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 她正一手扶腰,一手捧腹,在屋里不住地来回踱步。

兰昭轻声道:“女官说, 娘子养胎当平心静气,戒骄戒躁。娘子千万要当心些。”

连续地快走,萧淑妃已有些气急,闻言停下脚步,望一眼远处天色,点头道:“你再去看看,母亲来了没有。”

话音落下,已有内侍引着宰相夫人阴氏快步走近。

萧淑妃缓了一口气,随即亲自上前,也不待阴夫人冲她行礼,便问:“母亲可来了!快同我说说,到底什么事,让陛下忽然转了态度!”

阴夫人来前已问过萧龄甫与萧冲,此刻也不含糊,转身将众人都遣退,便引着女儿进内室,将狩猎那夜饮鹿血酒,引裴琰、裴济父子等人不满的事道出。

萧淑妃听罢,蹙眉沉吟,片刻后埋怨道:“陛下待咱们萧氏一门已如此关怀,父亲与兄长又何必还要同裴相公针锋相对?”

裴、杜两家都是本朝元老,真正的皇亲国戚,而萧家乃后起之秀,再得皇帝信赖,也比不过他们的根基深厚。

“你呀!”阴夫人见女儿这模样,止不住地摇头叹息,“难怪你父亲总说你太过心软,对陛下又一片痴心,也不知是好是坏。”

她说着,凑近些,压低声道:“你父亲说了,陛下信赖萧家,便是因他与你兄长二人最懂揣度圣意。陛下看似温和,实则疑心颇重,对裴相公与杜相公早有不满,重用你父亲,就是要压一压他们的气势,若哪一日你父亲也与裴相公站在一条线上,陛下哪里还会理会咱们?”

萧淑妃蹙眉:“那为何陛下如今又忽然改了心意,对贤妃亲近了许多?”

阴夫人道:“陛下疑心重,总不会任由一方坐大。恐怕还是因你有了身孕的缘故,不想令萧氏风头太盛。你父亲让我告诉你,不必为此忧心,好好养胎即可。”

萧淑妃眼眶微红:“可陛下待我忽然冷淡,我——我如何能安得下心?”

阴夫人心下恻然,握了握女儿的手,小声劝慰:“四娘,听母亲一句劝,天底下的男人大多薄情,他们只爱年轻貌美的女人。女人若没有依靠,便像那位钟贵妃一般,再风光,在别人看来也不过是个玩物。你好好将孩子生下来,若是个皇子自然最好,往后的事总有你父亲筹谋着,若是个皇女,也总是陛下长女,于你有益无害。其他的,便看开些吧。”

萧淑妃咬着唇没说话,泛红的眼眶里泪水更甚。

明知母亲说的一点没错,都是为她这个女儿着想,可她却打心底里羡慕那个被旁人看作妖孽玩物的钟三娘,若能宠冠一时,此生也足了。

她垂首抚着一日日变大的腹部,眉心闪过一丝忧虑与埋怨。

这孩子来得看似很是时候,却又好像一点点将她爱慕的郎君越推越远了。

……

一连数日,李景烨除了白日派人到淑妃处问候一番,偶尔到玉女殿看一眼外,每夜都独自歇在飞霜殿中。

丽质乐得清闲,每日与春月一同在玉女殿中泡汤休养。

春月起初不敢用皇帝御赐的海棠汤,连连拒绝,抵不过丽质一双湿润的杏眼委屈巴巴地望过来,只好趁着夜里无人,偷偷下水体验一番,一来二去倒也渐渐放开了,边泡汤时,还不时与她说着殿中其他宫人白日里听到的闲话。

“听说这两日,除了王昭仪与韦婕妤两个外,其他几位美人、才人都爱往徐贤妃那儿去。”

丽质从水中捻了片花瓣,凑近鼻端轻轻嗅了下,闻言道:“是了,徐贤妃如今掌权,六局二十四司都由她管,只有讨好了她,才能过得好些。”

