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屠苏看看大家都是一副不能置信的模样,于是问道:“你,究竟有何目的?”
“这怨不得你…谁让我…唉,反正眼下人都在,一次说个明白。”
尹千觞平时没有正形,这会儿正经说起来倒是简洁明快,三言两语就把事情交代清楚。
方兰生更加愤怒:“所以说,你听欧阳少恭命令,一直把我们的事偷偷告诉他?!”
“少恭曾救我性命,我不过报答他的恩情。”尹千觞叹道,“当初是受了嘱托,跟随百里屠苏。太子长琴、蓬莱国、巽芳,这些我却没有从少恭那里听过,只知道他想自百里屠苏身上取回遗失的一半魂魄,却不料他竟会做到这个地步…”
“混账!事后再来假惺惺有什么用?!”方兰生一副要吃人的模样。
百里屠苏却不恼不怒,只定定地看着尹千觞,问出他心中最在意的问题:“你,究竟是否晴雪兄长?”
其余人也都看着尹千觞,等待答复。
尹千觞却像是被这个问题难住一般,极尽沉默。
“快说啊,是就是、不是就不是!这有什么好想?!”
尹千觞苦笑道:“是或不是…有何重要?”
“到现在你还说这种话?!”方兰生指着他的鼻子,“晴雪一心想找到自己的大哥,你又不是不知道!”
尹千觞又沉默了片刻,声音有些干涩地开口道:“…如今这个我,所有记忆的起点,便是在青玉坛醒来的那一刻,当日脑中一片空白,并无半点过去…”
听到这些,百里屠苏心中已经明白,尹千觞便是巫咸了。他受血涂之阵的影响,就如自己一般,失去了记忆。
“少恭和雷严似乎想从我这里问出些什么,我却半点也记不起来。雷严恼怒,欲下杀手,而少恭阻拦了他,并悉心医治我的伤势。待到痊愈之日,他只是任我离开青玉坛,让我自己想清楚,今后要怎样活下去…”
其他人露出微微惊讶的表情。
“此后,世上便多了一个尹千觞。我漫无目的,遍访名山大川,发觉自己对这个人间,既感到陌生,又十分喜爱。这般活着悠闲惬意、沽酒而欢,无一不好。”尹千觞扶住额角,面露一丝苦笑,“直到最近几年,却渐渐想起一些往事…幽都…十巫…乌蒙灵谷之变…”
襄铃算是听明白了:“你真的…真的是晴雪的哥哥呀…”
尹千觞却摇摇头,“不…如今,我仅是尹千觞,浪迹天涯,无拘无束…”
红玉蹙眉道:“你不打算与晴雪妹妹相认?”
“呵,相认?”尹千觞哂笑道,“原本就没有什么兄妹,谈何相认?”
砰的闷响一声,他眼前一花,脸颊重重挨了一拳,舌尖已有血腥味道。
百里屠苏斥道:“混账!”
尹千觞似有愧疚,并未躲闪,更不还手。
“这一拳,是替晴雪打的!”百里屠苏说道,“当日血涂之阵激发,冰炎洞崩塌,所有人非死即伤。我与你应是由此失去记忆…但我不信,你从未觉察晴雪可能是你妹妹,竟然还替少恭做事!”
尹千觞不答反问:“那你希望如何?我与晴雪相认?一开始便背离少恭?你告诉我,成为风广陌又能怎样?回到娲皇神殿,一辈子待在布满瘴气、只有无尽黑暗的地下?阳光、草木、星辰…人间司空见惯之物对幽都人来说根本遥不可及…百里屠苏,难道你幼时便不曾想过离开乌蒙灵谷?难道你不是宁可前去归墟,都不愿在天墉城中禁足一世?!”
