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神智确实清醒得很,但文清却总觉得他有些地方不对头,对视半晌,突然说道:“你的眼光为什么这么痛苦?以你平素的为人,你是绝做不出这种事的,是不是受人胁迫,替人背了黑锅,你尽管说出来,我虽不懂江湖的事,但我相信民心似铁,官法如炉,任他是怎样一个铁疙瘩铜豌豆,我也要将他炼化了。”

龙腾霄跳了出来,神情激愤的道:“大哥,你一定是受了胁迫,我立即广传英雄帖,遍请朋友,再叫天雄请妙目大师亲来主持,不论他是哪路牛鬼神蛇,我们两兄弟都和他斗到底。”

楚江龙感激的看一眼龙腾霄,却摇了摇头:“好兄弟,多谢了。”看向文清,凄然一笑:“大人眼光如炬,我确实很痛苦,因为世上有许多事情,你几乎连做梦都想不到。”说到这里,他蓦地里仰天长笑。楚天英拉着他手,觉得他整个人都在抖动,心中又悲又怒。任他平日里古灵精怪,但这会儿却怎么也猜不透父亲的心里到底装着个什么哑葫芦。说父亲会无缘无故残杀张员外一家,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信的,就算父亲亲口承认了,他也不信。但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不是中了魔头的妖术,也不是受了胁迫,那是什么?

“做梦都想不到,什么事情做梦都想不到。”他心中琢磨着,一颗心滴溜溜乱转,但却是越转越乱。

楚江龙长笑声毕,神色变得肃穆无比,对文清道:“大人,张员外家三十四口确系我所杀,大人不必再犹豫了,杀人偿命,请判我死刑。”

复看着想要出声阻止的龙腾霄、姜氏,道:“实情如此,不必多说了。”拉了楚天英的手道:“英儿,你该长大了,爹没找到你说的那艘船,不过魔教死灰复燃应该不可能,短短二十年,他们无法积累足以对抗正道武林的力量,至于秋风子道长的事,你可把所见到的转述给青城派,让他们自己去处理。”说完这一切,他再一次平静的看向文清:“大人,宣判吧。”

文清宣判,楚江龙残杀张员外一家三十四口,罪行属实,七日后,东郊处斩。

楚江龙给关进了死囚牢。

姜氏回家就病倒了,整日以泪洗面。龙玉凤和母亲吴氏搬过来陪她,想法子抚慰她。龙腾霄一面以飞鸽传书通知楚天雄火速赶回来,一面发动手中所能动员的全部人手,查找一切可疑的线索。楚天英则疯了似的在洞庭湖中转悠,虽然父亲已经说了,根本没见到那艘船,但楚天英心里总有一种神秘的感觉,觉得若是能找到那艘船,说不定就能把一切都扭转过来。但那艘船却象是从人间消失了。

前面六天,楚江龙拒绝了所有人探望,直到楚天雄回来。

楚天雄是第六天的傍黑时分到的家。他比他父亲楚江龙要高,双目如星,脸上的线条仿佛是用刀削出来的。腰板毕挺,下颌永远有一种微微上抬的姿势。任何人见了他第一眼,都会留下强烈的印象。

楚天英最先看到楚天雄的马,欣喜若狂,急迎上去,楚天雄手在马背上一按,半空中一个翻身,拉住了楚天英的手。

楚天英的眼泪一下就流了出来,哭道:“爹爹碰上怪事了,我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楚天雄紧握着他的手,沉声道:“抹干眼泪,男子汉大丈夫,永远都不要哭。”

“是。”楚天英一挺胸脯,楚天雄一回来,他本来有些六神无主的心,立时又安定了。

龙腾霄父女都在,扶着姜氏迎了出来,姜氏早哭成了个泪人,抱着儿子,身子就软了下去,哭道:“小雄,你再晚回来一天,就见不着你爹的面了。”

“娘,你放心,爹不会有事的。”楚天雄几乎是抱着她母亲搀回了大厅,目光与龙玉凤一对,转到了龙腾霄脸上:“龙叔,到底是怎么回事。”