低位的美人、才人中,大多一两月才有机会侍寝一次,平日里,李景烨恐怕也不记得自己到底有多少嫔妃。

她们想在宫中过得好些,只能求掌权者庇护。

这本无可指摘。

春月看着她,却忽然想起了别的,不由四下看一眼,确定无人后,压低声问:“近来倒不大能见到裴将军了。”

其实裴济原本也也要隔一月半月才会出现一两回。

只是平日她随丽质出殿时,若偶遇裴济,有时也会停下行礼问候,说一两句话,无人时更是如此。

可今日二人出去,遇见从前朝散了朝会后往太后处去请安的裴济,丽质却只冷淡地瞥了一眼,就连裴济行礼,她也不过微微点头,便转身离开了。

丽质面上的微笑慢慢收敛,望着她摇头:“近来离他远些,无事只做不认得便好。”

春月略有些诧异,却因信任她,一句也没问,只认真点头。

二人在池边靠了一会儿,春月便先出来,将衣物穿好,正要像前几日一般到屋里去点香,却见殿外的宫人进来,道:“陛下来了,今夜要宿在玉女殿。”

丽质下意识垂眸,掩住其中的一丝冷意,随即从汤池中步出。

才将身上水珠拭干,披上纱衣,李景烨已进来了。

丽质上前要拜,便被他扶起揽在怀里,一同往屋里去。

“陛下今日怎来了?”

李景烨笑着打量她,待见她被热气熏蒸得绯红润泽的面庞与松散的衣襟时,眸色顿时加深:“怎么,饶了你多日,倒越发不待见朕了?”

丽质斜睨他一眼,微微扬起下颚,道:“妾哪里敢?只是上回被陛下折腾狠了,这两日才好些,着实后怕。”

“丽娘莫怕,今日朕定温柔些。”李景烨旷了多日,早有些心意难挡,还未到里间,便将她抱在身前,一手取下她发间的玉簪,缠了一缕柔软乌发在指尖,轻咬她下颚。

丽质仰着脸,双手推在他胸口,直到余光见屋门已完全阖上,才放软了身子,由他抱着到榻上。

没了郊外猎场的别样刺激与鹿血酒的效力,李景烨除了开始有些急促外,后面便恢复了往日斯文温柔的模样。

丽质原本有些紧张,见他果然没再那样折腾自己,提着的心这才放下。

二人正纠缠之间,屋门外却传来何元士颤抖的呼声:“陛下——”

李景烨当即蹙眉,满眼不悦,拉着丽质不肯松懈,沉声道:“何事?”

何元士默了默,似在将外头守着的其他人遣远些,这才颤声回:“陛下,舞阳公主——出事了……”

李景烨眼中闪过不耐,咬着牙没说话,待那一阵劲过去了,方慢慢起来,道:“她又怎么了?”

这一回迁居温泉宫,他本不想带上李令月,后来因担心太后思念女儿,又想着将她带近些才好看住,这才同意她一起过来,想不到才一个月时间,又出事了。

何元士听力头动静,估摸着已完事,便小心地推门进来,躬身道:“公主今日入夜后,便觉腹中泛酸,一连吐了两回,用了汤羹也不见好,反吐得更厉害了,宫人们以为是公主夜里贪凉,肠胃不适,便忙请了女官来看诊,可谁知,女官说公主似乎有孕了……”

空气忽然一片沉寂。

李景烨原本轻揉眉心的动作顿时停下,面色倏地沉了,额角青筋也突突直跳,一时间竟气得有些说不出话来。

何元士躬身敛目,一点声响也不敢发出。

原本还靠在床边的丽质将他方才的话听得一清二楚,此刻披了件衣衫,绕过屏风走出来,直直地望着何元士,问:“大监,女官可说公主怀胎多久了?”

