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烨自然也听说了他近来的作为,此刻默默打量他半晌,轻声道:“卿一向知朕意。战事拖不得。”
萧龄甫登时明白已得了首肯,忙再度叩首应下,随即转身离开。
……
翌日,还在为幽州战事争论不休的朝中陡然出了件别的事。
御史台台院侍御使韦业青上奏弹劾礼部尚书徐慵,指其身为礼部尚书,借官职之便,于每岁各祭祀、大典、接待藩国使臣之时,贪墨巨资。奏疏中言辞激烈,针针见血,将徐慵贬作个道貌岸然、居心叵测的小人。
朝会上,李景烨避谈幽州之事却独独将这封奏疏掷于百官面前。
一时间,众臣震惊不已。
徐家世代为官,徐慵之父更位列三公,是两朝元老。徐家门风素来清廉,徐慵为官多年,虽在政绩考核上始终表现平平,可他为人却始终两袖清风,醉心书画,并不曾听说以权谋利的事。
如今骤然被弹劾,不少人都不敢相信。
唯有杜衡,列坐最近御座的一处,面色僵硬,缓缓抬眸,望向上座的年轻外甥。
李景烨也恰平静地望着他。
四目相对,杜衡从最初的僵硬与不敢置信,慢慢变作颓然与失望。
徐慵本是六部尚书中最不起眼的一个,靠着祖上恩荫,一步步升迁至此,过去政绩平平,从未树敌,为人清廉,这样的官员,御史台如何会忽然大肆弹劾?
他不由黯然闭目。
无非是因为徐慵近来与他这个宰相过从甚密,皇帝碍于太后的面子,不好直接动他,便从他身边的人入手。
他明白,徐慵自然也明白。
百官议论纷纷间,徐慵面色平静,施施然从坐榻上起身,跪倒在正中,沉声道:“陛下明察,臣自愿入大理寺受审,以证清白。”
萧龄甫道:“徐尚书一向清廉,我绝不信会有如此行事。想必即便入大理寺狱,也能很快出来。”
徐慵哪里还想不到,此事背后便是萧龄甫,闻言只冷冷瞥他一眼,毫不掩饰地轻哼一声。
与杜衡过从甚密的官员数不胜数,为何偏偏选中他这个不起眼的礼部尚书?无非萧龄甫想借机扳倒徐家,给萧淑妃在宫中扫清障碍。
萧龄甫面色登时有些难堪。
李景烨道:“徐尚书清正廉洁,朕一直都看在眼里。然而凡事都要查清才能腹中,只好委屈卿,先入大理寺。卿放心,此案由大理寺卿亲自督办,定会还卿公道。”
徐慵一句不辩,闻言叩首行礼,昂首起身,跟着步入殿中的侍卫们阔步离开。
杜衡挺直脊背,略显苍老的面庞慢慢露出疲惫之色。
他身为宰相之一,自觉事事为大局着想是本分,不论陛下接受与否,都需痛陈利害。
他知道,这两年里,陛下处处受制,早已不满,若直接驳回他的谏言,他不会有半分怨言。可拿无辜之人开刀,实在令他心寒不已。
“幽州之事,诸位还有何话说?”李景烨将那封奏疏放回案上,重新转回方才之事,“杜相公?”
杜衡神情颓然,无力道:“臣无话可说,但凭陛下做主。”
李景烨微微一笑,扬声道:“既如此,便由裴将军领河东军,往幽州边地,助卢龙军退敌。”
说罢,他只觉心中堵着的那口气渐渐吐出。
可紧接着而来的,却是一阵抵挡不住的疲乏与无力。
……
入夜,张御医提着药箱,跟着内侍匆匆步入紫宸殿内。
他本已下职,正要离开,便被内侍匆匆请来。这一路上,他向内侍打探陛下情况,那内侍却语焉不详,令他心中紧张不已。
此刻进来,却见温暖的殿里燃着香,陛下正静卧在软榻上,何大监垂首守在一旁,面无异色,应当并无大碍。
张御医这才悄悄放下半颗心,躬身上前。
只听何元士轻声道:“陛下,张御医来了。”
李景烨淡淡“唔”了声,从榻上缓缓起身,伸出手来,道:“朕今日忽觉乏力,心神不畅,卿且看一看是何故。”
张御医先观其气色,又将号脉枕取出,伸出双指搭上皇帝手腕,凝神片刻,最后略问了两句,方道:“陛下并无大碍,只是忧思过度,操心劳力,静养数日便好。”
李景烨收回手,闻言蹙眉:“只需静养?朕上回自围场回去后,静养确见好了,可才过了月余,怎又如此?”
