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不是第一回 腹中有抽痛之感了,自一个多月前知晓自己怀有身孕后,便时常有见红、抽痛的症状。

她总是瞒着替她问诊的女官,每回若恰遇上这些症状,多半要寻借口将人赶走。

她有种预感,腹中的孩子与她这个母亲无缘,早晚要保不住。

恰好如了她的愿。

……

正厅中,杨夫人已命人将儿子送回隔壁钟府中,此刻正与女儿愤愤议论着丽质:“……三娘真是不像话,当着外人的面,半点不给自家人脸面,她做了贵妃,在外头不见得风光,在家里倒会摆谱了!”

钟妙云正接过婢女递来的湿冷巾帕敷在脸上,不由疼得“嘶”一声:“阿秭就是窝囊,若换作是我,可绝不能容人这样欺负自家人。”

兰英恰已闻讯赶来,闻言当即冷下脸:“四娘这是说的什么话?三娘如今是贵妃,怎能容你这样议论?”

钟妙云哼了声,满心不服,才要说话,丽质已冷着脸进来,直截了当道:“请叔母往后就住在钟府中,无事不必往公主府去,堂兄也是如此。”

“凭什么!那是我儿媳,她腹中怀的也是我钟家子孙!”杨夫人当即不肯。

丽质面无表情睨着她,一张明媚艳丽的面庞间隐隐透出压迫:“公主是太后爱女,往日连陛下也不敢苛责,先前若非顾及公主名声,叔母以为堂兄在宫里犯的错,能只受那点责罚便不了了之吗?”

杨夫人一滞,登时想起数月前,钟灏受鞭笞之刑后,鲜血淋漓被人抬回家中的模样,不由心惊,嗫嚅着不敢说话。

“既然敢将公主娶回来,便要承担结果。叔母且好自为之吧。”说吧,丽质也不管那母女二人越发难看的面色,便即与兰英一道离开了。

二人行到一半,却见不远处的长廊间,裴济正领着几名侍卫快步过来。

丽质不由停下脚步,冲他微微点头致意:“将军这是要往哪里去?可是出了什么事?”

裴济见到她,脚步一顿,目光不动声色地上下逡巡一番,似在确认什么,待见她无恙,原本冷峻的面色方缓了几分。

他躬身行礼,道:“臣听闻方才公主与秦国夫人因驸马之事起了冲突,恐怕出事,便即赶来了。”

方才那样大的动静他自然听说了,令月任性易怒,秦国夫人秉性不佳,都不是好相与的人,她夹在其中恐怕会难办,幸好眼下看来并没出什么大事。

丽质原本有些冷的眼神慢慢恢复,闻言意味深长地望着他,微笑道:“将军到底是公主的表兄,的确十分关怀。眼下暂且无事,将军若不放心,可再去看看公主,待过不久,便要回骊山了。”

裴济听出她话中暗含的揶揄,心知她当未受方才事的影响,放下心来的同时,又莫名有几分恼怒。

他与令月什么也没有,她最清楚不过,偏偏还要拿来说事。

可转念一想,他也明白自己的关心的确逾越了,她方才的话也不过是说给旁人听的。

他垂首敛下眼眸,沉声道:“有贵妃在,想必不会有事,臣不必再去看了。车架都已备好,随时可启程,只等贵妃与家人叙旧道别。”

丽质深吸一口气,看一眼已经大亮的天色,道:“待妾与长姊说些话后便走吧。”

她对钟家人自没什么感情,唯有兰英,昨夜说了许久的话却像没说够似的。

姊妹两个回了屋中,丽质命青栀将李景烨吩咐准备的东西给众人一一分送下去,自己则与春月一同将几样小巧而昂贵的金玉器物都取出来送与兰英。

兰英明白她的意思,半点不推辞地收下后,又拉着她再三嘱咐:“三娘,你身在宫中,行事定要多加小心。”她眉间渐渐浮上忧虑,将声音压得愈发低,“尤其方才那位裴将军——千万要清醒些。”

丽质面色肃然,重重点头:“长姊放心,那些男人,我一个也不会信的。”