“…”
这些言语,仿佛一把尖刀,直刺百里屠苏的脑海。
是啊,幼时日夜盼望,想要离开乌蒙灵谷。如今宁往归墟,也不愿再回到天墉城。
“凭什么女娲族就一定要接受这样的命运?一定得效忠神殿里那位高高在上的大神?”尹千觞缓缓擦去嘴角血丝,“那些遗忘之事…并不需要再回想起来,我宁可永远都只是尹千觞。”
众人忽然不知该如何反驳尹千觞,沉默下来。人皆自私,尹千觞如此而行,所求的不过是掌握自己的命运,百里屠苏下山求药,方兰生弃婚逃家,和他又有什么不同。
“来日方长,今次或许也说不出任何结果…”红玉提醒众人仍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依我看,此事便先行放下,不如想一想,该如何去蓬莱救出晴雪妹妹。”
尹千觞抹了把脸,复抬起头来面色严肃道:“据我所知…少恭打算以玉横邪力,将雷云之海中的蓬莱废墟强行由空间裂缝拉入蓬莱国内予以重建,这样必会引发空间动荡撕裂,东海中掀起巨浪,船只尽毁,不久风雨海啸,城镇恐有大灾。”
“这就是他说过的…让蓬莱故土重见天日?”方兰生仅仅想象了一下那场景,便觉得毛骨悚然。
“虽然我曾帮助少恭对付百里屠苏,但也不愿看他如此倒行逆施,我…同你们一起前去蓬莱阻止他。”
“你要跟着我们?”方兰生一百个不同意,“不行!你这混账不可信!谁知道是不是又想耍什么阴谋诡计!”
“相信与否当然在你,但我已背叛少恭,没有回头之路,下次见面,他一样会毫不留情、痛下杀手。这时候还欺骗你们,对我没有半点好处。”
百里屠苏看着尹千觞,似是想明白了什么,对大家说道:“你们几人,与千觞即刻赶往青龙镇,若沿海将有大灾降临,须得告知向老板他们,传信至其他城镇,早作防范。”
“屠苏哥哥,那你呢?”
百里屠苏字字坚决:“我,回昆仑山天墉城拜见师尊。”
“去寻主人?”红玉脸色微变,“公子不会是想…”
“他想什么?天墉城…”方兰生开始还未理解,想明白后不禁大叫起来,“难道是…解封?!”
百里屠苏默认。
“这怎么行,绝对不行!少恭让你解开封印好取魂魄,你就听他的?!即使我们打败少恭…三日后便要散魂,不还是只有死路一条?!”
襄铃一听也急了,抓住百里屠苏的袖子,似乎这样就能阻止他,“屠苏哥哥,不要!”
百里屠苏冷静分析道:“以欧阳少恭之能,若不按他所说,江南死城并非妄言,亦不知他待晴雪又会如何…此间应无他法…”
襄铃语带泣音:“怎么会、怎么会没有其他法子呢?屠苏哥哥…我们、我们都努力想,一定能想出来的…”
“并无时间再作多想,五日…不过转瞬即逝,解封未必顺遂,我须尽早赶回天墉城。”
“百里公子可还记得…”红玉也劝阻道,“女娲大神曾言,待大铸剑师襄垣醒来,你体中封印或许仍有一线希望…不该就此放弃…”
“何谓放弃?”百里屠苏脸色明朗,“我心中,并未存此晦暗之念,只不过…无法再等到襄垣苏醒,比起一份缥缈无迹的期盼,眼前不才是最为重要?即便不为救人,也定要将欧阳少恭斩于剑下!此时此刻,我还远非他对手…然而当封印解开之际,煞力再无拘束,便可获得焚寂剑灵强大的力量,如此方能与之一搏!”
“木头脸你可想清楚了!就算要亲手报仇,也不用…”
百里屠苏摇头:“太子长琴魂魄之事,自古延续至今,牵连无数…如今我必要将此孽因孽果一并斩断!”