他未至二十七的年纪,却频频身亏体乏,实在令他放不下心。
张御医忙躬身:“陛下恕罪,臣不敢妄言,陛下圣体的确无恙,只因操劳国事,方会如此。若时常见此症状,不妨平日偶饮些参汤等益气补元之物,再少些劳心忧思,便能缓解。”
李景烨仍是蹙着眉,显然对御医的话并未尽信。然而他一时也说不出反驳的话,思量片刻,终是挥手:“罢了,你去吧。朕听你的,在紫宸殿静养些时日。元士,去弄些参汤来。”
何元士领命,与张御医一同退出内室,只留他一人坐在榻上,兀自出神。
……
后宫中,徐慵入大理寺狱之事已传得甚嚣尘上,就连掖庭宫中最不起眼的小宫人也已知晓此事。
人人都道徐贤妃将失势,徐贤妃自然都听在耳中。
可眼下的情形,她已有些乱了方寸,无暇顾及宫中流言,只一心为她父亲的事想办法向李景烨求情。
然而她几次往紫宸殿去,却都被何元士拦在外面,劝她回仙居殿去,陛下自有决断。
无奈之下,她只好将目光转向太后。
太后本有心帮她,可还未有进展,却忽然传来舞阳公主流产,胎儿不保的消息,当下又惊又痛,再不管别的事,带着人匆匆出宫,去了公主府。
夜里,丽质蹙眉坐在榻上,捻了颗蜜饯送入口中。
她才将丸药服下,口中正苦涩不已,一枚蜜饯入口,酸甜滋味蔓延开来,这才令她眉宇舒展。
春月在旁絮絮地说着徐贤妃的事:“听闻太后本想管一管,特意请了大长公主入宫,大约是要让裴相公斡旋一番。哪里知道舞阳公主就出了这样的事?徐贤妃瞧着也着实有些可怜,这两日又去紫宸殿,仍是连门槛也不曾踏入。”
丽质颇有些出神。
李令月的事,她本恐与钟家人有关,昨日特意让春月回去见了长姊,知晓近来因钟灏受冻后风寒反反复复,始终未痊愈,钟家人一直未再踏足公主府,这才放下心来。
太后担心女儿本是意料之中。况且,即便没有李令月的事,太后恐怕也帮不了徐贤妃。
李景烨此举显然是拿徐慵针对杜衡,若杜家再牵涉其中,只会适得其反。
只是她到底对徐家的变故怀着几分感慨的歉意。
若非她与裴济的事被徐贤妃撞破,徐贤妃何至于走上争权夺利之路?梦境中,她分明记得徐贤妃淡泊一世,直到李景烨出逃时,凭着一身傲骨,不肯离去,在仙居殿中悬梁自尽。
她心中有片刻喟叹与悲悯。
若她有能力,绝不愿这些女人中的任何一个落得那样的下场。
可眼下她犹挣扎苦海,自身难保,实在无暇顾忌旁人。
盘里还剩了两颗蜜饯,她出神地望着,只觉口中被酸甜覆盖的那一点苦涩变得更苦了。
春月见状,一时也没说话。
二人沉默片刻,直到内室窗外传来熟悉的声响。
春月面上扬起笑,轻声道:“应当是裴将军来了,奴婢去隔壁守着。”
不知为何,裴济来的次数不多,可她却已从最初的提心吊胆,慢慢变成如今的欣喜期待。
小娘子心思深,身边也没有贴心的人。裴将军待小娘子好,她自然欢喜。
丽质略敛了神色,轻轻“嗯”了声起身往内室去。
床边的窗已经开了又阖。
那道熟悉的身影正站在她床帐边,带着一身萧瑟寒意,借着昏黄烛光向她望来。
