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叶小郎君是吃了国子监食堂里的吃食,上吐下泻,大病一场,这才回了府中修养。现如今换成了孟厨娘,想来叶小郎君日后不必再遭罪了。”

谢青章深深吸气:“杜昉。”

“啊,阿郎唤我何事?”

谢青章面无表情:“闭嘴,聒噪。”

车门外的杜昉讪讪合上嘴,深觉孟桑方才说得不对。

他家阿郎,石头做的人,哪来的温和!

当日傍晚,吏部尚书府上。

田肃刚从外头回来,和一群好友喝到酒酣耳热,酒劲儿正往上翻涌呢。

他刚踏入自己的院子没多久,田母就急匆匆寻来。

瞧见醉醺醺的儿子,田母先是一皱眉,让婢子打来冷水,给他擦脸。直至田肃恢复些许神智,唤了一声“阿娘”,田母方才让婢子们退下。

她没好气地质问:“月饼呢?”

田肃有些懵,脑袋残余些许眩晕感,不自觉反问:“什么月饼?阿娘,您今日不是出去赴宴了吗?”

田母理所当然道:“就是你们国子监食堂发的月饼啊。”

“今日我去赴宴,各家官员女眷正就着国子监食堂做的月饼,热热闹闹说个没完。听着是你们国子监食堂给各位大人以及监生们的发的月饼,什么灵沙臛馅、枣泥馅、果仁馅,还有什么鲜肉月饼、冰皮月饼,说是用着无比可口。”

田肃更茫然了,甩甩头,扶着田母坐下:“哪来的月饼,未曾听过此事啊!再者,国子监食堂的东西,那都跟猪糠似的,那能吃吗?”

田母坐定,蹙眉道:“我自也听过传闻,可今日昭宁长公主来宴席上露面,听各家女眷在谈论国子监月饼,竟然也夸了好几句,说是比丰泰楼曲大师傅亲自做的还要好。”

“昭宁长公主性子似皇太后娘娘,于各色吃食最是挑剔,能被她夸成这样的,定然不会差。”

说到此处,田母瞪着田肃:“阿娘今日赴宴,对这月饼一无所知,差点被落了面子。”

“二郎你说实话,是不是自个儿将月饼吃了?”

田肃那浓眉拧得紧紧的:“非是儿子诓骗您,当真是没听过什么月饼,也没见其他监生去食堂领……”

说着,田肃陡然忆起薛恒领着一堆监生,往斋舍而去的匆忙紧张模样,瞬间灵台清明。

难不成,当真是往食堂,而非斋舍?

可若是食堂的吃食变得可口,缘何许子津与那些监生来上早课时,日日都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

难道不应是直接到自己跟前,耀武扬威个没完没了?

田肃百思不得其解,甚至连田母离去都不曾发觉,满脑子都在纠结各种缘由,死活想不明白。

罢了,明日去寻人问上一问,也就晓得究竟了。

两日后,申时,国子监后门。

孟桑与后门阍人笑着打了招呼,步伐轻快地朝食堂而去。

中秋节,国子监放了三日假,又免了八月十八日的早课,允监生明日再归监中。

平日里,从后门走去食堂时,路上就瞧不见什么人。眼下大多监生不在监中,人就更少了,一路上便是连杂役都鲜少能看见。

因此,孟桑忽而瞧见前头有一男童时,不免有些惊讶。

这是哪家孩子,怎么还穿着监生制式的衣裳呢?

孟桑步子大些,走得又快,没几步就追上了那小郎君。

说来也有趣,那小郎君警觉得很,没等孟桑靠近,他就刷地扭过头来,直勾勾盯着孟桑。

小郎君身着浅色监生袍,柔软头发规规矩矩梳起来,一张小脸还带着点婴儿肥,大眼睛黑白分明,圆溜溜的。他的相貌分明俊俏又可爱,偏生把粉嫩嘴唇抿成一条线,眉眼装出凌厉。

他老气横秋地问:“你是何人?”

