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桑走近,扫了文厨子三人,不解道:“你们三人是暮食组的,怎得也过来了?”
纪厨子叉手,笑道:“先前用朝食时,常见师父忙到脚不沾地,疲惫不堪。我们三人便想着提早过来,看能否帮到师父。”
三人之中,陈厨子实在些,补充道:“况且,我们也想跟着师父多学些嘛!”
孟桑乐得徒弟们好学上进,自无不可,当即掏出钥匙开了食堂门。
进门后,清理灶台、拿取食材等琐事,皆由五个徒弟做完。而孟桑只需坐在一旁休息,顶多动动嘴皮子,手边还有新煮的茶水。
看着忙来忙去的徒弟,孟桑美滋滋抿了一口清茶。
啧,收徒弟这事,真是好处多多啊……
偷得片刻闲,一切准备妥当后,孟桑便起身来做肉馅了。
今日朝食做的是鲜肉小馄饨,馄饨皮昨日已经备下,只待和了新鲜肉馅,提早包好一些,等着监生来了现煮。
取二分肥八分瘦的豚肉,仔细去了筋膜,剁碎后倒入大碗中,加酱汁、盐、糖、胡椒粉等,再另添些许料酒去腥。之后不断沿着一个方向搅拌,直至肉馅略带弹性。
最终,舀了一小勺麻油拌入,借以提香。
自打昨日孟桑成了食堂二把手,魏询就给了她库房与冰窖的钥匙,便利她干活。
孟桑指挥徒弟们去冰窖,取来做好的馄饨皮,随后回到灶台旁的高脚桌案,领着他们开始包馄饨。
馄饨皮到手,文厨子讶异道:“这皮儿也太薄了,透过它,竟能隐约瞧出案板的纹理!”
文厨子是五个徒弟里头,唯一会些白案功夫的,自能看出其中妙处。而四人听了,恍然大悟。
孟桑笑道:“这些白案功夫,之后都会教给你们。其实拿准要点,再心细多练,白案不难。”
馄饨包法很多,金鱼形、元宝形、半月形……孟桑倒是都会一些,不过考虑到现在是在食堂,图一个方便效率,便只用了最简单的包法。
往轻薄馄饨皮上放适量的内馅,一顶、一捏、一攒,眨眼间就包好了一只。
这法子本就不难,稍微讲了要点,五个徒弟几乎都能上手,并且越包越快,没多久就攒满一只矮竹筐。
起锅烧水,趁着监生未至,师徒六人先给自己下了一碗,填饱了肚子后,又回到桌案边继续包馄饨。
寅末卯初,许平与薛恒的身影出现在食堂门前。
二人见过礼,凑到桌案前围观:“孟师傅,今日是要吃馄饨?”
孟桑笑道:“我去为两位煮来。”
说罢,捧着一只装满生馄饨的矮竹筐,点了柱子、阿兰一并去灶台。
鲜肉小馄饨的汤底,鸡汤、清汤、酱汤皆可。
孟桑今日择了清汤,适量盐、胡椒粉为底,点一小筷子猪油并一勺黑葱油,撒上葱花,热汤冲匀。再将煮熟的馄饨捞出,悉数倒入碗中,即可端出。
鲜肉小馄饨,胜在煮制时不费力,一锅能煮四碗的量。加之提前将碗中底料调配好,一只只在旁边叠落成小山。届时监生来了直接取用,免去许多排队工夫。
许平与薛恒一人端着一碗鲜肉小馄饨,找了一张离陈厨子等人最近的桌案坐下,开始享用朝食。
陶碗中浮着一只只小馄饨,其皮薄如蝉翼,几乎可见其中肉馅,状如龙眼大小,挤在一处很是亲热。上头飘着的葱花,或者碧绿可人,或是棕黑色散着香味,光看着就能勾出人的食欲。
许平执勺,舀上一个馄饨,送入口中。
滑嫩的馄饨皮做得实在是妙,薄到微微一抿便碎裂,肉汁混着略带弹性的豚肉,一齐在唇齿间欢快散步,口感爽滑。
汤底清澈,馄饨皮清甜,内馅鲜香可口。
一只还没吃完,许平就忍不住立刻又吞下一勺,哪怕汤汁还烫着也顾不上。直等到把这一碗细囫囵尝完,许平才搁下木勺,轻轻呼气。
坐在他旁边的薛恒,最是喜辣,特意往馄饨碗中添了一勺辣椒油才开始吃。
这辣椒油是孟桑闲暇时特意做的,食堂内每隔一张桌案都会放一盅,以便嗜辣的监生取用。
眼下,薛恒被辣到双唇通红,抚掌赞道:“肉嫩皮滑,好吃!辣的过瘾!”
