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大魏的公主,大义凛然,毫不退缩的公主,这些年来,陛下对她的宠爱,果然并未错付。
如此一对比,她的磊落与勇敢,反倒衬得场中的其他人如缩头乌龟一般,毫无血性可言。
众人纷纷低下头,不敢与之对视。
唯有那个叫裴琰的年轻人,坐在远处,分毫未动,再度用那一双漆黑的眼眸注视她。
她无暇多管,敛目退回座上,连太子的欲言又止也未理会,略一垂首道歉后,便起身离座,独自往园中的其他人少处行去。
场中有杜氏的有意缓和,正渐渐恢复先前的氛围,华庄沉默地走了许久,直到将声音统统抛在脑后,才停下脚步,走近水畔凉亭,倚栏远望。
“殿下,”始终亦步亦趋的舒娘满心担忧,见她停驻,这才忍不住将心里的话说出来,“方才怎么能说那样的话?那话说出来,可就收不回去了……”
这里虽不算十分正式的场合,可方才那么多人在场,定很快就会把她方才那番话传出去。到时,天下人人都知公主愿意和亲,臣子们便不会再犹豫不决,权衡之下,当真会牺牲她一人,暂换休养生息的时机。
华庄搭在栏杆上的手紧了紧,随即放开,回转身去,望着舒娘笑道:“怕什么?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话说完,她的眼眶却忽然红了,一股酸意蹿上来,激得她无声落下两行眼泪。
舒娘看得更忧愁了。
公主再是好性子,也还是个十六岁的年轻娘子,从前都是锦衣玉食养大的,哪里能一下承受这么重的担子?
舒娘吸吸鼻子,苦着脸道:“若这时候,能有个用兵如神的将军,不必倾举国之力,就能将那群胡虏打得一败涂地该多好,那样,公主就不必受委屈了……”
华庄拿帕子擦干泪,仰头笑道:“若真有这样的将才,便真是我大魏之幸了。”
“殿下,方才刘七郎的话,也不无可取之处,奴婢听说,皇后殿下近来也正私下给殿下寻问呢……兴许陛下也舍不得您呢……”舒娘心有不甘,想再劝说一番。
华庄却沉下脸:“以后莫再说这样的话了。父亲和母亲是疼惜我才如此,可我却不能仗着他们的宠爱而逃避这一切。”
“殿下!”舒娘满眼难过,心里堵着口气,忍不住跺了跺脚。
“若有人能解眼下的困局,让突厥人臣服,殿下会如何?”
凉亭外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道低沉又陌生的嗓音。
华庄吓了一跳,忙转头看过去,却见裴琰不知何时已站在亭边的假山旁,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她心中有一瞬茫然,不知这个年轻的郎君为何会跟来此处,更不知他为何会如此问。
“若当真有这样的人才,我自感激不尽,不论他提什么要求,只要我力所能及,绝不会推辞。”
话说完,四目相对,空气里有些沉寂。
“你——”
华庄迟疑着开口,想打破这份沉寂,裴琰却已面无表情地冲她作揖,转身离去。
“这人,怎么有些古怪……”
……
“父亲那样问,是已想好,要向天子请战,杀退外敌了吗?”丽质听得认真,握着李太后的手问出来。
李太后满眼都是感慨的笑意,艰难地在床上翻了翻身,点头道:“是啊,他那次随他父亲回长安,父子两个便早就想好了要向我父亲进言请战。只是当时没人知道,我也没料到,直到听说他已经在面见父亲时,当众跪请领兵出征时,才忍不住亲自去问他。”
第136章 、回忆(二)
长安城门处, 裴琰跟着父亲从马上下来,向前来送行的几位叔父、堂弟道别。
“好孩子,上了战场, 对上那些斩他百十个胡人的脑袋,震一震咱们裴家人的士气!这两年,朝廷没动武,他们便自大得不知天高地厚, 以为咱们裴家没人了!这些年的经营,可不是白费的!”其中一位长辈轻拍裴琰的肩膀, 语气里满是信任与期望。
裴琰敛眉垂首, 弯腰作揖, 答应道:“叔父放心, 侄儿定重扬我河东军的声威!”