“屠苏哥哥…真的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为什么一定要去天墉城…你这样…襄铃会很难过…很难过的…”地面滴滴答答,尽是由襄铃脸上跌落的泪珠。
百里屠苏摸摸襄铃的头:“勿要伤心,我此行不为求死,只为更多人求生。若是得到更强的焚寂之力,去到蓬莱,亦能保护于你。”
“襄铃不要屠苏哥哥保护!”襄铃拼命摇头,“襄铃只要你活得好好的…不去解开封印…不离开我们…”
尹千觞也忍不住劝道:“我说…难道就不能再想想,还有什么变通之法?命可是只有一条…”
百里屠苏的眼光在各人面上一一停留,像是感激又像是作别:“多谢诸位,但我…心意已决。此事牵连甚众,我并非一时冲动,而是思前想后,这已是…唯一的、最好的办法。”
“屠苏哥哥…”
“就此别过,届时…青龙镇相见。”
“木头脸…你…你怎么…”方兰生再也说不下去,闭眼把脸转到一边。
红玉深深一福:“公子,既如此…请允许红玉陪你回到昆仑山。一开始,虽是遵从主人之命,于公子身边守护,然而多日相处,已将公子视作自己亲人一般…剑灵早该抛却七情六欲,此话或许可笑,却乃我肺腑之言。”
百里屠苏点头:“多谢红玉一路相伴左右,助我渡过无数难关,承此盛情,无以为报,唯望此行顺遂,换得…万千生灵一夕太平。以后若是…待阿翔伤愈,请你们代为照顾它,假如它喜爱留在瑾娘姑娘身边,倒也不必勉强。”
虽然不是最终的离别,但诸人内心之中,无不明白百里屠苏踏上的乃是赴死之旅,心中绞痛,不能言说。小小客栈之中,再容不下更多苦楚凄凉。
第十章 琴心剑魄
我愿意代替他的双眼,看尽繁花似锦、云卷云舒。我愿意成为他的双脚,踏遍天涯海角、山川万里。
我仍然、仍然没有放弃,令他复生的念头。
天墉旧事
天墉城,位于昆仑之巅,群峰环绕,清气所钟。
依着山势,拾级而下,层层的宫宇井然有序,此处的严整肃穆与青玉坛的离世随性不同,其恢弘庞大也与铁柱观的灰凉清简不同。
天墉城延续数百年,门派宗旨是“尊清抑浊”,门中弟子皆修习净化浊气之道法,他们认为浊气的污秽是阻碍凡人成仙的重要原因,因此要通过修炼自我净化。无我的修行方式令人净化自身,排除浊气,而本我的修行方式则容易助长浊气,这是天墉城所恪守的观念,因此他们对待妖的态度是恶妖必定除之,其余则因情况而异,或听之任之,或将浊气重者禁锢起来,予以观察教化。
在天墉城第六代掌门时,一位号为“紫胤”的道人受掌门诚意相邀前来,位居执剑长老,他带来了人剑合一的修行方式,以及铸造宝剑的方法,使得天墉城的门派实力大大提升,这也是为何后世对天墉城的印象总离不开以气御剑、制剑精良的原因。
第六代掌门过世前夕,恳请紫胤真人继任掌门的呼声颇高,甚至有长老与弟子提出门派是否应该放弃传统的修行内法,而只专注于以人养剑、人剑合一。然而紫胤真人无心于掌门之位,也无意取代天墉城传统,自此往后几代,一直只是担任执剑长老,致力于将两种不同的修行方法进行融合。各代掌门对其十分尊重,各代弟子更是仰慕其风姿,无不想拜入门下。
山风拂面,紫胤真人的白发却似不为风所动,他行至临天阁,这里是掌门涵素真人的所在。掌门此刻正闭目盘腿坐于蒲团之上,周身真气运转,未及睁目,便已感到紫胤真人前来,随即一阵绵长吐息纳气,收功站了起来。
“紫胤,此次你将百里屠苏逐出门墙,委实略有不妥,难道便不能将其带回天墉城,再寻方法救治?”涵素真人开门见山道。
紫胤真人摇头,道:“百里屠苏一生多磨难而少喜乐,已养成极为坚毅之性情,决意之事,难有更改。我若将他强行带返昆仑,恐生其他事端。何况时至今日,门内一些弟子只怕亦难以宽待于他。”
“唉——”涵素真人捋着白须长叹,“此为我教导无方,多年来训诫门下弟子须得心怀慈悲、克己复礼,却仍亲见失德不义…陵端之事更是引人深省,本想遣他下山历练,收敛脾性,却不料做下此等大逆不道之举,我亦难辞其咎。由此想见,我平时执掌门派颇有疏漏,实愧对先代掌门…”
“所谓‘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下德有为,而有以为’,掌门无须因陵端几人而多有自疑。”紫胤真人劝道,“何况,戒律长老已将陵端废去道术,逐出门墙,亦可警醒其他弟子…”
紫胤真人一语未毕,忽然门外有通报之声。
“弟子陵珞,有要事向掌门与执剑长老禀报!”
两人互视一眼,涵素真人道:“陵珞进来。”
“恕弟子失礼!”陵珞走进临天阁,躬身行礼。
“何事惊慌?”
