的鸭掌,好脆啊!”

“好好好,等阿婆吃完这鸭脖,就来尝鸭掌。哎呀,二郎今日带回的小食真是太美味了,阿婆难得这般有胃口呢。”田太夫人的声音里充满笑意与慈爱。

紧接着又是田肃乐滋滋的声音:“嘿嘿,那阿婆和阿娘多用一些,我特意给你们都各买了一份!”

“二郎有心啦……”

屋外,田尚书迈着僵硬的步伐,缓慢靠近正屋。

守在廊下的婢子们瞧见他过来,连忙行礼,为其掀开厚实的门帘。

田尚书步入屋内,绕过屏风,就瞧见了他家夫人与孙子并肩坐在坐榻上,而儿媳王氏坐在几步远外的桌案旁。三人手边各有六份油纸包、两只竹筒,正和和美美地享用着吃食。

他尚未走近,就能闻见一股子混合起来的辣味和鸭肉香味。那卤香味不由分说地钻进他的鼻子,狡猾地勾出他深藏腹中的馋虫,让他忍不住咽了咽津液。

瞧见田尚书回来,田肃与王氏起身见礼。

田尚书一挥手,免了二人礼数,随后板着脸去到他家夫人身旁,欲要让田肃让开位置。

他还未说话,田太夫人不满地蹙眉:“你坐哪儿不是坐,为何非得让二郎让开?”

她一偏头,冲着田肃招手:“二郎过来,就坐在阿婆身边,不必理会你阿翁。”

闻言,田肃乖巧地抱着自个儿的蜂蜜柚子茶,回到原本的位置坐下,贴着他家祖母一起啃鸭脖。

一旁的王氏半垂眼帘,眼观鼻鼻观心,默默捧着装了甜辣鸭翅的油纸包。

田尚书:“……”

他吹胡子瞪眼地看着眼前祖孙和乐的场景,最后还是屈服在了他家夫人的锐利视线之下,默默去到坐榻最边上坐下。

田太夫人哼笑一声,拈起一只甜辣口的鸭掌,送到唇边一口咬下。

这鸭掌是脱了骨的,咬着一点也不费劲,一口下去,满满都是鸭掌肉和脆骨。

甜辣味的卤汁充分浸润了鸭掌的里里外外,辣中泛着甜,一点也吃不出鸭掌的微微腥味。那种鸭掌肉自带的胶质,吃着会有一些弹牙,而内里的脆骨,被咀嚼时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脆生生口感很是有趣。

吃到一半,辣味会逐渐开始发力,一层又一层地往上涌,却不会让人觉着辣得难受。

这时,田太夫人十分优雅地端起竹筒,稍稍喝上一口焦糖奶茶,就能渐渐止住不断翻涌的辣意。

而一旁的田肃抱着他的鸭翅,啃得不亦乐乎。

现下是在府中,田肃不怎么顾及进食仪态,张口撕咬下翅中那一块的肉。

如果说鸭掌肉尝着有些弹,那么鸭翅就是完全不一样的口感。翅膀上的鸭肉十分紧实,外层的鸭皮牢牢贴着肉,皮下没有一分脂肪,全是瘦肉。

鸭翅被卤得很是入味,藏在两根细骨头中间的鸭肉,吃着半点都不腥气。咀嚼的次数越多,就更能尝出醇厚浓郁的鸭肉香。

田肃将两根鸭骨头上粘连的肉,通通都吃了个干净,又将顶端的脆骨啃掉,吮了几口鸭骨头,方才继续去咬翅尾。

至于田肃的母亲王氏,她多少顾及有自家公爹在场,所以吃相很是收敛。

王氏啃鸭脖的动作幅度极小,粗略一瞧是挺端庄大方的,只是再一细看,就能望见她啃鸭脖的速度极快,没一会儿就吃完了四五块。

她吃的是麻辣风味的鸭脖,吃得越多,唇舌间的辣感就越重,惹得王氏不由端起蜂蜜柚子茶,喝了两三口下去解辣。

屋内,唯有干坐在一旁的田尚书,眼睁睁瞧着田太夫人三人啃鸭货。

卤味鸭货的香味当真是无孔不入,将这一方面小天地渗透了个彻彻底底。

田尚书闻着香味,看似岿然不动地坐在那儿,面色正经,实则一直在不动声色地咽着唇齿间生出的津液,心里头馋得紧呐!

偏生一旁的祖孙两人光吃还不够,非得边啃边聊,听得人越发馋了。

“阿婆,这个鸭翅尾也太香了,又嫩又弹!”

“二郎,这个焦糖奶茶很是不错,阿婆甚是喜欢。你记得下回多带一份回来,莫忘了。”

“哎,孙儿记住了!”