二人又略说了两句话,方依依不舍地作别。

府门外,车马果然都已就绪,裴济正挺身坐在高头大马上,远远的见丽质行来,眼神微黯。

丽质自然也捕捉到了。

二人视线都自然错开,半点不留痕迹。

宫外虽也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到底也宽松了许多,如今再要回到规矩森严的宫中,多少有些惆怅。

只是眼下到底还不是时候,须得再忍耐着,熬过去了,总有出路。

丽质在心中默念着,随即深吸一口气,换上温柔得体的笑意,于无数目光中踏着杌子登上马车。

裴济默默看着,掉转马头,大手一挥,命众人启程。

百名羽林卫侍卫应声而动,护送着队伍缓缓往城门驶去。

……

因回去的路上不必赶吉时,为避颠簸,队伍有意行得缓慢些,到达温泉宫时,已过了晌午。

丽质在津阳门附近下车,正要往西面行去,却见前方不远处,李景烨正乘辇而来。

她只得退到道边,躬身行礼。

李景烨似心情极好,到了近前,亲自下来将她扶起,又冲后头正带着羽林卫离开的裴济道了声“有劳子晦”,便携着她一同上了御辇,往玉女殿去。

丽质有一瞬不适应,随即反应过来,柔顺地靠着他,问:“这个时候,陛下怎么过来了?可是挂念着公主的婚仪,特意要来问问妾?”

李景烨紧搂着她,一手托起她下颚,仔细端详着她妩媚的面庞,忍不住轻轻摸索她的唇瓣。

昨夜深藏在心底的烦躁,在见到她,将她抱在怀里的一刻一下消散了大半。

她像一泓泉水,慢慢将他心口的空虚浸润填补,令他能暂得到片刻安慰。

先前她日日都在宫中,他不曾察觉,昨夜她不在,他才发现自己竟有几分焦急的挂念。

“丽娘。”他目光透出几分温柔,“昨夜你不在,朕有些想你了。”

丽质脑中莫名划过昨夜与裴济纠缠的画面,眼神微闪,慢慢将脸贴近他怀中,笑道:“陛下莫诓骗妾,妾只一夜不在罢了,平日陛下也常歇在其他宫中,如何会想妾?”

李景烨没再解释,只将她搂得更紧,一手在她背后一下一下抚着。

第47章 送药

当日夜里, 李景烨处理完政务后,便迫不及待去了玉女殿。

丽质早料到了,沐浴过后便在屋中静候, 一见他进来,便换上笑脸迎上前去, 才要行礼, 已被他拉起来, 携着进了内室:“好了,不必这样生疏多礼,外头冷, 别冻着了。”

“多谢陛下关怀, 屋中暖得很,妾不会冻着。”丽质柔顺低头,跟着他到了内室榻上, 半跪坐在他身旁。

李景烨一手掌着她腰,一手执起手边茶盏, 饮了两口, 待从屋外雪地中行来的那真凉意过去,便将她抱到膝上细细亲吻:“朕先前在围场替你猎来的那张狐皮呢?怎不见你用?天这么冷, 得仔细着。”

丽质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这才想起先前在围场时, 他的确猎了头狐,不久后何元士便将狐皮送来了。

只是她没放在心上, 后来也未将狐皮送去尚服局重新缝制成衣物, 如今大约已不知被春月搁在那处橱柜中了。

她侧开脸微微避开些,笑道:“陛下难得亲手猎来的狐皮,妾一直未想好要做成什么, 耽搁到如今,还在柜中呢。”

李景烨退开几寸距离,细细打量她,道:“朕看,就做成手笼吧,你的手总是冰凉的,到时候再配上那只银香囊,恰好外出时取暖。”

银香囊便是说的他先前赠给她的葡萄花鸟纹银香囊,外壁为银质,通体呈镂空圆球形,握在手中如一小银球,内可至香料燃烧,滚动颠簸间其中香料皆不会漏出。

那本是御用之物,呈上来时,他望着那小巧精致的物件,一下便想起丽质,随后就赠与了她。

“都听陛下的……”她话说完,已被他抱着仰卧在榻上了。

正要放软身子,顺势攀住他双肩,小腹中却忽然传来一阵剧烈的抽痛,紧接着便是一股热意汩汩流出。

“陛下——”她面色忽然苍白,额角也渐渐多了细密汗珠,“妾今日恐怕不能侍奉陛下了。”

李景烨停下动作,见她如此,忙将她拉起来搂在怀里,替她抚着腹部,问:“怎么了?可是来了月事?”