每碗分量都是孟桑算好的,一碗三十只馄饨,足够大部分监生吃饱。
许平与薛恒自觉饱腹,便没有再去领一碗,而是如往常一样溜达到桌案边,围观包馄饨,顺便消食。
这虽是孟桑习惯了的场景,但于陈厨子三人而言,却是他们入国子监食堂至今从未发生的,一时有些紧张。
“哎,齐兄你看清是怎么包的吗?”
“惭愧,没看得清。只见一抓一捏,似乎就好了。”
“甭说,咱们食堂的师傅们这手上功夫厉害啊!”
“……”
随着听见监生时不时的夸赞,三人才放松些,动作越发自然和熟练,眼中渐渐流露自信,腰板挺直。
孟桑在灶台边煮馄饨,瞥见文厨子三人脸上那抑制不住的激动,不禁勾起唇角,继续教阿兰煮馄饨、调汤底。
正忙着,有排至跟前的一名监生,面露踌躇,讷讷问道:“孟师傅,咱们何时会再做红烧肉、辣子鸡和鱼丸汤?”
孟桑疑惑挑眉,正想回答。周遭认识此人的监生们笑了,纷纷起哄。
“郑兄不是想念刘记鱼汤、程家烤豚肉,看不上咱们食堂的暮食嘛……”
郑监生有些不好意思,强撑起底气,振振有词道:“昨日我又不晓得孟师傅接手了暮食,否则我定然是要来的!”
说罢,他转头看向孟桑,眼中带着希冀:“所以,孟师傅,咱们食堂何时再做这三道吃食?昨日回去听他们说了,馋得我梦中都在惦记是何滋味。”
孟桑扫了一圈,看破周遭监生眼中的坏心思,忍不住笑了:“他们诓你呢。昨日诸位监生觉得未能吃到尽兴,特意央了食堂,说今日暮食想要一样菜食。”
闻言,郑监生恍然大悟,猛地转身瞪向身边同窗,恼怒:“你们真是,真是!”
被瞪的年轻郎君们没憋住,哈哈大笑,十分快活。
忙过朝食,孟桑先是叮嘱文厨子三人暮食的事,又将拟好的明日朝食单子交予阿兰,再与魏询、徐叔打过招呼,方才匆匆回斋舍换衣裳。
国子监内,无论是庖厨师傅还是帮工杂役,都有统一制式的衣衫。她来国子监后的第四日,便领了两套换着穿。
不过待会儿是去高官府上,总不好穿着国子监内的衣服去,须得趁着去宣阳坊前,换上自个儿的衣衫。
孟桑飞快换上一套轻便胡服,理了理头上单髻,将提前备下的各色辅料逐一装进小木箱,赶忙往后门走去。
这小木箱类似医者外出看诊用的药箱,可以单肩背着,是徐叔特意从家中带来,暂且借她一用的。
孟桑紧赶慢赶,快步走到宣阳坊坊门时,已经将近约定好的时辰。
远远地,能瞧见坊门前停着一辆马车,候在旁边的郎君正与姜老头在说些什么。
那年轻郎君见到孟桑向他们走来,猜到大半,叉手行礼:“杜昉见过孟师傅。”
孟桑赶忙回礼。
杜昉脸上没有高官仆从常见的傲慢,言谈间很是和气:“我家阿郎正在当值,便让我来接二位师傅回府。”
“这是阿郎亲自拟的单子,应对孟师傅做吃食有些助力,”说着,杜昉从怀中掏出一张叠起的纸,递给她,又看了看天色,“时辰也不早了,请二位先上马车。”
孟桑收好单子,与姜老头一前一后钻进车内。
马车缓缓前行,孟桑摊开那张薄薄的纸,定睛细看。
纸上字迹清俊工整、风骨并重,隐有文人墨香气,又不失金戈之势。其中,条理清晰地写明其母有何忌口、偏好口味、往日爱用的吃食样式……用词简洁,但其意明了,可见落笔之人做事十分严谨仔细。
见之,孟桑笑了。
这位大人倒是很贴心,省得她待会儿再开口问。
只是……为何要特意标一句,让她依着寻常法子做,不必过于顾虑昭宁长公主的身子?
