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烨自登基后,已习惯身边的人无论如何交代,总还是因身份而刻意让着他,此刻见裴济如此,稍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勉力凝神静气,瞅准时机,将鞠球抢夺过来。

不出片刻,褐袍一队也击入一球。

看台上的众人登时有些沸腾,场边鼓手们击鼓似乎也更急促了些。

原本因有陛下参与,众人只以为结果并没有悬念,可眼下的情形,却有些说不准了。

就连丽质也暗暗紧张起来。

方才她看似是开玩笑,实则心中的确是那样想的。

她虽不知这二人击球实力如何,却知道李景烨因昨日多饮了鹿血,不曾好好修养,今日看似精力充沛,其实已有些不济了,只是他自己未曾察觉罢了。

而裴济身强力壮,不曾纵欲亏空,又常年习武,就是靠体力,也能胜过一筹。

若李景烨当真输了,只怕今日真的就不会去玉女殿了,如此正中她下怀。

眼看两边的进球数紧紧咬着,你方一球,我方即刻跟上,小半个时辰过去,已是各自三球,成了平局,丽质心跳也快了起来。

这时,一阵急促鼓点传来,随即便是唱筹的卫士高声提醒:还余半刻,鞠赛便要结束。

此时双方都已大汗淋漓,闻言却同时打起精神来。

裴济面色沉肃,眼看鞠球就要飞至不远处,忙催动身下马儿,一手扬起鞠仗,就要上前击打。

他一时分不清,到底是因为自己一向不屑阿谀奉承,不喜主动退让,才如此全心投入,还是因方才那女人说的话。

他只知道心里那个要赢下比赛的念头坚定如磐石,不能扭转,如今只差这最后一击了。

另一边,李景烨自然也不肯放松,几乎同时掉转马头,追赶过来。

只是他此刻已有些体力不支,眼看只差这一球,才竭力支撑着,正与裴济并驾齐驱时,二人举起的鞠杖触到一起,以力相抗。

但听台上众人一声惊呼,只见李景烨不堪力道,手上一松,鞠杖竟是一下被击飞出去。

紧接着又一声惊呼,裴济已经趁势将鞠球精准地打入门中。

卫士忙高声唱筹,宣布结束。

白袍一队多入一球,险胜褐袍一队。

李景烨面色有一瞬僵硬,随即放缓速度,行到场边翻身下马,冲一旁的裴济笑着赞了句:“不错,今日朕甘拜下风。”

裴济躬身:“不敢,陛下昨日狩猎,今日又击球,臣却不曾狩猎,这才能小胜一球。”

旁人见皇帝夸赞,这才敢欢呼雀跃起来。

李景烨命赏赐白袍众人后,由何元士微微搀扶着回到高台上,面色又是一瞬难堪与思虑。

丽质靠近到他身边,柔声低语:“裴将军果然是军中翘楚,样样俱佳,堪为陛下所用。”

李景烨顿了顿,随即觉得心中稍快。

丽质说得不错,他是天子,本不必与人争锋,只需学会御下,便能得天下英才效力。

样样与旁人争夺头筹,是他手下的臣子该做的事,他是天子,输赢之事看淡便可。今日输了,落在臣子们眼中,还能得个宽仁的名声。

他遂笑了笑,饮了两口水,侧目道:“朕输了,丽娘你当如何?”

丽质嗔道:“自然让陛下今日便别来玉女殿了。”

李景烨挑眉:“你舍得?”

丽质不回答,只道:“陛下是天子,一言九鼎。”

他眼神微眯,片刻后,无奈笑道:“罢了,今日饶你一回,不去便不去。”

人群之中,萧龄甫父子已在拿此事大肆赞扬陛下心胸宽广,宽仁御下,实为明主。几位老臣不约而同交换视线,微微蹙眉,却不曾出言制止。

而裴济则被方才的几个白袍鞠手左右簇拥着慢慢回到座上,素来冷淡的面上难得露出一丝笑意。

落座前,他的目光再度从皇帝身边的女人身上飞快掠过。

二人视线交汇一瞬,随即移开,心中已同时达成默契。

今夜,他得往玉女殿去一趟。

第36章 异梦

一场马球赛后, 众人都有些乏了,内侍省忙将备好的饮食奉上,教坊使也献上新排演的破阵乐。

众人一番宴饮, 直到近入夜方休。

李景烨眼底虽有几分虚浮之色,面上笑意间却仍余未尽的亢奋, 于众人笑语声中再度赏赐这两日里表现优异的年轻军士与勋贵子弟后, 方起身带着妃嫔与内侍们经北缭门与津阳门重回宫城中。

