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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屠苏凝视着阿翔,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阿翔时的情形…

天墉城中同龄的门人很多,师尊却少令他们往来,他也打心里不愿意与人往来。为了修炼体魄,他每日在昆仑山反复攀爬,就在一处断崖边,发现了奄奄一息的阿翔。

那时的阿翔是纯白色的,窝在草丛里,只有巴掌那么大,发出低低的啾鸣。

它受伤了,大约是刚离巢的幼隼,学飞的时候没有控制好方向,跌落在断崖上。翅膀歪着,却仍然扑棱不停,想要飞起来。

它的父母呢?它的兄弟姐妹呢?

百里屠苏掏出身上的食物喂它,白色的幼隼不知是饿了多久,急吼吼地扑上来吃,一口咬住了他的手指。

有点疼,但是很开心。

他把幼隼带回了天墉城,用最好的伤药给它包扎,把每日饭菜里的肉都挑出来给它吃。没过多久,幼隼便能在地上跳来跳去,又过了几天,它能飞了。

幼隼飞出窗外,冲向碧蓝的天空,那一刻百里屠苏觉得既欣慰,又难免有些淡淡的失落。

雄鹰是属于天空的,它,大约不会回来了吧。

可是半个时辰之后,一声中气十足的鸣叫响起,白色的幼隼停在了窗棂上。

“你…你飞得真好,我便叫你阿翔吧…”

那时的情景,和如今的画面重叠,阿翔足有小时候的十倍大了,可是受伤的样子,却还是和当年没有分别。

百里屠苏掏出怀中的肉干,递到阿翔嘴边,阿翔有点笨拙地咬着,却发出愉快的鸣叫。

“既如此…阿翔便托付给瑾娘姑娘。”他低低地说,“劳烦了。”

阿翔吐出了嘴边肉干,哀哀地叫了一声,分明是不愿。

“阿翔,你的伤须得静养,过些时候,我再去接你。”百里屠苏轻轻俯下身,眉心抵着阿翔的头,“听话。”

阿翔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发出咕咕的闷声。

百里屠苏静默了片刻,然后对瑾娘抱拳行礼:“请姑娘务必好好照看它。”

瑾娘喜形于色,誓道:“公子放心,阿宝可是我的心肝宝贝儿,我一定悉心照料!”

百里屠苏细细嘱咐:“下山之后不便让它随意捕猎,所以一直用上好的五花肉喂养,它喜欢吃这个,一日三顿,一顿两块,再多了,对它身体不好。”

瑾娘哪里还看百里屠苏,只是一味盯着阿翔,“只要是为了阿宝,区区五花肉又算得了什么,买金屋银屋给它都成!”

百里屠苏双手冰凉,缓缓将阿翔递到了瑾娘怀中,交出去的那一刻,心中像是被剜空了一块。

瑾娘却如获至宝,抱着阿翔怎么也看不够,半晌,才对百里屠苏道:“你若空闲了,就来探望它吧,我会暂住于江都城西纪家村。”

瑾娘带着随行的丫鬟上了马车,马车奢华舒适,将阿翔安顿得极好。阿翔却挣扎着起来,只盯着车窗外的百里屠苏。

百里屠苏望着多年最亲近的伙伴,只觉得喉头塞着一团硬物,吞不下,也吐不出。

马车将行,瑾娘却似突然想起了什么,留下一言:“另有一事,算我提醒公子…虽不知何故,但少恭多年来似乎都在寻你…”

马蹄声和车轮轧过路面的声音渐渐远去了,众人找了家客栈暂时落脚。

一日劳顿,悲恨交加,待到客栈之时,强如百里屠苏,也不禁觉得神思疲惫。他躺在床上,竟没多久便沉入梦乡。

“少侠虽自言不通音律,却每每能够明白在下曲中深意。君子之交平淡如水,不尚虚华,得一听者如此,已算一世知音。今日一曲,当真心旷神怡。高山流水亦不过如此,我二人可比一比那子期伯牙了…”

四周是一片黑暗,唯欧阳少恭所在之处若有明光,他背对着百里屠苏,一边弹琴,一边说话,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欧阳先生?”百里屠苏从他身后走上前去,却忍不住惊呼一声,欧阳少恭满面皆是黑煞凶气,见到百里屠苏吃惊,脸上露出一抹笑意。

“当真可惜啊…没有看到你觉察真相时那种痛苦绝望。不过许多东西如同酿酒,过上一段时日,会变得更加美味…”

百里屠苏的头忽然一阵剧痛,闭上眼睛,再睁开时,面前却是瑾娘,临行前的话声声震耳——“虽不知何故,但少恭多年来似乎都在寻你。”

画面微闪,黑龙悭臾的声音振聋发聩:“小子,若此封印解开,则煞力再无拘束,你将获得真正强大的力量,但这个肉体中所有魂魄将在三日后散去。可若封印始终不除…邪力渐渐使人迷失,将成就一个嗜血狂魔,至你死去,那些封存于肉身中的煞气,会令你尸变为真正的怪物!”