孟桑有些想不通,又细细瞧了两边,最终决定还是按着人家主家吩咐的事项来做吃食。
旁边是东市,路上行人旅客众多,因而马车行进不快,在马蹄的“踢踏”声中一路往前。直至过了东市,马车才行快了些,木轮声不绝。
车外喧闹声渐渐弱下,孟桑记熟了单子上所写,将其妥当叠起收好。她伸手掀开车窗纱帘,望向车外景色,忽而愣住。
姜老头留意到她愣神,低声问:“桑娘,怎么了?”
孟桑摆摆手:“倒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咱们自宣阳坊出来,经东市,一路向北直行。如今,已过了胜业、安兴、大宁三坊。”
再往后头就是长乐坊,紧挨着皇城城门。
能直接在天子脚下置业的高官贵胄,寥寥无几,一只手就能数的出来。其中最为人所知的,便是先帝唯一的女儿、当今天子的妹妹——
昭宁长公主。
姜老头领会了她的言下之意,稀松眉毛拧了起来。
马车入了长乐坊坊门,不多久便稳稳停下。
前头传来杜昉的声音,语气温和:“孟师傅、姜师傅,咱们到了,请下马车。”
孟桑护着自个儿的辅料箱子,钻出车门,向杜昉借一把力,稳稳当当落了地。
守门的阍人一见是杜昉,连忙侧身让他们进去。
杜昉带着两人从后门入了宅子,一边领先半个身位引路,一边笑道:“方才驾车时隐约听见孟师傅的话,估计您也猜着了,此处正是昭宁长公主府。”
“先前去姜记食肆的是我家阿郎,昭宁长公主独子,任国子监司业。据姜师傅所言,您在国子监食堂做活,兴许见过我家郎君?”
初闻此言,孟桑有些诧异,按照姜老头的性子,不应当与刚见的人说这么多事。
不过,回想杜昉此人留给她的印象,不装腔作势、不拿乔,很是和善近人。倒也不难理解,为何姜老头在短短片刻相处之中,就能放下大半戒备。
至于国子监的司业……倒是听监生提起过几句,一位姓卢,一位姓谢。前者年过六十,家中子孙满堂,不日便要致仕。
想来昭宁长公主今朝不过四十余岁,杜昉口中的阿郎只能是那位谢司业。
孟桑摇头,笑道:“我日日在食堂,哪里见得着司业大人呢?”
揭开这茬,话头又转回今日活计上头。
杜昉忧愁道:“近日来殿下胃口不好,眼瞧着日渐消瘦下去。阿郎孝顺,便请来诸多有名庖厨,为殿下烹饪佳肴。然而来者众多,却无一人做出的吃食能入殿下的眼。”
说着,杜昉笑了,期许道:“孟师傅您是唯三由阿郎亲自上门请的,除了宫中御厨,另一位可是丰泰楼的大师傅,想来您的手艺必然不比这两位差。”
丰泰楼的曲大师傅,原本也是御厨出身。出宫后,他在东市开了这间酒楼,一跃成了长安城最顶尖的庖厨之一,名声赫赫。
只是他年岁渐长,几年前起便将灶台上的活儿悉数交给自己徒子徒孙,轻易不出手。若想请动他出山,亲自烹饪各色佳肴,要么权势过人,要么一掷千金,二者择其一。
孟桑来长安两月,倒也听过这位鼎鼎有名的同行,微笑着谦虚了几句。
天下庖厨众多,各有所长,各有所好。而她是沾了上辈子的光,晓得许多后世才会逐渐出现的菜肴做法,以新颖、新奇取胜,才得了一片立足之地。
若要当真论起手上硬功夫,孟桑自觉还是不如人家几十年老庖厨的经验老道,故而从不曾骄傲自大,只一心扑在如何做出色香味俱全的美食上。
三人一路往里走,绕开静湖、穿过园子、走重重回廊,最终到了庖屋所在。
孟桑瞧着四周郁郁葱葱的竹林,将庖厨两面围住,不禁暗叹一声。
果真是贵胄府邸,连满是油烟气的后厨都装扮得如此雅致,享心悦目。
不过此景落在她这样的俗人眼中,根本欣赏不了几时,光惦记竹筒饭是何滋味了!
