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昭宁长公主完全吃撑,坐在原处不断揉着肚子,颇有些后悔方才的决定。
好端端的,作甚一个个打开?
倘若一口气全开了,就能发觉里头藏着红豆做的吃食,尽情吃个舒爽自在了!
旁边侍奉的静琴在看见红豆的一刹那,就准确无误料想到了她家殿下会有什么反应。
眼下来不及再度叹气,她连忙吩咐另一沉稳些的婢女,悄悄去长公主院中的庖屋,备些有助克化的饮子来。
昭宁长公主餍足地闭上双眼,喟叹:“自打龚厨子离开长安,本宫许久没用上这般好吃的菜食。”
“也不晓得这回章儿从哪儿寻来的好厨子,当真有些本事。”
静琴扶着她去榻上坐下,无奈道:“殿下不若想想,等会儿要编个什么由头,方才能让杜侍从信了这竹筒饭不是您用的。”
昭宁长公主摆摆手,随口道:“这有何难?且说是你们馋了吃食,央我赏下。”
“左右还剩一些,瞧静云她们也有些馋,不若就此分了吧。”
得了金口玉言,一旁的婢子们嬉嬉闹闹抢吃食去了,唯有静琴陪在榻边,帮昭宁长公主揉胃,动作仔细又轻柔,力道适中。
不一会儿,四只竹筒饭便被数位婢子们分了个精光。
杜昉再度被传唤进来时,瞧见空空如也的竹筒有些讶异。随后一听是长公主只用了一勺红豆馅的,就搁了碗筷,将余下赏给了婢子们。
他便信了大半。
是了,毕竟如此多的分量摆在这儿,哪里能是殿下一人吃得下的?
只不过,连阿郎亲自请来的孟师傅,其所做美味吃食,都无法让殿下尝一口……这可如何是好啊!
罢了,且先顾着眼前事吧。
杜昉敛去忧虑,叉手恭声道:“原本郎君是想让孟师傅为殿下烹制暮食,但既然孟师傅的手艺依旧不合殿下胃口,某这便令其归家。随后禀与郎君,另寻佳厨。”
嘴上说着不合胃口,实则心中尚在回味着方才竹筒饭滋味的昭宁长公主,顿时哽住。
这怎么,有点搬起石头砸自个儿脚的意思?
昭宁长公主轻咳两声,“虚弱”道:“既是章儿特意寻来的,也是一片孝心,不好辜负,便让这厨子再试一试暮食罢。”
见长公主亲口说要再试试,杜昉自无不从,应了声“喏”,敛声屏气退下。
屏风后头,软榻之上。
昭宁长公主一听人走了,立马精神奕奕地坐起身。
静琴劝道:“便是再美味,殿下也不应一次用这么多,甚是伤身啊。”
可惜她家殿下全然听不进去,兴致勃勃道:“静琴啊,你说这庖厨,晚间会做些什么暮食?”
“哎呀,本宫都好几日没吃玉龙臛、金玉羹……”
听着昭宁长公主一口气报着菜名,静琴一边帮她揉胃,一边摇头。
看来,殿下这回极有可能要前功尽弃了。
国子监廨房,谢青章妥帖收好文卷,欲要归家。
他刚走出国子监大门,就瞧见阶下已经候着两位好友——大理寺少卿汤贺、京兆府少尹王离。
这二位都是大忙人,平日里能见着一位都是不易,难得凑这般齐。
见谢青章出来,王离立即挂上灿烂笑颜,热络道:“修远,咱们多日未见,真真思念得紧,不若今日去你家中用暮食罢?”
谢青章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昨日刚与你去丰泰楼吃了鱼脍。”
王离笑意凝住,尴尬地笑了两声。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嘛,哈哈……”
一人败北,另一人顶上。
汤贺拱手,正色道:“许久不曾拜会昭宁长公主,听闻长公主殿下近来身子不适,身为晚辈,自当前去探望。”
谢青章接过仆役递来的缰绳,慢条斯理道:“多谢雁秋心意,只是家母近日不见外客,便不招待了。”
一旁竖起耳朵听的王离急了,破罐破摔道:“好了,不就是听闻你请来了姜记食肆的厨娘,故而想去你家中蹭顿暮食?”