四目相对,丽质心底竟莫名涌起一丝极淡的惆怅。
她缓步走近,不顾他身上衣物间浸透的寒意,伸出双臂环住他腰身,将脸靠在他胸膛间。
一冷一热两种温度迅速互相侵袭,渐渐分不清彼此。
裴济顿了顿,哑声道:“我身上冷,别冻着你。”
话虽如此,他却未将她推开,而是展臂将她搂得更紧,直到她整个身躯与他毫无缝隙地紧紧相贴。
第50章 苦涩
丽质靠在他坚实的臂膀间, 侧脸贴上他胸口,隔着微凉的布料听见他强健有力的心跳,两手在他腰际轻轻摩挲。
裴济抚着她的后背, 一下一下,十分温柔。
不知为何, 他觉得今日的她有些不一样。
先前她虽大多是主动的那一方, 却几乎不曾这样一见面便温顺地抱他, 仿佛有说不出的淡淡愁绪。
“怎么了?”他右手抚上她的面庞,粗粝的质感剐蹭过柔嫩的肌肤,流连不已。
丽质也不知自己方才的惆怅情绪从何而来, 只是眼下抱了他片刻, 已都好了。
她慢慢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眸,唇边含笑, 似真非真地轻声道:“你要走了。”
短短的四个字,一下就将裴济心口的空缺填满大半。
他小心地捧住她的面颊, 仔细地打量着, 眼神幽暗,连嗓音也愈发喑哑:“突厥有八万铁骑, 虽个个茹毛饮血,凶悍如豺狼, 可咱们大魏的将士们也都骁勇善战,坚毅不屈, 人数上更是略胜一筹。这几年里, 卢龙军不曾松懈,河东军更是数年如一日地操练,十分熟悉突厥人的作战方式, 此战不会长久,至多两月,定能将他们赶回北边去,那时我就会回来。”
裴家父子虽都身在长安,可如今遥领河东节度使的仍是裴琰。留在河东知留后事的张简曾是裴家旧将,虽已全权负责河东军事宜,却时常来信问候,向李景烨上奏述职的同时,从不忘将日常的操练、驻防、变动等一并述与裴琰。
对那支军队,裴济信心十足,说起这话时,眉宇间隐现出骄傲与信心,与平日的成熟稳重相比,终于多了几分少年郎的意气风发与志气满满。
“好。”
丽质抬眸望着他,目光有些出神。
她知道裴济是个一心为国,效忠皇帝的忠臣,与他的父亲,与朝中大多臣子们一样。
可他同时也是李景烨的表弟,亲如手足,余下的日子里,他要看着曾经熟悉无比的兄长,一点一点变得面目陌生,众叛亲离,心中恐怕也痛苦异常。
可饶是如此,他也要撑着最后的信念坚定地站在李景烨那一边。
她忽然想问问他,这样做值得吗?
可是现在的他还无法回答她的疑问。
其实自她魂穿过来后,有许多事已经与梦境中不同了。谁知道余下的两年多时间里,是否还会有什么变故呢?
兴许到那时,他也不会是梦里她见过的那个他。毕竟,一向最忠臣坚韧的裴将军,早已悄悄与她这个皇帝的女人纠缠在了一起,其他的事,又如何说得准呢?
她心神慢慢回笼,原本有些恍惚的面上渐渐浮现熟悉的令人忍不住沉迷的艳丽笑容:“那你今日来做什么?”