梦中忽然传来风晴雪的声音:“苏苏,你醒醒!快醒过来!”

百里屠苏从梦境中跌回现实,猛然睁眼,风晴雪一脸忧色地坐在床边,夜幕低垂,屋中已亮起灯火。

“头里面痛得似是要裂开…”他合上眼,平静道。

“苏苏,你的凶煞之气又发作了,今天已经有过几回,可还不是朔月…”风晴雪道。

百里屠苏睁开眼睛,双眸慢慢散去赤红,恢复本色。

“这怎么办才好…”风晴雪唇线紧闭,心中似有所思,忽然鼓起了很大的勇气道,“苏苏,跟我一起去我的故乡!”

百里屠苏讶异地望着她,不解其意。

风晴雪道:“我所学心法不是能稍微抑制苏苏身上的煞气吗?那就是我故乡的法术,是女娲娘娘传下来的法术。”

“女娲?”百里屠苏惊讶道。

灯火如豆,映着风晴雪略带忧伤的侧颜:“还记得吗,以前我跟你讲过,太古时候,女娲娘娘将龙渊部族打造出的七把凶剑封印于大地之上?”风晴雪顿了顿,决意对眼前人讲出家乡的秘密,“娘娘担心天帝伏羲仍然会降罚龙渊,于是带着她的追随者与龙渊部族的所有人离开了人界,前往幽暗无垠的地界,在地界主人阎罗大人的帮助下,建起了一座城镇——便是我的故乡幽都。”

“晴雪竟是地界之人!”百里屠苏望着她,曾有的不明之处全部通透了。

“嗯。”风晴雪道,“伏羲虽然知道了,却也不好怪罪女娲娘娘和阎罗大人,只要求娘娘答应他,永远都不可以让幽都人来到地面上。而我娘原本是在人界的,后来阴差阳错落入幽都,喜欢上了我爹,从此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地界…我和大哥,并不算完完全全的幽都人。”

“地界幽都,断不是出入自由之地。”百里屠苏打断道,“你若带我前去,是否会因此遭到责罚?”

“是不能随便带外人去…”风晴雪眉眼间带着惆怅,“可眼下最重要的,是让苏苏别再为煞气那么痛苦了…在乌蒙灵谷看到女娲娘娘的石像后,我更加觉得苏苏这把剑应该就是被娘娘封印的七剑之一,假如真和女娲族相关,或许能够求见娘娘…”

“还是不必了。”百里屠苏摇头道,他给周围人带来的灾祸已然够多,他绝不想再为风晴雪带来麻烦。

风晴雪摇了摇头:“苏苏,听我一次吧。中皇山有处人界通往幽都的入口,婆婆常年守在那儿,我去同她说说,就算是看在同样信奉女娲娘娘的分儿上…要是不行,大不了被她骂一顿。我们再想其他办法就是了,只要不进幽都,就不算坏了规矩…”

百里屠苏凝着面孔,仍不愿答应。

“苏苏,当初你为了救活你娘,不远万里去海外找仙芝。那时你说过,只要有一点希望,你都愿意尝试和努力。我的心意也是一样的,哪怕有一点希望可以解除苏苏的痛苦,我都愿意试一试。如果换了你,也会这样做的,对不对?”她美丽的双眼蒙上了一层悲伤之色,“何况,假如就这样放弃了,那在乌蒙灵谷你说过的话…“

百里屠苏心下一震。

是的,他说过的。

“我想要走过很多地方,看不同的城镇村庄,或许还能帮一帮那些遇上困难的人。我希望,有一个人可以和我一起走、一起看…”

可若是他放任煞气猖狂,也许过不了多久,一年…甚至几个月,他就会变成失去神志的狂魔…

百里屠苏牵起了风晴雪的手。

“你同意了?”风晴雪大喜。

百里屠苏轻轻地点了点头。

为了你,我愿意,试一试。

中皇晴雪

中皇山。

中皇山有法力禁锢,不能施用腾翔之术前行,一行五人进山之时,天色已亮。

这里终年积雪,偶有枯木,却不生寸草。寒风刮过,如冰刀拂面,好在五人都身怀修为,一路跋涉,也不觉得辛苦难耐。

“一直往深处走,可以看见一座神庙,那里就是去幽都的入口了!”风晴雪在最前面带路,略略偏过头道。

众人点了点头,正欲一鼓作气,一道劲风卷着雪花扑面而来!