“天墉城外,百里屠苏求见执剑长老!”
涵素真人闻言面露惊讶之色,紫胤真人却是眉头微蹙。
“他可曾言明所为何来?”紫胤真人问道。
“未曾言明。”
“掌门,请容我先行告退。”紫胤真人一拱手。
“你且去一看,究竟何事。”涵素真人许道。
天墉城外,百里屠苏顺巨石夹道登级而上,行至城门口,看着熟悉的双匕轮锁缓缓转开,门内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景象——青石铺路,流水潺潺,更有巨剑凭空悬浮,环着层层秘术,于远天下熠熠生辉。
紫胤真人负手而立,见到百里屠苏,微微颔首。
百里屠苏下拜行礼,多有感慨,一声“师尊”还未喊出口,紫胤真人却先开口道:“所来为何事?”
“恳请师尊以天墉城法术,解我体中封印。”百里屠苏恭敬道。
“当真胡闹!”紫胤真人似是早已猜到百里屠苏所求,一脸不悦地甩袖道,“你们所遇之事,红玉已传书与我。那欧阳少恭固然倒行逆施,但解封散魂,灰飞烟灭,便是你所求?倘若为护苍生,亦可由我禀明掌门,于天墉城调派门人,前往蓬莱一战,你又何以至此?”
“弟子多谢师尊厚意。”百里屠苏道,“然弟子亦知,天墉城为天下清气所钟之地,平日多有妖魔环伺,将战力调遣,唯恐妖魔乘虚而入,后果不堪设想。且弟子丝毫未敢心存侥幸,与欧阳少恭一战,但知其人手段诡秘莫测,亦是心狠手辣。仙术道法虽十分精妙,却难解欧阳少恭投毒生疫之灾。何况,此事起于太子长琴魂魄分离,我与欧阳少恭之间终要有所了结…弟子自知寿数无几,有生之时,若能斩断此番孽障因果,手刃仇人,弟子亦再无奢求,凡此种种,望师尊明鉴。”
百里屠苏一番话说得恳切,此中道理,紫胤真人自然内心澄明,无奈仁义难两全,纵使阅尽几百年的岁月变迁、人事更改,仍无法可解。
紫胤真人闭目长叹:“今次,亦是想得清楚明白?”
“攸关性命,更绝非一时戏言。”百里屠苏点头道,“弟子只觉,心之所向,无惧无悔!愿求仁得仁,复无怨怼!”
“好一个…无惧无悔。”紫胤真人睁目道,“但你可曾想过,封印一旦解开,煞力由你所驱,若你下山之后凶煞侵心,丧魂失志,以此为祸人间,我天墉城又怎能就此放任?”
“望师尊信我!”百里屠苏单膝跪地道,“弟子自认心意如铁,且身负上古战龙与女娲大神之法力,断不致如此软弱,迷失心志!恳请师尊成全!”
紫胤真人听闻百里屠苏似另有奇遇,不由一惊。
然而,他复又想到,无论何种神力加身,解封始终危及百里屠苏性命,不由叹道:“…欲我成全之事,却始终危及你之性命…我一再应允,又当情何以堪?你…起来吧。”
百里屠苏并未起身,抬头看着紫胤真人:“师尊之意…”
“我亦不可在此妄作定夺,须得禀明掌门,商议而为。”
紫胤真人并未当即拒绝,百里屠苏感激颇深,连忙低头:“弟子拜谢师尊!”
紫胤真人转身便向临天阁行去,一边淡然道:“若无他事,便在天墉城稍作歇息…你之住处,仍同往昔。”
百里屠苏慢慢站起身来,目送紫胤真人离开,青天广台,孑立于此,神色惆怅。
“师尊…”他默默道。
“原来百里屠苏欲解除封印,与欧阳少恭一战…”
临天阁内,紫胤真人已向掌门说明情况。涵素真人听得震惊,抚须而思,眼中多有赞意:“‘求仁得仁,复无怨怼’,百里屠苏竟有如此胸怀,正是吾辈侠义之道!若能留于昆仑,假以时日,与陵越一同将天墉城发扬光大,自妖邪环伺之中守此一方清气,亦为苍生大幸!只可叹,他命途多舛…”他转头看向紫胤真人,“紫胤之意…即是答应百里屠苏的请求,为其解开封印?”