“谢修远,你就说让不让去吧!”
汤贺也拿谢青章这刀枪不入的性子没办法,无奈道出真正来意。
“前几日我与夫人话家常,无意中说起在姜记吃过的红糖糍粑,不曾想被珍娘听了去,吵着要吃,已经闹我好几日了。”
“可让仆役去食肆时,却得知厨娘已离了姜记,店家也不知食方。今日明承来大理寺处理公务,提起你请了厨娘去府上,可不就恰好解了燃眉之急?”
汤贺觑着谢青章脸色,坦然问:“珍娘平日最喜欢谢叔叔,每回你来家中,我这个阿耶都吃上一记冷落。”
“修远,你不会当真袖手旁观吧?”
一旁的王离连连点头,不停帮腔。
谢青章眸底染了一抹笑意,唇角微微翘起,翻身上马:“走吧,府中暮食应当在做了。”
两人大喜过望,当即随之打马,一路往长乐坊而去。
待到了昭宁长公主府外,守门的阍人连忙迎上,门前仆役接过三人的马绳,牵马下去好生照料。
谢青章唤来一仆役,吩咐他去庖房传话,让今日来府中的厨娘另做一桌一模一样的席面,送来苍竹院。
随后带两人回了自己院子,吩咐侍从备茶。他自个儿去了里屋,卸去幞头与革带,换了一身皦玉色士子襕袍,方才出来接待好友。
不曾想,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外头坐榻上已是空空如也,不见二人身影,唯有案上茶汤还烫着。
见谢青章出来,侍从连忙迎上,叉手道:“两位大人让仆役带路,往庖屋去了,说是有急事要找今日来府中的厨娘。”
王离与汤贺未成家时,常来长乐坊寻谢青章饮茶谈事,对长公主府内的一草一木熟悉得很。
加之府上除昭宁长公主外,并无其他女眷。无论他们是在静湖钓鱼、竹林踏青,还是园中闲逛、桂下饮酒,都冲撞不到什么人,往常也是随他们去的。
故而谢青章只一颔首,吩咐仆役等快要传暮食时,派人去请王离二人回来。随后,他背手往朝着长公主的院子去了。
两院之间相隔不远,没几步路便到。
进院子时,守在廊下的年轻婢子们纷纷站起来,脆生生唤道:“郎君回府啦!”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清脆的声音穿过大半院落,都听得清清楚楚。
几乎是前后脚的工夫,静琴出屋来迎,歉声道:“阿郎来得不巧,殿下有些疲累,正准备歇下。”
闻言,谢青章半垂着眼,半句不问为何歇得如此早,只淡淡道:“恰巧王少尹、汤少卿来了府上,我先去作陪,晚间再来探望。记得唤阿娘起来用暮食,莫要贪眠。”
静琴回:“婢子谨记。”
目送谢青章离去,静琴快步走回屋内,笑道:“殿下安心,大郎已走。”
躺在榻上,提心吊胆的昭宁长公主顿时松了口气,埋怨道:“真是个冤家,往日都要酉时方归,今日怎得提早一个时辰回来了?”
“本宫尚来不及上妆,万一方才这小子真进了屋,被他瞧见本宫面色红润,岂不是要露馅?”
静琴扶她起身,温声道:“殿下莫急,婢子这就帮您上妆,定让面色瞧起来苍白虚弱,再换一身宽松些的衣衫,不让阿郎瞧出破绽。”
“廊下还有那些年轻婢子守着,阿郎一进院子,她们就会传口信,不会误了殿下谋划。”
昭宁长公主心下略安,笑骂了一句“不省心的混小子”,闭目让静琴服侍上妆。
另一厢,谢青章走回苍竹院,停在院门处。
立马有仆役迎上来,垂首听候吩咐。
谢青章偏头问:“王少尹与汤少卿,可曾回来?”
仆役摇头:“禀郎君,二位大人还未归。”
“杜昉何在?”
仆役又答:“杜侍从仍在庖屋,帮着今日进府的厨娘烹制饭食,可需奴去寻杜侍从来?”