他心情极好, 临走前还特意叮嘱裴济:“子晦,你这两日用心了,今日还胜了朕, 夜里就留在少阳汤好好修养吧。”

裴济微垂着头, 拱手应下。

回去的路上,暮色四合,萧淑妃掩住面上疲惫, 冲一旁的韦婕妤使了个眼色。

她自孕期后,便不大好侍奉陛下, 虽有时也想让陛下歇在她处, 到底心里也明白要掌握分寸。

可是眼下陛下早已与从前不同了,一月里恨不能有半月时间都歇在贵妃处, 余下的半月,能有五日招幸其他嫔妃, 已算多了。

她须得稳住身边这些人的人心。

今日陛下不去玉女殿,众人都隐隐听到了, 正是个好机会。

韦婕妤顿时心领神会。

方才趁着欢宴未散时, 她已听了淑妃的话,悄悄收拾了一番,披了鲜亮外袍, 抹了铅粉胭脂,一下便在一众显出疲态的嫔妃中脱颖而出。

她定了定神,移步上前,正要开口,却见今日一直有些反常的徐贤妃已先她一步,微笑着冲李景烨道:“陛下,妾近日才临了一幅飞白帖,不知能否请陛下评点一二。”

李景烨有三分醉意,闻言挑眉道:“朕记得你一手书法与丹青都是跟你父亲学的,当年在长安城里也颇有些名气,只是你素来内敛,才不外露,进宫后从没见你提过,朕到今日也才见过几回罢了。”

她父亲徐慵为政庸碌,于书画学问上却颇有建树,连先帝也多次夸赞过。

徐贤妃清淡幽雅的面上闪过恰到好处的羞涩笑意:“陛下谬赞,妾不过略懂皮毛,实在不敢献丑,今日也不过想请陛下批评一二罢了。”

李景烨看一眼萧淑妃,随即点头道:“也好,朕也许久不到你那儿去了。元士——”

何元士立刻明白过来,当即命人先往贤妃居所备下些饮食与皇帝寝具。

韦婕妤才精心打扮过的面容顿时有些僵硬,不由小心翼翼看向萧淑妃。

萧淑妃却没理会她,只格外仔细地在李景烨与徐贤妃二人只见多看了两眼,心底涌起不好的预感。

不知为何,她觉得皇帝此举,除了因徐贤妃的反常,似乎还别有深意。

……

玉女殿中,温度适宜的浴堂已备好。

丽质将众人遣退后,便独自到汤池边,褪下一身轻薄衣衫,踩着石阶一步一步踏入池中。

湿润雾气间,温暖而轻柔的触感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包裹其中,缓缓祛除这两日来身体间的酸软与疲惫。

她微微闭眼,将头向后靠,枕在池边凸起的光滑石块上,脑中一面回想着今日的事,一面估量着时间。

约一刻时间后,假山石后再度传来熟悉的石块落地的轻微声响。

她缓缓睁眼,先四下扫视一圈,见空无一人,才轻声道:“出来吧。”

黯淡月光下,一道身影从墙边的假山石后缓缓步出,在距离汤池一丈外停下,静静望着她。

没她的允许,裴济还是不肯走近半步。

丽质抿唇轻笑,对上他幽深的眼神,却没说话,只从池中站起身。

一阵水花响动间,一具纤秾合度的光裸躯体登时崭露在幽光之下。

她抬起腿,扭动着腰肢一步步踏出,玲珑的身段尽显无疑,肌肤间的水光映着月色,皎洁而光滑。

裴济眸色愈深,垂在身侧的左手悄悄握紧,强迫自己转开视线。

丽质取过大巾将自己裹住,从容掠过他直接往屋里走:“先进屋吧。”

细长双腿从眼前晃过,裴济喉结滚动,待她先行出数丈,才提步跟上。

屋里只点了两盏灯,光线朦胧。

裴济将门小心阖上,忽然有些不敢回头,直到听见一声“将军”,这才绷着身子,缓缓转过身,往里看去。

这一看,让他本就已乱了的心神愈发震荡不已。

屏风边的软塌上,丽质不知何时已横卧下,浑身上下不着寸缕,只一块大巾遮盖住胸口与大腿,有种若隐若现的妩媚风情,如天神玉女闯入人间,静待采撷一般。

她面庞间有几分慵懒,一双美目原本静静阖着,因迟迟不听动静,稍稍睁开,往他这一处看来,道:“怎么不过来?”