裴济眼神愈深,体内像被一簇火焰点燃,正愈烧愈烈,再扑不灭。
他张了张口,想说今日又拿了药来,让她记得按时服下,不必担忧,其他事他也安排好了,可话到嘴边,却忽然一个字也不想说了。
他呼吸渐沉,两手拇指在她脸颊的肌肤间轻轻抚过,随即沿着她的脖颈与肩膀一路下滑到纤细柔软的腰肢间,略一用力,便将她轻盈抱起,放到身后的桌案上。
他双掌撑在她两侧的桌案上,凝望着她俯身靠近,就要去吻她丰润柔软的双唇。
丽质却忽然一扭头,令他贴近的吻落了空,只落在脖颈的肌肤间。
她轻笑着伸出青葱似的指尖戳在他胸口,微微用力便将他推开几寸,随后在他困惑又失望的眼神里,伸出手去抚上他腰间的玉带钩。
纤细的手指将钩子两端的腰带轻轻捏住,灵活地翻动两下,便将他的腰带轻易解下。
腰带连着玉带钩被她轻轻扔到一旁铺着绒毯的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腰间没了束缚,身上的衣袍一下便松了许多,他伸手想自己主动解扣,却又被她止住动作。
“我来。”
那两只柔荑又移至他的衣扣上,一颗一颗慢条斯理解着,每松开一颗,仿佛都将他心底的渴望放出一些。
他浑身绷紧,喉结不住上下滚动,压抑着冲动耐心地等着她将最后一颗衣扣解开。
她柔软的双手抚着他坚实的身躯向两边摩挲,将他身上厚重的冬衣慢慢褪下,随后又侧过身去,将自己披在肩上的那件外衫轻轻一拨。
丝质外衫光滑柔软,一下便顺着肌肤滑下,露出莹润的双肩,余一件藕色抹胸罗裙恰遮住其中光景。
裴济已被她引得再克制不住,宽厚的大掌扣住她双肩,顺着两条纤细的胳膊一点点滑下,最后与她的十指相遇交握。
粗粝的触感令她忍不住颤了颤,背后生出一层细小颗粒,柔韧的身躯主动挺起,凑近他身前。
他俯低身子凑近,以齿咬住罗裙丝带的一端,轻轻拉扯。
丝带顿时松开,罗裙没了支撑,便如那件外衫一样,柔顺地滑下。
肌肤相贴间,他握着她的双臂将她压在桌案上,狂烈地亲吻。
四下摇曳的灯烛恰燃到尽头,忽闪两下,几乎同时熄灭了。
屋里顿时陷入黑暗,只余旖旎暧昧的声响。
裴济像一座不住喷发的火山一般,收不住也不想收浑身剧烈涌动的热情,抱着她从桌案上行到矮榻上,又从矮榻上转至书架边,最后抱着满面汗湿的她去了床上。
他用力摁着她,气息不稳,嗓音喑哑,断断续续地交代:“那药——我今日,又带了些来……”
丽质迷蒙地望着他,也不知将他的话听进去了没有,杏眼里积聚的雾气越来越浓,最后凝成泪珠,顺着眼角慢慢滑下。
他俯下身去,将她眼角就要隐入发间的泪珠一点点吮走,凑在她耳边继续道:“我不在,没人方便替你送药。不能改方子,你先将就着,待我回来再换……你替你长秭在长安挑的宅子,我已命人安排好了,待我回来,地契应当也有了,倒是仍一并交你……”
丽质咬了咬唇,忍着口中的轻哼,微微点头。
她先前提过,想替兰英在长安置一处宅院,养一些仆从,只是碍于叔父京兆府士曹参军的官职,不能以兰英之名行事,便都记在他的名下。他显然都一一记住,并抽空着手去办了。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丽质已再没一丝力气,裴济才稍加餍足,慢慢抱着她一同躺着平复心跳。
丽质闭着双眸,无力地枕在他的肩臂上,一只柔软的手贴在他心口处,感受着他强健有力的心跳,只觉昏昏欲睡。
模糊间,他轻抚她后背的手轻轻捏了捏,另一手则捉住搁在他胸口的那只柔荑凑到唇边咬了咬,轻声嘱咐道:“今日我因要出征,才临时留在宫中值守。待我离去,宫中防卫会交给别人暂管,你一人留在宫中,小心些。”
丽质淡淡“唔”了声,随即在他怀里蹭了蹭,半真半假地埋怨:“你不在,宫中没人帮我可怎么好?”
话音落下,紧贴着她的坚实身躯微微一僵。
他搂着她的胳膊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深邃的眼眸怔怔地凝着床顶,嗓音紧绷道:“有陛下在,他不会让你受委屈。”
这话不但是说给她听的,更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他陷得越来越深,方才亲密时,几乎要忘却一切,现下平静后,又像要沉入深渊,只有狠狠地戳心才能保持片刻清醒。
丽质闻言,似乎一下清醒了不少,冷冷嗤笑一声,嘲讽道:“你信吗?”
裴济心头一滞,只觉一阵苦涩。
他信吗?