紫胤真人点头:“还望掌门思量。”
“百里屠苏体中封印虽极其霸道,然只需坐于昆仑山清气之巅,合以天墉城所长之法,解封却也并非难事。”涵素真人一皱眉,“令人忧心之处在于,封印既解,其体内凶煞邪力必然暴长,若心志不坚,任其下山恐为祸患…”
“此事确不易与,但我心中已有计较。”紫胤真人道。
“如此,我亦不作多虑,紫胤行事稳重,定不会无缘无故这般言说。”涵素默首,“明日辰时,我便带四位长老往天墉城祭坛,替百里屠苏施为解封之术。”
“多谢掌门!”紫胤真人拱手道。
“无须言谢,若论辈分,你却比我高出不知多少。”涵素真人道,“数代掌门在位之时,你皆为执剑长老,只是你素来淡泊,驾尘世之上…三百年前,若非有你到来,门派剑术亦不会兴盛而起,天墉城始终承你此情。”
“掌门言重了。”紫胤真人谦逊道,“掌门既已决定三年之后传位于陵越,届时我也希望不再居于执剑长老之位,后辈诸事,令他们自行历练即可。”
“此事…还须从长计议,待日后再与紫胤细说。”涵素真人抚须道。
天墉城,展剑坛。
百里屠苏行至此处,但见青色巨石上深深浅浅插着些许钢剑,一时起兴,伸手拔出一柄,不想此剑虽插得几乎没柄,在石中却留隙甚大,他用力过猛,胸口一震,一枚墨色鳞片顺衣襟滑出。
百里屠苏将黑龙鳞捡了起来,看着鳞上行纹,若有所思,不想身后传来娇声:“屠苏师兄?”
他赶紧将龙鳞收起,一转身,竟是陵越与芙蕖。
陵越看到百里屠苏,眉宇始终未曾舒展:“…师尊命我前来告知,明日辰时请你于天墉城祭坛之上等待。”
百里屠苏却不想紫胤真人这么快已作了安排,朝着陵越一拱手:“多谢!”
“祭坛?”芙蕖疑惑道,“你们两个,到底在说什么呀?”见无人应答,她也不再追问,转而向屠苏道:“屠苏师兄,我听师父讲,你已经被执剑长老逐出师门?这不是真的吧…”
“并非师尊有意逐我,是我自己执意不返昆仑。”
“为什么?”芙蕖声音低沉了下来,“还有啊,大师兄告诉我,屠苏师兄这一趟回来以后,就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那到底是多远?”
百里屠苏一愣,看向陵越,陵越冲他微微摇了摇头。
芙蕖小师妹天真烂漫,而百里屠苏所经历之事,对她而言过于残酷,人皆不忍以实言相告。好在芙蕖并未注意二人神色,想到哪里便说到哪里:“师父想把掌门之位传给大师兄,三年以后将要举行仪式。三年后,屠苏师兄总该回来了吧?你一定会在的,对不对?”
百里屠苏不答,冲着陵越抱拳行礼:“恭喜师兄!”
陵越却是神色淡淡:“何喜之有…我曾经败于一人剑下,自此以后,再也无缘一战,心中虽存憾恨,亦是输得口服心服。师尊与我言明,不会继续居于执剑长老之位。若有朝一日我当真执掌门派,于心目中,早已定下执剑长老之人选…”陵越不再看着百里屠苏,转身仰首,似对天长述,“此人即将远行,那个位子便会永远空着,直到有一天,他从远方回来。”
百里屠苏听闻此言,心中亦是有所触动。
虽有多年同门之谊,他们其实并不是那么的熟稔。
一来按照紫胤真人的安排,百里屠苏一直独来独往,不与其他弟子一同寝居修炼;二来他和陵越都像极了师尊,沉默寡言,面冷心淡,情感内敛深藏。即便彼此偶有见到,却也少言少语。
如今历历想来,说过的话都屈指可数。百里屠苏一直以为,师兄对自己的回护,不过是出于同为师尊门生,和陵越作为大师兄的职责。陵越作为这一代弟子之首,时时处处严于律己,以作表率,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任性比剑的莽撞少年了。自己一介师门弃徒,何德何能,可以担任执剑长老?