裴济被她这一双含春杏眼看得神魂荡漾,几乎忘了自己今夜潜入的目的,鬼使神差地一步步走近,在她的软塌边蹲下身来,静静凝望着她。

丽质扭了扭身子,调整下姿势,盖在身上的大巾又悄悄滑走一寸。

几回下来,她已清楚他的性子,不论如何渴望,她不主动,他便轻易不会有动作。

她遂轻声道:“妾这两日好累,浑身都酸,将军可愿替妾按揉一番?”

裴济浑身一震,错愕地望着她,眸光遽然加深,只觉周身血液也跟着飞快流动,直冲头顶与小腹两处。

他沉默着,在她的牵引下,带着薄茧的双手小心翼翼抚上她光裸的双肩。

因水汽蒸发,她露在外的肌肤带着几分凉意,被他粗糙滚烫的手掌抚过时,不由一阵轻颤,带出背后一层细小颗粒。

大约是因她才泡过温泉的肌肤太过柔滑,他一时不敢用力,只轻柔慢捻,令她微微蹙眉,轻哼一声,道:“将军用力些。”

他依言稍稍加重手上力道,不由自主地顺着纤薄圆润的双肩慢慢移动,隔着大巾一路按揉。

有一瞬间,他恍惚觉得自己像赶考途中被女妖逮住的猎物,明知这一切都是错的,却仍是一次又一次的沉沦。

她的身上赫然有昨日陛下留下的红痕,格外刺眼,令他一下想起昨日在猎场的许多事。

裴济的眼神有一瞬阴沉。

他手上力道陡然加重,在她含烟带雾的眼神里覆身而上,激烈而强悍地亲吻她的肌肤。

丽质半点不曾推拒,只趁他飞快地解开衣衫时,轻喘着提醒:“别留下痕迹。”

裴济动作一顿,随即更快地将衣衫褪下,重新俯身过来,头一次未如她的愿,反而更加强横地压住她的双手,半点不容拒绝。

丽质禁不住双眸含泪,却不再阻止,只压抑着声音放任他难得的强硬。

…………

罢了,本就有些痕迹,即便有新添的,也未必看得出来。

她望着眼前年轻英俊、身强力壮的裴济,脑中飞快地闪过李景烨的影子,心底慢慢涌起一种隐秘的报复的快意来。

模糊间,她分出半点心神来默默想着,若有一天,教李景烨知道,在他百般防范别人,想将她彻底独占的时候,她早已与他最信任的表弟暗通款曲,会是何种反应。

恐怕会气得说不出话来吧。

……

长汤十六所附近,李景烨仔细品鉴了徐贤妃的那一幅飞白帖,大为赞赏,当即命何元士将那幅字拿去裱起,待回大明宫后,好挂在紫宸殿中。

徐贤妃虽不常显露才华,可心底却对自己的书画颇有几分自傲,即便对皇帝无甚感情,听了如此夸赞,也觉欣喜。

她想了想,笑着引他又看了这回来温泉宫时带的另外两幅丹青,道:“妾羞愧,一直不敢让陛下瞧见这些拙作,实则在仙居殿里,还有许多。陛下若不嫌弃,待回了大明宫,还可再为妾提点一二。”

李景烨平日不爱附庸风雅,只是从小身为太子,学业上从不曾放松,于书画之道虽不精,却也有几分眼光,今日见到徐贤妃的字画果然不凡,此刻也有几分刮目相看,遂点头应下。

二人说了会儿话,院里的汤泉便已准备好了。

李景烨有些意动,邀徐贤妃同去,却被她红着脸拒绝了。

她仍有些放不开心怀,只将他推出屋去,自己便转头去了另一边的汤池。

李景烨暗叹了声,也不勉强,遂独自更衣泡汤。

才入池中时,是一如往常的舒缓与轻松。他喟叹一声,将脑袋后仰,凝神静气,休养片刻。

可待再要出来时,他却忽然忽然感到浑身虚乏,脚步沉重,一时几乎站立不稳。

眼看要跌回水中,身边两个内侍惊呼一声,忙上前搀扶,这才稍稍令他稳住。

何元士吓得心惊肉跳,忙躬着身问:“陛下怎么了?可要请御医来?”