“好!不愧是长兄!”几位年纪尚小的堂弟连声赞叹, 望向他的目光里带着几分钦佩与羡慕。
那日,他跟着父亲入宫见陛下时当众请战的事,如今已人尽皆知了。
他如今还只是个六品校尉,虽比起许多只担虚职的贵族子弟而言,已有十分瞩目的成绩, 可若不是因着父亲节度使的身份, 他恐怕连见天子的机会也没有, 更别提当面请战。
他始终记得, 当时身边的众人,甚至是坐在高座上的天子,朝他投来的一道道异样的目光, 他们分明不相信他和他父亲的话。
若不是他又说出不必朝廷再额外征兵拨粮,只靠河东常备军和近几年军中屯田垦地积攒下的粮,便足以应付, 陛下很可能根本不会同意出兵。
“好了,时候不早,你们都回去吧,不必送了。”裴绍看一眼天色,冲弟弟们挥手,带着儿子重新上马。
不远处,数百军中随从见状,也齐刷刷跨马而上,随时准备出发。
裴家几人退到道边,冲父子二人躬身作别。
裴琰回头看一眼高高的城楼,随即催动马儿,跟着父亲小跑而去。
然而,未待二人行出多远,城门内却忽有一队人策马奔来,最前面被拱卫着的那个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一身鲜亮骑装,昂首稳坐在马上,正是寿昌公主李华庄。
“暂请留步!”她单手拉缰绳,另一手冲着远处正要离开的父子二人挥动。
裴琰下意识回头,便对上她越来越近的一张红润脸庞。
“裴校尉!”她快马赶上,在距离二人约十丈距离时,才放慢马速。
“公主殿下。”裴绍停下,带着儿子向华庄行礼,目光里是显而易见的疑惑,不知这位金枝玉叶的公主为何会在这时赶来。
“可算赶上了!裴将军,不知能否容我与令郎说几句话?”她目光坦然,落落大方,骑在马上的身姿带着大魏女子特有的爽朗与英气。
裴绍挑眉看一眼面无表情的儿子,慢慢掉转马头先行离开:“一会儿你自己赶上来。”
宽敞的道路上,顿时只剩下两个年轻男女。
“不知公主有什么话要与臣说?”裴琰仍是面不改色,并不看她,只垂眼望着她的马儿,语调也无甚起伏。
华庄本是听说他今日要走,才一时冲动,想来问问他,那日的话到底是何意,他主动请战,又是否与她有关,可眼下见他一副毫无波澜的样子,忽然有些泄气。
恐怕是她想多了。
她捏紧缰绳,将到嘴边的话压下,别开眼道:“也没什么,只是想祝你旗开得胜,到时能横扫千军。”
离她不过几步的裴琰已悄悄抬起头,无声打量着近在咫尺的公主,并未回应。
华庄自觉无人理会,有些索然无趣,脸色渐渐冷淡,拉着缰绳便打算离开:“好了,我的话说完了,你——”
“殿下那日在芙蓉园说的话可作数?”裴琰忽然出声将她打断。
“什么话?”华庄疑惑,一时没反应过来他问的到底是什么话。
“殿下说,只要有人能击退突厥,不论他提什么要求,只要殿下力所能及,定不会推辞,这话可作数?”裴琰难得十分仔细地解释,替她回忆那日的事。
“自然。”华庄答得毫不犹豫,可心里却慢慢有了一种羞赧,方才被打破的猜测又隐隐冒头,“你——你想提什么要求?”
裴琰始终无甚表情的脸上忽然浮现一抹笑意:“还未出兵,殿下就这般信任臣吗?”
华庄被他说得更加羞赧,索性咬牙将心里的话问出:“裴琰,我问你,你向陛下请战,是不是因为我的缘故?”