待风雪稍停,山崖上出现一只巨大的蛊雕。

这怪兽雕嘴、豹身、独角,还生着巨大的翅膀。不过这只蛊雕呈现半透明的灰色,不似活物,倒像是灵力会聚而成。

“好大一只鸟哦!”襄铃惊道。

“小心!”风晴雪提醒道,“这是阻止外人进入中皇山深处的蛊雕。”

“外人?”方兰生抓抓头,“那晴雪同它打声招呼,能不能放我们过去?”

“我和你们在一起,它不会认的…”风晴雪摇头道,话音未落,蛊雕左翅扇动,扫落半树的松枝,暗器一般向他们射来。

“既然如此,难免一搏!”百里屠苏说着,已朝蛊雕的方向提剑急行,蛊雕鸣叫一声,双翅一抖,也朝着众人冲过来。

百里屠苏算着距离,纵身一跃,一道剑气泼开,绵长不绝,正中蛊雕的心口。

蛊雕像是并未遇过这般强攻,身形在空中霎时变得不稳,扭了几下,连忙振翅把身形立住,却没有反攻,双翅收合的一瞬,周身忽然又刮起一阵暴风雪来。

几人眼中皆是白茫茫的一片,想看清此物要从何处攻来,却不得已抬袖遮掩,风雪即刻散得干干净净,再观前方,蛊雕早已不见踪影。

“藏到哪里去了?”方兰生回身四望。

“已经离开了,蛊雕是灵力聚成的,受了伤就会消失,数天以后还会再出现。”风晴雪道。

“…想必前面便是妹妹所说的神庙了?”红玉指着不远处道。

“大胆!”未等风晴雪答话,忽然有人声从风雪中传来,声音苍老,却字字有力,循声望去,前方小庙之前,站着一个伛偻的身影。

风晴雪吐了吐舌头,带着众人奔至神庙前。

庙檐下是一名老妇人,白发似雪,身形矮小,拄着一根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青龙拐,满面怒色地盯着风晴雪。

“婆婆…”风晴雪怯声叫道。

“晴雪,你实在太过妄为!竟将外人带至中皇山,还伤了守山蛊雕!”

“他、苏苏…也不算外人…他们那边也是信奉女娲娘娘的…婆婆…我只是想求娘娘救人…哪怕见不到她,如果娲皇神殿里的巫祝和灵女可以帮帮我们…”

婆婆并不说话,瞪着圆目严厉地看着风晴雪。

“前辈!”百里屠苏拱手走到婆婆面前,“请勿责怪晴雪,一切皆是因我而起,如若不便,我们即刻下山…”

“苏苏。”风晴雪摆了摆手,焦急万分。

“晴雪,你可记得幽都的规矩?擅自带生人踏入中皇山,越过蛊雕所守之界,该当何罪?”婆婆声音冷冷,不再看人,侧转过去,青龙拐往地上一击。

众人不晓得风晴雪已然犯戒,面上无不吃惊。

“我、我记得的…要在龙渊石屋中禁闭十年…”风晴雪低头道。

百里屠苏听闻,心中一沉。禁闭十年…她为了帮自己续命,竟不惜牺牲十年的光阴。

“如此一来,你是心有所备,甘愿十年间无人问详了?”婆婆道。

“是!”风晴雪双膝重重跪入神庙前雪地里,斩钉截铁道,“婆婆,我心意已决,只要能找到救苏苏的法子,即便希望渺茫,被娘娘责罚,我也要拼尽全力!”

百里屠苏看着风晴雪的侧脸,眼中有温柔的光流过。他一抬手撩起袍角,跪在了风晴雪身边:“前辈,我愿代晴雪承担一切责罚!”

“哼!”婆婆冷笑一声,“你既非幽都之人,凭何参管幽都之事?”

百里屠苏的声音诚恳恭敬:“但此事因我而起,我断不能眼看晴雪受罚而不顾。”

风晴雪想要开口说些什么,话却突然哽在了喉中,因为跪在她身边的百里屠苏毫不犹豫地握起了她的手,牵着不放——他们的手都因为雪山刺骨的温度而显得冰凉,却让彼此都觉得温暖如春日阳光。

婆婆看着他们,半晌不发一言,来回踱步,铁杖打在神庙冰冷的青石地板上当当作响。伙伴们也想上来劝说,却又一时无计可施。

忽然,婆婆抬起头来,低声道:“你们进去吧!”

