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泰起淡淡道:“她是不是我妹妹,我心里自然清楚,您的好意我心灵了,只是,着实不劳老将军为此操心。”

冯云飞“嗯”了声,点点头道:“我听说骨肉同胞之间的确是有一种别人不知的……如心有灵犀一般。就像是老朽跟我的女儿,禹将军也该知道吧?绛儿她先前入了宫。”

禹泰起不知他为何说起此事:“不错。只是……”

他缓缓落座,疑惑地看了冯云飞一眼,本想说冯绛已经身故……但看见老将军须发皆白的样子,便将后面一句压下了。

冯云飞却察言观色,了解他心中所想,因笑道:“你不必忌讳,生生死死本是寻常。何况那宫里又怎是常人能呆的好地方,再者说,绛儿虽然已经去了,但是皇上恩深,竟追封了她为‘静妃’,也算是她死得其所,也是我冯家的荣耀。”

冯云飞说了这句,嘴角一动,像是笑,却又像是嘲讽之意。

禹泰起心中狐疑,却也知道冯云飞不会无端说起这些,便只按兵不动,只听冯云飞说。

果然冯云飞道:“禹将军大概是嫌弃老朽多嘴,那就不提这件事了。只说正事,老朽前些日子巡街,无意中遇到了一个人……那人说跟禹将军有些瓜葛,所以今日特请你过来,想让你们见上一面。”

禹泰起道:“是什么人?”

冯云飞扬声道:“把人带进来。”

话音刚落,便见外头有一个侍卫,领了个身量不高的女子走了进来。

那女子衣着褴褛,身形瘦弱,低着头,好像有些畏缩之态。

禹泰起不解问道:“这是何人?”

冯云飞淡声道:“老朽也不知,这女子不记得自己的身世,只说小时候家里遭了土匪,另外就是记得是从河阳来的。将军何不亲自询问?”

禹泰起听到这简单的两句话,却早又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此刻那女子因为听见了两人的说话,不由偷偷地半抬头打量过来,她的头发还有点凌乱,两只眼睛充满了惊慌似的。

禹泰起对上那慌张的眼神,心跳忽然就乱了。

他想要开口,却不知说什么,盯着那女子,身不由己地往前走了一步。

女子见他靠近,下意识地要后退,禹泰起咽了口唾沫,问道:“你、你多大了?”

那女子极快地扫了他一眼:“我、我不记得了。”

禹泰起道:“你是河阳人?”

女子点点头,怯生生地回答:“是。”

“你家里可还有别人?”

女子的脸上露出张皇神情,举手抱住头:“土、土匪、别杀我……”她瑟瑟发抖。

禹泰起定了定神:“你放心,没有土匪。”

女子却更加慌张,竟张手将他紧紧地抱住,语无伦次地叫道:“救我,哥哥救我!”

禹泰起屏住呼吸,低头看着这女孩子,半天不能言语。

冯云飞在旁看着,并不吱声。直到禹泰起在那女子肩头轻轻地拍了拍:“你叫我什么?”

女子一震,忙将他放开,眼中流露茫然之色:“我、我不知道。”

“你有个哥哥?”

“我……”女子胆怯地看着他,抬头揉了揉头发,“不记得了。”

禹泰起深深呼吸,终于问道:“那你、你叫什么,可记得?”

女子迟疑地看着他,突然咧嘴笑道:“露露,我叫露露。”

禹泰起听了这句,身形一晃,几乎站立不稳。

***

冯云飞一直都端坐如松,直到看到现在,才起身道:“禹将军,你可还好吗?”

禹泰起缓过神来,转头看向冯云飞:“我、无碍,多谢老将军。”

冯云飞一笑,看一眼那女子道:“我因知道将军是河阳人,又见这女孩子孤苦无依怪可怜的,不禁便想起你,你们也算是同乡。而且怪的很,她虽然不记得自己的家里人,可一旦受惊,就会本能地唤哥哥,大概是有个兄长的。”

禹泰起有些艰于呼吸,只能喃喃道:“是啊。”

冯云飞道:“看她的年纪,仿佛也跟禹将军找寻的妹妹……差不多吧?”

禹泰起道:“好像是的。”

冯云飞笑了笑:“倒是有些巧了。”

禹泰起双手攥紧,半晌道:“老将军,我有个不情之请。”

冯云飞问道:“但讲无妨。”

禹泰起道:“能不能,把这位姑娘交给我?”