丽质白着脸靠在他怀里,弱弱地点头,随即扬声唤春月进来。

她自喝了那半个月的药后,每月行经都已不大规律了,这一回照日子算,应当还有三四日。

她抬头冲他笑了笑,歉然道:“妾有些不适,请陛下移步去别人宫中吧。”

李景烨神色微黯,柔声道:“不要紧,朕留在这陪着你就是了。夜里你怕冷,朕好令你暖一些。”

丽质心中闪过不愿,耐着性子摇头道:“陛下每月里有大半月都在妾身边,妾已实在惭愧。如今身子不适,哪里还能再霸着陛下?”说着,她咬了咬唇,作出柔弱又黯然的模样,低声道,“陛下正值盛年,该多诞育两位皇子皇女才是。”

李景烨微微一滞,望着她的目光中多了一丝歉疚。

二人沉默片刻,他缓缓起身,给她多裹了件衣裳,道:“夜里你一人睡,让他们将被褥熏得暖些,将身子养好些。”

丽质默默点头,望着他缓步离开后,终于放松下来,由春月搀着起身清理。

这几日里,他应都不会宿在这儿了。

……

长汤十六所附近,徐贤妃自将李景烨迎入殿中。

昨日送李令月出嫁后,太后的话再度在耳边回响,令她心思一下流转起来。

昨日她正思虑过,陛下已许久不曾留宿在她宫中,即便她有心要生养,也无能为力。本想过两日等太后不再那么思念女儿后,便去请太后出面,今日陛下却不请自来了。

她思忖一瞬,待进了屋中,便主动跪下。

李景烨一愣,问:“贤妃,你这是做什么?”

徐贤妃从前一向不卑不亢,骤然主动下跪,着实令人诧异。

垂首道:“陛下,先前的事,妾已知错,数日前也已到太后宫中告罪,只是不敢打扰陛下,一直未曾主动说与陛下,今日陛下来了,妾不敢隐瞒,便先认错。”

李景烨缓缓坐下,打量她片刻,慢慢想起前两日的确曾听何元士说过此事,便放柔了声,道:“罢了,知错就好,你起来吧。你入宫的时日也不短了,如今又替朕打理后宫诸事,往后只要谨守本分,朕自不会亏待你。”

徐贤妃垂下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屑,随即又将头垂得更低,言谢后才慢慢起身。

二人略说了两句话,仿佛又回到了先前的不疏不亲,各怀心思的时候。

沐浴后,徐贤妃将衣衫褪尽,一改往日的疏淡模样,恬静的面容间浮着一缕绯红,满含期待道:“妾想求陛下,赐妾一个孩子。”

她思来想去,以皇帝多疑的性子,与其让他日后生疑,像萧淑妃一般,还在孕期便有失势的迹象,不如眼下就主动坦白自己的意图。

皇帝如今的确子嗣不盛,没理由拒绝。

果然,他沉吟片刻,便慢慢放缓脸色,靠近她轻轻道了声“好”。

徐贤妃心中一松,也即顺着他的动作仰躺而下。

她不是萧淑妃,对他没有半点情意。

她心中明白,要在宫中屹立,要让家门重振,需要的不是皇帝短暂的情爱,而是真正握在手中的权势。

如杜衡一般,即便皇帝不喜,也要有所顾忌,不能轻易撼动他。

……

一连三日,李景烨都宿在徐贤妃殿中,一下便令先前徐贤妃不得陛下青睐的流言击破。

萧淑妃已越来越不安,原本想让王昭仪和韦婕妤两个趁丽质不能侍奉的时候,能稍承一两日恩,却不料让徐贤妃捷足先登。

夜里,春月一面在玉女殿中翻箱倒柜寻那张狐皮,一面絮絮地向丽质说着这些事:“……是青栀听说的,韦婕妤连着两日都在月华门附近徘徊,只等着陛下过去时能说上一两句话,可徐贤妃比她更厉害,傍晚时都亲自送饭食到后殿中,待与陛下一同用过后,又一同回长汤十六所,半点机会也未留给韦婕妤。”