众人都吃了一惊,婆婆的态度变化之快,令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风晴雪惊喜地看向百里屠苏,百里屠苏也淡淡点头,面有喜色。

婆婆挽起了跪着的两人:“唉…自你们踏入中皇山,女娲娘娘便已感到焚寂之力,特命灵女交代过,放任通行…由此过去,自可看到通路,进入幽都便速速往娲皇神殿拜会娘娘吧…”

“焚寂之力?”百里屠苏皱眉道,“这把剑当真是被封印住的七把凶剑之一?”

“其中曲折,娘娘自会与你们诉说…”婆婆叹息一声,忽然又厉声道,“晴雪,我看着你长大成人,却不料你如此胆大妄为,视娘娘定下的规矩如无物。今次不过侥幸避过责罚,理当自省!”

“婆婆,对不起…”

“多谢前辈宽恕!”百里屠苏深深一揖,自他认识风晴雪以来,便知道她与婆婆亲如祖孙,婆婆固然严厉,对她却是关爱多于责备。

众人按照婆婆的指示从神庙进入幽都。风晴雪走在队伍的最后面,经过婆婆身边时,婆婆盯着百里屠苏的背影,柔声问道:“你认定的便是这个年轻人?”

风晴雪脸色绯红,不知如何回答。

“但愿你的心意皆是值得,到头来不会付诸流水。”

“婆婆,我…”风晴雪想要解释什么,婆婆却周身蓝光一闪,消失在她面前。

值得吗?她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但是为了屠苏…她什么都愿意做。

抬起头来,百里屠苏正在望着她…而故乡,就在眼前。

幽都乃是一座地下城池,规模之大,远超几人的想象。

这座不见天日的地城分东西两侧,各自居住着女娲部族和龙渊部族,两族人看上去着装和气质都有不同,也很少往来。

整个幽都的中心,便是娲皇神殿,女娲大神清修之地。

这里,天地间皆是蓝色灵光辉映,盘卷缠绕。众人走上主坛,极目所视,空旷幽谧,远远有幽火勾出一座大殿的轮廓,迎风摇闪,似通人性。天际一条墨蓝流淌,发出水一般的波光,自西向东,缓缓而游。

“天上那些亮亮的是什么呀?”襄铃问道。

“那是忘川,是死者的魂魄会聚而成的一条河。”风晴雪解释道。

“魂魄?看起来好漂亮哦!”襄铃似是被迷住了,抬头忽闪着大眼睛。

“难怪在江都的时候,你说家乡有大河从天上经过,草木生光…”方兰生讪讪道,“起初我还笑你,如今看来,我果然是井底之蛙,妄说荒谬…”

风晴雪摇摇头,表示并不介怀,又叹息道:“其实…幽都早已没有带着莹莹光亮的草和树,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现在的幽都,瘴气越来越重,草木变得非常少。”

“瘴气?”红玉看着风晴雪问道。

“地界根本不适合人生存,是女娲娘娘以自身强大的灵力改变了这儿,令我们能够代代相传下去。”风晴雪叹道,“可是这几百年来,娘娘的力量却渐渐衰弱…”

“衰弱?”襄铃道,“神也会变弱?”

风晴雪点点头:“我也不知道这里面的原因…不过我们只是短暂停留,瘴毒对大家没什么影响的。”

“晴雪曾说自己天生不太畏毒,当是因此?”百里屠苏问道。

“自从瘴气加重,幽都人一出生,身体里就会带着瘴毒,反而不太怕其他的毒了。”风晴雪道,“但是大家不用担心,如果不是很长时间在一起,不会染给你们的。”

“晴雪你说哪儿的话,我们肯定没担心这个。”方兰生道,“只是觉得…这儿的人过得很辛苦…”

风晴雪笑笑:“不说这些,我们先去神殿拜见女娲娘娘。”

娲皇神殿四周勾着一圈不熄之火,须踏殿前一百零八级石阶方可进殿,那些巨大的石阶虽经千年磨砺,仍寻不出一条缝隙来。

众人齐齐带风而上,惹得幽火微微作响。

入了巨大石门,广阔的神殿内站有一人,梳着高髻,垂首俯视而立,呼吸间亦引得群火呼扯。她眉目清明,面上不喜不忧,以年纪而判,似是女娲殿前的灵女。

百里屠苏走到其面前,刚欲行礼,她竟先开口道:“太子长琴?想不到再度相逢,竟会是如此局面…”

听到这个名字,百里屠苏不禁哑然。其余人并未听过关于他在榣山的遭遇,对于灵女的称呼也感到十分奇怪。

“你只得太子长琴的一半魂魄,看来并不复记忆。”灵女缓缓道,“吾便是女娲。”

众人又疑又惊,不想这般灵女样貌的女子便是娲皇。

“不必惊疑,”女娲看出他们的心思,“天道运转,神力亦有衰竭,吾之神体沉睡,精神依凭于灵女,与尔等相会。”