杜昉喊来这处管事的,仔细交代许多。大意为孟桑二人由郎君亲自请来的庖厨,待会儿无论他们要食材还是人手,都得一一配合,不可仗势欺人、故意拿乔。
谢青章的贴身侍从不多,杜昉是其中之一,一言一行传达的都是府上郎君的意思,管事自然不敢怠慢,谨记于心。
管事恭敬行礼:“杜侍从放心,近日来府中的庖厨众多,咱们这儿无一不是全力相助,都巴不得能有一位显了神通,让殿下多用一口呢!”
杜昉颔首,朝着孟桑叉手:“殿下今日朝食只用了小半碗粥,还请孟师傅先做一道适口吃食,再准备暮食。”
“只要是府上有的,您皆可随意取用。倘若有缺的食材也可找管事去购置。杜某先去殿下那儿回禀一声,再来庖房寻您。”
送走杜昉,孟桑二人先是被管事领着,在庖屋各处转了转,熟悉有什么食材、有什么庖具等等。
到底是公主府邸,府内庖屋连带着库房、冰窖等等,占地比国子监食堂还要大些。所存放食材皆为每日购置,种类繁多、数量不少,米面肉蔬无甚缺漏。
孟桑就跟《红楼梦》中进了大观园的刘姥姥一般,一时有些看花了眼,心中啧啧称奇。
这几乎是天下庖厨梦寐以求的后厨,倘若她也能拥有一间如此大而豪奢的……
摸着怀中钱袋子,孟桑顿时冷静下来。
忒穷,与其做梦,不如干活赚银钱。
看完一圈,管事和气问道:“不知孟师傅要做些什么吃食?府上一应食材都是有的。”
孟桑唇角勾起,要了豚肉、江米、红豆等诸多食材,又指向屋外翠竹:“除此之外,还要五根慈竹,不知可否行个方便,让仆役砍来?”
长得如此漂亮的慈竹着实难得一遇,不用来做竹筒饭,岂不是白费它多年努力?
孟桑自觉是个惜才之人,绝不浪费任何一样食材,势要让它们都变成珍馐美味,方才心满意足,就此罢休。
周遭,那位管事并一众仆役怔住,还要五根竹子?
到底是在长公主府上做事的,管事神色瞬间恢复如常,温声道:“自是可以的,不知五根够不够?我可让仆役多砍几根来用。”
孟桑点头,笑道:“那就再好不过了,劳烦管事。”
“孟师傅客气,我这就带着仆役去砍来。”
竹子有人去砍,孟桑和姜老头安心准备起竹筒饭来。①
取江米、红豆、稻米,用清水浸泡。另将腊肉切丁、豚肉切块,各自用不同辅料腌制调味。最后择出毛豆、玉米粒、花生等小料,待一会儿装填时随意混合。
不多久,管事和仆役带着砍好的竹子回来。这位管事心细,带回的竹子已经砍去枝叶,清洗干净。
“孟师傅掌个眼,看这几根能用否?”
孟桑一一挑拣过去,笑道:“多谢管家,挑的都是极好的竹子,能用。”
这时,杜昉回来,正巧撞上孟桑向管家要一位手上功夫利索、力气大的仆役。
杜昉打了个招呼,笑道:“那这院里可就没有比杜某更合适的人选了。孟师傅尽管吩咐,是要杜某劈砍竹子?”
孟桑点头,倒也不过分客套,指挥着杜昉将竹筒砍成一段段的。随用竹筐运去井边,悉数用清水洗净内里,放回去沥水备用。
忙活完竹子,江米、红豆与稻米也就泡好了。
此次准备了四种口味——
纯江米馅,可以蘸着糖吃;
红豆馅,甜口,风味也不差;
豚肉酱香馅,咸口,类似端午时吃的豚肉咸粽;
最后一种为腊肉馅,用腊肉丁混着玉米粒、毛豆等物,在拿一勺化开的豚油拌了,花花绿绿,好看极了,吃着还香!
原本竹筒饭里只用江米,但顾及到昭宁长公主今日朝食用得不多,腹中还空着,孟桑便在里头都混了些稻米,以免仅吃江米不好克化。
孟桑将两种甜口的馅料拌好,交予姜老头装填,自己忙活更为复杂些的咸口内馅。
看着堆成小山的竹筒,杜昉饶有兴致道:“从前郎君带我们出去打猎,忘带炊具之时,常常劈开竹子,充当锅来使。莫非,孟师傅也要做类似吃食?”