李景烨闭了闭眼,待那一阵无力过去,方蹙眉摇头道:“不必,想来只是这两日有些累了。”

何元士仔细看了看,见他除了面色有些虚外,并无不妥,这才放下半颗心,催动着内侍们替他披上衣衫,回屋里去了。

片刻后,待他全然梳洗好,徐贤妃也被两个宫人簇拥着进来了。

她穿了件宽松纱衣,微湿的长发披散着,洁白秀丽的面颊也染上一层自然的绯红,比平日的冷清端庄多了几分灵动随性,令人不由眼前一亮。

可此刻的李景烨却没了方才的兴致。

他望着难得有几分主动的徐贤妃,心底拂过一阵烦躁,不由揉了揉眉心,勉强笑道:“时候不早了,早些安寝吧,懈怠了两日,明日朕还有许多公务要处理。”

徐贤妃一愣,诧异地望他一眼,随即敛下心绪,轻轻点头,拭干长发后,便与他一同躺下。

灯烛熄灭,屋门阖上,只余一室寂静。

第37章 御医

已是亥时, 温泉宫各处都已熄灯。

李景烨与徐贤妃各自仰面而卧,中间隔着半臂距离,看似都双目紧闭, 呼吸平缓,实则却各怀心思, 迟迟不能入睡, 一室清幽安神香也没什么效果。

而日华门以西, 因天子不在,也有些清寂。

玉女殿中,宫人内侍们早早歇下, 室内一片静谧。

丽质微眯着眼, 浑身瘫软地侧躺着靠在裴济怀中。

她原本精疲力竭,好容易泡过汤泉后修养回来些,本想让裴济能温柔些, 却不料他像被刺激了一般,强悍霸道比先前更甚。

幸好他还知道拿捏分寸, 不曾伤到她, 只是令她愈发浑身无力了。

她蹙着柳眉,额角凝了细密香汗, 鼻尖处也微微泛红,在摇曳的两盏孤灯下格外娇柔堪怜。

裴济垂眸, 趁她未有所觉时,一点一点仔细端详着她妩媚动人的脸庞。

他一手搂在她肩颈后, 一手环在她腰上, 情不自禁地又凑近些,轻轻含住她泛红的鼻尖,一下一下啄吻着。

丽质连睁眼的力气也没了, 只含糊地轻哼一声以示不满。

裴济环在她后腰的手掌缓缓用力,力道适中地替她按揉着腰背,稍稍缓解酸痛,这才令她轻蹙的眉眼慢慢松开,乖顺地任由摆弄。

动作之间,才平复下的燥热再度升腾而起。

他只犹豫一瞬,便选择顺从心意,再度覆上她温热柔软的身躯,或轻或重地抚弄。

只是这一回不像方才那样强势,他多了耐心,温柔地对待,直令她感到舒缓惬意,才慢慢放开。

……

大半个时辰后,裴济翻身而下,喘息着搂她在怀,顿了片刻后默默起身,将她抱到床上,取了巾帕替她清理。

丽质仰卧在床上,睡着了似的,待他弄好了,起身给自己穿戴时,才幽幽睁眼,望着他的背影,问:“将军今日过来,可是要说贤妃的事?”

裴济动作一顿,转过身来,坐在床边,凝着她微微点头。

丽质心下了然:“若妾没猜错,贤妃应当对将军有心吧?她今日的反常,是否因知晓了将军与妾的事?”

裴济的面色一点点沉下来,肃然道:“是,昨日在林中,她看到了。”

其实他还想解释自己对贤妃没有半点私情,他在男女之事上仅有的那点心思,早就已栽在她这里了。

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淡淡的一句:“她虽说了不会将你我的事说出,可似乎也生出了在后宫争锋的心思。”

他到底没有任何立场向她解释自己的清白。

丽质似乎也不在乎他与徐贤妃到底是何关系,闻言有些许诧异,又细问了两句。

裴济便将昨夜二人的话尽数道来。

丽质挑眉,轻笑道:“她倒是个妙人儿。”

裴济虽没直接承认,到底也算默认了贤妃对他的确有爱慕的意思。

她本也不担心贤妃会贸然将此事捅出去。

一来没有证据,若直接向李景烨告发,他恐怕也不会相信,顶多有些猜忌罢了;二来,裴济身份特殊,若当真查出这样的丑事,以李景烨疑心颇重,又讲究面子的性子,恐怕会连告发之人一起处置。