孟桑一眼瞅见了小郎君身上挂着一块木牌,写有“国子学叶柏”的字样,暗自称奇。

这小郎君瞧着七八岁的样子,竟然是国子学的监生?

哪家高官贵胄如此狠得下心,把这么一位俊俏可爱的小郎君送来国子监!

孟桑半蹲下身子,眉眼柔和,笑道:“我是食堂的庖厨。”

叶柏眼中的警惕之色未消,狐疑道:“你穿的是寻常胡服,并非国子监食堂庖厨的统一制式,再者,你腰侧也未曾挂上木牌。况且,所有监内的人我都记得,却没瞧见过你。”

“你说你是食堂庖厨,可有凭证?”

闻言,孟桑哑然,甚至还有些想笑。

这位小郎君倒是口齿清,说话时条理清晰,聪明得很哩!

孟桑从怀中掏出木牌给他瞧:“看,这下信了吧?”

她这些日子早就跟后门阍人混熟了,不需次次出示木牌,加之今日大批监生又未回来,孟桑便随意了些,不曾挂上。

见到木牌,前后翻着瞧了瞧,叶柏这才不那么防备。

他眨了眨眼:“你也要去食堂?”

孟桑笑着点头:“对呀,看来我们同路。”

叶柏无所谓道:“成吧。”

随后,他双手背在身后,率先迈步往食堂走。

瞧他这小大人模样,孟桑就憋不住笑,连忙站起身,放慢步伐走在他身边。

孟桑好奇地问:“依你方才所言,你竟将所有国子监内大人、监生、杂役等等人的模样都记住了?”

叶柏眼中闪过一丝得色,面上仍旧很淡定:“自然,这又不难。”

“唔,是很厉害,”孟桑夸他,“我来了快二十日,现下还没认全呢。”

“其他人也不难记,就是你们食堂的庖厨有些麻烦,”叶柏再度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唉,庖厨换得太勤,上一个靳厨娘,再往前是石厨子,也不晓得你能待多久。”

孟桑含笑:“兴许我能一直待下去呢?”

叶柏应是见惯了新庖厨的来来去去,对此不置可否:“或许吧。”

孟桑饶有兴致:“你觉得我不能做出可口吃食?”

闻言,叶柏掀起眼帘,仰头看了一眼孟桑的手和脸,淡道:“你手上有茧子和伤痕,想来是有些庖厨手艺傍身。至于究竟做出来的好不好吃,我又没尝过,我怎么晓得?”

孟桑打了个响指:“这个好办,你待会儿就能亲口尝到我做的索饼。”

即便孟桑瞧上去很有自信,但叶柏还是不抱希望,只暗自想着。

希望这个厨娘比靳厨娘好点。

一想起那个靳厨娘做的馎饦,他真是……唉!

“哗啦”声中,孟桑用竹笊篱捞起锅中煮好的宽面,悉数倒入宽碗之中。

随后往里头添入盐、酢、酱汁、花生、葱花蒜末,辣椒粉等香料也一一加了些,最终往上头淋上一勺滚油。

顿时,各色辅料、尚还带着水汽的宽面与滚油相遇,大量油泡倏地冒出,爆出不绝的“刺啦”声,辣香味、油香和面香立马被激出,香味诱人。

按往常惯例,暮食应该为各色菜肴,像是索饼、馎饦、粥点一类,都是归在朝食的。

只不过今早来做朝食时,中秋留在监中的监生二十余人,他们齐齐提议晚间吃索饼或馎饦,口味重些的,意愿很是强烈。

孟桑便依着他们,准备在今日暮食安排一道油泼面。

没成想路上遇到叶柏,总不好将油泼面原封不动地做出来给一名七八岁的男童吃,因此孟桑特意减了好些辣椒粉和其他香料,免得叶柏吃了胃不舒服。

孟桑有条不紊地将宽碗中的面拌匀,放到木托盘中。旋即又掀开另一口锅,手持湿布,将里头的一盅炖蛋取出,放到面碗旁边,另再添一碗清淡素汤,配上木筷勺子。

随后,她偏头,笑眯眯望向还没有灶台高的小萝卜头。

孟桑眨了眨右眼:“这位监生,你的暮食好了,要不要帮你送到桌案上?”

