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如璋是个聪明至极的人,当初太后在的时候,他就居安思危,不想颜家过于煊赫。

毕竟他知道皇帝是何等心性,虽然当时的朝廷局面让皇帝不至于把手伸向外戚,但是随着皇帝平定内外后,外戚的势力与日俱增,那祸患只怕也会加快来临。

只是毕竟皇帝至孝,有太后在的一日,颜家自然也能无恙。

但是连颜如璋也想不到,太后居然会意外崩殂。

在颜家大多数人都乐观的觉着,宫内毕竟还有一位甚是得宠的颜珮儿的时候,颜如璋已经察觉到危机渐渐来临了。

但正如皇帝所说,假如颜珮儿安分守己,皇帝自然不至于如何。

偏偏颜贵妃是个心高气傲的人,虽然生了一副绝色容貌,可惜心胸跟智谋都差了许多。

闹成如今的局面,颜家内部已经有许多人对皇帝暗自不满,觉着皇帝实在是太寡恩了。

毕竟在此之前,他们还一厢情愿的把注押在贵妃的肚子上,觉着假如贵妃这一胎若是皇子,那皇后之位自然便是唾手可得了。

谁知贵妃经过九死一生生下来的只是一位公主,而且很快的富春宫走水,贵妃迁居,公主也被抱给了贤妃抚养。

颜家的人巴望了一场空,像是从九重天落到了泥沼中,如何能够甘心。

颜如璋只能里外的用法子弹压,但也隐隐地有压不住的势头了。

****

小国舅去后,谭伶道:“娘娘不必听颜大人的。不用把自己搅进这件事里去,毕竟贵妃得罪的是皇上,跟您没有关系,且贸然去劝,皇上也未必会喜欢。”

谭伶方才虽故意隔的远些,但是以他的能耐,自然该听的都能听见。

其实谭伶所说,也是仙草所想的。

但是颜如璋何许人也,他特意来找自己,如此恳切地相求,已经是豁出所有颜面了。

半晌,仙草低低说道:“我自然不喜欢贵妃。但是小国舅的面子,一定得给。”

谭伶怔了怔:“您真的要帮?如果皇上真的听了您的话,重新抬举贵妃,娘娘您这是给自己又竖了个强敌啊。”

不知不觉中谭伶已经完全成了仙草的心腹,有些话虽没有出口,心中却想过很多次:比如这次贵妃生下小公主,谭伶其实是松了口气的。

不然的话,他真的无法揣测将来的形势。

但不管如何,若真的如此,颜家一定会倾尽全力,为了皇后之位,也为了太子之位。

仙草微微一笑,道:“贵妃不会是我的强敌,但是,我却不能寒了小国舅的心。”

这句话谭伶本来不懂。

但是过后细细思忖,才隐隐地明白过来。

颜珮儿虽是贵妃,是皇帝名义上的表妹,但以皇帝的心性,厌了就是厌了,复宠的机会微乎其微。

但是颜如璋就不同了,他从小陪伴皇帝,是皇帝的左右手,就算皇帝心中薄看颜家,但颜如璋对他而言永远是举足轻重,高看一眼的。

最难得的是,颜如璋又是个极明理的人,就算颜家所有人盼着颜珮儿为后,颜如璋却绝不会有这种心思……毕竟当初颜珮儿进宫的时候,他就持反对立场。

他有智谋,有心胸,目光长远。

将来必定为国之重臣。

所以仙草所指的不是眼前,而是往后。

谭伶叹了口气。

仙草道:“在此之前,我想去谨修宫看一眼。”

谭伶意外:“您要去见贵妃?”

***

是夜,皇帝来至紫麟宫。

仙草便说起了今日颜如璋跟自己见面的事。

皇帝自然早就知道了,听她主动说起,便笑问:“如璋找你做什么?”

仙草道:“小国舅想让我帮着跟皇上求情。”

“求什么?”

仙草道:“你不是已经猜到了?”

赵踞淡淡道:“真的是为了珮儿?哼,如璋也病急乱投医起来,如此不知进退。”

仙草道:“今日在小国舅走后,我去谨修宫见过了贵妃。”

赵踞道:“然后呢?”