况且,她几乎能肯定,徐贤妃对李景烨没有半点男女情分,应当也不会对他有维护之心。

可令她没想到的是,徐贤妃分明爱慕裴济,却没有因她与裴济的私情而将矛头直接指向自己,反而在发现裴济与她心总所想不一样时,便主动斩断青丝,隐隐有跳出从前的拘束牢笼的趋势。

徐贤妃似乎明白,虽然宫中是她这个贵妃风头最盛,可归根结底,她身后没有半点可以依靠的权势,实则是最不堪一击的那一个,反而如萧淑妃等人,背后有显赫家世支撑,才最难撼动。

裴济见她毫无芥蒂的模样,心底掠过一阵苦涩。

“她虽如此说,可往后还得小心提防才是。”

丽质点头,深以为然。

眼下看,徐贤妃恐怕不会对她如何,可谁也不能保证日后如何,既有把柄在旁人手中,自然要更谨慎。

不能主动害别人,便要尽力提防着。

她思忖片刻,双眸平静地望着他,轻声道:“往后若无要事,就别再见面了。”

裴济眼神微动,心渐渐往下沉。

其实来玉女殿前,他几乎已料到她会这么说。

毕竟她从一开始接近他就是别有用心,哪怕后来有了肌肤之亲,也总是冷静自持。而如今私情被人知晓,最妥帖的方法便是不再见面,不给旁人抓住把柄。

可饶是如此,听她这样毫不犹豫地说出来,仍会感到几分失落。

他抿了抿唇,移开视线,嗓音有几分干涩:“好,臣也正有此意。”

丽质点头,忽而又像想起了什么,敛了神色,轻轻握住他搁在床边的右手指节,仰面道:“将军先前答应妾的事——”

裴济飞快地看她一眼,将指节从她手中抽出,沉着脸道:“答应了就不会变。”

说罢,不再逗留,豁然起身,将仅有的两盏烛火吹熄。

屋里骤然暗下,丽质一时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他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渐渐远离,直到出屋,知他已离开,便阖上双眼,彻底陷入深睡。

……

翌日,天还未亮,李景烨便起身更衣,乘步辇从长汤十六所离开,往前朝而去。

昨夜虽早早熄灯,他却因怀着心事,辗转许久才浅浅入眠,此刻坐在步辇上,仍觉得困意不断,不由伸手轻轻按揉眉心。

片刻后,御辇过月华门,正遇从少阳汤离开的裴济。

李景烨望着行礼起身后身姿挺拔如青松的表弟,忽然想起了什么,命他走近些,上下打量一眼,轻声问:“子晦,那日你饮过鹿血酒后,感觉如何?”

裴济一愣,沉肃的面上闪过一丝诧异,斟酌道:“臣当夜稍有燥意,后来便一切如常。陛下可是觉得哪里不妥?”

李景烨眼神顿了顿,隔着微弱的晨曦端详他,见他果然神采奕奕,方摇头道:“无事,不过是想起你也是头一回用那物,又还是个不曾娶妻的,才随口问问。”

裴济飞快地看一眼李景烨眼底不甚明显的青色,垂眸道:“多谢陛下关怀,臣先前不曾在意,方才陛下提醒,臣还是要回去再请医者号脉。到底是用了不曾用过的东西,得仔细些。”

李景烨听进心里,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点头道:“你说得不错,既如此,快些去吧,今日无大朝会,朕准你先出宫。”

裴济应声退去。

……

午后,待将这两日积压的政事处理妥当,李景烨方将一众朝臣遣散,回到飞霜殿中小憩。

何元士照他的吩咐,避开旁人耳目,将一向负责给陛下诊脉的张御医引入殿中,立在屏风后,轻声道:“陛下,张御医来了。”

李景烨闭着眼“唔”了声,将左手伸到榻边搁着。

张御医遂上前,照规矩伸出两指,仔细替他号脉,随后又是一番观察询问。

李景烨揉着眉心坐起身来,一一答过张御医的话后,终于露出几分忧色:“朕的身子到底如何了?”

他今年不过二十六,正该是年轻力盛的时候,先前虽常会疲惫,却从没有过精力不济的感觉。

昨日的那一阵忽然乏力,着实让他有些担忧。

到底做了六年皇帝,思虑渐重,对身体与寿命也开始忧心起来。

张御医是名医之后,负责替皇帝诊脉已有数年时间,对他的情况最是了解,待问过后再度诊脉,方暗舒一口气,答道:“陛下身子康健,并无不妥。只是先前因太后的病情,陛下坐卧不宁已有多日,是以有些体虚。鹿血本是滋补养气之圣物,若稍饮半杯,对陛下确有益处,可若饮下整整两杯,便着实有些多了,加之陛下还行猎、击鞠,这才有体力不济之象。”

李景烨问:“如此,朕该如何?”