“拜见女娲娘娘!”众人不再怀疑,齐齐行礼。

“晴雪擅自带人进入中皇山,望娘娘恕罪…”风晴雪道。

“此事并不怪你,实乃冥冥之中自有所定,焚寂与女娲一族,以及太子长琴,皆有千丝万缕之联系…”女娲道,“想必尔等心中亦是疑虑重重,不然又何以前来幽都。”

百里屠苏恭敬地道出来意:“女娲大神,在下乃是乌蒙灵谷大巫祝之子,族中相传世代为女娲大神镇守该处,数年前不幸遭灭族之灾,在下亦是失去了那段记忆…如今冒昧至此,恳请大神指点煞气化解之法,更愿闻焚寂是否昔日被封印的龙渊七凶剑之一…”

“此事还要从太古时代说起…”女娲叹息一声,徐徐讲起这桩往事。

“太古时代,众神居于人间洪涯境。火神祝融取榣山之木制琴,共成三把,名皇来、鸾来、凤来。祝融对这三把琴爱惜不已,尤以凤来为甚,时时弹奏。凤来沾染神性,久而化灵,能说人语。祝融寻吾,让吾使用牵引命魂之术,使凤来之灵成为完整生命…凤来便这样化为人身,祝融给他取名太子长琴,以父子情谊相待。”

女娲看向百里屠苏:“看你并不惊讶,后面的事,想必你已知晓几分。”

百里屠苏点点头,女娲对众人继续讲道:“太子长琴温和沉静,喜爱去榣山旷野奏乐怡情。于此结识了一只榣山水湄边的水虺悭臾,成为至交。之后过去数百年,天皇伏羲不满人间种种,率众离开人界,登天而去,并将其追随者渡为仙身,太子长琴亦然。众神仙忙于建造天宫,三百日后诸事抵定,太子长琴往下界榣山,方才忆起天上一日、地下一年,人间三百年匆匆而逝,榣山已无悭臾踪迹,无缘相见。

“时光飞逝,数千年后,一条黑龙于人界南方戏水,引来民怨。伏羲派遣仙将前去惩戒,却被黑龙打伤。黑龙心知天庭不会就此罢休,便逃入不周山中,请求钟鼓庇护。火神祝融、水神共工与太子长琴前往不周山捉拿黑龙,未曾料到此孽龙竟是昔日水虺悭臾。更有意外之事,却是三神仙此行阴差阳错引发不周山天柱倾塌、天地几近覆灭之灾。

“众神旷日持久奔走辛劳,灾劫终平。悭臾被女神赤水女子献收为坐骑,再无自由。共工、祝融往渤海之东深渊归墟思过千年,太子长琴被贬为凡人,永去仙籍,落凡后寡亲缘情缘,轮回往生,皆为孤独之命…”

这一段故事,讲得众人欷歔不已,可令他们不安的是,女娲大神竟对着百里屠苏称“太子长琴”…那岂不是说,他便是那轮回往生的孤独之人吗?而那“只得长琴一半魂魄”又是何意?

女娲沉默片刻,看着百里屠苏,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太子长琴的故事,到这里并没有结束。只是此后因缘纠葛,又牵出了更多冤孽…大巫祝之子,你体内煞气不灭不息,全因凶剑焚寂之剑灵在你体内。”

“剑灵?”襄铃惊道,“像红玉姐姐那样吗?”

“焚寂剑灵便是太子长琴。”女娲道,“所谓‘剑灵’,并非无中生有之物,虽为魂魄化形,但也曾是生灵。无论仙、妖、人、兽,若是被铸剑工匠强行引出生魂铸入剑中,便成剑灵。只是这般以魂魄铸剑,却往往无法收齐三魂七魄,必须有所取舍…而魂魄分离的过程是凡人不可想象之痛苦…昔日龙渊部族有一名超凡的铸剑师,名叫角离,他曾于榣山水畔偶得一位仙人之魂魄…那便是太子长琴。太子长琴受天界惩罚,原身‘凤来琴’被毁,贬往地府轮回。投胎途中,他的魂魄于榣山眷恋不去,却被角离捕捉,角离遂取其命魂、四魄铸造出一把绝世的凶煞之剑——焚寂之剑。”

百里屠苏心下一沉,焚寂…太子长琴…一个又一个的谜团,似乎都会聚到了一起。

“而当年乌蒙灵谷遭劫之时,想必是有人动用了安邑古法‘血涂之阵’,将原本焚寂内太子长琴的魂魄移到了你身体之中…”