叶柏盯着那满满当当的托盘,愣了愣,然后很是镇定地颔首,表达默许之意。

孟桑憋笑,端着木托盘,给他送到桌案边,自个儿也悠闲地坐下。

叶柏坐定,瞧着面前的各色吃食,闻着香味,最后绷着小脸,一本正经地开口。

“嗯,我也觉着你能待下去。”

孟桑没忍住,哈哈大笑。

第37章 炖蛋、韭菜盒子

国子监食堂内,孟桑与叶柏相对而坐,正在用暮食。

叶柏手中的油泼面是孟桑亲自煮的,火候掌握极好。虽说辣椒粉与各种香料的分量削减许多,但仍不掩藏扑鼻香味。

各色辅料已被拌匀,宽面每一寸都浸染了油香与轻微辣香。光是闻着味,就让人食指大动,恨不得赶紧叉起一大筷子,爽快吞下一半。

宽面是用扯的,还在案板上甩过,口感很是劲道,即便对一位小郎君而言也不算难咀嚼,反而让叶柏喜爱上这种口感,一筷子接一筷子,停不下来。

叶柏虽不过七八岁,但筷子已然使得很好,且用食的仪态也无可挑剔。

只见他非常稳当地夹起一根宽面送入口中,从夹面、咀嚼一直到咽下,不曾惹出半点动静,极为文雅。

不愧是高官贵胄府中,细心养大的小郎君。

就在叶柏慢条斯理地用暮食时,忽然听见对面传来了嗦面声。

声响不大,但听着总让人感到耳根子发痒。

叶柏一抬头就瞧见孟桑叉了一大筷子面,豪气开嗦。她将宽面与酱汁悉数吸入口中,双颊微微鼓起、不断咀嚼,而双唇覆上一层油光。

见此,叶柏目瞪口呆。

这这这!长安城里的年轻女郎,哪有似她这般吃相的!

可是,她看上去吃得好香啊……

孟桑本在专心吃面,余光扫见对面叶柏一脸震惊,心下一转就猜到究竟,笑了:“哎呀,叶监生你不晓得,就得这么吃才爽快!”

叶柏抿唇,装作镇定地收回视线,心中不断默念“君子和而不同”“阿翁教导过不应过分苛责旁人”,继续一板一眼地用暮食。①

不过经了这么一遭,他面上总算流露出些许童真稚气,配着婴儿肥,很招人疼。

见小郎君眼底隐隐显现郁闷,孟桑摇摇头,暗自憋笑。

所以说嘛,七八岁的小郎君装什么少年老成,这样多有朝气!

逗小郎君可太有趣啦!

孟桑眉眼带笑,继续嗦面。

油泼面,那就得舍得泼油,要泼透了辣椒粉、葱末蒜末、香料和芝麻等等辅料,那才能激出香味,吃着带劲。

而她这碗里不仅宽面量足,辣椒粉添得也尤其多,辣香浓郁,直让人边吃边“嘶哈”,被辣得舌尖发麻也舍不得停。

里头配的花生,炸得又香又脆,嚼着上瘾,“嘎嘣”声不断。

对面的叶柏耳朵灵,自然也听见了。他悄悄瞄了好几眼孟桑,只觉着对方真的吃得好香,光是瞧着,就让人感到饥饿难耐。

叶柏踌躇着,眨了眨眼,偷偷摸摸夹起自个儿碗中的炸花生,一本正经地送入口中。

那模样,仿佛是在品鉴什么珍馐美馔似的。

甫一入口,刚嚼一下,叶柏就被酥脆口感与浓郁花生香味直接折服。尤其是外皮还沾上了油泼面酱汁,花生粒的淡淡咸甜之中,就又掺了辣油香……

好好吃!