实则她想问的是李令月怀的是谁的孩子,只是这样的话不能直说,便换了个方式。

李景烨也动作一顿,一同将目光转向何元士。

深秋的夜已十分凉了,何元士背后却出了一层热汗。

他擦了擦额角,低声道:“禀贵妃,女官说,当有两月了。”

如今已是十月下旬,两月之前,便是中秋,是谁的孩子,已是呼之欲出——

除了钟灏,再没有旁人。

丽质垂着头,缓缓跪下:“陛下恕罪。”

第39章 心惊

昏黄烛光下, 李景烨面无表情,垂眸望着散发而跪的丽质,沉默片刻, 缓缓俯身,挽住她双臂, 将她轻托起来, 放缓声音, 道:“丽娘,不怪你。是令月自己犯了错。”

丽质迟疑一瞬,随即顺着他的手起身, 道:“公主年纪尚小, 总会有犯糊涂的时候,妾的堂兄却已及冠了……”

她说着,小心看他一眼:“陛下要如何处置?”

李景烨脸色又沉了沉, 伸手捏着眉心,道:“还能如何?都怀了孽种, 自然要让她嫁给钟灏。”

先前他便觉要如此, 因太后竭力反对,只好作罢, 现在这样的情况,却容不得再拒绝了。

丽质眸中闪过一瞬异色, 抬头轻声道:“可是,那毕竟是公主, 陛下的亲妹妹, 妾的堂兄——实在不是个值得托付的人。”

她对李令月与钟灏二人都没有半分好感,可相较之下,李令月年岁小, 变到如今这模样,李景烨也有错,何必要因此就断送了妹妹的一生?

李景烨冷着脸摇头:“她不在乎自己的贞洁,自然也配不上更好的青年才俊。丽娘,此事与你无关,朕自会处理。”

说罢,略整衣衫,便带着何元士匆匆离开。

屋门还开着,丽质立在门边,吹着深秋夜里的阵阵冷风,心底一片寒凉。

难怪他后来能作出将枕边人送入敌军营中,待其不再清白后,便即刺死的事来。

他能这样对待自己的亲妹妹,更何况是她这个从弟弟手中抢夺而来的女人?

大约天下的皇帝都是这么自私,天下的男人也都这么薄情吧。

大魏看似对女子的清白与贞洁不甚在意,可实际上仅仅是对改嫁女子的容忍罢了,从前豢养面首的公主们,何时得到过三妻四妾的朝臣们的宽容?

她面无表情地望着天边孤月,荒漠一样的心里闪过几分微薄的怜悯,随即如浪过无痕,重复平静。

……

当日夜里,李景烨匆匆赶到李令月殿中时,太后已然闻讯赶来,三人自然又大大地闹了一场。

只是这一回,李景烨态度坚决,毫不动摇,任妹妹如何说,都执意要将她尽快嫁到钟家。太后有心阻拦,却也明白怀孕这样大的事,无论如何也瞒不住。她是做母亲的,自然不忍心让女儿受落胎之后经年累月的痛苦,思来想去,只好勉强点头答应了。

唯一稍有安慰的,便是钟家无势,以公主的身份嫁进那样的门户,能过得自在些,不必有太多忌惮。

一番折腾下来,李景烨未再犹豫,第二日便下旨以秦国公钟承平之子钟灏为驸马都尉,令宗正寺尽快操办婚事。

消息一出,宗室与朝中都震惊不已,纷纷猜测陛下到底为何如此突然便替舞阳公主定下婚事,选的还是先前才犯了事被逐出羽林卫的钟灏。

常人不知内情,都道皇帝偏宠贵妃,爱屋及乌,想令贵妃的娘家也能显耀,这才愿令公主下嫁。

一时间,宗室与朝臣之间流言纷纷,竟慢慢将矛头指向钟贵妃。

话传到裴济耳中,却令他心中不适。

中秋之夜的事他知道得一清二楚,陛下早就有意将公主嫁给钟灏,他这个表弟也曾劝过一两句,陛下不曾改变主意,后来是因为太后才暂且作罢。

他不知为何两个月过去,陛下又突然做了这样的决定,可他心里明白,绝对不是因为贵妃。

那女人对钟家的人,应当根本没有维护之心才对。这其中定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好容易等了数日,待大长公主入宫中给太后请安归来,才将事情原委悄悄告诉他。

说罢,大长公主叹道:“令月那孩子,一失足竟酿成这样大的祸来,我瞧着,实在有些可怜。”

裴济听后,却拧着眉,兀自出神,一颗心也像突然被泼了凉水似的,一阵阵发寒。

仅是中秋夜那一次,公主竟怀孕了!