他也十分明白,这只是师兄的真诚好意。能否回到天墉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活下去。
师兄…我,不再回来了。
请代我,好好侍奉师尊。师弟相信,你定然可以光耀天墉城。
百里屠苏一时恍惚间,听到芙蕖说:“…所以屠苏师兄可不能离开太久,大家都在等着你呢,我,我也会想你…”芙蕖娇声道,“你答应我,三年内一定回来好不好?”
百里屠苏沉默片刻,看向芙蕖时,却是坦坦荡荡:“好。此去一别,师兄与芙蕖都要保重。”
陵越听见师弟应承芙蕖,心中一惊,却立即体会百里屠苏的用心良苦,二人相视不言。
而芙蕖并没察觉,只是自顾自开心地说着:“屠苏师兄不用替我担心,我肯定过得好好的。像是上回闯了闭关禁地,有执剑长老说情,师父不也没舍得罚吗?就算执剑长老不管,大师兄也会帮着我的…”
娇声莺啼,在这昆仑山巅,留下阵阵悦耳清风。
天墉剑阁前。
红玉凝视着面前那凛然不可侵的白发背影:“主人,我即将与百里公子同去蓬莱。待那处事了,我…仍会回到昆仑…”
紫胤真人沉默片刻,远眺昆仑山海之间,并不回头,淡淡道:“数百年如白驹过隙,亦视日如年,你却依然窥不破吗?”
红玉眼中却是倔犟之色:“红玉从来不求寻觅大道,也不求超凡入圣,仅仅思慕一人…何错之有?”
她上前一步,将下山这些日子心中所想一一道来:“主人曾言,身为剑灵,早该抛却浮生爱恨。如今想来,我的确是窥不破,这世间种种情仇,我依然…放不下,亦不能释怀。
“跟随于百里公子身边,见他许多时候心意果决、一往无前,心底亦十分钦佩,不由觉得…自己活得久了,反倒优柔寡断、患得患失起来。其实,求而不得,求而既得,不过唯心而已。”
紫胤真人似有所动,却并未言语。
红玉说完这些话,心中觉得轻快了许多:“今次…若能再回到天墉城,之后千年万载,红玉仍有许多时日陪伴主人左右,已觉幸甚。”
紫胤真人看着远处,轻轻摇头:“当真痴儿…”
红玉却笑了,走到紫胤真人身边,两人并肩一同看着远方天际,“主人放眼望去,这山下滚滚红尘,又有几人不是痴傻?而换作红玉,倒宁可永远莫要窥得天道,莫要无爱无恨…”
两人静默站立,数百年的岁月流淌,并未在他们身上刻下怎样的印记,却留下了全然不同的心境。
清冷的蓝袍,火热的红衣,从远处看去,好美的一幅画面。
青龙微雨
青龙镇。
这里曾经是繁华的港口,可是连日来暴雨如注,海面风浪四起,所有的来往船只都不能成行,所有的渔业也被迫停止。
雨下得太大,像是天庭震怒,大水倾颓。雨水默然无情地冲刷着一切,房檐,庭院,船只,庙宇。雨声开始会让人觉得烦扰,那种单调的持续不断的“哗哗”声让人们彼此之间说话都要提高音量。可是这样的雨下了一天一夜、三天三夜,慢慢地人们习惯了这个频率,麻木了,像是这世界本来就带着如此的背景音。
镇上的居民大多听了方兰生他们的警告,逃难去了。街上偶尔有人打着油纸伞往来,也都在收拾行装,准备远行,只有一些倔犟的老者和修堤坝的村民滞留在镇中,没有离开。
大雨让一切都笼罩在潮湿的水汽中。
直到第四天,雨终于小了些。
向氏兄弟船厂的屋檐下,站着襄铃和方兰生。
襄铃伸手去接落下的雨珠,“雨…总算小一些了呢…”
“昨天下那么大,海上风浪也大,听向老板说前两天也是,翻掉几艘大船,都没人敢出海了…”方兰生忧心忡忡地望着雨幕,“尹千觞那混账说沿海有灾,果然是真的!”
“他之前和你还有向大叔一起去修堤坝了?”
“堤坝当然要修,如果能加得更高、修得更牢一点,万一海上有什么大灾变,说不准还能防一下!”方兰生换了语气,“至于尹千觞…哼,他以为这样就算将功补过?”
