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楚留香跟着进去的时候,左轻侯已晕倒在病榻前,榻上静静的躺着个美丽的少女,面

容苍白,双目紧闭。

简斋先生拉起被单,盖住了她的脸,却向楚留香道:“老朽就是怕左二爷急痛攻心,也

发生意外,所以先让他服下一粒护心丹,才敢将这恶耗告诉他,想不到他还是……还

是……”

这本已将生死看得极淡的老人,此刻面上也不禁露出凄凉伤痛之色,长长叹息了一声,

道:“他连受劳苦,老朽怕他内外交攻!又生不测,幸好香帅来了,正好以内力先护住他的

心脉,否则老朽当真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楚留香不等他说完,已用掌心抵住左轻侯的心口,将一般内力源源不绝的输送过去——

幕色渐深,夜已将临,但广大的“掷杯出庄”尚还没有燃灯,秋风虽急,却也吹不散那

种浓重的凄苦阴森之意。

前後六七重院落,都是静悄悄!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走动,每个人都像生怕有来自地

狱的冤魂,正躲在黑暗的角落虽等着殉人魂魄。

树叶几乎已全部凋落,只剩下寂寞的枯枝在风中萧索起舞,就连忙碌的秋虫都已感觉出

这种令人窒息的悲哀,而不再低语。

左明珠的尸身仍停留在那凄凉的小轩中,左二爷不许任何人动她,他自已跪在灵床旁,

像是已变成一具石像。

楚留香心情也出的沉重,因为他深知这老人对他爱女的情感。各地的名医也都默默无言

的坐在那里,也不知该走,还是不该走,心里既觉得惭愧,也免不了有些难受。

只有张简斋在室中不停的往来蹀踱着,但脚步也轻得宛如幽灵,似乎也生怕踏碎了这无

边的静寂。

左二爷一直将头深深埋藏在掌心里,此刻忽然抬起头来,布满血丝的眼睛茫然瞪着远

方,嘶声道:“灯呢?为什麽没有人点灯,难道你们连看都不许我看她吗?”

楚留香无言的站了起来,在桌上找到了火刀和火石,刚燃起了那盏带着水晶罩子的青铜

灯,忽然一阵狂风自窗外倦卷了进来,卷起了盖在尸身上的白被单,卷起了床幔,帐上的铜

钩摇起了一阵单调的“叮当”声,就宛如鬼卒的摄魂铃,狂风中仿佛也不知多少魔鬼正在狞

笑着飞舞。

“噗”的一声,楚留香手里的灯火也被吹灭了。

他只觉风中竟似带着种妖异的寒意,竟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噤,手里的水晶灯罩也跌

落在地上,跌得粉碎。

四下立刻又被黑暗笼罩。

风仍在呼啸,那些江南名医已忍不住缩起了脖子,有的人身子已不禁在开始发抖,有的

人掌心已泌出了冷汗。

就在这时,床上的体忽然张开眼睛,坐了起来!

这刹那间,每个人的心房都骤然停止了跳动。

然後就有人不由自主,放声惊呼出来。

就连楚留香都情不自禁的退後半步。

只见那“体”的眼睛先是呆呆的凝注着前方,再渐渐开始转动,但双目中却仍带着种诡

秘的死气。

左轻侯显然也骇呆了,嘴唇在动,却发不出声音。

那“体”眼珠子呆滞的转了两遍,忽然放出声尖呼起来。

呼声说不出的凄厉可怖,有的人已想夺门而逃,但两条腿却好像琵琶似的抖个不停,哪

里还有力气举步。

那“体”呼声渐渐嘶哑,才喘息着哑声道:“这是什麽地方,我怎会到这里来了?”

左二爷张大了眼睛,颤声道:“老天爷慈悲,老天爷可怜我,明珠没有死,明珠又活回

来了……”

他目中已露出狂喜之色,忽然跳起来,揽抱着他的爱女,道:“明珠你莫要害怕,这是

你的家,你又重回阳世了。”

谁知他的女儿却命推开了他,两只手痉挛着紧抓住扒在她身上的白被单全身都紧张得发

抖,一双眼睛吃惊的瞪着左轻侯,目中的瞳孔也因恐惧而张大了起来,就像是见到“鬼”一

样。

左二爷喘息着,吃吃道:“明珠,你……你……难道已不认得爹爹了麽?”

那“体”身子缩成一团,忽又哑声狂呼道:“我不是明珠,不是你女儿,我不认得

你!”

左二爷怔住了,楚留香怔住了。

每个人都怔住了!