“是。”
这一次,他回答得斩钉截铁。
华庄的脸忽然红了,怔怔看着他不说话。
“但也并非全是因为公主。”裴琰肃起脸,慢慢开口,诚恳地向她解释,“北方胡人多年来,一直是我大魏的心头大患,臣是大魏人,也是裴家人,自然不容外族欺我大魏。进京之前,臣与父亲便已想好应对之策,本就是谋划已久的出兵,公主不必担忧。”
华庄听得仔细,心中的羞怯也慢慢消失。
她出生皇族,自小便是受众人追捧,如今到了适婚的年纪,身边自然不乏年轻英俊的郎君追逐。若他只说这一切,全是为了她一个人,她恐怕除了此刻的几分感动后,便不会再相信他。
可他说得这样诚恳,反倒令她觉得安心,不由自主便相信他。
“如此甚好,盼你果真能为边疆百姓谋福。”她说话时,双眼注视着他,带着毫不掩饰的敬意与期待。
裴琰重新露出笑容,带着几分温柔与意气风发:“公主记得方才的话。”顿了顿,又道,“公主的马术不错。”
马儿飞快地跑开,华庄愣了片刻,冲他呼道:“我等着你们的庆功宴!”
……
“看来,父亲早就了解了母亲的性子,说话间便能潜移默化地打动母亲了。”丽质一手支着下颚,眼里满是促狭的笑意,“不过听来,三郎的性子,倒是与父亲像了九成。”
李太后咳嗽两声,喘着气平复,又喝了两口丽质递来的温水,笑着点头:“是啊,我早说呢,父子两个的性子真是一模一样。”
这时候,舒娘端着才熬好的汤药进来。
丽质伸手接过,与两个宫人一起将李太后扶起来些,亲自举勺喂药。
李太后艰难地饮下,忍着苦味又灌了两口莲子汤,这才觉得好些。
“后来呢?我猜,父亲定是打了大胜仗,回到长安,得丰厚赏赐,再求娶了母亲。”丽质见她兴致未减,仍想说下去,便顺着方才的话继续问。
李太后先是点头,又是摇头:“他的确打了胜仗,可求娶——说来,应是我要嫁他。”
……
昭成八年,河东军大胜突厥,其中,年轻的校尉裴琰独领八百骑兵深入敌军,斩杀千余人,更与达都可汗正面而战,生生斩断其右腿,令其当众坠马,险些丧命。如今,突厥内部因汗王奄奄一息,再无暇他顾,数年内,都不会再有异动。
长安城中,天子大为欣喜,当即在大明宫中为裴家父子设盛大的庆功宴,更当场为裴琰连升三级,令他从六品一下变成从四品。
年轻的郎君,原本不过是成百上千的贵族子弟中的一个,如今已成了万众瞩目的战斗英雄。
酒酣时,天子红光满面,举杯问他:“裴卿,今日你是这庆功宴的主角,你可有什么想要的?说出来,朕都赐你!”
无数道目光再度落在裴琰身上,就连坐在一旁的华庄也忍不住屏息朝他看去。
她没忘他离开前的话,此刻心跳也开始莫名加速。
然而裴琰只抬头对上天子的目光,斩钉截铁摇头:“为陛下尽忠,守一方百姓,都是臣分内之事,臣别无他求。”
别无他求。
华庄心里忽然有些空,望着那道身影愣了好久,竟然不由自主起身,趁他离席之际,悄悄跟上去。
显然今夜时刻注意这位年轻未婚郎君的不止她一个。
她一路跟着,见他婉拒了四五个想与他搭话的小娘子,心里越来越堵,不觉停了脚步,再不想走近。
可她一停,前面的人却也像是有所察觉一般,停了下来。
他慢慢坐到廊边的栏杆上,轻声道:“公主殿下是否有话要说?”
华庄踟蹰片刻,索性从阴影中出来,昂首道:“这话该我问你,你回来,难道没有话要同我说吗?”