“不必。”谢青章当即拿定主意,脚尖转变朝向,往庖屋而去。
府内庖屋与谢青章的院子离着不远,中间以一片竹海、几间歇脚亭子及池塘相连,竹林翠绿喜人,尽显文人士子的风雅。
谢青章一路漫步而来,见徐徐晚风吹动竹叶,惹其发出簌簌轻响,煞是好听,只觉得一身躁气尽消,头脑清明许多。
行至庖屋小院外,却不见一个杂役,门口空空荡荡的,而院落里头却很是热闹,说话声不绝。
空中散着浓郁辣香味,越靠近庖屋越明显。那香味初闻时尽是呛鼻辣味,过一会儿就会有各色香料的香气混在一起翻涌而上,霸道又勾人,直直钻进人的心窝里。
谢青章喜清淡,嗅出辣味时,步子一顿,下一瞬却听出院内诸多热闹声音中,恰有杜昉的一份。
杜昉从小跟在他身边,看似随和、不拘小节,实则内里稳重得很。可现下听着……比平日跟在他身边要更活泼些?
谢青章垂下眼帘,略一踌躇,到底还是迈步往里走。
进院子才发觉,哪里是院门口无人守着,连院中都没什么仆役,一道道声响俱是从屋侧竹林处传来的。
少数几个留在院中的仆役见了,忙不迭行礼,见谢青章挥了挥手,便识趣地回到原处做事,不敢嬉闹。
谢青章越往屋侧走,辣香味便越发明显,浓到像是要凝成水珠,密密麻麻覆在人的浑身各处,怪黏人的。
经庖屋正墙,绕过转角,就能瞧见杜昉领着一众人,围着一根根竹条,似是在……削签子?
谢青章来时动静小,所站之处于大多数人而言是死角,故而里头无一人发觉他,仍在热热闹闹说着话。
杜昉脸冲着木窗里头,好奇道:“孟师傅,你是说鸡肝鸡心也能吃?不觉得太过腥膻腌臜吗?”
一道清丽嗓音响起,应是那请来的厨娘:“自是能吃,还美味得紧哩。肝、胗、心、肠等等都算鸡杂,用清水洗净,拿盐、酒等等腌制去腥,有余力也可加些豇豆段,最后切了青红椒,大火猛炒,甭提多下饭!”
这一番话说出来,勾得周遭干活的仆役纷纷开口,“埋怨”孟师傅又故意勾他们腹中馋虫。
“下回我得试试!”杜昉啧啧两声,又提起另一事,“那刚刚炒得一锅是什么?放了好些香料,闻着忒勾人。”
厨娘声音含着笑意:“那是暖锅底料,辣口的,用来涮着吃。”
牛搁在现下忒金贵,如若不是腿折或者病了,通常百姓家中是不被允许宰牛来吃,倘若有那胆大包天的,宰了能耕种的牛,甚至会被官衙抓走定罪。
长安城中,只有少数几位高官贵胄府中,能偶尔吃上牛肉。
昭宁长公主府便是其中之一。
厨娘又道:“一锅牛油麻辣,一锅用各色菌子并老母鸡吊出清汤,另有一锅是米汤。辣、鲜、清淡皆有,兴许能有长公主殿下喜欢的。”
“再不成还有一堆吃食,总有一道能合了殿下眼罢?”
谢青章眨了眨眼,眸中闪过一丝笑意。
只怕不是仅有一道能入阿娘的眼,是每一道都能惹她溃不成军,再不想装什么没胃口。
说着,那厨娘语调一转,小心翼翼道:“杜侍从,‘府上之物尽可取用’,确是你家大人亲口说的吧?”
杜昉笑了,连忙安抚她:“孟师傅安心,是我家阿郎亲口所言,错不了。阿郎心善,性子又好,从来一诺千金,轻易不会为难人的。”
“那就好!”厨娘显然安下心,语气都轻快了起来,“不瞒你说,我许久不曾见着如此多的竹子,真想都砍了去,通通做成竹筒饭。”
“还有来时路上看见的那颗桂树,瞧着少说也有三百年的岁数。待到九月开出满树桂花,摘下来能做许多美味吃食,像是桂花糕、桂花蜜、桂花酥酪、桂花芋圆……啧啧,滋味忒绝!”