丽质坐在榻边拿着小木钳剥着夏秋时存下来的胡桃。

听了春月的话,她慢慢点头,在心中又思量起徐贤妃的意图。

徐贤妃明知李景烨对杜衡有意疏远,仍费尽心力讨好太后和杜家,应当不是真心要与其他嫔妃们争李景烨的宠爱。

想起先前裴济的话,她越来越觉得徐贤妃似乎是要为家族争权,频频向李景烨示好,应当也是为了尽快怀孕。

杜家、裴家这些世家的忠臣们都对萧龄甫颇为不满,如今萧淑妃怀孕,已令朝臣们警惕起来,数度提醒李景烨不宜偏宠她这个贵妃,该多诞子嗣才是。

她身边虽没人知晓朝中事,可宫人们的议论,和前几日在婚宴上不动声色听来的事已让她心中有数。

若换做是她,恐怕也会选择依附太后一门。

一来,李景烨感情淡漠,不论何种情谊,都不信他能长久,徐贤妃对裴济多年的朦胧情愫都能果断斩断,又怎么会对优柔多疑的李景烨有情?

二来,只要有了孩子,以徐家的清流门第,必会得到多数老臣的支持,那时,即便李景烨有心打压,也不会轻举妄动了。

如此,徐贤妃当不会将多余的心思放在她这个无权无势的贵妃身上,她可暂时安心。

一番思量下来,丽质暗舒一口气,捻起半块胡桃仁送入口中。

微干微涩又带着几分油脂的滋味从舌尖蔓延开来。这时候的胡桃远不如后世的容易拨开,口感适中。可饶是如此,眼前这小小一盘也已是品相极佳,价值不菲了。

才举茶盏饮了两口,便听春月惊喜道:“寻到了,小娘子瞧,被奴婢放在箱底了!”

丽质侧目望去,果然见她手中拿的是块火红的狐皮,于是点头道:“明日送去尚服局,让做个手笼吧。”

说着,示意她坐近,将才剥好的胡桃仁连盘一同推过去。

春月如今已习惯了这些,也不多推辞,将狐皮叠放好后,便坐下,捻起果仁放入口中,笑嘻嘻地冲丽质道谢。

二人又说了会儿话,春月像想起什么似的,打量着她略显苍白的面色,轻声道:“小娘子,那日开的药何时才能送来?每月都这么痛苦,奴婢瞧着也替小娘子难受。”

丽质先前连着两日腹痛难忍,只得无力地倚在榻上修养,李景烨命女官送来的热汤羹饮下也无济于事,直到今日才慢慢好转。

她看一眼摇曳的烛火,想着那夜裴济的话,轻声道:“大约就这两日吧。”

他避人耳目要见她一面十分艰难,恰好这两日李景烨夜里都在长汤十六所,他夜里当值,若从昭阳门城楼上看到御辇过去,应当会来。

春月想了想,道:“今日十二月初一,裴将军逢七才值守,也不知是否要等那时再送来。”

丽质揉了揉身上几处酸痛的地方,闻言笑道:“那又不是药到病除的神药,服下就会不痛。那位张神医说了,要经年累月地服才会见效,只几日的早晚也没什么差别。”

春月面有担忧,却也明白她说得不错,又吃了两颗胡桃后,便扶她起来盥洗更衣后坐到熏暖了的床铺间。

正要熄灯,床边的窗框间忽然响起熟悉的敲击声。

春月与丽质对视一眼,随即惊喜地低声问:“是谁?”

“是我。”

熟悉的低沉嗓音透过缝隙传来。

丽质还未说话,春月已上前将窗户打开:“将军是来送药的?”

凛冽寒风登时侵入,裴济面无表情地点头,拂去身上风雪,再度左右观望后,翻身而入。

第48章 共苦

丽质拥着被衾, 被扑面而来的那一阵寒意激得浑身一颤,忍不住瑟缩一下。

裴济站在床边,面无表情转身将窗重新关严, 随即走近两步,取出个白瓷罐搁在她床边案上。

春月望了眼二人, 悄悄退出屋外, 将屋门阖上。

“这有丸药九十丸, 每日早晚兑水冲服,恰能用四十五日,待服完后, 虽不能再去诊脉, 贵妃仍可将症状记下,臣会说与医者,再调方子, 制新的来。”

他面色冷淡,看不出心绪, 只说话时, 一双幽暗黑沉的眼眸紧紧凝视着她。

“多谢将军。”丽质微微笑了下,伸手取过瓷罐看了眼, 又重新放回去,“今日月末, 未逢七,将军不值守, 怎会来?”