她就站在他面前,目光垂下,却没与他对视,只落在他还包扎着绷带的受伤的左臂上。
裴琰难得没有遵君臣之礼,仍是坐在廊边,满身疲惫,眼眸却仍明亮清澈。
“公主以为,臣该有什么话要说?”
他不答反问,令华庄一时错愕:“你、你没有要求要提吗?先前分明不是这么说的……”
裴琰忽然轻笑一声,望着她的眼里闪过一分不易察觉的温柔:“臣的要求,已然实现了。”
“什么?”华庄瞠目,“你分明还未说,到底是什么?”
裴琰低下头,嗓音低沉,带着几分叹息:“臣的要求,便是让公主不必受迫于人,能做自己想做的。如今,突厥的可汗不敢再妄想娶公主,公主的婚姻,自可自己做主,臣的要求,自然也算达成了。”
竟然是这个。
不知为何,华庄惊愕之余,心底莫名泛酸。
“这一次过去了,你怎么知道,以后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
裴琰抬头,注视着少女的眼眸,认真道:“若再有下一次,臣仍像这一次一样,带兵杀去,总会不让公主受委屈。”
华庄怔怔望着他,一时觉得他仰头注视自己的样子闪过一丝熟悉。
“你,从前见过我吗?我是说,你上一次回长安之前。”
裴琰沉默片刻,点头道:“公主的马术,是谁教的?”
“自然是父亲与兄长教的。”她下意识回答,随即又补了一句,“不过,最早学骑马,是八岁时跟着父亲去太原的时候——”
“你、你是,在太原马场上,教我骑马的那个小马童?”
华庄想起旧事,不由瞪大双目,吃惊又怀疑地望着他。
她记得,那时她父亲还只是亲王,偶尔到地方公干,也会带着她与兄长同去。八岁那年,她便跟着父亲去过一回太原。
那时她正想学骑马,身边的侍从便带着她到了郊外的马场上。她记得,马场上有个比她略大几岁的小少年,日日冷着一张脸教她骑马。
那时,她身边的侍从都不敢让她上马,唯有这个小少年,愿意亲自带着她策马奔驰在草场上。她身边侍从众多,每到不同的地方,都会有当地的人派来的下人,而他从头至尾,也从未主动表明自己贵族的身份,只是每日见到她时,他多是与马场上的马奴和来跑马的将士们在一处,她便下意识将他当作是马场上的小马童。
裴琰慢慢站起身,抬起没受伤的那只胳膊,轻轻摸了摸她的发顶,缓缓点头:“是啊,臣就是教公主骑马的那个‘小马童’。”
那时候,他才被父亲带着,时不时与军中的将士们一起操练。只是因为年纪还小,尚未与众人同吃同住。他一有空,便会跑到马场上,苦练骑射技艺。
他一直记得那个只短暂停留过数日的小女娃。
她天生高贵,被众星捧月却不颐指气使,即便将他当作个普通的马童,也还是待他和气又尊重。她还会令身边冲撞了他的仆从向他道歉。
他至今还记得她说的话。
“那时,公主说:‘我是王女,要爱护天下的子民。他也是祖父的子民,需要被爱护,不能被欺侮。’”裴琰的眼眸闪闪发光,“如今,王女成了公主,臣会做公主手中的利剑,替公主斩去前路的荆棘。公主不必有别的担忧,婚姻之事,只要顺遂自己的心意即可。”
他说着,后退一步,冲华庄拱手作揖后,便转身要走。
“裴琰!”华庄忽然开口叫住他,脸颊慢慢涨红,鼓起勇气,问,“你难道不想自己娶我吗?”
裴琰眼神闪了闪,先是点头,又摇头:“臣注定要守在军中,守在边地,而公主不该受那样的苦。”
“你没问过我,你怎么知道我愿不愿意受苦?”华庄有些分不清楚自己心里到底是失落,还是欣喜,又或者是不满,只知道一股脑儿将话都说出来,“你让我顺着自己的心意,我的心意,便是我不怕吃苦!”