叶柏圆溜溜的双眼亮了,不断挑出花生来嚼。

孟桑瞅空瞧了一眼叶柏,提醒道:“别光顾着索饼和花生,鸡蛋羹没那么烫口了,趁热用。”

闻言,叶柏嚼花生的动作顿住,耳根子染上一抹几不可见的红意,眼睫慌乱眨了好几下。

咳咳,怎么还被这厨娘发现了……

他咽下嚼碎的花生,伸手去拿木勺,轻咳一声:“嗯,多谢女郎提点。”

这个年岁的孩童,最是要吃好才能身体康健,否则怎么长个儿?故而孟桑单独为这小郎君添了一盅炖蛋。

炖蛋这吃食,听着简单,想做好也是不易的,讲究颇多。譬如往打散后的鸡蛋液里添多少清水,是添生水、凉白开、温水还是热水;譬如是否撇去浮沫,是否有添盖子以免热气落入蛋中……

种种细处都做好,方才得了叶柏面前这一盅完美无缺的水蒸蛋——表面光滑无孔,淡黄色的蛋羹上头淋了少许酱汁与葱花。

用木勺舀出来的一块炖蛋,尚还颤颤巍巍地抖动着,仿佛下一瞬就要滑下勺去。

叶柏连忙将之送入口中,吃着软嫩,舌头与上颚同时施力,原本完整的炖蛋顿时裂开,不断在唇齿间滑动,轻轻松松顺着喉咙而下,蛋香十足。

哇,居然臭臭的鸡蛋也能变得如此美味嘛!

叶柏黑白分明的眼睛更亮了,立马抛弃了油泼面和花生,一心一意专攻炖蛋。

虽然他一张小脸还十分“严肃”地绷着,但从其越发利落的动作,以及不断试图压下去的唇角,孟桑便晓得叶柏是喜爱这顿暮食的。

她无声笑了,低头专心嗦面。

一大一小分明进食仪态全然不同,却维持了莫名的和谐,瞧着很是温馨。

不一会儿,包含孙贡在内的二十余名留监监生来了,轻车熟路地在灶台前排起队,等着文厨子给他们煮面。

排好次序后,他们立即环顾四周,寻到孟桑的身影,笑嘻嘻地打招呼。

“孟师傅!”

“多谢孟师傅做索饼!”

听见声,孟桑侧过身笑着应了几句。

此时,孙贡忽然瞅见坐在其对面的小郎君,下意识拽了下几位同窗的袖子,让他们莫要太忘形。众人随之发现险些被孟桑背影遮盖掉的叶柏,俱是神色一凛,纷纷目不斜视,好似正在身处讲堂听博士讲课一般。

将二十余人的前后转变纳入眼底,孟桑转过身,饶有兴致道:“他们好似有些惧你?”

与此同时,叶柏竟也开了口,皱起小眉毛:“你姓孟?”

两人的疑问撞在一处,大眼瞪小眼,最终还是孟桑笑着开口:“确是姓孟。怎么这副神色,莫非以前有姓孟的得罪过小郎君?”

叶柏纠结片刻,小大人似的叹气:“我倒无甚大碍,只我阿翁不喜这个姓。虽说他不会因此而迁怒,但每每听见都不怎么开怀。”

孟桑有些茫然,这怎么还真有人对姓氏心存偏见呢?