她说话时, 望着他的目光中带着谨慎的探寻。

裴济抿唇避开她的视线,沉声解释:“值守之日每隔一段日子就会变换,近来我已换作逢十值守。”他顿了顿, 似怕她还有怀疑一般,又补充道,“恰是臣估量好,能来给贵妃送药来的时候。”

说到此处,他肃穆冷峻的面庞间竟莫名闪过一丝赧色。

丽质挑眉望着他的异样,慢慢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自己月事的这两日。

只有这两日能保证李景烨夜里绝不会留宿在玉女殿中。大约是那日在医馆,她被医者问及此事时,他便已悄悄记在了心里。

若不是这一回恰早了两日,今日应当正是第二日。

她心中慢慢放松下来,眼神中也多了几分揶揄:“裴将军实在是细心得令妾也想不到。”

裴济面上又闪过一丝尴尬,随即正色道:“这不是小事,臣应当思量好。”

说着,又从袖口中取出一香囊,递到她面前:“这是臣上月在一位西域商贾手中购的香,听闻是西域王庭中常用之物,每日往香炉中加一些,便能防止女子有孕,于身体却几乎无损伤。若还想生育,停用数月即可。”

他将这些话道出时,面上表情虽一本正经,脸色却止不住地微红。

丽质接过他手中的香囊,不由将信将疑。

大魏地广物博,虽不能与她来的时代相提并论,可与周边诸国相比,几乎在各方面都胜出一大截。饶是如此,她也从没想过大魏会有这样方便的避孕之物,更何况周边小国。

她轻轻嗅了嗅,只觉一阵极浅淡的香气缓缓钻入鼻间。

“此物当真有用?”

裴济点头:“那商贾贩此香已有数年,长安城中有三五位夫人时常暗中光顾,臣已私下打听过,的确有效。”

丽质靠在枕上打量着他笃定的神色,心中不由信了七八分。

他做事一向十分牢靠,想来上月里就已寻到此物了,只是私下命人打探又费了不少功夫,这才到今日才送来。

那日在公主府中,他将她直接抱下马车进府时,石泉面上只有一闪而过的惊骇,想必更多的惊讶,早在打听这香的效用时,已表露完了。

想到此事,她不由轻笑出声,原本有些苍白的面色间也多了生动。

裴济看得眼神渐渐柔软。

他屈膝蹲下,取过茶盏,从罐中取出一丸药投入其中,兑了温水轻轻摇晃,待药与水相融后,奉到她眼前,轻声道:“今日的药先喝了吧。”

丽质望着盏中泛着苦涩气息的漆黑药汁,顿时想起当日被李景烨逼着喝了一碗又一碗汤药的滋味,喉咙间立刻感到一阵不适。

她咬了咬唇,难得娇气地轻哼一声,稍稍退后些,将脸扭开,道:“这药太苦,我不想喝。”

如此模样,娇气中带着任性,与她平日成熟艳丽的风情大相庭径。

裴济捧着茶盏的手望着她轮廓柔和精致的侧颜,一时有几分手足无措。他动作顿了顿,坚毅的面色也跟着又软化了几分,随即放柔嗓音:“良药苦口,今日未做准备,明日让宫人替你备些蜜饯在屋中就好了,今日就暂且忍一忍吧。”

丽质委屈地望着他:“三郎,你喂我喝吧。”

裴济被她这声脱口而出的“三郎”击得心神涣散,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道:“屋里无勺,我如何喂你?”