孟桑拌着馅料,轻快道:“此物唤作竹筒饭。”
“听闻南诏国中,百姓会将拌好的米粮菜肉,塞进竹筒之中,堵住口子用炭火烤制。待到里头熟了,劈开黑焦的竹筒,里头的吃食会被竹膜裹上一层,自带竹子清香。”
“今日咱们用的是府上慈竹,倘若换了南诏境内的香竹,烤出来的吃食竹香味更重,更得其中精妙。”
听她缓缓说来,杜昉笑道:“孟师傅是从游记中看来的?说得这般仔细,当真让人对南诏香竹心向往之。倘若不是您瞧着未至桃李之年,不似出过远门,杜某还以为孟师傅是亲身去过南诏了。”
孟桑微笑,没有作答,权当默认。总不能与你说,上辈子确实去过云南,吃过那里的糯米竹筒饭吧?
四只竹筒已被不同馅料填了个大半,以生红薯封口,即可拿去炭火堆里,慢慢烤制。
院中,垒砌一简易灶台,里头炭火烧得正旺,“喀嚓”声断断续续,灼热火舌不断往上扑。
沉甸甸的竹筒被架成一排,不断经受火苗烘烤,封口处渐渐冒出油或者白泡。
孟桑亲自守在旁边,时不时用火钳夹住竹筒,为之翻面,力求烤制均匀。
一直烤到竹子通身发黑,冒着白气,孟桑方才将四只竹筒夹离炭火堆。
竹筒带回后厨后,逐一被刀劈出口子,从侧面掰开。
在黑不溜秋的竹身裂开,露出内里锦绣的那一瞬,就像是打开了藏宝箱一般,各色香味按捺不住地奔涌而出。
刹那间,后厨里所有人都闻到了数种香气。江米香、红豆的甜、豚肉酱香、最是诱人的腊肉香味,以及隐隐约约的清新竹香。
杜昉咽了咽津液,此时才明白,为何眼前这位孟师傅是他家阿郎亲自去请的。
这些日子来府中的庖厨甚多,特意进宫向陛下求来的御厨、高官世家府中私厨、各大酒楼知名的掌勺大师傅……唯有丰泰楼的曲师傅,精心烹制的烤全羊、箸头春、乳酿鱼等等佳肴,能与眼前的竹筒饭决个高低胜负。
到底还是阿郎的舌头灵、眼光高,能从市井之中寻得一位极难得的好庖厨!
“杜侍从?”孟桑清脆的嗓音传来。
杜昉回过神,眼前是四只木托盘,其上各自摆着一只翠绿竹筒、一副膳具及不同小料。
空中的各色香气变淡许多,似是再度被牢牢锁住。
孟桑用干净湿布擦了擦手掌心,笑道:“虽有野炊之乐,但黑漆漆的竹筒呈上去,难免会败坏长公主殿下的兴致。因此我将饭食一一装入干净竹筒,逐一合严实,杜侍从可直接带去。”
“孟师傅想得周到。”
杜昉点了负责送吃食的婢子,冲着孟桑一拱手,脚下生风一般,领人离开。
第28章 竹筒饭
昭宁长公主院内,年轻婢子们围在廊下做着针线活,一个个眉眼带笑,轻声细语说着话,不敢闹出太大动静。
屋内,一位身着锦缎薄裙的美妇人歪倚在榻上,青丝高挽,眉眼明艳大气,肌肤透亮,正是圣人的亲妹妹——昭宁长公主。
即便是眼角处延伸出了几道淡淡细纹,也不曾削减其容貌一分,任谁第一眼见了都猜不到她已四十,可见岁月当真不败美人。
昭宁长公主手中展着一卷传奇话本,慵懒地看着,有一搭没一搭地与贴身婢子们闲聊。
一婢子道:“阿郎孝顺殿下,这不又寻了一名庖厨来,就盼着殿下多用一口呢。”
昭宁长公主面色红润,哼笑:“他若是当真孝顺,合该娶个新妇回来,再给本宫生个娇娇俏俏的孙女。而非一心扑在国子监的公事上,不近女色、半点不谈风月。”
“说来也气人,这榆木脑袋不晓得是随了谁。无论是本宫,还是他阿耶,分明于风月一事很是灵光,早早就瞧对了眼,偏章儿是根不开窍的朽木。”
长公主与驸马幼年相识,青梅竹马。待到长公主一及笄,两人便成了婚,婚后情谊甚笃,不多久便生下谢青章,是长安城中恩爱夫妻里最有名的一对,惹来多少女子艳羡。
身边侍女都掩嘴笑了,齐齐顺着夸长公主与驸马鹣鲽情深,好听话跟不值钱似的往外抛。
昭宁长公主听着顺心,笑意盎然,没多久又忽然垮下肩膀,意兴阑珊地扔开手中传奇本子。
她烦躁地揉着额角:“章儿要是能有他阿耶一分的开窍,也不至于如今还形只影单的。”
婢子中,静琴跟她最久,温声劝道:“殿下莫急,咱们这不是想出法子了么?待撑过了今日,明日就让青龙观的道士在路上拦住郎君,哄他相看新妇。”
昭宁长公主点头,复又叹气:“幸好龚厨子随母后去了终南山,长安城里再没什么手艺高超的庖厨,否则就依章儿这般请人来做各色佳肴,一日日下来,本宫哪儿能撑得住?”