她思来想去都想不出个究竟,索性当做旁人私下的喜恶癖好,直接将此事抛之脑后,重复一遍她方才所问。

叶柏刚巧用完暮食,搁下了手中木筷。

听了孟桑此问,他并未立即回答,而是十分讲究地从怀中掏出干净帕子,轻拭嘴唇,确认不曾失礼后,方才慢条斯理地开口。

“他们并非惧我,而是忌惮我阿翁与阿耶。”

孟桑瞧他这一番动作,暗叹一声“好讲究的小郎君”,又莫名回想起前日与谢青章在茶肆时,对方也是这般君子样儿,不由勾唇一笑。

随后,她听完叶柏的话,心下一转,有些了然。

“你入的是国子学,家中必然显赫。而我朝科举并未糊名,投行卷之风气甚浓,故而他们是担心举止失态,许会无意传入你家长辈耳中,影响来日前程。”

叶柏一本正经地颔首:“正是此理,女郎很是聪颖。”

被七八岁的孩童夸了,孟桑很是愉快。

她忖度着叶柏的性子,又瞥了一眼他无处安放的小手,笑着问:“后院有井,我欲去打来清水净手,不知小郎君可愿同往?”

闻言,叶柏显然松了一口气自在许多。他起身,仍是那副双手背在身后的小大人模样,叉手客气道:“多谢女郎,某却之不恭。”

孟桑眉眼弯弯,领着他离了食堂,由小门进庖厨,又入小院。再当着他的面,从小院井中打了一小半桶清水,用来净手。

从方才用暮食,到眼下净手,孟桑不禁再度感叹一声这位小郎君当真是教养极好。

身为高官子弟,既不排斥或厌恶与庶民同桌而食,又能有条不紊地自己进食、洁面、净手,无论对上何人,不论尊卑,都能进度得当、礼节得体。

再配上这张婴儿肥的俊俏小脸蛋,真真是让人见到便不禁心生欢喜!

“我待会儿欲要归家,走的是来时路,叶监生可要回斋舍?”

叶监生挺直腰板,颔首:“嗯,可与女郎同行。”

洗完手,两人从后院回到食堂。就瞧见孙贡等监生已经避到最角落,一个个目不斜视、正襟危坐用着暮食,全然不似往常的放松模样。

这时,食堂门口突然来了一位太学监生,手里抓着木制食盒,走到灶台前,想领了暮食回斋舍用。

孟桑今早朝食时见过赵监生,对其印象颇为深刻。

一则,他并非这三日来留在斋舍的监生,而是除了叶柏之外,极少数提早回国子监的太学监生;二则,此人过往十多日未曾来过食堂,孟桑早上初次见他,就觉着很是面生;三则,他是头一个想领了吃食回斋舍的监生,说是想边温习课业边用,十分刻苦。

孟桑见到他,笑道:“赵监生仍是领了吃食,回斋舍再用?”

赵监生也不知在想什么那般出神,冷不丁因孟桑的声音而吓了一跳。他好不容易回过神来,低头瞧见叶柏,再度被吓到后退一步,最终勉强勾起笑:“是,是啊……”

孟桑笑着点头,又和文厨子交代了几句,方才挎着小布包,与叶柏一同走出食堂。

两人走了没多远,叶柏突然开口:“方才那个赵监生不对。”

孟桑不解:“哪里不对?”

叶柏稍稍昂起下巴,很是淡定:“他很得家中上下溺爱,手中宽裕,且并未被苛求课业,因而入太学后一直跟在国子学田监生身后,吃喝玩乐、走鸡逗狗。”

“于他而言,既不必提早回国子监温书,也无须来食堂用吃食,自可去外头食肆酒……”

说到这儿,叶柏顿了一下,面无表情道:“不对,我此言有误。现如今食堂有了孟女郎,倒确实不必去什么食肆酒楼。”

“多谢小郎君赏识,”孟桑弯唇笑了,学着叶柏的模样,双手背到身后,语气轻快,“不过嘛,管他什么赵监生,只要能来食堂,就都是好监生!”

“话说回来,”孟桑好奇地低头瞧他,“小郎君你是我遇见的,唯一一个自己来食堂的。今日也非定下的回监之日,缘何你早早来了?”