他不由想起这两三月里,自己与丽质那屈指可数的几次亲密,又会如何?

二人行事的时候,她从来没提过怀孕的可能,而他从前不通男女之事,仅有的经历也都是从她身上得来的,身边熟识交好的勋贵子弟们家中更是早有了贴身的婢女,自然也不曾有过这样的烦恼。

这么长的时间里,他竟是忽略了这事!

如果真珠胎暗结,他又该如何?

可转念一想,那女人一直以来都冷静自持,暗怀心思,恐怕早就想过此事了。她一字不提,是因本就毫不在意,还是另有隐情?

裴济的心里渐渐有种不好的预感,搁在膝上的手也悄悄捏紧了。

大长公主见儿子不说话,只拧着眉发愣,不由挑眉唤了声:“三郎,怎么了?”

裴济回神,勉强笑了笑,压下心底异样,回忆起方才母亲的话,道:“既如此,怎么外面会有那样的传言?”

“是贤妃的主意。”大长公主也不由蹙眉,道,“太后殿下倒不瞒我,我不曾问,便先提了。陛下令贤妃料理令月的事宜,她恰知太后担忧令月声誉受损,便主动献策,叫人放出风去,道陛下是为了贵妃才将公主嫁给钟灏的。”

她看一眼裴济,摇头道:“从前我倒觉得她是个端方正直的孩子,与你性子相似。现在——倒有些变了。”

裴济没说话,饮了口热茶,默默垂下眼。

他心中一面想着贤妃的举动,一面暗暗有几分心虚与愧疚。

从前旁人若赞他为人正直不阿,他定不会觉得受之有愧。可现在,他已悄然入了迷障,再不是过去那个行端坐正,心中无愧的自己了。

大长公主见他如此,只道他不愿议论陛下的妃嫔,便也收了话,道:“今日,太后还说,你年纪也已不小,若有中意的小娘子,不必忌讳,娶回来也是好的。如今令月的婚事只好这样定了,你若也娶妻成家,正好彻底绝了她的念想。”

再有数月,裴济便要满二十,也到了寻常男子成婚的年纪,别的勋贵子弟到这样的年纪,不是已娶了妻,便是已定了亲,只他毫无动静。

“母亲,此事不急。”他下意识蹙眉,不愿多说此事,“功业未立,谈何成家?”

大长公主睨他一眼,无奈道:“先前我还道你已有了中意的娘子呢。罢了罢了,不同你说这个,你要忙公务便去吧,到时自有你祖母来催你。”