说罢,厨娘后知后觉找补:“咳咳,杜侍从莫要误会,我只是说笑,说笑而已……你可莫要告诉旁人去。”
谢青章眼中笑意更浓,唇角微微翘起。
这位厨娘倒是与外祖母一个性子,只要能入菜肴的食材,无论精贵还是低贱,无论通俗还是雅致,半点不会放过,通通薅来做成各色吃食。
这便是,好吃之人的共通之处?
正当这时,他身后传来王离的惊呼声:“修远,你是来寻我和雁秋的?”
谢青章:“……”
里头的杜昉等人听见,连忙站起行礼:“郎君。”
窗内的孟桑眨巴眨巴眼睛,猜出来人,尴尬地闭了嘴。
哦豁,完了完了,不仅觊觎人家府上的竹子和桂花,还被正主悉数听了去。
孟桑啊孟桑,就说不能太得意忘形吧!
第29章 火锅、蛋包饭
谢青章抿了抿唇角,掩去笑意,索性往前几步,从阴影处走出。
这下恰好能透出开着的窗户,望见站在里头灶台前,面露讪色的厨娘。
原本孟桑木窗遮挡,瞧不见这位谢大人。如今对方挪动步伐,站到了明处,终于见着个人。
孟桑叉手行礼:“见过谢司业。”
“孟厨娘不必多礼。”一道清冷中略带温润的嗓音传来。
孟桑依言而起,抬眸望向来人。
与半月前在姜记食肆隔着布帘,匆匆瞧见的侧颜不同,这回倒是能看清这位谢司业的尊容。
古人曾言“皦,玉石之白也”,后世也有说“皦珠玉白貌”……总而言之,皦玉之色,最衬谦谦君子。①
眼前,碧绿竹林在谢青章身后,衬得他一身皦玉色襕袍无比儒雅。其人身姿挺拔、面容清俊,倒也和没有半分瑕疵的上好玉石极为相符。
风过竹梢,吹起片片竹叶,也微微吹动谢青章身上略宽松的襕袍衣袖、袍摆,发出几不可闻的声响,反显得此人略有些清瘦,仿若不出世的山野居士。
只不过……
孟桑绷着脸色,强行憋住笑意。
只不过嘛,这小院中浓浓的牛油火锅底料香味,着实是个不讲道理的利器。有这辣味浸润,任是瞧着再怎么萧然尘外的谢居士,不免也腌够了火锅味儿。
谢青章瞧出厨娘正紧抿着唇角、似笑非笑的模样,有些不解。
没等他想出个缘由,身后脚步声越发近了。
王离双手背在身后,面上乐呵呵的,而汤贺随行在侧。二人身后还跟着两名仆役,手里头拎着两条被草绳穿腮的肥美鲤鱼。
这两条鲤鱼正用尽最后力气挣扎,时不时甩出细小水珠子,也称得上一句百折不屈了。
只可惜,它们注定要成为旁人的口中餐。
谢青章转过身瞥了两人一眼:“看来是府中路滑,惹得你们摔下静湖,还捞了两条鲤鱼。”
“不是说要来讨食方?”
王离笑眯眯道:“确实来过啊,早跟孟厨娘买了红糖糍粑的食方,银货两讫。”
“只不过听孟厨娘说,暖锅子里头搁些鱼片,当为一绝。也不知怎么,我便念起静湖里那些养得又大又肥的鲤鱼,赶忙让仆役带着去钓了两条回来。”
王离神色坦然,望向谢青章的目光中,写满了“你这小子真是沾了我和雁秋的光”,似是全然忘记这本就是人家的府邸,便是两条鲤鱼也是对方出钱出力养的。
汤贺不似王离这般没脸没皮,左右红糖糍粑的食方已到手,鲤鱼也钓上送来了庖屋,便催着王离回苍竹院。
至此,谢青章淡淡望了杜昉一眼。
偷摸在谢青章和孟桑之间来回瞧,有些微微愣神和犹疑的杜昉,立马回过神来。
他很是上道,侧头问孟桑:“孟师傅,暮食还需多久才好?”