“事情最初由我而起,我来说。”楚天英抢先开口,将怎么上船,怎么见秋风子被杀,楚江龙怎么疑心是魔教复出而要夜探怪船一一说了,最后道:“虽然爹爹跟我说他那夜其实没见着怪船,但我总觉得他闹成这样子,十有八九跟那艘船有关。”

楚天雄点头:“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爹爹一定是在夜探怪船的过程中遇上了一件极古怪的事,所以才会这样子的。说他杀人,我绝不相信。”

龙腾霄接口:“就是啊,没有人相信,我敢打赌,大哥心里一定藏着个秘密,他是为保守这个秘密而自承杀人的。但我就是想不清,有什么秘密,要他以身败名裂家破人亡这样巨大的代价来维护。”

“龙叔说得对。”楚天雄凝神思索:“爹爹必定是发现了一点什么,又不能说出来,不但不能说出来,还要逼着代人受过。可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又是桩什么样的事,值得他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呢?”

龙腾霄道:“我几次想见大哥,他却不肯见我,相交几十年,我从来都不知道他竟然是这么固执的,小雄,现在全看你的了,他的一世英名,我们两家的兴衰荣辱,全看你能不能说服他。”

楚天雄一握拳:“我一定能。”

自楚天雄进门,龙玉凤视线就没有半秒钟离开过他的脸庞。他的理智,他的自信,他的英俊,无不让他心醉神迷。

她在心底默默祈祷:“老天爷,请让灾难平安过去,让楚伯伯好好的回来,让我能圆圆满满的拥有我的丈夫。”

连夜探监,由于姜氏体弱不能去,龙玉凤只得留下来陪她。楚天雄兄弟和龙腾霄三个去。

知道是大儿子回来了,楚江龙终于答应见面。乍一见面,楚天英、龙腾霄不由一齐惊呼出声,原来仅仅六天时间,楚江龙本来乌黑漆亮的头发胡子竟然全白了。

而见到父亲这个样子,自负刚强的楚天雄也不由双目发红,扑通跪下,抱住了楚江龙的腿,道:“孩儿回来迟了,请爹爹恕罪。”

抱着儿子宽大坚实的肩膀,楚江龙也是老泪横流,再一手搂过旁边的楚天英,父子三个痛哭一场。

伤感过后,楚天雄坐在父亲对面,道:“爹爹,孩儿绝不相信你会是残杀张员外家三十四条人命的凶手,你一定是遇到了一些什么事或者什么人,迫得代人受过,是不是?”

楚江龙一眨不眨的看着儿子,就象在看一件最心爱的雕塑,缓缓的摇了摇头:“小雄,这件事不必再说了,让爹好好看看你。”

“爹,你不否认,那就是说我猜测的是对的了,那么请你告诉我,你到底遇到了一件什么事,碰到了一些什么人?”楚天雄捕捉着父亲的目光,眼光忽地一亮,竟似有如实质般,直射向楚江龙眼里去。

楚江龙受不住他的目光,眼皮一垂,喜道:“原来妙目大师将易筋经内功传给你了,我儿功力大进,可喜可贺。我累了,你们回去吧。”说完闭上了眼睛。

楚天雄又急又气,楚江龙说的没错,妙目确实已将少林寺的镇寺奇功易筋经传给了他,且已有小成,他刚才施展的,便是“易筋经”中“慧眼度魔”奇功。此功见心指性,通过对方的眼睛直接进入对方的心灵,有不可思议之神通妙用。魔门摄魂大法不过得其枝叶,已成惊世大法,由此可知此功的厉害。但一则楚天雄功力尚浅,二则楚江龙本也出身少林,预有提防,竟给他挣脱了。