他该信。不但该信,还该强迫自己抽身而去,别再纠缠不休。
可他做不到。自知陛下明明喜爱她,却仍是为了死心给她喝那样的药,他便隐隐明白了。
他无能为力。
黑暗中,他心底被苦涩淹没,一片沉寂。
数年前,河东边地军中的日子慢慢从脑海中闪现。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带着她离开这座巍峨的宫城,一起去辽阔的边境,骑马打猎,耕织度日。
可是他不能。
城墙那么厚,城楼那么高,城门那么重,出了宫城,出了长安,也离不了那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哪里逃得了?
况且,逃了又如何?
他身为裴家人,难道能放下家门的荣耀,长辈的寄托,和自己满腔热血,只带着她亡命四方吗?
她那样娇嫩鲜丽,引人注目,生来就该被捧在手心里呵护,那双柔润的纤手,那张娇嫩的容颜,怎么受得了风霜苦寒?
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盼着陛下是真心爱她。
如今她已不会再有威胁,她身后的钟家也无权无势,不能像其他高门一般争权夺利,陛下——总不会再苛待她吧?
他无力地阖上双眼,转身与她相对,凑近去吻她的额头。
滚烫的双唇贴近额头肌肤,令她心口像被轻轻捏了一下。
她隐隐察觉到他的情绪,不由收敛起方才的嘲讽,平静道:“你不必怜悯我,我本也不是个安分守己的女人,更不必寄希望于他对我如何。”
也正因李景烨的自私,她才能毫不犹豫地选择这样做。他总会为自己做的一切付出代价,而她到时只会冷眼旁观。
裴济一时没说话,只紧紧抱着她。
许久,低沉的嗓音传来:“不是怜悯。”
不是怜悯是什么?
他不说,她也不问。二人似乎都心知肚明,却都不会主动揭破。
长夜寂寂,裴济没急着离开,起身替各自清理一番后,仍留在承欢殿,直到天亮前,才趁她熟睡之际悄然起身,翻窗离去。
第51章 风霜
两日后, 裴济出发前往北方边境。
事成定局,朝中的争论也没了必要。杜衡本就年迈,经此事, 仿佛又萎顿了许多,其余事上, 几乎不再多言, 就连徐慵的事, 也不敢再开口求情,只恐适得其反。
韦业青的弹劾奏疏看来证据确凿,并无虚言, 实则多是夸大其词, 甚至肆意捏造。放在平日,徐慵甚至不必入大理寺狱,眼下风波过去, 只待查证后,不久便该将人放出来了。
然而他虽是个文弱书生, 却素有傲骨, 因平白蒙冤,心中难免郁结, 入狱后为了自证清白,竟是不吃不喝, 绝食度日。
到底年岁已不小,不过三日下来, 便在牢狱中一病不起。
狱中艰苦, 又有萧龄甫等暗中作梗,徐慵连就医也不方便,每日大半时间昏睡着, 只靠狱卒草草喂两口米汤吊着一口气。
徐家人好容易得了机会探视一回,当即吓得直接入宫,求告徐贤妃。
无奈之下,徐贤妃只好再度往紫宸殿去,欲求见李景烨,替年迈的父亲求情。
这日无朝会,李景烨将政事处理完后,便将丽质召到紫宸殿中,二人一同用了午膳,正要披上冬衣,往太液池边去观雪后初霁之景。
今日丽质发间插的是支摇曳生姿的金步摇,身上披的是李景烨才命尚服局替她新制的一件氅衣,颜色鲜丽,金线绣纹繁复精致,格外耀眼,再配上他亲自猎来的狐皮制的手笼,整个人立在一旁,仿佛冬日里骤然盛放的娇花。
李景烨才穿好玄色大氅,一转过头,恰将她带笑的容颜看在眼中,一时失神不已。
他情不自禁牵起她的手,另一手慢慢抚过她的眉眼,俯身吻了吻她贴了朱色花钿的眉心。
他一连数日都独自宿紫宸殿中,此刻美人在侧,心底自然意动,连贴上了的唇瓣也带着几分干燥的灼烫。
然而张御医的话还在耳边,他心里始终惴惴不安,犹豫一瞬,终是慢慢退开,仔细端详着她,微笑道:“走吧。”
只是才走出两步,还未到门边,殿外的内侍便匆匆进来,躬身道:“陛下,徐贤妃在殿外跪着,想求见陛下。”
李景烨面上笑意稍稍收敛。
何元士忙低斥:“陛下不是吩咐过,徐贤妃来,便小心劝回去吗?”