叶柏眉目淡淡:“我家阿翁最不喜家中子弟贪恋口腹之欲,无故不得去食肆酒楼,家中庖厨也不研习新菜式。我入国子监,必然要遵循教诲,日日来食堂。”

“至于后者,阿翁觉着我耽误多日课业,而今身子已经痊愈,可提早回来。我亦认为,虽然祭酒免去明日早课,但监生自身不可荒废课业,须得勤勉。”

孟桑听了,哑口无声。

这位叶小郎君的阿翁,未免对七八岁的孩童要求太多了!

好好一孩童,虽不必溺爱,但总也该吃吃喝喝、快活度日,闲暇时再学些课业。

如她七八岁时,阿娘就经常牵着她去逛街市,买各种好玩的,母女凑在一起玩,而阿耶会做各种好吃的,力求把她和阿娘喂得饱饱的。一家人更是得了空就上山,挖笋捉鱼摸虾……

即便如此,也不曾耽误她跟阿娘读书识字、练习书法,更不曾耽误她和阿耶学厨艺。

哎,不过这是叶小郎君家事,她总不好多说什么。

一旁的叶柏看着孟桑学他走路,只觉内心充满无奈,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

这位女郎,当真是一点也不稳重,唉!

正暗自感叹着,又听见头顶传来孟桑的声音。

“哎,叶监生,明日朝食给你添个鸡蛋吧?”

叶柏蹙眉:“一定要吃吗?水煮的那种?”

孟桑笑嘻嘻:“必须,不过可以用煎的,香一些。”

叶柏无可奈何,“嗯”了一声。

其实他一直偷偷瞒着阿翁和耶娘,不喜爱吃鸡蛋的事。不过,今日尝到鸡蛋羹很是可口,想来这位孟厨娘手艺出众,应当不会做得难吃。

叶柏想着想着,忽而觉得自己愧对了阿翁的教导,羞惭不已。

君子不当注重口腹之欲,可是自打他须臾前尝了孟厨娘的手艺,就有些念念不忘,合该好生反省。

“哎,叶监生,明日朝食咱们喝粥,另配韭菜盒子哦!”

叶柏小耳朵不由自主竖起来:“……韭菜盒子好吃吗?”

孟桑面上神采飞扬:“当然好吃,鲜韭菜、嫩鸡蛋,烙干的饼皮、爽滑的粉丝。啧,好吃得紧!”

叶柏悄悄咽了咽津液,一本正经:“那便劳烦孟厨娘了。”

“好说!好说……”

另一厢,赵监生端着盛满油泼面的食盒出来,急匆匆往后门而去。

远远瞧见孟桑与叶柏的身影,他被迫放缓步子,不敢靠得太近。

中途,叶柏回到斋舍,仅余孟桑一人。

一直等到孟桑出了后门,赵监生这才加快步伐,向阍人出示木牌后,出了国子监。他瞥了一眼孟桑背影,松了口气,朝着与之相反的方向而去。

赵监生匆忙赶到坊门口一家食肆,进去便见着了田肃等人。

田肃见他来,拧眉呵斥:“怎得这么久?都快到关坊门的时辰了!”

赵监生赔笑,呈上食盒:“中途唯恐被那些监生察觉异样,不免小心谨慎一些。”

闻言,田肃哼了一声,倒也没再说什么,自顾自打开食盒。

甫一掀开盖子,里头浓郁的辣香、面香并着油香,齐刷刷涌出来。

田肃等一众人,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食盒内,油光满满的宽面、碧绿葱花、深红色花生粒等等混在一起,瞧着极为诱人。

后知后觉到失态,田肃接过身侧监生递来的木筷,叉起宽面,悉数送入口中。

即便因一路耽搁,面有些凉,却也无法掩盖其绝妙滋味。辣味刺激味蕾分泌津液,劲道的宽面让人越吃越难舍……

田肃用了好几口,方才将手中木筷重重拍下,面色极为难看,咬牙切齿。

“好个口蜜腹剑的许子津,好个阴险狡诈的薛安远!这帮子四门学和下三学的,竟真敢将我等戏耍于鼓掌之中,足足二十日之久!”