丽质风流妩媚的杏眸中波光盈盈,眼神若有似无地自他的薄唇间轻拂而过。

裴济愣了愣,好容易收住的面色慢慢又泛红了,只捧着茶盏一动不动。

丽质好整以暇望着他,似笑非笑。

他垂下眼眸,轻声道:“莫拿我开玩笑。”

丽质见状,只觉有趣,知他平日看来成熟稳重,实则在男女之事上,始终没有真正放开,于是也不再与他玩笑,伸手接过茶盏,深吸一口气,一股脑将药汁饮下。

苦涩的滋味登时充满口腔,令她不禁微微蹙眉,正要伸手取巾帕,却被他一下凑近,覆住双唇。

他一手扶着她的身子令她有了依靠,另一手则五指插入她坠下的青丝间,掌着她的后脑,令她贴近他的面庞,一点点亲吻。

唇边的药渍被卷走,口中的苦涩也仿佛淡去许多。

丽质愣了愣,随即环住他的脖颈,任他亲吻。

两具身躯越靠越近,几乎贴在一起。

良久,裴济将她放开,让她侧靠在自己肩上微微喘气。

她抬眸瞥过他坚毅的下颚线条,伸手轻抚他不时上下滚动的喉结,轻声道:“今日我不方便,你知道。”

裴济身躯一僵,不由垂眸打量她,随即握住那只抚触着自己脖颈的柔荑,凑近唇边轻咬葱白的指尖,嗓音喑哑道:“我知道。只是你嫌药苦,我不能替你减轻苦楚,只好也尝一尝那滋味,让你好受些。”

丽质闻言愣住,定定望着他,心中想起四字:同甘共苦。

她没体会过“同甘”的滋味,今日却似乎稍稍明白了“共苦”的意味。

若换做是别人与她说这样的话,她大约会嗤之以鼻,不屑一顾。拥有这样一张姣好的皮囊,几乎注定她生来就能得到无数人的赞美与奉承。

她习惯了旁人的甜言蜜语,练就了一身辨别其中恶意的本领,早就不会将这些话当真了。

可偏偏他从来不是那样的人。

他少言寡语,沉稳坚韧,即使时常被她撩拨得无所适从,也从没放下过心中最后的坚持。

这样的人说出的话,让她没道理怀疑。

她一时有些出神,望着他的眼神中也多了几分探究。

“你对所有女人都这样体贴吗?”

裴济默默伸手替她按揉腰背和腹部,见她本有些僵硬的身子慢慢放松,才摇头道:“我没与其他人这样亲近过。”

丽质想了想,道:“公主呢?她对你爱慕那样深,应是你从前待她极好吧?”

裴济顿了顿,仔细地看她神色,似乎想辨别她话中是否有别的意思。

可她仍是平静无波,只取了干净茶盏,盛了温水慢慢漱口,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他眼神黯了黯,扶着她平躺入温暖的被衾间,蹙眉道:“都是幼年时候的事,她是公主,也是表妹,我自然会多关心些。后来去了河东,一年里也见不上几回,哪里还能有别的?公主只是执念太深罢了。”

夜已渐深,她因月事而略显孱弱的面庞间浮现几缕倦意。

他伸手拂开她额前的发,转身便欲熄灯离开,衣袍一角却忽然被她拉住。

她仰卧在床上,水盈盈的眼中闪着亮光:“外头风雪大,你抹些手药再走吧。”

他的手因冬日的寒冷与干燥而显得格外粗糙,骨节间更有几块红肿处,似乎很快就要长出冻疮,想来过去从来不曾仔细养护过。

长安城里大约再没第二个像他这样的勋贵子弟了。

眼下外头还有风雪,他要离开玉女殿,再回昭阳门,还需再挨一会儿冻。

裴济立在床边没说话,眼神幽暗地望着她半撑起身,从床头木匣中取出自己常用的手药,以食指挖出些许,亲自替他将手背、掌心、指节一点一点抹匀。

他情不自禁俯下身,已变得光滑的双手将她重新按回被褥间,热烈亲吻。

寂静的空气里,燃烧的灯烛发出轻微的毕剥声,带着昏黄的光线闪烁不已。

良久,他将她放开,没再说话,只细细端详她片刻,便转身熄灯,越窗离开。

……

翌日便入腊月,新岁将至。

从大明宫移居至温泉宫已两月有余,眼看年关前后,各种朝会、典礼就要接踵而至,李景烨终于下令,十日后迁回大明宫。

左右羽林卫、金吾卫、内侍省,乃至六局二十四司的人登时又忙碌起来,接连多日,温泉宫中皆能见宫人内侍们冒着严寒风雪来来往往,清点一应财物。

然而到了腊月初八这日,朝中忽然收到幽州传来的消息——蓄势已久的阿史那多毕终于引八万骑兵气势汹汹地进犯大魏边境!