裴济抿唇不语,起身冲母亲行了个礼,便转身回自己院中去了。

夜色渐深,他的院中空落落的,照例无人侍奉。

这是他自小的习惯,即便是住在大明宫的那两年,也不大让宫人近身服侍。及至后来进了河东军,每日粗茶淡饭,更是习惯了样样都自己来的生活。

平时他住的院中,只每日白日他不在府中时,有人略清扫一番,别的时候,除了石泉,别人轻易不能入内。

眼下因陛下迁居温泉宫,他便也与父母一同搬至骊山附近的宅邸中来了。这座院子不常住,进来时,还有几分不习惯。

他站在门前定了定,方推门进去,将灯火点燃。

宽敞的卧房中,一室整洁,除了寝具、茶具与架上的几样必要的摆设外,别无他物,一如他在军中时的作风,朴素内敛。

他行至榻边坐下,就着油灯想取一叠军中的公文来看,可手才伸到一半,却鬼使神差地转了方向,将案上置物盒打开,取出其中一样小巧的碧色物件,轻轻握在掌心间。

属于瓷器的冰凉触感透过透过皮肤传递开来,慢慢消失在他掌中的热度间。

这是那女人赠他的。

其中撒了海棠花瓣的手药他半点也没用过,数月过去,早已不能用了。他本该将此物直接丢弃,可一握到手中,却只将其中手药抠去,小盒仍是洗净留在了身边。

这回从城中迁居到骊山,竟也鬼使神差地将它带来了。

他深吸了口气,紧了紧握着的手,直到皮肉与骨骼赶到一阵挤压的隐隐痛感,才猛然松开,一下将其重新丢回置物盒间。

他想亲口问问她,为何不曾提过可能怀孕的事。

可徐贤妃的窥视还如一把利刃悬在心头。

况且,那女人轻描淡写的一句若无要事就不必见面,也生生制止了他的脚步。

他明白自己应当理智克制,不再越陷越深,可公主的事实在让他担心不已。

摇曳烛光下,他将置物盒放回远处,独自坐在榻上,凝眉静静出神。

屋外忽然传来声响,紧接着便是石泉的声音:“将军,南边有消息传来了。”

裴济顿了顿,随即反应过来,南边便是指扬州。

他敛了心神,端坐好,命石泉进来。

“将军,扬州那边已挑了三座宅邸,各不相同,今日已将图都送来了。”石泉说着,自袖中取出那三座宅邸的草图,一一陈在案上,“三座宅子分于不同地方,都已注在上头了,从前的主人、建造情况也已调查清了,只等将军定夺。”

裴济沉吟片刻,将几张草图收起,抿唇道:“你先去吧,容我两日后再定夺。”

第40章 议事

翌日清晨, 裴济照例天不亮便起身,与父亲一同骑马出府,参加朝会。

除休沐日外, 宫中有常朝,只有一定品级的中央官员才需参加, 其余则只参加大朝便可。

今日恰是大朝会, 天还未亮透时, 宫门外已站满了等着进去的朝臣们,一见到裴家父子,纷纷让开条道, 拱手行礼。

裴济跟着父亲一一回礼, 随即行到队伍最前端去了。

萧龄甫照例站在正中,面色看来有些不悦,见裴琰过来, 略扯嘴角点了点头,便算致意。

裴琰敛着神色回礼, 随即沉默地站到一旁。裴济立在后面, 顺着萧龄甫的另一边看去,却见杜衡正与一年过不惑, 模样清隽,身着紫袍的男子低声说着话。

此刻天色还有些暗, 他隔得远,看不真切, 待二人说完话, 那男子缓步行到后边的队伍中时,才看清那人是礼部尚书徐慵。

他垂下眼,不再多看, 心中却闪过一抹异样。

徐慵在政事上素来庸碌,礼部尚书在六部之中又算是最不受重视的,平日与杜相接触并不多。

昨日母亲说过,向太后献策,将仓促定下公主婚事的矛头转向贵妃的便是徐贤妃。太后自不可能亲自动手,她如何将宫中的事传到外头去?必然要借着徐家的力。

她这样做,恐怕就有替她父亲在杜相面前谋得一席之地的意思。

朝中新旧两派之间,萧龄甫一手把持着许多新晋提拔的官员,又有萧淑妃的缘故在,自然不可能与徐家结交。徐贤妃清楚这一点,便利用后妃的身份,借着太后的力,攀附杜家的势力。

她倒是算得清楚。

裴济皱了皱眉,随即想起丽质。看来贤妃并非是冲着贵妃和钟家去的。

心底才有片刻松动,随即便听宫门洞开,侍卫与内侍们分列两边。

他遂收敛心神,满面肃穆地跟着众臣入宫朝参。

因今日是大朝,官员禀奏之事众多,一一商议定夺后,已过了一个多时辰。待大部分官员退下后,李景烨又照例招了二十余位大臣留下,再将方才未定妥的几项事宜的细节重新布置下。