冯云飞道:“这姑娘来历不明,我正愁不知把她往哪里安置呢,只因她跟你同为河阳人的缘故,才特请将军一见。若将军想收留她,自然再好不过了。”

禹泰起后退一步,郑重向着冯云飞行礼:“多谢老将军。”

冯云飞呵呵笑道:“何必如此多礼,正如将军所言,你我本该守望相助的,对不对?何况将军是重情重义之人,先前不舍不弃地找寻亲生妹子那么久,足见恩义深情……老朽也素来最为敬佩这种人。”

禹泰起无言以对,这会儿那女子呆呆地看着禹泰起,却仿佛不太懂他们在说什么似的。

在幽州耽搁了有一个时辰,禹泰起才重又启程。

在他们一行人离开幽州城后,幽州城头上,冯云飞立在一杆旗下,眺望远去的队伍。

身后有一人悄声道:“这禹将军是不是已经相信了?”

冯云飞道:“看他的表现,却仿佛情难自禁……可禹泰起是个自有城府的人,到底如何想法,又有谁知道呢。”

那人不禁笑道:“可不管如何,只怕他心中难免猜疑。假如他发现今日所见之人才是自己的亲妹妹,而宫内的那位皇贵妃娘娘只是冒名顶替的,不知禹将军是否还会对皇上如此忠心呢。”

冯云飞淡淡说道:“等他进了京,自然就知道了。”

老将军说罢,一拂披风,转身下城而去。

****

小公主已经一岁了。

在她满月的时候,皇帝赐名“怀敏”。

仙草在听见皇帝说起这名字之时,心里已经觉着有些怪怪的,只盼是自己多心。试探着问皇帝为何起这个名字,赵踞笑道:“你说呢?”

仙草一听这回答便知道,当下皱眉道:“不行,不要这名字。”

赵踞带笑瞅着她,故意缓缓道:“为什么?这名字多好听。怀敏,怀悯……”

仙草气的举起拳头在他肩头上打了一下:“别再叫了!”

赵踞故意笑道:“朕可不明白了,你怎么就脸红了?敏者,机敏聪明也,怀敏,自然是要这孩子聪明伶俐,这意头又好,也动听。你难道不觉着吗?”

仙草忍无可忍,哼道:“不要说这些花里胡哨的,你以为只有你自己知道?我就罢了……还有哥哥呢?”

皇帝这自然是怀着私心的,可就如仙草所说,她是徐悯的真相,除了自己,徐慈自然也知道,另外还有雪茶,以及皇帝近身的心腹,叫人听了,情何以堪。

赵踞淡笑着说道:“你说徐慈吗?你只管放心,朕这样,徐爱卿更高兴呢。何况他也不会管这些事,他如今也算是夫妻和乐美不胜收了,哪里理会这些?”

原来在仙草生下小公主后不多久,谨宁公主主动来寻她。

那时候谭伶因吃过亏,如临大敌,只等着若是谨宁公主说出任何不中听的话来,便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将人制住、或者扔出去罢了。

不料谨宁甚是乖顺,先是郑重地为自己先前出言不逊向仙草道歉,又红着脸说了些徐慈的好话……倒是让仙草意外。

颜珮儿虽说要替自己去说和,却想不到竟然会让谨宁公主产生这样大的变化。

仙草恐怕有别的缘故才逼迫谨宁如此,便温声说道:“公主你只管放心,先前你也不过是无心之失,且如今我跟公主都好端端的,我自然不会怪罪,皇上那边你也放心,横竖有我在。你若是觉着徐侍郎并非良配,我只管再替你在满朝文武以及公侯世家里好好看着,直到你找到合意的郎君便是。你也不必疑心我有别的歹念,我不屑做那种事。另外,徐侍郎也是个自有风骨的人,虽然皇上看重他,但他绝不是那种喜好攀龙附凤之徒。”

月前,工部老侍郎告老致仕,皇帝便顺理成章地把徐慈提了上来。

谨宁呆呆地听她说完,才俯身道:“娘娘,我已经知道错了,先是我目光短浅,才说了那些话,其实我能得配徐大人,已经是皇兄对我的恩待,也是娘娘的美意,只是我不知好歹罢了,如今娘娘若不肯成全,就是心里仍旧恼我了。”

仙草见她如此恳切,才道:“既然如此,那我便告诉皇上,请他做主罢。”

此后赵踞听了这话,便道:“算她还有点儿眼光。也是她的福气。”当即便做主赐婚了。

谁知就在赐婚的当儿,又出了一件事,原来是昔日跟随徐慈的袁琪追到了京城。

第 217 章

袁琪向来单恋徐慈不得, 这难为她这么多年来都持之以恒。

还没进京的时候, 就听说皇帝赐婚,将公主许配给工部的徐主事。

路上之人说什么的都有, 有人因不知道徐慈之名,只当是个普通的官员,又有人说他残了一臂, 这样居然能得公主,那些人自然又是嫉妒, 又是不服,嘴里不免说出些不中听的话来。