窗内,孟桑暗自算了一笔账,笑道:“半个时辰足以。不过还有一事须得请三位大人定夺,暖锅是分食,还是吃同一锅子?”
王离不拘小节惯了:“同一锅子即可,热闹些,省得一间屋子里头还得摆上九个火炉,忒闷热。”
况且他们三人多年好友,不计较那么多,汤贺与谢青章都没有出声反对。
谢青章睨了一眼:“这回你满意了?”
王离大笑一声,让仆从将鲤鱼交给孟桑,一并回了谢青章的院子。
回去后,三人就着几桩朝事闲谈。期间,王离还掰扯一番京兆府近日遇着的或是稀奇、或是鸡毛狗碎的事,什么都有。
没过多久,就有侍从领着一干仆役来送暮食。
因着要吃暖锅,侍从便将食案拼起,中间留出可放三只火炉的地方。食案之上,各色用竹签子串起来的肉蔬,皆一一码在方形托盘之中,花花绿绿的,整齐又好看,而正前方还有不同蘸料。
除了锅子,其他吃食都是分出三盘。
仆役又温上一爵新丰酒,如往日里一般,敛声屏气退出屋子。
王离迫不及待地入座,一边拿起筷子,一边招呼另两人快些过来。
中间的暖锅呈三足鼎立之势,根据三人不同的喜好来摆放,可见长公主府内下人之细致。
王离嗜辣,紧挨着他的是牛油麻辣锅,辣味扑鼻,香气蛮横地铺开整间屋子。锅中底料油光十足,红油不停翻滚、溅起,辣椒段、花椒等辅料已用细纱布扎起,免得吃时不便。
置于谢青章跟前的为清汤锅,锅中汤汁泛着淡淡的白,清透不黏稠,数种不同的菌子片漂浮其上,另还有红枣、玉米等物。看着不重口,极符合谢青章的喜好。
而汤贺属于不挑口的,既吃得了麻辣,也品得了清淡,因此米汤锅临着他的食案。黏稠的汤底在咕嘟咕嘟冒着泡,淡淡米香挣扎着突破香辣与菌香的联手包剿,偷偷从缝隙里溜出,绽出独特魅力。
暖锅在大雍朝并不稀奇,另有个名字唤作“古董羹”,后世也有唤“拨霞供”的兔肉锅。
而眼前三种汤底各有各的独到之处,与外头常见的羊肉汤底、鸡汤底很不一样,反倒勾得人手痒心痒。
方托盘内码着的五花八门的串串,按照不同类别、不同颜色分别排列,边上还贴心附上一张纸单,标出是何物、入锅煮多久、该怎么煮才得最佳风味。
王离抚掌赞了一句“细心妥帖”,随后迫不及待夹了数根肉串,往辣锅里头放。而汤贺挑的是菜蔬,像是冬瓜片、豆角、玉米等,另加一道鱼片。
落到最后的谢青章,随意挑了几串没见过的食材,像是深红色的柔软片状,又或是略硬的小块的吃食,往锅中放。
他的目光偏移,不自觉落在托盘边纸单子的字迹上。
古朴大气,笔锋鲜明,厚重中又多了一分柔和。
这是……那位孟厨娘所写?
没等谢青章细想,他便瞧见了上头标的品类。对照着一看,方才被放入锅中的,一为鸭血,二为鸡胗。
一向不碰这些的谢青章默了,若无其事地挪开视线,夹起托盘中眼熟的食材往锅中放。
身侧传来王离的“嘶哈”声,显然是被辣到。观其不停呼气、抿舌尖的凄惨模样,估摸还被烫着了。
然而即便如此,王离还是急不可耐地咬扯串上的羊肉,急急咀嚼。
牛油麻辣的底料,着实有万夫莫敌的架势。任意一样食材在其中煮熟,便会充分浸入辣味汤汁。
入口之后,依次为烫、辣、麻……余韵不绝,回味无穷。
羊肉切得极薄,入锅略微一烫就变了色。吃时,薄肉在唇齿间被无情撕开,嫩极了;
还有手打牛肉丸,一口咬破,弹性十足。丸子里头的缝隙满是汤汁,唇舌一挤就淌入口中,辣味与牛肉香味混在一处,极其满足。
王离赞叹:“这蘸料调得好,本以为辣锅瞧着一片油光,再配上这油加蒜齑的蘸料,应当油腻得很。不曾想这蘸料反而解了三分辣意,妙极!”