那内侍连连道是,面露难色:“大监,实在是贤妃一来,便跪在殿外,说今日若见不到陛下,便不回去了……”
李景烨面色又难看了几分,隐隐有烦躁闪过。
丽质冷眼旁观着他的反应,转头看一眼窗外堆满积雪的寒冬光景,轻声道:“天这样冷,陛下便让贤妃在殿外跪着吗?”
李景烨没说话,目光也跟着望向屋外积雪。
他自然也不忍如此苛待徐贤妃。可他一向不喜旁人步步紧逼,越是想焦急劝说,越会令他烦躁厌恶。
丽质隐隐明白他的性子,有心帮一帮徐贤妃,遂慢慢垂下眼眸,幽幽道:“若妾那一日也落到这样的境地,陛下是否也会让妾就这样跪在冰天雪地里,不闻不问?”
李景烨微微一怔,一见她楚楚可怜的模样,眼神顿时软了大半,忙捧着她的手郑重道:“不会,丽娘,朕绝不会这样对你!”
丽质的眼前顿时闪过梦境之中,扶风城下被掩埋在沙土之下,只余一截雪白皓腕的尸身。
她心底不禁冷笑一声,面却不显,只轻咬下唇,似乎并不信他的话。
“丽娘啊,”李景烨轻叹一声,捏了捏她的手,无奈道,“这么久了,你仍是不信朕。”
说着,他揉了揉眉心,冲何元士挥手,示意他让徐贤妃进来。
丽质见状,似松了口气,冲他笑了笑,行礼后便先行离去。
殿外,晴朗暖阳下,却是一片冰天雪地。
徐贤妃未披氅衣,只穿了寻常冬衣,面色木然地跪在积雪间,见何元士出来,淡漠的眼中才微微波动:“大监,陛下如何说?”
何元士心下不忍,忙将她搀起来,道:“幸好有钟贵妃在,劝了陛下两句,眼下陛下正等着呢,贤妃快进去吧。”
徐贤妃眼神波动,自冰雪间勉强起身,待双膝的麻木与刺痛过去,才慢慢迈步往屋里去。
恰见丽质出来时,二人视线对上,不约而同停住脚步。
殿外的长廊上,凛冽寒风吹过。
丽质白皙红润的面庞被刮得有些麻,望着徐贤妃时,却仍忍不住微微笑了笑。
她们都厌恶殿中的那个人,只是都心照不宣。所以贤妃不会揭露她和裴济的事,而她也会帮贤妃一把。
若不是走投无路,这样孤傲的人怎会放下尊严,屡次祈求?
徐贤妃定定看着她,张了张口,吐出一串水汽:“谢谢。”
丽质望着那一阵水汽消失在空气里,待回过神来时,二人已擦肩而过。
春月悄悄拉了拉她的衣袖,低声道:“小娘子,咱们回去吧,外头冷。”
丽质朝远处看了一眼,没急着回去,却起了兴致,带着春月步行过北面的蓬莱殿,往太液池边去了。
冬日的太液池没了春夏秋三季的碧波荡漾,水天辉映,只在严寒的温度下结了层厚厚的冰,再覆上一层白雪,一片银装素裹。
远处有数个宫人在岸边最厚的一片冰面上嬉戏,笑闹声忽高忽低。
春月想着方才徐贤妃略显狼狈的模样,心中颇不是滋味,趁着周遭无人,小声嘀咕:“陛下也忒狠心了些,徐贤妃入宫多年,不曾有过打错,如今有事要求见,都得费这么多功夫。奴婢听许多人都说,徐尚书虽比不上当年的徐相公,可品行却是一样的,哪里会做那样的事?”