袁琪的性子十分暴烈冲动,且又涉及徐慈, 哪里能够忍受,一路上但凡听见有人说难听的话,她便要上前将那人殴打一番才肯罢休。

一路走来, 不知打翻了多少轻嘴薄舌的无聊之徒。

袁琪来到京城后, 自然便打听着直奔工部而去,她仍旧是女扮男装, 工部的人听她说找寻徐慈,打扮的又古怪, 他们甚是警惕, 便拦着她, 仔仔细细地盘查来历。

袁琪只盼立刻见到徐慈,哪里耐烦跟他们多嘴,一来二去竟然闹起来, 正要动手的时候,里头惊动了徐慈,出来见是袁琪,才忙制止了。

袁琪一看徐慈,便扑上来抱着大哭,把工部众人惊得目瞪口呆。

徐慈只得暂时告了假,带了袁琪去自己下榻之处。

皇帝特意赐了徐慈一座宅子,虽不大,却也极为可观了,徐慈带了袁琪入内,便询问她从何而来,以及袁大哥等人如何之类。

袁琪说道:“江南社那些人不知好歹,哥哥不想就让他们那么走掉,所以还想劝他们回来,我跟也跟着哥哥,因听说那狗皇帝给徐大哥赐婚,我才着急回来的……徐大哥,你真的要娶公主吗?”

徐慈道:“你为何不劝着你哥哥跟你一块儿回来?那些人是铁了心要走的,拦也拦不住,就算强留他们,他们也必离心离德,用不了的。”

原来自从邺王事败,徐慈又归顺了朝廷之后,清流社的内部自然有一些人无法接受,尤其是先前在江南那边儿一些本就看徐慈不顺眼的社党,他们领着余部闹了起来,最后竟然要决裂出清流社。

袁大哥因不忍如此,还想着劝他们回心转意,所以竟跟他们去了。

此刻袁琪听徐慈这么说,她愣了愣,道:“我也劝不听哥哥。”

徐慈想了想,又问:“他们到了哪里了?”

袁琪说道:“之前过了徐州了。”

徐慈道:“不必着急,我派人去追他回来就是了。”

袁琪才有点忐忑:“徐大哥,难道……会有什么事不成?”

徐慈见她担心,才安慰道:“未必,只是我想他们去意已决,不必让袁大哥多费力气罢了。”

袁琪略觉心安,当即又把心转到赐婚这件事上:“徐大哥,你为什么要娶公主。”

徐慈笑了笑:“这是皇上做主的。”

袁琪当即叫嚷道:“不是你的意思对吗,我就知道那狗皇帝多事,徐大哥,你别娶公主……”

徐慈道:“虽是皇上做主,也是经过我同意的。”

袁琪愣了愣,跺脚叫道:“那、那我呢?”

徐慈笑道:“阿琪,我从来当你是妹妹一样。”

“徐大哥你、你难道不喜欢我?”

“我自然是喜欢,但是兄长对妹子一般的喜欢。”

袁琪的眼中有泪涌出来:“你喜欢那个公主?”

徐慈道:“我从未见过公主的面,也谈不上喜欢不喜欢。”

袁琪呆住了:“你没见她,就要娶她?若她是个丑八怪,是个母老虎呢?”

徐慈微笑说道:“阿琪,你是小女孩儿,不懂这些,我只想要成家立业、安安稳稳而已,就算她是丑八怪母老虎又如何。”

袁琪似懂非懂:“这、这……既然要成家立业,那为什么不娶我?”

徐慈实在无奈:“不要闹了,等你哥哥回来,我再帮你找一门好亲事……”

袁琪大哭:“我不要别人,我只要徐大哥。”

从那日起,袁琪便留在了徐慈府中,她倒也自有想法,想到这会儿没有人能帮自己,只除了一个人。

那自然就是仙草。

只可惜仙草在宫中,袁琪想见也难如登天,以前清流社的人在宫中自有细作,若说要安排进宫也还可以,但现在徐慈为皇帝办事,这条路自然行不通了。

袁琪曾求过徐慈,可徐慈知道她的脾气暴躁,进宫恐怕惹事,又猜到她进宫是做什么,哪里肯带她去见仙草。

这日,袁琪百无聊赖地在街头乱逛,无意中却遇见一个人,她眼前一亮,便跑过去拦住:“苏先生!”

原来这人正是苏子瞻。

苏子瞻回头见是她,惊讶之余满面笑容:“原来是袁姑娘,您几时进京的?”

袁琪道:“回来好长时间了。苏先生,您在这儿干什么?”

苏子瞻道:“听闻古玩街上有一副字画,特去看了看。”

袁琪才不在意那些,左顾右盼,不由分说地把苏子瞻拉到街边上,才问道:“你知道皇帝赐婚给徐大哥的事吗?”

苏子瞻道:“人尽皆知,怎么了?”

袁琪说道:“徐大哥该娶我!”