“坊门将闭,咱们暂且归家。待到明日暮食,咱们去食堂当众戳穿许子津的无耻嘴脸!”

翌日,天还暗着,国子监后门通往斋舍、食堂的路上,孟桑手中提着灯笼,踏着月色前行。

今日朝食是清粥和韭菜盒子,前者交由徒弟们熬制即可,后者还需要她提早来,亲自烹制。

走到一半,孟桑远远瞧见前头孩童身影,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只觉得无语又有些心疼。

叶家怎么回事,这么早就敦促孩子起来温习课业、用功读书……

未免有些揠苗助长了罢!

孟桑叹气,快步走近,并扬声唤道:“叶监生。”

这一回,叶柏看向孟桑的目光中,不再是初见时的警惕,反而似是好生松了一口气。

他抿抿唇,不动声色地往孟桑身边靠了两步,淡声问好。

孟桑换了只手提灯笼,叹气:“看你模样,估摸着才七八岁,怎得起来这般早?今日停了早课,像是你的许多同窗,里头不乏行了冠礼的,也还在酣眠。”

叶柏半垂着眼帘:“日日如此,习惯了。”

瞧他这模样,孟桑也不晓得说什么好,故意笑道:“走吧,带你去食堂用朝食。不仅你能瞧见怎么做,而且今日的头盘也归咱们叶小郎君啦!”

叶柏面上闪过一抹喜色,一板正经回道:“嗯,多谢女郎。”

一路闲谈,两人来到食堂。

食堂内,五个徒弟已经忙活起来,锅上正熬着白粥。

见到孟桑来,阿兰等人不约而同地停下手中活,很是精神地问好。

他们无一不是国子监食堂里的老人,自然也知道叶柏这唯一一位来食堂的国子学监生。虽然多少有些好奇,为何孟桑和这位小神童看上去很熟,但五个徒弟谁都没有贸然问出口。

“你们先忙。”孟桑应了一声,一低头就撞入叶柏复杂的目光里。

叶柏微微蹙眉,大眼睛眨巴眨巴:“你都有五个徒弟了?”

应是他太过震惊,语调不复那种故意装出来的沉稳,难得染上这个年岁应有的童音。

孟桑璀然一笑,挑眉:“是不是觉着我更厉害啦?”

叶柏满脸的一言难尽,眉毛都快缠到一处,跟蚯蚓似的。

见状,孟桑嘿嘿笑了两声,十分自然地寻了一张食案,领着叶柏坐下。

在她去取水壶的工夫,转身就瞧见叶柏自觉从书袋里掏出书卷,已经展开在看。

孟桑无奈摇头,先给叶柏倒了一碗热水,随后往他这张桌案添了盏油灯,方才去忙活自己的事了。

今日做的是韭菜盒子,所需食材不算多。韭菜已经洗净择好;粉丝是三日前就开始准备,到眼下刚好能用,已让纪山拿去处理;其余食材也都被徒弟们一一取来,整齐摆放在高脚桌案上,等着孟桑来取用。②

一如往常,先和面,随后在等待醒面完成的空暇里,孟桑着手做内馅。

多枚鸡蛋磕入盆中加盐并打散,随后起炒鸡蛋,因着是作为馅料,孟桑特意炒得碎一些,便于之后用。

孟桑将韭菜切成小段,头也不抬:“纪山,粉丝可切好了?”

闻言,纪厨子立即将手中装满粉丝的大盆递来。

粉丝是提早做的,孟桑特意让刀工好的纪山提早来,将之先切成细细的丝,入锅用水煮到半熟,再捞出来过凉切段。

如此,等到孟桑来了没多久,就能直接用。

孟桑看了一眼盆中粉丝模样,夸了纪厨子一句,随后开始拌馅料。

韭菜段、鸡蛋碎悉数倒入装粉丝的盆中,添入麻油、胡椒粉、盐等辅料,充分拌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