“就说前几日来的丰泰楼曲厨子,那道乳酿鱼本宫瞧一眼,便晓得尝来必定鲜香浓滑,好喝得紧。可惜当时章儿在一旁陪着,本宫不好多饮,当真憋得慌。”
静琴无声翘起唇角。
她家殿下随了皇太后娘娘,最喜珍馐美馔,也最抵抗不了龚御厨的手艺。当年驸马为追求殿下,还是苦心练了许久庖厨技艺,每每进宫都带亲手做的不同点心,方才赢得殿下欢心。
若是龚御厨此次没有跟去终南山,当真被阿郎从皇城中请来,那殿下哪里忍得住呦!
其他婢子纷纷劝慰昭宁长公主,只说再挨一日便能大功告成,万不可在紧要关头前功尽弃。
此时,外头传来婢子的通传,说是郎君身边的杜侍从又带着吃食来了。
闻言,屋内侍女们立即收起手边物什,扶着昭宁长公主半躺下,一个个脸上敛起笑意,很是严肃。
见一切准备妥当,静琴快步绕过屋门口的一架六扇屏风,传杜昉与其身后婢子们进屋。
杜昉不便直面凤颜,隔着屏风,恭声道:“此为庖厨献上的竹筒饭,共有四味,请殿下品鉴。”
昭宁长公主嗓音听着“虚弱”极了,气若游丝:“章儿一片孝心,且掀开让本宫瞧瞧吧。不过,本宫眼下没什么胃口,着实不想用……”
忽而一股浓郁香气在屋中散开。
是列在首位的婢子遵从吩咐,将竹筒的上半段掀开,露出里头的腊肉竹筒饭来。
深红色的腊肉丁、鲜绿毛豆、金黄玉米粒混在江米饭之中,其上还敷了一层漂亮的油光,紧紧实实被填在劈开一半的青翠碧绿的竹筒里。
各种鲜亮颜色,仿佛是顶尖画匠精心调配,进而呕心沥血绘制成的绝美画卷,好看到让人挪不开眼。
散出的香味,也足以勾出肚子里最深处的馋虫。
昭宁长公主未说完的话悉数吞回肚子,直勾勾盯着那腊肉竹筒饭,情不自禁地支起身子,欲要看个仔细。
她面上装着虚弱,内心挣扎不休。
自打龚厨子随母后离了长安,就再没闻见过这般香味诱人的菜食。
嗯——好香!
屏风外,杜昉似有些讶异,又有些习以为常。
前头来了数不胜数的庖厨,谁没点真功夫在身上,哪个做出的吃食不可口?
即便如此,也没一道菜食入了长公主的眼。就算是鼎鼎有名的曲大师傅出山,最终也是铩羽而归。
毕竟殿下品遍珍馐,什么金贵膳食没用过?
想来这次,依旧是便宜他们这些侍从仆役了。
杜昉恭声道:“既不合长公主的胃口,杜昉这就让婢子们撤下竹筒饭。”
昭宁长公主:“……”
其实,这饭挺合本宫胃口的。
好在静琴最是熟悉昭宁长公主的脾性,晓得她家殿下见了这竹筒饭,哪怕多日忍耐悉数付之东流,也定然是要尝上一口,再论其他。
于是静琴赶在昭宁长公主开口前,当机立断站了出来。
她绕出屏风,凑到杜昉身侧,低声道:“殿下近日日渐消瘦,不止阿郎担忧,我们这些下人也放心不下,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杜侍从,你不若先将这竹筒饭留下,我好生再劝一劝殿下,兴许能劝动呢?”