尽管上至天子,下至朝臣,都早料此战早晚要来,骤然闻讯时,仍惊骇不已。

先前争论多时的边境军政大权是否由节度使一人掌握的问题还悬而未决,安义康虽手握卢龙兵权,可粮财大权却还在地方官手中,如此危机时刻,实在令人担忧。

李景烨忧心忡忡,余下一日索性也不等,初九那日,便带着众人回大明宫去了。

一路上,他忙于与朝臣们议事,连问候太后的功夫也没有,嫔妃们自然一个也没召见。

如此,正中丽质下怀。

她带着春月一同窝在宽敞的马车中,抱着暖烘烘的手炉取暖,一面望着春月给她绣新香囊,一面在心中盘算着将起的战事。

若她没记错,裴济就是因为这一战立功,才接了他父亲裴琰的河东节度使之位,成为遥领节度使的朝臣中最年轻的一个。

第49章 变故

隆冬时节, 饶是前一日,羽林卫和金吾卫的人已提前清道,一路上仍有不少才落未消的积雪。

队伍有心加快速度, 奈何道路湿滑,举步维艰, 原本一个时辰的路, 走走停停花了近三个时辰。

回到大明宫时, 已过了晌午。

为了幽州战事,李景烨几乎一点也未停歇,在车中草草用过饭食后, 便即去了延英殿, 将与此事有关隘的朝臣们通通召集而来,一同商议。

坐在最近御座的照例是萧龄甫、杜衡与裴琰三人,裴济与其他几位兵部官员站得稍远一些。

李景烨先前已将他欲令裴济领河东军前往支援的打算道出。

裴家父子身在其中, 不能推拒,自也未曾表态;杜衡等一干人则毫不掩饰反对的意思, 几乎就要与皇帝当庭而辩。

远调河东军, 很可能浪费军粮人力,甚至可能因异地调动而延误最佳战机, 令幽州百姓受苦。

说到底,都是皇帝忌惮边将, 更忌惮远在边地的睿王,不敢将权柄放出。

唯有萧龄甫一人站在李景烨一边, 不待他开口, 已振振有词地驳斥众人。

殿中气氛一时僵持不下,人人面色都不甚愉悦。

李景烨一阵烦躁。

若是寻常的兵部官员,他自不必太过顾忌。偏偏杜衡不但是宰相之一, 出身显赫门第,更是他嫡亲的舅舅,是长辈,在朝廷中一呼百应,饶是他这个皇帝,态度也不能太过强硬。

心知今日不会有定论,他只好揉揉眉心,闭着眼挥手,示意众人暂先回去,明日再议。

朝臣们一一退去,唯有萧龄甫逗留最后,等殿中无人时,回到李景烨眼前,垂首躬身道:“陛下勿忧。此事,臣定会为陛下分忧。”

李景烨满是疲惫的眼眸慢慢睁开,淡淡打量着他:“卿要如何做?”

“杜相公是太后长兄,也是陛下的长辈,陛下有所顾虑,臣明白,自会替陛下表明态度,杜相公素来顾全大局,想来不会再固执己见。”萧龄甫低垂着眼,低沉的嗓音间显出几分势在必得。

李景烨没接他的话,却忽然问:“这些时日,朕有些冷落卿了,卿可介怀?”

萧龄甫闻言,忙屈膝俯首,磕头道:“臣不敢。陛下明察秋毫,以此举提醒臣谨守本分,不可得意忘形,臣谨记心中,深觉受益,如何会有怨言?”

他近来心中始终明镜似的。

陛下在宫中冷落淑妃,在朝中议事时,也不似从前一般对他多加青睐,一来是做给杜家看的,二来则是存心敲打。先前,他曾私下结交不少官职稍低,却在各职位上掌着实权的官员,想来已引起陛下的不悦。

他素来善揣度圣意,眼见被陛下日渐冷落,早生了警惕,这一个多月里,收敛锋芒,安分守已,就连族中几房兄弟叔伯们也都一一交代,令众人谨言慎行。

若是往常,他要替陛下做事,几乎不必亲自前来请示,只直接着手,陛下自能明白。今日他特意留下,就是想借此机会说清楚。

他知道自己这个群相之首对陛下而言,还有些用处,敲打的目的既已达到,是时候重振旗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