“娘娘说的…血涂之阵又是什么?”风晴雪忧心问道。

“天上地下,吾仅知一法,能够将龙渊凶剑内的魂魄引出,便是血涂之阵。”女娲叹道,“在龙渊部族诞生的久远以前,曾经有过一处名为安邑的地方,首领蚩尤悍勇无匹,他的胞弟襄垣更是古往今来天下无双的大铸剑师…襄垣创出魂魄炼制之术,集血涂之阵和名为‘铸魂石’的邪物,将生魂引而存之。灵魂之力深不可测,襄垣最后以身殉炉,用自己三魂七魄成就了世上第一柄‘剑’,亦是唯一一柄由凡人所造却能伤及神体的可怕兵器…他,即为始祖剑之剑灵…伏羲为捍卫神明地位,绝不允许此器存于天地,一夕之间屠尽安邑…然而,襄垣的血脉并未尽断,伺机向神复仇…”

“襄垣的血脉难道就是龙渊部族?”风晴雪想起小时候零散听到的故事,恍然道。

“不错。”女娲点头,“龙渊部族集全族之力,铸成木、火、水、金、土、阴、阳七把凶剑,威力虽不可与始祖剑匹敌,却也不容小觑。伏羲为此惊怒,吾实不忍人界再起血雨腥风,便将龙渊之人带来地界,并将七剑封印…”

“大神为什么不将七剑也带来幽都?”方兰生忍不住插嘴问道。

“地界浊气过重,对凶剑毫无抑制之功。而人间的封印亦会经时消磨,焚寂的封印之力便是最先衰竭,吾预知此事,即遣娲皇神殿十巫之一的巫咸前往乌蒙灵谷,谁料他竟一去不返…”

女娲提起大哥,风晴雪不禁心头一紧。

“吾与伏羲有所约定,幽都人不可进入人界,但乌蒙灵谷迟迟没有消息,吾不得已接连两次遣人去打探,仅仅得知乌蒙灵谷一夕覆灭,焚寂失踪,巫咸不见踪影。今次让风晴雪前去寻找兄长,亦是顺其自然,看是否能够发现一些蛛丝马迹…如今看来,昔日定是有人以乌蒙灵谷上百族人的灵血与魂魄,配合天时施展血涂之阵,将焚寂剑灵引出…最终又被封印在了你的体内…”女娲指着百里屠苏道。

“屠我族人,毁我家园,如此移魂又有何意?”百里屠苏强忍住内心的恨与悲,咬牙道。

女娲摇了摇头:“乌蒙灵谷之事,吾也怀有许多疑窦,到底何人觊觎凶剑力量?而若要夺焚寂之剑,又何须动用血涂之阵、离魂之术,这般大费周章?此间过往,若你想探查明白,可往幽都之东忘川蒿里一探,或许能够寻得你想要的答案…”

忘川蒿里

百里屠苏不明其意,以探寻的目光看向风晴雪。

风晴雪也有一些迷茫,忘川蒿里乃是魂魄转生前流连徘徊之地,难道…女娲娘娘希望他们找到经历过乌蒙灵谷当年往事的游魂问个究竟?

女娲幽然警示道:“由心中念想,或许便会在那个地方见到你所牵挂,只是那些魂魄在无穷无尽的时光中,昼夜幻梦,耽于往昔,无法辨清尔等的声音与形貌…”

百里屠苏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女娲娘娘,那有什么法子能解开屠苏哥哥身上的封印呢?”方才的各种上古旧事、恩怨纠葛,襄铃听得迷糊,她心心念念,只是担忧百里屠苏的煞气之苦,故而脱口问道。

那附着女娲精神的灵女目露悲悯,看向百里屠苏:“封印之所以霸道,乃是借用了血涂之阵的力量,但也并非极致难为,只需寻天下清气所钟之地,方能施术解封。然而…解封之后便将散魂,无法轮回往生,只能化作‘荒魂’。”

“荒魂?魂魄就会散了,再也没有了?”风晴雪想起欧阳少恭的话,面有哀色。

“仍有一法,”女娲缓缓道,众人皆感到一线生机,无不侧耳倾听,“便是‘渡魂之术’。三魂七魄亦有清浊冷暖,如身体发肤乃是天生,其性并不可改。荒魂消散之前,寻到同其相似的生灵魂魄,强行与之融合,便有可能将对方身体与灵魂据为己有,即是取而代之,对方的记忆将不复存在。此法跳脱轮回,荒魂以侵占他人活体得以延年,直到魂魄之力耗尽,便再也无法渡魂…”

“这与杀人夺命有何两样?”百里屠苏问道。

“并无二致。”女娲道,“况且,即便寻到相合魂魄,取代之术亦是凶险万分,须以极强之精神压制对方,否则,荒魂和生魂只能落得玉石俱焚…”

“生死由命,又何必为了活下去做出这等事情…”百里屠苏断然摇头。

并非他看破生死,只是要以这样的方式活下去,违背了他为人之道,岂不比死了更痛苦?