而汤贺对米汤锅煮出的鱼片赞不绝口。
那鱼片处理得很是干净,细刺悉数被剔去,薄如蝉翼,夹起时隐隐透光。等到从锅中出来,鱼片煮成乳白色,吃时鲜嫩爽滑,鱼香味萦绕口鼻之间。
这也是米汤锅的妙处所在,着重品尝食材最本质的滋味,与鱼片等食材堪称绝妙搭档,自带鲜香。吃到最后,还可再添稻米下去,慢炖一锅粥,用完很是服帖,腹中暖意久久不消散。
他俩越吃越兴奋,不仅是鱼丸、虾丸,便是连盘中一些往日不碰的食材,类似鸡胗、鸭血、鸭肠之类的,也饶有兴致地夹到锅中尝试。
甚至还探讨起哪样食材更适合放入辣锅,哪样又更应入清汤或米汤,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辩不出个结果。
说笑间,王离瞅见清汤锅中的有些膨胀的鸭血,一时心疼不已,连连唤着“煮过了”,一边眼疾手快将其夹入碗中。
王离眯起眼:“嗯——太嫩了!这鸭血尝起来真是比最好的绸缎还要滑。”
“修远,你当真不尝尝?”
谢青章眉眼淡淡,很是果决:“不。”
他手中玉筷碰过的,除了虾丸、羊肉、鱼片以及一些菜蔬之外,便是桌案上别的菜食,譬如糖醋里脊、凉虾、清炒时蔬之类,很是中规中矩。
汤贺咽下秋葵片,神色缓和:“无论是三只暖锅,还是其他菜肴,俱都不错。想来这回长公主见了,再不会没了胃口。”
话音未落,王离笑出声来,余光瞄向谢青章,揶揄道:“哪里是没胃口,分明是长公主盼儿媳了!”
既然起了个头,王离索性全盘道出昨日所见。
“昨日京兆府有一事牵扯到青龙观观主,我去那儿处理完公事,转头就瞧见长公主身边的贴身侍女,唤静琴的那位,与青龙观一道士说话。”
“话里话外听着,是让道士明日在路上堵了修远,隐隐透露长公主身子不适皆因心病,还得说他算过一卦什么的……后头我就没听仔细了,连忙去务本坊寻修远,告知他此事。”
汤贺了然,而当事人眉眼淡淡,仿佛被家中长辈变着花样催新妇的可怜人,不是他谢修远。
王离才不管这厮面上冷淡,只自个儿哈哈大笑,痛饮一爵美酒。
正当三人说话时,外头又传来仆从的声音,说是送最后两道饭食来。
王离与汤贺对视一眼,面上闪过一丝惊喜与期待。
竟还有吃食?
谢青章淡道:“进来吧。”
仆从们敛声屏气进屋,给三人各自上了吃食。
其中一道是三人尝过的红糖糍粑,印象尚且深刻,王离见着便会心一笑,而板正如汤贺,也微微翘起唇角。
另一道却很是陌生,盘中卧着一道半月形的吃食,里头不知塞了何物,使得中间鼓起。观其模样,倒是与平日里吃的偃月形馄饨很是相似,只是瞧着忒大了些。
谢青章三人面面相觑,视线挪向来送吃食的仆从。
“这是什么吃食?”