一番忙碌后,已至晌午。

李景烨坐在座上揉着眉心,示意众人可散。宫中供宰相们理事的屋舍中,早已备好了热腾腾的饭食,萧龄甫当即起身,领着二十余位臣子离开。

裴济正跟着退出殿外,却听李景烨道:“子晦,你且留下,与朕一同用膳吧。”

他不由与父亲对视一眼,随即停下脚步,退到一旁,待朝臣们都出殿后,重回方才的座上。

坐了半日,李景烨已有些僵硬,趁着朝臣们已退去了,便站起身来,舒展四肢,唤了个内侍过来替他按揉肩背。

他看一眼同样坐了半日,却仍然腰背挺直的裴济,轻笑道:“朕近来觉得自己像是老了,才半日朝会,就已经累了。倒是子晦你,半点不见疲色。”

裴济道:“陛下正值壮年,怎么就老了?坐了半日,总会疲累,臣只是摔打惯了,军中纪律严明,再累也不能松懈半分。”

经一番按揉,李景烨好了许多,便将内侍挥退。

见何元士已命人送了饭食进来,正在外间摆着,他便伸手从御案上一叠奏疏间抽出一份递过,道:“你看看这个。”

朝臣之中,李景烨最信任的便算是裴济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弟,往日也常在朝会后单独与他说些政事。

裴济不疑有他,双手接过,当即翻看起来。

这是卢龙节度使安义康送至中枢朝廷的奏疏,其中说近来突厥的新可汗阿史那多毕已将王廷整顿一心,这两个月里大肆养马练兵,恐怕年末就要领兵来犯,此番不同以往的小规模骚扰,请朝廷多做准备。

话里话外,仍是盼陛下能允他这个节度使除了统揽幽州兵权外,还能暂掌民、财大权,以便军民上下统一,从容迎敌。

李景烨道:“子晦,此事你有何看法?”

先前边将入朝时,安义康便屡提此事,当时几位宰相和兵部官员们各执己见,他这个皇帝也颇多顾虑,一旦在幽州开了由节度使独揽大权的先例,只怕别处也难压制,于是直到安义康离京,也未最终定夺。

而如今,幽州更多了六郎李景辉在,他更不可能轻易放权。可眼看突厥人当真要挥刀来袭,边境也实在需要应对之策。

裴济将手中奏疏合上,重新放回御案上,斟酌着拱手道:“臣以为军情刻不容缓,若教突厥人知晓,恐怕更会趁虚而入。”他顿了顿,又转话锋道,“然陛下统揽全国,不能只看一处,若不愿开先例,可再从中央拣拔一人前去,行临时监察之权。”

李景烨沉吟片刻,手指微屈,轻叩桌案,道:“此法倒也可行。不过,朕以为,不妨暂不动幽州,令河东军一同备战,若有大战,便即命河东军共同迎敌。”

河东节与卢龙节相邻,本都是为防御突而置。此法并非不可,只是异地作战,易留下空虚之处,给敌人可趁之机,于河东军而言,也添了不少负担。

裴济微微蹙眉,正想着如何谏言,又听李景烨道:“朕记得你在羽林卫已一年有余了吧?”

他一愣,不知为何忽然说起此事,只点头称是。

李景烨起身领着他往外间的饭食处去:“做了一年多的羽林卫大将军,这样的资历也足够了。正好你父亲如今还遥领着河东节度使,到时若果真要用河东军,便由你亲自去吧。如能立功,到时你便能替你父亲领河东节度,朕也好将你往别的位置上调了。”

裴济一顿,随即明白皇帝根本不是要与他商议此事,而是心中早有盘算。他心中再不赞同,此刻也不能再劝,只好拱手道:“多谢陛下厚爱,臣定不负使命。”