“唉,你心存善念,原不该遭此磨难。”女娲道,“血涂之阵乃大铸剑师襄垣一手所创,后世之人承袭间亦难以知晓其中全部隐秘,或许另有蹊径…”

“是说可以直接去问问那个襄垣有没有办法?可他早变成剑灵了,哪里能找得到啊?”方兰生沮丧道。

“伏羲屠戮安邑之后,将始祖剑封于云顶天宫,未尝不是觊觎其中邪力。然剑灵襄垣从未在他眼前出现…”女娲忆道,“倘若真如雨神商羊预言,襄垣再度现世,便在这数十载间…”

“真的吗?!”风晴雪问道。

“希望虽渺,却不失为一个转机…”女娲声音空灵缥缈,却饱含慈悲,“每一柄古剑虽只得一个剑灵,铸造时却吸纳千万魂魄。有生灵自愿以魂殉剑,生生世世与剑为伴,更多的则是苦苦挣扎,难逃噩运…若得襄垣指点,能够让这些魂魄从剑内渡出而不化作荒魂,至少还可再去轮回转生…”

女娲化身的灵女向前走了几步,将手点在百里屠苏额间:“所以,太子长琴,你一定要活下去,不可放弃希望…”话音未落,祥光如雨,一股强大的灵力从女娲的指尖汇入百里屠苏眉心,笼住其身躯后渐散。

“这是…”这道灵力所散发的气息十分熟悉,就像是每次风晴雪为他治疗煞气时,那样的温暖柔和之力。百里屠苏低头看着自己,只觉得内心平和舒缓,那些翻腾的煞气,像是被安抚了的猛兽,乖乖地蛰伏安睡下来。

“这是女娲一族法术之力,能助你抑制体内凶煞,但于朔月时效力将会大减,全因此力与月相相合,朔月时最为薄弱,你便会有所感,觉得杀心难抑…”

“多谢!”百里屠苏言谢道。

朋友们也感到心里好受了些,虽然襄垣能否醒转仍是未知之数,但此刻至少不用看到百里屠苏日日饱受痛苦煎熬。

女娲摇了摇头,面色严整:“吾尚有一事要托付尔等…”

“请大神吩咐。”几人应道。

“血涂之阵重现人间,那么铸魂石也必定相生…”女娲严肃道,“此种邪石可吸纳生灵魂魄,由此汇集巨大力量,尔等可曾亲见?”

“莫不是玉横?”红玉道。

“安邑与龙渊的铸魂石虽为数不少,却多被封于娲皇神殿之中,只有少数流失在外,称法未必如昔…”女娲道,“铸魂石乃是白色玉石貌,其上有渗血之纹…”

“果然是玉横!”方兰生道。

“无论称其何名,此物皆为祸害。石中可存万千魂魄,若有人催动魂石之力作为己用,那些魂魄便会消失殆尽…”

众人听罢,无不想起已化做焦冥的方家二姐,方兰生更是垂目不语,哀怒焦心。

“缺少铸魂石,断无可能引发血涂之阵,因而此物定与当年乌蒙灵谷惨祸有牵连。”女娲推测道。

“欧阳少恭曾说,他认识我娘,难道…”百里屠苏一时思绪翻腾,却无据证实。

“吾绝不可再次违背与伏羲的约定,令幽都之人前往人界…否则必将牵连无数…望诸位能够代吾寻获此石,将其带来娲皇神殿封存。”女娲道。

“玉横造成的惨祸,我们都亲眼所见、亲身经历,更何况玉横在仇敌之手,我必要其血债血偿…”百里屠苏说道。

“我也一定要为二姐和琴川的父老报仇!”方兰生恨恨地跟着道。

“为大义奔走之举,福泽大地苍生,吾便托付于诸位…”女娲转向百里屠苏和方兰生,叮嘱道,“此行你二人或许会有所获,然逝者已不可追,执著易入魔障,心中须留得一线清明,大喜大悲之时,莫要失了方寸。”

“谨遵娘娘教诲!”二人齐道。

“忘川蒿里本是无所在的虚幻之地,一日之中唯有特定时辰方可进入,两个时辰后,吾将于娲皇神殿东南,替尔等打开前往那里的通途…”女娲转过身,朝着殿内行去,“切记,那处并非幽都所辖,自当小心。”

众人拜别女娲娘娘,正欲拾级而下,却听到背后传来一个声音:“先别急着走!”