襄铃的眼中更添惆怅:“昨天夜里,襄铃路过酒馆的时候看见他坐在里面,虽然喝着酒,却一副很难过很难过的样子。襄铃觉得…他的心里一定也不好受的。”
方兰生听襄铃这样说,也就沉默下来。
两人静默了好一会儿,看着雨中的青龙镇。
只听见雨声淅淅沥沥,放眼望去也只见雨幕阴沉,有些寒意。
“襄、襄铃…”方兰生的表情如天色般郁郁,“有件事…我…想要告诉你…”
襄铃看到方兰生的神色,“不好的事情吗?”
方兰生低下头不再看她,轻声说道:“我已经想过…假如能从蓬莱回来…我打算…”他的声音不断小下去,小到听不清。
“什么?”
“我…会去孙家…”方兰生说出了他此生最难启齿的一句话,“向孙小姐提亲。”
方兰生看着被砸出一个个水洼的土地,而襄铃看着方兰生,眼睛瞪得大大的。
方兰生伴着雨声讲述:“回到琴川时我才知道,孙小姐就是贺文君的转世…晋磊…我…我们亏欠她实在太多…自从去过自闲山庄,我时常在梦中见到晋磊,曾经一度…我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晋磊还是方兰生…”
襄铃担忧地摇摇他的胳膊:“说什么傻话…兰生当然是兰生了。”
“可…我也是晋磊,是同样的灵魂生生世世如此轮回…我已经决定,会尽心照料孙小姐一辈子。就当是,还前世欠下的债,还有…也不想二姐再替我担心了…”
“但是…你不会难过吗?”
“没什么…可难过的。这样,才是最好。”方兰生的语气低沉,像坠入泥土的雨水,“我想了很久,想了很多遍…不是随随便便作的决定。二姐的事、屠苏的事…甚至少恭的事都让我明白很多很多…人活着,不能只顾自己开心,还有许多东西比这更加重要,我必须担起自己应负之事…至少不能再让二姐死不瞑目。”
襄铃没有说话,方兰生偷偷地看向她的侧脸,还是那么娇俏可爱,却堆上了惆怅。
“对不起,襄铃。”
“不用…不用跟我说对不起啊…”
但襄铃还是没有把头抬起来。
“你…会不会生我的气?看不起我?”
襄铃默默地摇摇头,喃喃道:“怎么会呢…”
她转身面对方兰生,圆嘟嘟的脸上,挂着一些哀愁、一些迷茫,“襄铃永远不会看不起兰生…只是觉得兰生好像忽然变成大人了,一下子离襄铃好远好远…襄铃还是那个不懂事的襄铃,而兰生已经把我…远远抛下…”
方兰生有些哀伤地看着襄铃:“你这样就很好,真的很好…不要急着长大。变成大人…实在是一件太痛苦的事情…”
就要这样放下她了,从初见就在他心里面住下的姑娘。
襄铃忽然问:“兰生,你…喜欢她吗?”
方兰生许久没有回答,反而有些冲动地问道:“那…你呢?”
“咦?”
“哪怕只是一点点…你对我…究竟…”
心里一直压抑的期盼,这份心情终究…
“我…”襄铃嗫嚅道,“兰生…”
襄铃突然抬起头:“其实我…”
就在这一瞬间,方兰生却忽地跳到她的对面——也就是雨幕之中,摆出噤声的手势,“不、等一下…”
雨势虽然不大,却也很快淋湿了他的头发和衣襟,他的脸庞上模糊地飞着雨水,像是哭得一塌糊涂,“别说!什么、都别说…我根本不该问…”
方兰生笑得很难看:“只要襄铃的一句话…我就会背弃自己的所有决定…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我愿意背负一切的骂名…但是我…已经不配再这样做…”
大雨接天连日,似乎再没有止息的那一天。
而欧阳少恭规定的期限,已在眼前。
蓬莱故国
蓬莱国。
风晴雪望着欧阳少恭的背影,满是愤懑。
她希望欧阳少恭会在下一刻转过头来,就像第一次遇见时那般温文尔雅,告诉她这从头到尾都是玩笑,但一想起他那疯狂扭曲的面孔,风晴雪不由得皱紧了眉头。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欧阳少恭的脚步放慢了,似是有些沉重…
山坡上吹过徐徐微风,风晴雪心中却难以感到一丝的柔意。举目四望,墓碑密密麻麻、矗立如林,每座墓碑后皆是高高鼓起的坟冢。坟冢上偶尔停下一只食腐的鸟儿,嘎嘎地怪叫两声,而后扑棱扑棱地扬长而去,让人不自觉地想起坟冢下的一具具白骨来。
风晴雪从未见过这般巨大的墓园,眼中的惊讶逐渐变为惆怅。不知何时,欧阳少恭已停下脚步,她几乎撞在他的背上,一个趔趄,险险止住。
“你可知这些长眠于此的人是谁?”欧阳少恭没有回头,淡淡一问,语调间充满平静。
“是谁?”