领兵上阵本是他毫不畏惧,甚至求之不得的事,可这样的安排下,他心有忧虑,只得到时加倍谨慎。

议完正事,二人到食案边坐下,边饮食,边说起些宗室间别的事来。

裴济心神稍松,再度想起近来听到的流言,犹豫片刻,道:“陛下,臣近来听闻坊间议论舞阳公主的婚事,都道陛下因宠信贵妃,才格外提携钟家。”

李景烨闻言挑眉,放下手中玉箸,道:“朕的确宠爱丽娘,可也不至于昏聩到如此草率的地步。令月的事,你也知道,怎听了这些无稽之谈来?”他顿了顿,又道,“丽娘也不是那样不知分寸的女子,她从未向朕求过什么。”

裴济道:“臣自然知晓,公主的事,臣也心怀愧疚。只是臣以为,外人如此传言,看似是指摘贵妃,归根究底,亦损陛下声誉。”

李景烨闻言,隐隐能猜到如此传言,恐怕是为了给令月寻个借口,沉吟片刻,淡淡点头道:“朕自有分寸。”

……

是夜,李景烨看过萧淑妃后,便径直乘辇去了徐贤妃宫中。

徐贤妃早得了消息,刻意装扮一番,立在门外,一见他来,即刻上前迎候,微笑着唤“陛下”。

李景烨面带笑意,却不似前两回一般亲近,只淡淡“唔”了声,挥手示意她起来。

徐贤妃一看便知他有话要说,忙提步跟着进去。

只是李景烨行事素来不急不缓,先在屋里如常地看了看她新作的画,又问了两句宫里的事,这才慢条斯理道:“贤妃,朕听闻你近来往太后处去得比从前多了不少。”

白日听过裴济的话后,他着意令何元士四下询问过宫人内侍,思来想去,此事知道的人甚少,贤妃便是其中一个。

徐贤妃望他一眼,也不惊慌,只从容道:“近来宫中六局二十四司的事务都由妾管着,太后宫中的衣食等,妾自然也要更多留心些,这便去得勤了些。”

李景烨轻笑一声,将手中的茶杯搁下:“你有孝心,这是好事。可朕还听说,你让人往宫外散布了不少谣言,说朕偏宠贵妃,为了提拔钟家,甚至执意要将令月嫁进钟家。如此,朕倒成了昏君了。”

徐贤妃一听,缓缓跪下,道:“陛下恕罪,妾只是为保住公主声誉,当初说的,也只是陛下爱屋及乌,并无他意。公主乃陛下的亲妹妹,公主的脸面,便是陛下的脸面。却不知竟弄巧成拙,请陛下责罚。”

此时,她只有顺了皇帝的意,直接坦白,方能挽回信任。

“没有名目的事,朕不会责罚。”李景烨慢慢收敛笑意,“只是,你入宫多年,一向知道分寸,怎这一回令朕失望了?朕封丽娘做贵妃,她便是嫔妃之首。朕宠爱她,是朕的意思,容不得旁人随意轻慢她。”

徐贤妃掐紧指尖,再度垂首认错。

李景烨敛袍起身,不再看她:“朕今日便暂不留在你这儿了,你好自为之吧。”

说着,提步离开,重新登上御辇,往日华门方向去了。

……

玉女殿中,丽质得知李景烨去了徐贤妃处后,便命其他人都下去歇息,自己则带着春月在寝殿中说话。

她手里捧着一卷书,正一面给春月念着,一面教其识字。

春月虽生得有些憨,在识字上却十分勤奋。从前还在钟家时,她便偷偷跟着学过些简单的字,眼下跟着丽质在宫中,终于不用遮遮掩掩,越发学得认真起来。

烛火之下,她瞪大眼,聚精会神地顺着丽质手指的方向,跟着读音,仔细辨认着那一个一个方块字。

“这是‘潮水’的‘潮’。”

春月忙道:“奴婢记得,去了左边的水,便是‘朝廷’的‘朝’!”