同样的疑惑,也出现昭宁长公主处。
昭宁长公主方才一人独占三种锅与各色菜肴,吃得无比尽兴,痛快极了。
见着最后呈上的两道吃食,喜甜的她先是尝了红糖糍粑。
糍粑炸制后的软糯,与甜滋滋的红糖浆汁混在一处,再沾上些豆粉,瞬间缓解了残余在舌尖的麻辣之感。
昭宁长公主如同捡到宝一般,一连吃了三根,才将注意力转至另一盘中,跃跃欲试地拿起玉勺。
从最边上舀下,柔软轻薄的金黄色蛋皮轻易便被划破,露出里头酱色炒饭,随之还有锁在其中的些许热气冒出。
蛋皮薄厚均匀,瞧着是煎熟了的,色泽喜人、蛋香浓郁。刚入口,就能感受到它划过舌尖、上颚时带来的软嫩口感。稍加咀嚼,又能尝到酱色炒饭混着碎蛋皮的滋味。那米粒粒分明,酱香郁郁动人。
除此之外,饭里还加了一些小料,譬如菌菇粒、毛豆粒、玉米粒等等。数目虽不多,未曾喧宾夺主,但却为此饭增添了别的鲜亮颜色,又使得口感更为复杂多变,带来极致的味蕾享受。
而随着齿关不断开合,这些食材在口中融为一体,鸡蛋甜香、稻米清香等等悉数混起,亲密极了。
虽是头一回品尝到,但是昭宁长公主已经喜爱上了蛋包饭与红糖糍粑,一口接一口地用着。而方才还很受她夸赞的暖锅,已经被丢到一旁,全然是受冷落的模样。
正当昭宁长公主用暮食时,只听外头传来年轻婢子们的声音。
“见过郎君!”
昭宁长公主一时不察,噎住了嗓子,手忙脚乱地让静琴倒水来顺口。
待到将堵在喉咙口的红糖糍粑咽下,谢青章已然到了屋外,而静琴左支右绌,全然来不及去门口堵人。
好在谢青章停在屋外,不曾直接进来,淡淡问道:“阿娘今日胃口可好些了?”
昭宁长公主暗自顺气,“虚弱”道:“唉……依旧没什么胃口,尽数都赏给婢子们吃了。瞧着她们吃,觉得热闹,心里头也舒服。”
仗着隔了一个转角,且有屏风挡住,昭宁长公主轻手轻脚往坐榻处挪。她一边无声指使婢子们拿出碗筷,赶紧做出是她们在用暮食的情景来。
待到婢子们都坐定,昭宁长公主这才慢悠悠道:“章儿,你怎么不进来?让阿娘瞧瞧你……”
闻言,谢青章却未动,略略挑眉:“当真可以进?”
昭宁长公主气若游丝道:“章儿这是何意?阿娘都一日未曾见你了……”
谢青章不为所动,双手背在身后,语气含着隐隐笑意:“暖锅吃着,热气扑面。不若还是再给阿娘些工夫,重新去上妆、多扑些粉罢?”
昭宁长公主哽住,顿时明白过来。
这浑小子分明是猜到了自己是装的!
左右已经露馅,昭宁长公主猛地坐起身,中气十足地骂道:“浑小子你滚进来!”
她太过激动,全然没瞧见一旁静琴陡然露出的讶异之色,以及想要阻拦的着急模样。
至此,谢青章慢条斯理地进屋,绕过屏风,气定神闲地坐下。
昭宁长公主瞪着他,没好气道:“何时猜到的?”
谢青章一脸坦然:“恰在方才。”
闻言,昭宁长公主察觉到异样,手背轻轻擦过自个儿的脸颊与额头,不见任何痕迹,可见妆容仍是妥帖。
一旁的静琴不忍直视这场景,默默垂头闭眼。
这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阿郎使坏心思,在诓殿下呢!
昭宁长公主恼怒道:“长本事了,连阿娘都敢诓骗?”
“难道不是阿娘先拿自己做筏子,诓骗儿子么?”谢青章坦然自若地理了衣袖。
昭宁长公主再度哽住,复又恶声恶气道:“那你倒是说说,何时娶新妇?”
“当年你求到母后那儿,硬要去外地任上历练,阿娘可有拦着你?可曾道一句阻拦的话?可有催你先成家再立业?”
“任期满时,你将官学办得极好,受当地百姓拥戴。如今调回长安,留在国子监安心做事,怎得就不能想想成家之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