“陛下不必过虑,只需好好休养,莫消耗心神,忌大损大补,数日后便能恢复如初。”

李景烨听罢,这才放下心来。

可转念想起那日不住劝他饮酒的萧冲,眼中又闪过几分疑虑。

何元士将张御医送走后,见皇帝正出神,也不敢打扰,只悄悄在杯中添了茶水,便要退到一旁。

可脚步尚未迈出,却见李景烨已伸手取过茶杯,呷了一口,道:“备辇,朕去看看淑妃。”

……

长汤十六所,萧淑妃午后才饮下这一日的安胎药,正含了颗腌渍的果脯在口中驱药味。

身边的宫人兰昭捧来几样才做好的点心,道:“娘子,这是方才司膳司才送来的。”

萧淑妃面色郁郁,望着盘中精致可口的点心,半点食欲也没有。

她本就惧怕孕后身形走样,因那日被陛下斥责后,才勉强说服自己照着女官的嘱咐多用膳食。

可昨日徐贤妃的异常和陛下态度的微妙变化,着实让她心里没底,本就因害喜而不大好的胃口也更加小了。

正犹豫着要让兰昭将那糕点拿走,便听外头传来声响,随即有人唤“陛下”。

她忙让兰昭将糕点放下,起身便要迎上去行礼。

李景烨微微笑着进来,挥手示意不必行礼,拉着她一同到榻上坐下。

萧淑妃心底有些惊喜,又见他面色无异,不由问:“陛下怎这时候想起到妾这里来?”

李景烨伸手摸了摸她隆起的腹部,道:“才理完政事,想起前两日在外,都未问过你的情况如何,便来看看。”

说罢,他视线望向案上的点心:“怎没吃?可是觉得滋味不好?”

萧淑妃摇头:“不不,妾正要吃的,陛下便来了。”

她知道他希望自己能多用膳食,将这一胎养好,便当着他的面伸手捻起一块,送入口中。

然而舌尖才沾上那软糯的口感,喉管中便感到一阵克制不住的酸涩猛的泛上来。

她忙侧过脸去,以袖遮面,对着兰昭眼疾手快递上来的铜盆干呕两声,吐出少许秽物。

李景烨下意识蹙眉,随即恢复如常,命人倒了温水来,亲手递过去。

萧淑妃满面羞惭,脸也不敢抬,接过水漱口后,含着泪歉然道:“妾失礼了。”

李景烨看着她,轻叹一声,伸手拉她坐到床边,示意她躺下,耐下心来温声道:“你是怀了朕的孩子才如此,算不上失礼。吃不下便先歇一会儿,待好些了,再补上就好。明日再让女官过来,看看是否有法子能减轻你的害喜。”

萧淑妃心底一暖,几乎要热泪盈眶。

“多谢陛下这样关心,妾感激不尽。”

李景烨的眼中闪过一瞬犹豫。

他抚了抚萧淑妃紧紧拉着他的手,轻声道:“朕看你近来身子已十分不便,宫中的事就暂且不要管了,横竖有贤妃在,她自会料理,你只安心养胎便好了。”

萧淑妃的面色一下僵住了。

第38章 怀孕

当夜, 李景烨未召幸任何嫔妃,而是遵了张御医的嘱咐,独自宿在飞霜殿中, 修身养性。

丽质听春月说过后,大大松了口气。

昨夜裴济离开前, 替她抹了一回药, 今日白日, 她又自己抹了两回,现下身上的痕迹虽然好了大半,可她打心底里还是盼着李景烨不要来。

此事虽能有快意, 却也禁不住如此频繁。

她回想着先前见到李景烨时的模样, 料想他这两日恐怕累了,精力不济,该歇几日才能恢复, 便慢慢放下心来。

而另一边的萧淑妃却坐立不安。

李景烨的那一番话实在让她心惊不已。

他虽未明言等生育后也不让她再管事,可她心里明白得很, 徐贤妃既夺了权柄, 又怎么还会轻易还回来?

分明陛下才知道她有孕时,还对她那样体贴, 甚至承诺过,待她休养好了, 宫中事务仍都由她来管。

一定是前两日狩猎时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她终是忍不住,第二日一早便命人去请母亲入宫来, 欲仔细问一问到底出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