丽质笑着点头:“不错,也是‘朝霞’的‘朝’。”

主仆两个正说得认真,却忽然听床边的紧闭的窗外,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响动。

丽质动作一顿,立刻想起了什么,收敛笑意,霍然起身,走近两步,轻声道:“裴将军?”

窗外静了片刻,随即被人缓缓推开。

屋里的灯光与屋外的黑暗交织在一起,半明半暗,恰好映在一张俊朗而沉肃的面庞上。

“是臣。”他嗓音喑哑,隐在窗外,并未直接入内,只定定望着丽质。

丽质面色有几分冷淡,蹙眉与他对视片刻后,方转身冲震惊不已的春月道:“你去侧间看着,若有人来便敲廊边的窗棂。”

春月讷讷点头,又看一眼裴济,便小心出去,阖上屋门。

丽质这才转身走到床边坐下,轻声道:“进来吧。”

裴济默了默,将窗又拉大了些,双手一撑,翻身而入。

第41章 擦肩

屋里原本暖融融的, 此刻窗开得大了,深秋初冬的寒意便一下涌入,激得只披了件单薄衣衫的丽质下意识瑟缩一下。

裴济迅速将窗重新阖上, 慢慢走到她面前,高大挺拔的身躯在烛火中投下一道阴影, 将她婀娜的身量完全笼罩其中。

一个坐着, 一个站着, 二人一时都没出声。

丽质缓缓抬头,睨他一眼,轻声道:“将军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她语调平淡, 面色也如常, 可裴济却看了出来,与前几回的主动相比,今日的她俨然少了兴致, 多了淡漠,似乎还有些不情愿。

大约是不满他在这样的时候贸然过来。

他心口有几分苦涩, 抿了抿唇道:“先前贵妃托臣做的事, 已有了消息。”

说着,他将准备好的几张草图从袖口中取出, 铺平后递过去。

丽质伸手接过,面色稍松, 慢慢翻看起来,侧脸映在柔和的烛光里, 温润动人。

裴济看了片刻, 随即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又走近两步,在她身边屈膝蹲下, 指着图上的标注同她讲解:“扬州城规制与长安不同,北为子城,南为罗城,子城多衙署,罗城多民居,虽也设里坊,有宵禁,却不如长安这般严格,夜里出行者也不少……”

丽质听得仔细,跟着他的话将那三处宅子的位置一一看过,又细看了宅中的大致布局,斟酌一番后,挑了一处离衙署与运河边的长街都不大远的宅子,道:“就这一处吧,过两日,妾会让家中阿秭命人将飞钱送至将军府上,劳将军替妾将此事办——此宅落在阿秭名下便好。”

飞钱乃如今市面上各大富商间通行的可兑铜钱的票据,购置房产需大笔铜钱,不便运输,因此多以飞钱买卖。

裴济一顿,随即将那几张图重又收起,蹙眉道:“不必如此,臣自能担负。”

他平日生活简朴,几乎不与其他世家子弟一同在外斗鸡走狗,吃酒狎妓,手中能动用的赀财虽算不得太多,可买一处宅子也不在话下。她算得这样清,总有种很快就要与他划清界限的意味。

这是好事,该暗自庆幸,可他半点也不觉得欣喜。

丽质轻笑一声,兀自摇头:“妾也能负担,暂不烦将军破费。”

她一向以为,男女之间皆是各取所需,他今日能帮她,都是因为心里存了愧意,她不想过早地将这一抹愧意透支殆尽,到日后真正需要时,却无处依靠。

裴济默然,立在原地,静静看着她,并未离开。他心中还有话没问,却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丽质见他没了动静,顿了顿,慢慢起身,将披在肩上的外衫轻轻褪下,丢在床沿处。

肩颈与胸前大片洁白的肌肤顿时裸露出来,在柔和烛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

她走近两步,只着了一件裹胸丝裙的柔软身躯与他轻轻贴近,一只纤细的手搭在他肩上,仰着头踮起脚尖,微微阖眼,凑近他唇边亲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