苏子瞻惊讶之余笑道:“是吗?原来袁姑娘倾心于徐侍郎。那徐侍郎呢?”

袁琪泄了气:“他当我是妹妹。”

苏子瞻挑了挑眉,笑道:“又不是骨血之亲的亲生妹子,何必在意这个。”

袁琪立刻神奇地又鼓足了勇气似的:“你也这么说?苏先生,你真是我的知心人,可是他……他都要娶公主了。”喃喃说了这句,袁琪道:“你是不是能进宫去?”

苏子瞻道:“是啊,怎么?”

“你能不能带我进宫?”袁琪忙不迭道:“我想见见小鹿。”

“小鹿……你是说皇贵妃娘娘。”苏少傅笑。

袁琪道:“是是,我不太清楚这些贵妃啊,皇贵妃之类,我只想去找小鹿,让她帮帮我。”

苏子瞻沉吟道:“她怎么帮你,帮你解除皇上的赐婚呢,还是帮你给徐侍郎赐婚?”

袁琪忙问:“可以这么做吗?”

“当然不可以,”苏子瞻一笑,又道:“你大概不知道呢,其实赐婚徐侍郎的事,还是娘娘从中牵线的。”

“什么?”袁琪叫起来,“小鹿明明知道我喜欢徐大哥的!怎么还帮着那个劳什子的什么公主呢?”

苏子瞻笑而不语,袁琪抓着他叫道:“苏先生,你带我进宫,我要当面问一问小鹿,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苏子瞻给她摇晃的头晕目眩,终于说道:“停停,袁姑娘你听我说,皇贵妃娘娘这样做,自然有她的道理,如今徐侍郎在朝堂上扶摇直上,但偏偏徐家族中人物凋零,说句不好听的,要重振徐家,只有靠徐侍郎一人,偏他又残了一臂,要力争上游何其艰难,所以皇上才想多给他一份助力,娘娘也体会这意思,才要公主下嫁的。”

袁琪瞪圆了眼睛盯着他,呆呆不语。

苏子瞻道:“袁姑娘可明白了吗?所以你若是真为了徐侍郎好,那么就别去搅合这门亲事。”

袁琪终于反应过来,她放开苏子瞻,满面伤感。

苏子瞻打量着她的神情,过了半晌突然又说道:“其实……也不是没有别的法子。”

袁琪一愣:“你说什么?什么法子?”

苏子瞻意味深长地说道:“如果袁姑娘是真心喜欢徐侍郎、非他不可的话,你虽不能嫁给他当正妻,但是身为女子,要留在一个男人身边,自然有许多法子。”

袁琪叫道:“什么话?我当然要当正妻!”

苏子瞻见她不懂,便道:“你去当正妻,难道要公主当妾?”

“我……”袁琪才要反驳,突然回过味来:“你想让我当……妾?!”

“你不愿意就算了,当我没说。”苏子瞻含笑摆手。

后来,据说袁琪向着徐慈提出了这想法,只是遭到了徐慈的拒绝。

然而,就在徐慈跟公主大婚之后不多久,清流社的人送回来一个消息,竟是袁大哥的死讯。

原来江南社那些人非但不感念袁大哥苦口婆心的规劝,反而觉着他是故意来盯梢当细作的,居然狠毒的将他杀死。

袁琪听说这消息后,哭死过去数次,醒来后立刻要去给哥哥报仇。

徐慈自责自己没有早点派人把袁大哥找回来,且又知道以袁琪的性子,这样贸然而去,只是白白地多送了一条命而已,所以命人日夜看管,绝不容她出城。

袁琪见状便绝食威胁,她是个倔性子,又因为记挂哥哥的血仇,内外交煎,直至奄奄一息的地步。

徐慈只得亲自规劝安抚,只答应她以后会如他哥哥般照顾她,谁知袁琪听了越发伤心,哭的晕厥,大病一场。

也许是出于怜惜,徐慈不再似是以前般冷心冷面。

再往后……袁琪竟先有了身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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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琪有了身孕后,谨宁公主很是气苦。

但是自打嫁给了徐慈后,公主才打心里觉着,原来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果然如皇帝所说,自己是个有福之人。

除了缺了一条手臂外,徐慈处处皆优,不论是相貌谈吐都无可挑剔,而且疼顾起人来,简直让谨宁觉着自己不虚此生。

她生长在宫中,父皇高高在上,姊妹兄弟情分也薄,徐慈年纪虽比她大许多,但偏有一种令人心折的魅力,让公主对他又爱又敬。

原先虽答应了这门亲事,但也是从权益考量的,只看在自己在宫中凄苦无依,而徐慈将来会位居一品罢了。

谁知道居然是这样难得的良人。

正在公主觉着自己如获至宝的时候,偏偏又来了个袁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