仙草在谨修宫见到了颜珮儿。

短短的这数日之内,仙草几乎不认得面前的颜珮儿了。

她心中还记得当初见过的那个容貌绝色仪态万千的少女,但是现在的女子,凋零的像是一朵着实残败了的花,她并没有梳理打扮,也没有人照看,孤零零地卧在榻上,看着好像苍老了十数年。

怪不得颜如璋居然低下头来求自己。

就算心中对于颜珮儿并无好感,亲眼看见她如此模样,仙草心中竟也生出一丝不忍。

仿佛看到至美的东西在面前毁坏了一般。

仙草定了定神,说道:“皇上,叫人把富春宫好生整修起来,让贵妃再迁回去吧。”

赵踞皱眉:“你在说什么?”

仙草转身看向皇帝:“她毕竟才给皇上生下了小公主,不管怎么样,她不该给这样冷待。宫内的人残忍起来是什么样的……皇上应该知道,再这样下去,她会死。”

皇帝的目光微微一动,终于问道:“你是为了如璋,还是为了……还是真心这样想的?”

仙草道:“我本来是为了小国舅。”

“那现在呢?”

“现在,是为了皇上。”

“为了朕?”赵踞疑惑。

第 211 章

若说宫中最了解皇帝的人, 应该就是徐悯了。

从当初为太妃, 到现在成了他同床共枕的人,皇帝的性情也在她的心底一日比一日的鲜明。

皇帝的城府至深, 令人无法忖度。

但他的脾气,她却拿捏的十分之准。

皇帝看似深情,实则薄情。

但虽然薄情, 却又偏偏有深情之处。

比如,先前他对朱冰清十分厌恶, 但是在朱妃临死之时,皇帝却仍是以温柔相待。

甚至在后来跟仙草“嫌隙”之时,也曾提起过朱妃之死, 不管真假,也足见他并未完全忘怀。

更不必提罗红药了。

颜珮儿是他的表妹,也曾是深宠一时的人, 虽然也如朱冰清一样见弃于皇帝, 到了如今这种情义俱断的地步,但假如颜珮儿就如朱冰清一般撑不过去, 以皇帝的性子,必然不忍。

尤其是仙草今日亲自见过颜珮儿之后, 她敢断定, 若是皇帝亲眼见到颜珮儿如今的情形, 只怕不用自己开口求情,皇帝自己就会心软。

退一万步说,要是颜珮儿因此而死, 以后皇帝记起此事,心生愧疚还是其次,倘若因而迁怒他人,那就得不偿失了。

毕竟……颜珮儿见弃,多多少少是因为仙草。

她不想有朝一日皇帝因此怨念自己。

仙草敛了思绪:“我不想在若干年后,你想起此事,会心生你悔憾。”

“你以为朕会后悔如此处置珮儿?”赵踞哑然。

此刻皇帝觉着仙草太过心软,不过仙草也不知自己跟珮儿的那些过往,不如他了解珮儿。这样想也是有的。

仙草却说道:“那么你告诉我,你现在想起朱妃临去的情形,心里觉着如何?”

皇帝愣怔之下心底浮现朱冰清的惨状,他皱皱眉:“罢了,多久的事了,如何有提?”

仙草了然一笑:“你瞧,朱妃那样的人……你至今还过不去,假如贵妃也如此而终,你又岂能全然不放在心上?”

皇帝沉默。

仙草向着他怀中靠了靠,低声道:“贵妃毕竟已经得了教训,以后应该不会再任意妄为了。何况……就算不看别的,好歹也为了小国舅,他可是皇上看重的人,别寒了他的心。”

赵踞看了仙草半晌,眼神也变得柔和起来:“阿悯……”

仙草道:“嗯?”

赵踞叹了口气,把她环抱入怀中:“朕就知道,你跟别的人都不一样。”

仙草问道:“又说什么?”

赵踞道:“珮儿,还有别人,她们一心都只为了自己,谁又真正为朕想过?只有你。”

仙草不语。

赵踞将她抱紧了些,仙草忙道:“轻点。”

皇帝低头看向她的肚子,忙把她放开了些:“压着你了?”

仙草笑道:“没有,只是最近觉着小家伙动的越发厉害了。”

皇帝迟疑着:“还有什么别的?要是觉着哪里不舒服,一定要跟谭伶和太医说。”

仙草见他竟一反常态的紧张,便道:“知道,谭伶小心着呢,何况都有过拓儿了,这次不会有事。”

皇帝一震:“别说这个。朕不要听。”

仙草这才疑惑起来:“怎么了?”