第137章 、回忆(三)
“后来呢?父亲是不是很快就松口了?”丽质回想着脑中已经十分模糊的裴琰的模样, 几乎能想象他脸上露出与裴济有七八分相似的克制表情。
虽还未到晌午,李太后却有些累了。她不愿停下,想将一切都道出, 仍强撑着精神,微笑摇头:“他呀,倔脾气,若不是我步步紧逼, 恐怕,他当真不会娶我。”
丽质取了块湿润温热的巾帕, 替她轻轻擦拭脸颊, 减轻冬日的干燥, 听她继续说话。
……
昭成八年, 秋末。
还有半月, 裴琰就要随裴绍离开长安,重返河东。随着时间临近,每日送到府上邀他前去赴宴的各式帖子越来越多,人人都想趁着最后的机会,请他这个前途无量的大功臣做一做座上客。
前几日, 他还会挑选几个重要些的前去, 到如今, 已是不管不顾, 统统拒了。
没别的原因,只是他每次前去,都会遇上寿昌公主。
那日的庆功宴上, 她只留下那句话,便径自走了,似乎根本没要等他的回应。可那一句“不怕苦”, 却着实令他心软又心动,每到夜深人静时,便时常能回忆起她当时神采奕奕、斩钉截铁的模样。
他怎会不想娶她?高高在上的公主,哪个年轻儿郎不爱?可他不能。
理智之下,唯有压制自己的渴望。
几次宴席上,她都未再主动接近,可只是远远看着,就已令他心神不定,无奈之下,只好远离。
他年纪小,军中事务大多还不需他来决断,这些日子在长安,也多是闲在府中,无奈之下,便时常到城郊的校场上骑马射箭。
这一日午后,他照例一人骑马出去,才行到宽敞的丹凤门大街上,便被两个宫人请到停在路边的一辆马车边。
马车格外宽敞富丽,一看便是宫中最常见的形制,守候在两边的众人,显然也都是从宫廷中出来的。
此情此景,令他不由得越加肃起脸。
“裴琰。”车里传来华庄干脆利落的声音,紧接着,便见她从车上下来,走到他面前。
“殿下。”裴琰垂头,恭敬行礼,身边的侍从们自觉地退出几步,给二人留出说话的空间。
“我已给了你这么久的时间想清楚,那日我问你的话,你想好了吗?要不要娶我?”华庄努力挺直脊背,装作落落大方、直截了当的模样,实则心里也紧张得打鼓。
“殿下?”裴琰不由失笑,想不到这些时日,她未主动来寻他,竟是因为要给他时间想清楚改变主意,“那日,臣已将话说得清楚,不愿让公主吃苦。”
华庄上下打量他,连连摇头:“你这人说出的话,当真是自相矛盾极了。你让我顺着自己的心意,我的心意,就是、就是——你不明白吗?”她脸红了红,又装作毫不忌讳,“还是你就是骗我的,只是想看着我以后嫁给我不喜欢的人,你心里便高兴了?”
“殿下,”裴琰眼底闪过无奈与不忍,似乎有那么一瞬间就想直接带着她入宫,向天子求娶,可话到嘴边,却又变了,“臣并非玩笑,大魏的驸马都尉,多是闲散富家子弟,在长安任闲职,才能常伴公主左右。臣却远离长安,在河东就职,无法留在长安安享富贵。”
“去便去,你若是像那等想借着驸马都尉的身份便从此贪图享乐的人,我才不愿意嫁给你。”
裴琰认真地望着她,胸口的那点心动更浓烈了:“即便到了太原,我也会有大半的时候不在府中,甚至可能长久待在边疆,而非太原。边地苦寒,比太原都远远不如,更不必提长安,殿下——”
“好了,你说这样多,无非是认为我是个出嫁后,不愿与夫婿同甘共苦的人。可大魏这样大,每一寸土地都是我李家的,我在长安住得,在太原、在边城就住不得了吗?到时,你若驻守边城,我便在边城建一座宅院,小一些也无妨,时常去看你,若我觉得无趣,便回太原,与你亲族中的姊妹们在一处,若我想父亲和母亲了,也可自己回长安来。不过是少吃些珍馐,少几件华服的日子,我为何受不得?”她也用尽自己的耐心,将这些日子里仔细想过的事同他说清楚,不教他以为她只是一时冲动。
“还是,你心里已经中意别的娘子了,所以才不愿娶我?”