丽质望着眼前雪景,听着那一阵一阵的笑闹声,面色似乎渐渐好了起来,只是说出的话仍带着几分不明的情绪:“是啊,这些事,陛下自然也知晓,可他仍是把徐尚书关进了大理寺狱中。”
春月情绪也跟着低落:“也不知徐贤妃向陛下求情能不能奏效。”
丽质没再说话。
说到底,李景烨除了自私自利,也常优柔寡断,先前不见贤妃,恐怕也是不想见了她后便即心软。
眼下事情已过去,应当不会再为难徐慵。可他每每举棋不定,到底如何,谁也说不准。
她脑中闪过日后自己有可能落到的下场,心口一阵紧缩,竟忽然想到了才离开不久的裴济。
那是她的一根浮木。
……
徐慵到底没熬到能出狱的时候。
听闻那一日,徐贤妃在紫宸殿中声泪俱下,哀哀恳求,本已令李景烨心底松动,答应不必等结案,翌日便先下旨让徐慵回家中延医养病。
可徐贤妃才离开,不过一个时辰后,舞阳公主府却忽然传来太后病倒的消息。
自李令月流产后,太后便亲自去了公主府照料女儿,连日操劳忧思,令她好不容易在温泉宫修养好的身子一下又垮了。
李令月年轻,几日下来,已经恢复了不少力气,太后却当众昏厥了过去。
内侍宫人们送回来时,李景烨再顾不得其他,径直去了太后殿中,亲自捧药侍疾。
徐慵自然也没被放出来。
错过一两日,本就已是奄奄一息的他,竟未能撑过最后几日的牢狱,于腊月二十这日咽气了。
消息传入宫中,徐贤妃几乎当场脚下一软,瘫倒在地,浑浑噩噩地被人抬回仙居殿,昏睡了一整日。
第二日起来,她却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静静写了书信送回家中,随即又像往常一样,有条不紊地打理宫中事务。
春月心中疑惑,悄悄道:“先前在紫宸殿时,贤妃分明焦急狼狈得很,怎徐尚书没了,反倒无动于衷了?”
丽质蹙眉,轻声道:“并非无动于衷。”
近来几次见她,都觉她虽表面看来全无异样,可稍仔细观察,便能发现她近来瘦了些,本来秀丽的面庞间多了几分楚楚动人之姿。
不知为何,丽质想起梦境里悬梁自尽的徐贤妃,心底隐隐有感觉,她一定在暗暗谋划着什么。
……
自调兵的旨意马不停蹄地先行送达,留后张简便即下令军中整装,翌日奔赴北方战线。
河东军本驻河东道太原府,幽州则位于东北方向的河北道,六万大军一路北上,到达灵丘附近时,恰遇领轻骑日夜兼程赶来的裴济,遂由其率领,终于在年关时赶至蓟县以北。
此时恰值隆冬时节,长城以北的大片荒漠与草原间都被风雪覆盖,正是物资粮草最短缺的时候,突厥人为了抢夺粮财,也比平日更凶悍数倍。
裴济才赶至前线,便发现卢龙军竟一时呈抵挡不住的态势,先前一个不慎,已让阿史那多毕的铁骑扫荡过两座县城,不但将城中粮仓一抢而空,更掳掠当地人口妇女,情状凄惨不已。
他心中有疑虑,只是来不及细思,与张简一同迅速定下战略,先派轻骑为先锋,从西面伏击,引突厥人追赶,借机将其兵力分散,与卢龙军共同作战应敌。
一番鏖战,七八日下来,待战局慢慢倒向大魏一方时,他始终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放松。
已是正月,这日,在两军联营中,与众将商议过后,他终于分出心神来,趁着周遭人都已离去,走近许久不见的睿王李景辉身边,斟酌着词句,将积压多日的疑惑问出:“殿下,臣先前赶来时,见我军似有不敌之势。可分明数月前,朝中便已知晓了突厥有异动的消息,这些时日来,卢龙军应当早已在备战,怎还会令敌军如此肆无忌惮?”
李景辉身为卢龙观察处置使兼都防御使,亦兼理防御军事,地位仅在节度使之下,如此大战自然也是统帅之一。
他面色微沉,半眯着眼打量裴济,道:“咱们日夜备战,阿史那多毕自然也是如此。大约是几年不曾有如此大的战役,将士们低估了敌军的凶悍与残暴,一时有些措手不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