几人回身一看,竟是一名巫祝打扮的女子。女子用面具遮住颜面,只留眼中两点寒光,看不出忧喜。长袍垂地,衣棱肩角皆是七彩亮羽,手执一根暗红木色法杖,此刻正居高用法杖指着众人,颇有威严。

风晴雪见了来人,并不畏惧,而是热情地迎上去:“原来是巫姑姐姐。”

巫姑却言辞冷淡,并不像故人相见的熟稔,“娘娘虽托付你们寻找铸魂石,但血涂之阵岂是常人可以驾驭?对方定然极不易与…此行凶险重重,风晴雪,就凭你与这几人,当真能够完成使命?”

“你是谁啊?怎么一上来就这样不客气…”方兰生有点不快。

“巫姑姐姐是娲皇神殿十巫之一,是大哥的好友。”风晴雪一边解释着,一边走到巫姑身旁,“巫姑姐姐,你别担心,凶不凶险我不怕的。铸魂石是那么重要的东西,我们一定尽全力把它带来娲皇神殿。”

“哼,这并非惧怕与否,若难当此任,注定徒劳无功,依我看,倒不如早早罢手。”巫姑说起话来仍然不依不饶。

“讨厌,干吗一开始就瞧不起人。”襄铃看她这般无礼,也忍不住闹起小脾气来。

风晴雪朝巫姑笑笑,继续道:“我知道自己的法术修炼得还不够好,不过苏苏他们都是很厉害的人,大家一起,再有什么困难,也会想办法克服的。”

“口说无凭,若真有决心,便向我证明你们的能耐,如何?”

“巫姑姐姐…”风晴雪还想说些什么,但巫姑冷冷地打断了她。

“不必多言,手下见真章!”巫姑退后一步,法杖一指,“若连我这关都过不了,谈什么担负寻回铸魂石之责!”

方兰生已要出手,却被百里屠苏拦住:“便由我一试,得罪。”

两人面对而立,势同水火,巫姑的法杖上开始聚起蓝色光晕,周遭的女娲族神力源源不断被吸在法杖顶端,逐渐聚出一只光球来,球内柔波激荡,顷刻即爆。

百里屠苏缓缓举剑,严阵以待。

巫姑进招,蓝色光球顶近,激得周围空气噼啪爆响,终于对上百里屠苏的剑尖,爆裂之势一触即发!百里屠苏却手腕一转,以己之钝,攻敌之锋,剑芒喷射而出,与蓝光僵持,再一瞬,便将蓝光吞尽,一式“玄天炽炎”发挥得淋漓尽致。

巫姑目露惊色,面具下目光流转,像是在重新打量众人,不发一言…

“这样算过关了吧?”方兰生道,“要是还不放心,我…”

风晴雪朝着方兰生挥挥手,意是作罢,又跑到巫姑身旁,“巫姑姐姐,幽都的人不能随便去人界,铸魂石的事情女娲娘娘也很担忧…我们…一定会小心谨慎的。”

巫姑仍是不语,忽而法杖又聚蓝灵,轻轻点于风晴雪额间。众人大惊,却听她开口道:“此间法力助你灵力增长之用,我能做的也就是这些了…”

风晴雪闭上眼睛,感受灵力在体间游走,“谢谢巫姑姐姐。”

巫姑传了灵力,便收回法杖,“晴雪,此去凶险,一定要多加保重。”

说罢也不告别,径直转身朝神殿走去,未进几级台阶,却又停住脚步,“之前去人界,未曾寻到你的兄长?”

风晴雪低头,眉间淡淡一拧,小声回道:“还…没有大哥的消息。”

“也罢…他这么多年杳无音信…想必寻人也并非易事,不必急于一时。”说着,便当真去了,不再回头。

“这个姐姐灵力好强!不过人却凶巴巴的…”襄铃望着巫姑背影道。

“她并无恶意,只是希望我们能有足够的力量保护自己,尤其是晴雪妹妹。”红玉道。

“巫姑姐姐和大哥同为十巫,是要好的朋友。大哥失踪以后,巫姑姐姐一直很难过…”风晴雪面上添了几分忧色,“我不敢告诉她关于尹大哥的事情,万一…总之先别让她再操心了…”

提起尹千觞,众人的心情都变得复杂起来。

与此同时,巫姑已进了娲皇大殿,站于高台下方,向女娲行礼。

“巫姑,你前去试探风晴雪等人?”女娲问道。

“巫姑擅自作决,请娘娘责罚。”巫姑低首道。

“你与巫咸乃是至交好友,如今他下落不明,你自然更加不愿他的亲人涉足险地,也是人之常情。”女娲道,“吾亦是不得已而为之,全因此事除去他们,再无人可托付,然焚寂之剑同在,你无须太过担忧,吾反倒牵挂大巫祝之子体中封印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