裴琰怔怔望着她,慢慢摇头,苦笑不已:“怎么会?臣这些年一直在河东,哪里会中意别的娘子……”
他身边除了太原宗族中的姊妹,根本没有别的同龄女子,这些年里,他唯一能清晰地记起的小娘子,便只有公主一人,从八岁的小女娃,到如今的少女,分明一年里才只能远远见上一两面,却每每都深刻地留在他心底。
这一切,是他没料到的。
华庄听了他的话,略微放心,最终鼓起勇气,正色道:“既然如此,我最后问你一次:裴琰,你是愿意看着我以后嫁给我不喜欢的别人,还是愿意自己娶我,以后亲自护着我?”
空气里一片沉寂,华庄紧张地无以复加。
十六岁的女郎,几乎是赌上了身为公主的所有尊严,将自己最后的底线袒露在他面前。
这样的真挚与直接,谁能抵挡得住?
沉默半晌,裴琰面目松动,温柔地注视着她,轻声道:“只盼公主能给臣一个机会。”
少女亮晶晶的眉眼慢慢舒展开来,露出灿烂生动的笑容:“好,我允了。”
……
“看来,这一切,还多亏母亲的执着与果决,否则,恐怕要错失一桩好姻缘了。”丽质含笑听着,心里觉得十分温馨。
“是啊,多亏我那时不怕丢面子。他这人,一旦认定,便不会再改变,那日下决心要娶我后,哪怕再受阻挠,也没动摇过。”李太后捏着她的手轻轻拍两下,“所以,后来我见到三郎带着你走,便知道,他心里是认定你了,轻易不会改变的。”
丽质也恍惚想起当初从大明宫离开时的情形,一眨眼,她已年过四十,与裴济相携着走过了二十多个年头,两个孩子也已成年,各自成婚了。
这时,舒娘含笑的声音从外间传来:“陛下来了。”
裴济脱下身上的氅衣交给宫人,大步入内,笑道:“说什么呢?我怎么隐约听见是与我有关?”
丽质起身替他拂去沾在眉梢的雪花,拉他一同坐在李太后身边,道:“母亲在同我说和父亲的事呢,方才正说到你和父亲极像,你便来了。”
裴济望着母亲憔悴无力的样子,尽力掩住心酸,轻松道:“那是自然,一门父子,哪有不像的道理?”