左二爷求助的望着楚留香,道:“这……这孩子怕受了惊……”

他话未说完,那“体”又大喊起来,道:“我不是你的孩子,你们究竟是什麽人?为什

麽把我绑到这里来?快放我回……去。”

左二爷又惊又急,连连顿足,道:“这孩子疯了麽?这孩子疯了麽……”

实在他自已才真的已经快急疯了。

那“体”挣扎着想跳下床,哑声道:“你才是疯子,你们才是疯子,我要回去,让我

走!”

楚留香心里虽也是惊奇交集,但也知道在这种时候,他若不镇定下来,就没有人能镇定

下来了。

他拍了拍左二爷的肩头,轻轻道:“你们暂时莫要说话,我先去让她安静下来再说。”

他缓缓走过去,柔声道:“姑娘,你大病初愈,无论你是什麽人,都不该乱吵乱动,你

的病若又复发了,大家都会伤心的。”

那“体”正惊惶的跳下床,但楚留香温柔的目光中却似有令人不可抗拒的镇定力量,令

任何人都不能不信任他。

她两只手紧紧的挡在自已胸前,面上虽仍充满了恐惧惊惶之色,但呼吸已不觉渐渐平静

了下来。

楚留香温柔的一笑,道:“对了,这样才是乖孩子,现在我问你,你可认得我麽?”

那“体”张大了眼睛瞪了很久,才用力摇摇头。

楚留香道:“这屋子里的人你都不认得?”

那“体”又摇了摇头,根本没有瞧任何人一眼。

楚留香道:“那麽,你可知道你自已是谁麽?”

那“体”大声道:“我当然知道,我是‘施家庄’的施大姑娘。”

楚留香皱了皱眉道:“那麽,你难道是金弓夫人的女儿?”

那“体”眼睛亮了,道:“一点也不错,你们既然知道我母亲的名字,就应该乘早送我

回去,免得自惹麻烦上身。”

左二爷早已气得脸都黄了,跺着脚道:“这丫头,你们看这丫头,後然认贼为母起来”

那“体”瞪眼道:“谁是贼?你们才是贼,竟敢绑我的票。”

左二爷早已气得全身发抖,退後两步,倒在椅子上直喘气,过了半晌,眼中不禁又流下

泪来,转身道:“这孩子不知又得了什麽病,各位若能治得好她,我……我不惜将全部家产

分给他一半。”

楚留香显然也觉得很掠讶,很奇怪,望着张简斋道:“张老先生,依你看……”

张简斋沉吟了半晌,才缓缓道:“看她的病情,仿佛是‘离魂症’,但只有受过大惊

骇,大刺激的人才会得此症,老夫行医近五十年,也从未见过……”

那“体”的脸竟也气红了,大声道:“谁得了‘离魂症’,我看你才得了‘离魂症’,

满嘴胡说八道。”

张简斋凝注着她望了很久,忽然将屋角的一面铜镜搬了过来,搬到这少女的面前,沉声

道:“你再看看,你知不知道自己是谁?”

这少女怒道:“我当然知道自已是谁,用不着看……”

她明里虽说“用不着看”,还是忍不住瞧了镜子一眼。

只瞪了一眼,她脸上就忽又变得说不出的惊骇、恐惧,失声骇呼道:“这是谁?我不认

得她,我不认得她……”

张简斋沉声道:“照在镜子里的,自然是你自己,你连自己都不认得了吗?”

少女忽然转身扑到床上,用被蒙住了头,哑声道:“这不是我,不是我,我怎麽变成这

模样,我怎会变成这模样?”她一边说,一边用力锤着床,竟放声大哭了起来。

屋子里每个人惧是目定口呆,作声不得,大家心里虽已隐隐约约猜出这是怎麽回事了,

但却又谁都不敢相信。

张简斋将楚留香和左轻侯拉到一边,沉着脸道:“她没有病。”

左二爷道:“没有病又怎会……怎会变成这样子!”

张简斋叹了口气,道:“她虽然没有病,但我却希望她有病反而好些。”

左二爷道:“为……为什麽?”

张简斋道:“只因她没有病比有病还要……可怕得多。”

左轻侯头上已日出了冷汗,嘶声道:“可怕?”

张简斋道:“她失去知觉已有一个月了,而且水米未沾,就算病愈,体力也绝不会恢复

得这麽快,何况,她方切明是心脉惧断,返魂无术的了,老夫可以五十年的信誉作保,绝不

会诊所有误。”

楚留香勉强笑道:“张老先生的医道,天下谁人不知,哪个不信。”

张简斋脸色更沉重,道:“既然如此,那麽老夫就要请教香帅,一个人明明已死了,又

怎会忽然活回来呢?香帅见多识广。可曾见过这种怪事?”

楚留香怔了半晌。含笑道:“在下非但未曾见过,连听也未听说过。”

张简斋道:“但她却明明已活回来了,以香帅之见,这种事该如何解释?”

楚留香又怔了半晌,道:“张老先生你觉得这件事该如何解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