闻言,杜昉虽然可惜不能一尝竹筒饭的美妙滋味,但依稀窥见了希望。他连忙谢过静琴,带着一众婢子退了出去,免得误了要紧事。
待到屋内只留下了心腹,昭宁长公主猛地掀开身上薄被,趿拉着鞋奔至桌案边,狠狠吸了一口香气。
“好香的吃食!”昭宁长公主赞叹一句。
静琴笑着问:“可需将余下三枚都打开?”
昭宁长公主摆手:“不必,一样一样来才有乐趣。”
说罢,她接过玉勺,迫不及待地舀了一勺腊肉竹筒饭。
饭入口中的那一刻,腊肉浓香、江米甜香、豚油醇香,再带上一抹似有若无的竹子清爽之气,悉数充盈唇齿之间。
尤其是豚油香味,最是不加掩饰,赤裸裸地为一整道吃食附上最直白的点缀。原本清甜的江米与浓厚豚油充分融为一体,表面覆着一层油光。
明明是看似最不相干的食材,却在此时此刻碰撞出无可比拟的极致滋味。
稍加咀嚼,江米甜糯、腊肉微硬,毛豆、玉米粒被咬碎之后,会绽出些微汁水,与若隐若现的竹香一起,在舌尖齐齐迸发。
这些日子以来,昭宁长公主日日只用一小碗膳食,眼下腹中空空如也,越吃越饿。她尽情用了好几勺腊肉饭,方才将目光投向另外三只未开盖的竹筒,眼中满是期待。
静琴晓得今日已经破戒,必然拦不住。她暗暗叹了口气,走到第二只竹筒处,帮她家殿下掀开盖子。
这回是纯江米馅,洁白如冬日刚落下的雪,上头还裹着一层竹膜,清新自然。盘中另配一小碟细糖,应是用来蘸着吃的。
刚巧方才吃了咸口的,嗜甜的昭宁长公主见之心喜,换了一双干净玉筷。
单品此饭,仅有江米甜糯与翠竹清香,本真原味虽好,但不免略显寡淡。
可一旦夹了一小块从糖碟中仔细裹上一圈,再尝时,就会感受到一粒粒糖黏在江米周遭,遇到津液则缓缓化开,嚼时发出隐隐清脆声响,口鼻之间尽是甜蜜蜜的滋味。
昭宁长公主好甜口,对蘸糖的竹筒饭更为喜爱,直等用了一半,方才吩咐静琴开第三枚竹筒。
这一回,竹筒里盛着棕褐色豚肉饭,一块块肥瘦均匀的豚肉镶嵌其中,整体闪着油光,另被一层竹膜裹住。扑面而来的豚肉咸香,即便是偏好甜口之人,也无法抗拒。
夹出一块连着豚肉块的饭,细细品了。
昭宁长公主双眼一亮,咽下之后,笑道:“倒是很像母后端午时,常让龚厨子做的咸肉粽。豚肉肥而不腻、入口即化,江米浸透了酱汁,用着很香。”
“婢子闻着,确有几分龚御厨做的肉粽味道,可见做竹筒饭的庖厨手艺着实很好,”静琴微笑,手停在第四枚竹筒饭上头,“余下最后一枚,殿下可还想再尝上一尝?”
前头三只竹筒饭一一吃过来,昭宁长公主已觉得腹中有些撑。
不过这四枚竹筒一一打开,颇有些乐趣,勾起昭宁长公主一丝好奇。
她放下手中玉筷,单手支着下巴,懒懒道:“不尝了,就瞧瞧是个什么模样吧。”
静琴依言掀开。
苍翠竹筒之中,黏糯的白净米粒与红豆纠缠在一起,静静散发着香甜气息,乖巧可爱。
“竟是红豆?”原本兴致缺缺的昭宁长公主顿时坐直,重新执起玉筷,往第四只竹筒伸去。
“静琴,本宫觉着还不是很撑,可以再用些。”
随侍一旁的静琴无奈闭了闭眼。
不得不说,各色竹筒饭中,还是红豆配江米最为甜蜜可人。红豆熟透后,带来沙沙口感,香气逼人,与甜糯江米混在一处,配着翠竹清香,吃来无比服帖。
只要是嗜甜之人,都无法抗拒它,遑论昭宁长公主还偏爱红豆一物。
眨眼间,第四只竹筒里的红豆竹筒饭消去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