他说着,就想先问问李太后今早的情况。
这几日,他已和丽质两个搬到李太后的宫中,除了白日的朝会,他几乎都留在这儿,以便近身照顾。
可好像无论如何,都阻挡不了母亲的日渐孱弱。
丽质伸手杵了杵他,示意他不必多说,只听着李太后说话就好。
他遂住口,耐心听母亲回忆与父亲的过往。
后来的事,一如所料。
年轻的寿昌公主按捺不住心底的欢喜,一回宫中,便迫不及待将自己的心意告诉父母,自然遭到父亲的大力反对——他宠爱的女儿,哪里能嫁给一个边关将军?即便出身世家,前途无量也不行。
反而是母亲,听她仔细说了二人间的事后,心底松动。
这样的好郎君,的确是个值得托付的人。
父女两个僵持时,裴绍也恰带着裴琰入宫,称教子无方,配不上公主,要向天子请罪。
那时已是临近宫禁的时候,裴琰跪在殿外向天子请罪,却并非是顺着父亲的意思认错道歉,而是直接请求天子将公主下嫁给他。
暮色中,天子怒不可遏,将手中一方砚台狠狠砸出,恰砸在裴琰手臂上才长好的伤口处,当即令伤口再度裂开,流出汩汩鲜血。
他一声不吭,仍直挺挺跪在殿外,直到两个时辰后,才被天子命人强行送出宫去。
消息传出去,人人都道是裴琰得意忘形,自以为打败了达都可汗,便能娶公主,做天子的女婿了。
一直到裴家父子离开长安,皇帝都未有半点松口的迹象。
最后,是皇后耐不住女儿的苦苦哀求,又私下让人多方打听过裴琰的为人,才先同意,转而劝解皇帝,终于在大半年后,促成了这桩婚事。
……
“那时候,不论我如何解释,总有人以为,是他欺我少不更事,对我百般哄骗,才让我甘心下嫁,可后来,一年、两年,五年、十年,时间久了,我们仍过得极好,反倒是那些议论的人里,有许多过得并不顺意。”李太后已累极了,眼皮慢慢耷下,声音也越来越低。
裴济“嗯”一声,轻轻给她盖好被子,柔声道:“所以,日子过得是冷是热,总归只有自己知道。”
丽质则冲外间伸出脑袋往里看,想进来请安探望的儿子悄悄摆手,示意他不必进来打扰祖母休息了。
李太后闭上眼,喃喃道:“今日也不知怎么的,我就想将事情同你们说出来,如今好了,说完了,我便踏实了。”
不必再担心以后没机会了。
这句话,她放在心里,没说出来。
裴济和丽质等着她沉沉睡去,这才悄悄起身,往偏殿去,与儿子一同用了茶水和点心。
待没旁人时,丽质轻声道:“不知怎的,今日我觉得母亲好像尤其不一样,像是——”
她话没说完,方才忍了许久的泪意已经一下涌上来了。
裴济的眼也有些红,轻轻搂住她,接口道:“——像是要将最后的话说完似的,对吗?”
丽质默默点头,将脸埋在他的衣襟处。
两人都感觉到了,一时有些伤感,只静静拥在一起,不多说话。
许久,裴济拍着她的后背,凝视着窗外的雪景,叹息道:“兴许,这也是好事。母亲啊,她想父亲已太久了……”
……
李太后这一睡,便是断断续续的七八个时辰。她分明睡得极轻松,可醒来后,身子却变得更垮了。
接下来的几日,她越发虚弱,每日能坐在床上说话的时候也一点点变少。可只要能说,她便总会拉着丽质说一说与裴琰的旧事。
丽质与裴济看着她虚弱却格外坦然的样子,内心终于强迫自己从最初的心酸不舍,慢慢转为接受。
无法挽留至亲的逝去,便只好珍惜最后的时光。
数日后,远在扬州的元英终于赶了回来。
见到了疼爱的孙女,李太后心里最后的一点牵挂也终于得到圆满。
最后的离开,来得自然而然。
宁静的傍晚,她躺卧在宽敞的大床上,身边是紧紧守候的至亲之人。
“母亲,再同儿子说句话吧。”
似乎听见三郎的声音,她费力地抬手摸了摸儿子泛红的眼,努力牵动嘴角,声如蚊蚋:“三郎,替我将窗打开吧,你父亲要来接我了……”
窗被人推开,冬日的寒意涌入,她却丝毫没有察觉,只注视着屋外渐渐低沉的夕阳。
暮色降临,一切仿佛又回到多年前的那一日。
年轻英俊的郎君一身婚服,一贯不露声色的脸庞上是掩不住的喜悦。
他踏着暮色一步步走近,站定在台阶下,向她伸出手。
“华儿,我终于等到你了。”
她满心欢喜,伸出一手,小心翼翼又心满意足地放进他宽厚的掌心。
“夫君,你终于来接我了。”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写到这里就全部完结了,感谢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