楚天雄来时拥有十足的自信心,仗的便是这门奇技,这时一着失算,再无法挽回,只得苦口婆心,用各种道理劝说楚江龙,但无论他怎么说,楚江龙就是不理不睬。

龙腾霄在一旁,眼见楚天雄又将无功而返,心中焦躁。他对楚江龙的做法实在是非常的不理解,是呀,到底是什么事什么人,比名誉性命妻儿兄弟全部起来还重要,另外他心中也另有想法,这些年来,他顺风顺水,生意越做越大,江湖上白道黑道,都要卖他面子,但他知道,别人卖他面子的真实原因既不上他的武功或他“洞庭双龙”的名头,也不是他嘴滑能说,而是他会想尽办法让别人意识到,楚天雄是他的未来女婿,而楚天雄是少林三大元老高僧之一妙目事实上的弟子,惹了他,也就是惹了楚天雄,也就是惹了妙目和少林派,如此强硬的后台,放眼江湖,几个人惹得起。但出了楚天龙这件事,这个后台就倒了。

这种深层次的想法,本来他顾及脸面,不好说出来,这时候见楚天龙如此顽固不化,他再也顾不得了,霍地跳了起来,怒叫道:“大哥,你怎么就这么固执,你便不为自己的名誉性命想,也该为儿子后辈想想,尤其是天雄,他是妙目大师尽人皆知的亲传弟子,你也看到,他甚至已经练成了少林的最高绝学“易经筋”假以时日,他完全可以成为足以与天地三剑相比美的武学大师,而你这一来,他的一切就全毁了,少林最重名誉,派中决不容许有残杀了三十四条无辜人命的弟子存在,他们会公示江湖,将你除名,天雄是妙目大师事实的弟子而不是名正言顺的弟子,他只是作为你的儿子而列入少林门派的,你除名,他也跟着被清除出少林派,那么,就算少林派不收回他的武功,根据规矩,少林派也绝不会允许他使用少林武功,则他即使将易经筋练到了最高境界又怎么样?他敢公开露面吗?他只能低头缩脑的活着,甚至别人欺负他都不敢用少林武功还手。他的一生他的前途,全都毁了,你想过没有?”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余音震得囚室嗡嗡作响,伴随着的,是他呼呼的喘气声。

楚天雄一张脸犹如钢凝铁铸,不带半点表情,两眼一眨不眨的盯着父亲。

楚江龙闭着眼睛,脸上的肌肉不停的抽动着,他内心的挣扎痛苦,从他每一丝颤动的肌肉都可以看地清清楚楚。

这四个人里,惟有楚天英的脑子是一片空白,他忽然想到一个古怪问题:“少林派的规矩真多,如果谁在少林学了功夫要传授给他老婆,不知少林派的和尚们会不会管。玉凤姐这么漂亮,到时撒起娇来,大哥只怕抵挡不住。”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楚江龙的眼睛终于睁了开来,他久久的看着楚天雄的眼睛,摇了摇头:“你成不了天神剑。”

“啪!”座在楚天雄屁股下的砖块,突地碎成了粉末。楚天雄一跃而起,旁边的砖墙上。插着一支火把,他忽地伸手,将左手放在了熊熊燃烧的火焰上,皮肉的焦臭味立既在死囚牢中弥漫开来。

“大哥。”楚天英狂跳起来,急去拉楚天雄的手,龙腾霄身子往前一倾,终于没有动。

楚天英平素自负神力惊人,但楚天雄平伸着的一只手臂却似钢浇的铁铸的。任他使尽吃奶的力气,也无法推动分毫,他又惊有急,张嘴大哭起来:“哥,把手拿开呀。”

楚天雄的手似铁铸的,甚至整个人,也是铁打的,肌肤给烧得发出啪啪的爆裂声,他脸上却连半点痛苦的表情特没有,只是一眨不眨的看着楚江龙。

楚江龙的身子剧烈的抖动起来,脸上的肌肉因锥心的痛苦而扭曲变形,突地从他喉咙深处发出一声近似狼嚎的底吼:”天雄,原谅爹爹。”猛的将舌头伸出口外,上下齿一合,一截鲜红的舌头跳出口外。

“爹”楚天雄楚天英齐声痛叫,猛扑过来,一齐抱住了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