王氏也笑着开口:“蜂蜜柚子茶也多一份。”

“好嘞!”田肃狠狠点头。

三人啃鸭货、喝饮子,那叫一个畅快。唯独苦了田尚书,馋得心慌。

他有些坐立难安,左思右想后,觉着不能这般被动。

于是,田尚书轻咳一声,板着脸问:“时辰也不早了,也该让婢子们传暮食……”

话音未落,田太夫人挥了两下鸭翅,理所当然道:“这小食用着挺好,我们三人是不着急用暮食的。对了,二郎他阿耶今日与同僚在外用暮食,所以你若是饿了,就自个儿去吃!”

说罢,她狐疑地扫了一眼田尚书的脸色,扬眉道:“你不会是瞧着我们吃鸭货,馋到不行,才会觉着腹中空空吧?”

闻言,田尚书立马挺直腰板,哼道:“我对这些小食没兴致!”

“哦?”田太夫人似笑非笑,视线在田尚书的喉咙处停留几瞬,随后吩咐婢子去传暮食。

待到暮食上桌,田尚书维持着面上对鸭货的“不屑一顾”,淡然地握住筷子,慢慢悠悠用起暮食。

他喝了一口羊汤,试图以此掩盖鸭货的甜辣味,却越喝越觉得寡淡油腻。

于是,他又吃了一块鸭肉,同时多嗅几口空中弥漫开的卤香味,想象着口中吃的其实是麻辣鸭脖……然而心底深处的馋意半分没减淡,反而更馋了。

平日里的可口饭菜,眼下都没法引起田尚书的兴致,这一顿暮食吃的是极其不痛快,憋屈得很。

他粗略用了一些饭食,接着就索然无味地放下碗筷,按着桌面起身,梗着脖子道:“腹中有些撑,我去院子里走一会儿,消消食。”

不远处的田太夫人瞧见田尚书萧索的背影,无声笑了。

哼,糟老头子!

让你倔,让你嘴硬,这下难受了吧?

田太夫人推了一把正在啃鸭脖的孙儿:“二郎,你拿着鸭脖,一起陪你阿翁去走走。”

“啊?”田肃有些疑惑,“孙儿在这儿陪您和阿娘不好吗?况且阿翁瞧见孙儿啃鸭脖,只会觉得不喜,我何必故意去让阿翁心生不快呢?”

田太夫人意味深长地笑了,朝着田肃招手。等到田肃附耳过来,她才小声道:“傻孩子,倔老头馋得很呢!你只需将鱼线放下去,他这条大鱼自然会乖乖咬钩。”

她不露痕迹地瞥了一眼王氏,声音放得更轻了:“先前你不是偷偷与阿婆说,想要赚你阿翁、阿耶的银钱,来给你阿娘买首饰?”

“眼下可不就是一个好机会?莫要让那条大鱼跑啦!”

田肃一路听下来,眼中绽放出异样光彩,兴冲冲地收拾了一包麻辣味的鸭脖,当即就想走。

而田太夫人睨了他一眼,哼道:“届时……”

田肃打了个激灵,谄媚一笑:“肯定少不了阿婆您的份!”

说罢,他火急火燎地披上大氅,揣着鸭脖,冲出正屋。

闻言,田太夫人莞尔一笑,美滋滋地喝上一口奶茶。

哼,糟老头子,让你藏私房钱!

活该被二郎都赚走!

陪坐一旁的王氏有些讶异,不解地问:“阿娘,外头飘着雪,二郎这是要去……”

田太夫人露出一个胜券在握的笑容。

“他去钓鱼了。”

屋外,“钓鱼人”田肃问过婢子后,快步追上田尚书,亲亲热热地与他家阿翁挤在一把油纸伞下。

田尚书这心里正难受呢,瞧见不省心的孙子挤过来,嫌弃地呵斥:“府中是穷得连第二把伞都没了吗?挤在一处,不成样子!”

田肃嬉皮笑脸道:“哎呀,这不是急着出来寻阿翁嘛!”

田尚书哼道:“不留在屋里吃鸭货,寻我作甚?”

听出这话里若隐若现的酸味,田肃当即佩服起他家祖母的火眼金睛。

他回想了一番往日薛恒说过的那些心得,又琢磨了一下许狐狸惯用的路数,心中立马有了底。

田肃学着许平的模样,长叹一声:“与陪伴阿翁相比,孙儿觉着那鸭货着实不值一提。”

听了这话,田尚书心中服帖很多,只觉得田肃孝心可嘉,面色逐渐放缓:“哦?”

田肃悄悄觑着他家阿翁的神情,再接再厉:“是啊,所以孙儿一见您出来,立马就跟过来了。因为来得太急,只来得及抓了一包鸭脖带过来,着实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