“死于天灾的蓬莱人…”答语庄重而沧桑,“还有我累世的亲人,朋友,爱侣…仇人。”
“仇人?”
“对。”欧阳少恭转过头看着风晴雪,“虽然许多坟冢为空,但只要我能记起之人,皆会替他们立一个墓碑。”看着风晴雪一脸迷惑,他继续道,“每一次渡魂,俱是一次生死煎熬,即便最终存活下来,哪怕微动手指,亦感万蚁噬身之痛…新的身体不能操纵自如,能爬之前,只能躺,身旁无水无人,亦难逃一死;能走之前,只能爬,伤痕累累也不可停,否则,你将永远等不到站起的那一天。”
“…你,也会害怕吗?”风晴雪问道。
“我怕,却不怕体肤之痛,怕的是有许多记忆,会在渡魂时烟消云散。牵挂之人、憎恶之人,皆有可能就此自心中消逝。时时恐惧着,有一天自己会变成一个没有过去的人…”欧阳少恭苦笑了一下,“为何活着、为何悲喜忧欢…曾经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都已不复记忆…”
风晴雪不再看他,低头唇线紧闭,眉间立皱,神色怅然。
欧阳少恭反而淡淡一笑:“晴雪当真心地极好,即便我现在已是你的敌人,你也会给予同情。”
风晴雪闻言,立时有恼怒之感。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但她也记得欧阳少恭的所作所为。
“带你来此,便是想要亲眼一见,你…究竟会露出如何神色,惊惶、悲悯,抑或厌恶…”欧阳少恭闭眼轻叹一口气,“总算…也没有令我失望。”
“不!”风晴雪蹙眉,“我并不想知道你过去的那些事。请你告诉我,尹大哥他现在怎么样了?他…到底是不是我的哥哥?”
欧阳少恭收起笑容,“兄妹情深,晴雪果然一直记挂。…不错,他确是当日巫咸,如今性命无虞,你尽可放心。”
“他…大哥…”风晴雪心中问过自己无数次的问题被证实了,心下却依然一阵失措。
“乌蒙灵谷冰炎洞坍塌之后,大巫祝身死,我与巫咸重伤,雷严将我二人一同带回青玉坛。雷严以为,血涂之阵引魂全无效用,焚寂已毁,青玉坛若想得到更为强大的力量,须得另觅他法,去寻其余六把凶剑,便寄望于巫咸醒来之后,由他口中问出凶剑下落。未曾料到,巫咸在血涂之阵力量冲击下,失却了记忆。”欧阳少恭说来如数家常,风晴雪却似心中劈过一道闪电。
“失去了记忆?所以他才会不记得我吗?”
“岂止不记得你,雷严发现他记忆全失,要将他杀死,被我拦下。”
“你…救了大哥?”
“只因为我发现,他是一个极其有趣之人。”欧阳少恭笑道,“身为女娲的巫祝,心中却存有异于常人的黑暗与愤懑。”
风晴雪摇头惊道:“…你…你骗人!大哥怎么会…”
欧阳少恭不为所动:“我救他,也不过是刹那之念。将巫咸杀死,虽可报他坏我大事之仇,然而倒不如亲眼一见,一位神圣高贵的巫祝渐渐堕为凡人。”
“堕为…凡人?”
“正是。任其离开青玉坛自生自灭,将世上万物都摆在他的眼前,看他究竟如何自处。”欧阳少恭笑道,“尹千觞却也没有辜负我的期望,终日饮酒作乐,放浪形骸,藐视礼法,必要时心狠手辣,毫无仁念。果然…人,始终都是能改变的,无论贫富贵贱,你当下所看到的,或许有朝一日将变成另外一个模样。”
“你…你把大哥当成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