赵踞却把她揽在怀中,不许她看自己,只是过了半天,皇帝才轻声说道:“你以前、因为拓儿碰着头的时候骂朕,说对朕而言最重要的东西不是拓儿……是啊,的确不是拓儿,因为对朕而言,最重要的永远是你。”

仙草觉着心头麻酥酥的:“皇上……”

“不要叫我皇上,”赵踞低头在她的发端上亲了亲,“就跟以前一样,叫我踞儿。”

仙草咽了口唾沫,过了会儿才轻声唤道:“踞儿。”

“嗯。”赵踞长吁了口气,“阿悯,阿悯。”

他连唤了数声,才低声道:“我真的想不到,如果没有你,我会是什么样的。”

****

次日,皇帝退朝之后,便起驾去了谨修宫。

正如仙草所料,皇帝虽然心中有所准备,但亲眼目睹颜珮儿那样憔悴欲死之态后,仍是不由震动。

此刻颜如璋陪在身旁,他先上前将颜珮儿扶了起来。

原来自打迁居此处,颜珮儿便不肯正经饮食,她本来就是产后亏虚,这样一来如何了得,如今身上竟是一把骨头似的。

颜如璋眼眶陡然湿润:“珮儿,皇上看你来了。”

连唤了几声,颜珮儿才醒了过来,但精神却仍恍惚,语声希微道:“什么皇上……是表哥吗?”

颜如璋看向赵踞。

皇帝走到榻前:“珮儿,朕在这里。”

颜珮儿皱着眉头,片刻后模模糊糊地看了皇帝一眼,突然叫道:“不、不要杀我!”

她叫嚷着,泪从干涸的眼睛里纷纷涌出。

赵踞叹了口气,回头道:“太医呢?”

身后的太监们忙去飞传太医,皇帝却着实不能再面对这样的颜珮儿,当下吩咐颜如璋暂且陪在这里。

皇帝正欲离开,身后颜如璋道:“多谢皇上。”

赵踞止步,他皱了皱眉道:“有什么可谢的。”

颜如璋看一眼半是昏迷的颜珮儿,红着眼睛道:“至少……珮儿不至于就这样死在谨修宫了。”

赵踞笑着摇摇头,疾步出门去了。

皇帝出谨修宫之时,正江水悠闻讯赶了来。

江贤妃忙行礼迎驾,赵踞冷道:“你是怎么看管六宫的,贵妃在这里将死了,为何也没有人好生照看?”

江水悠脸色一变:“臣妾……是臣妾一时疏于照看。”

赵踞道:“朕只是叫她在此暂住,又不是将她打入冷宫,这里伺候的人呢?有一个算一个,统统严惩,若贵妃有个万一,便都叫他们陪葬!”

江水悠见皇帝怒意勃发,只得低头领旨,刹那间泪却涌了出来。

等皇帝去后,江水悠仍旧呆站在谨修宫门口无法动弹,连贴身的宫女跟自己说话都没听见。

直到沈君言同几个太医一块儿赶到,沈君言见她在此,便过来道:“贤妃娘娘。”

江水悠听见男人的声音,才慢慢回过神来:“是沈先生……来给贵妃看诊的?请快去吧。”

沈君言看见她双眼通红带泪,便道:“娘娘怎么了?”

江水悠把眼中的泪轻轻拭去,苦笑道:“没什么,只是突然间、有些伤心而已。”

****

紫麟宫中,仙草听谭伶说起了皇帝在谨修宫的反应。

谭伶说罢叹道:“没想到皇上果然还是对贵妃不忍于心,还当场将江贤妃斥责了一场呢。不过贤妃娘娘本是个面面俱到的人,为什么这次如此疏忽?”

仙草若有所思道:“只怕不是疏忽,是故意疏忽。”

“故意?”谭伶疑惑,“难道、贤妃是想让贵妃……”

江水悠的确是想让颜贵妃借着这次的机会一蹶不振,甚至一命呜呼最好。

毕竟对江水悠而言,颜珮儿从进宫开始,就一直气势凌人地压在自己头上,如今天赐良机,岂能错过。

然而江水悠想致颜珮儿于死地的原因,在这一刻,争宠却已经不是主要原因呢。

症结在于那个颜珮儿的小公主。

如果颜珮儿就此去了,小公主自然长长久久地养在自己膝下,这才是最重要的。

仙草摇了摇头,不愿意再去想这些。

正在这时侯,殿外传来些许声响,谭伶正要去看看出了何事,就见雪茶红着眼睛跑了进来:“娘娘救命!”

仙草别的事情上倒也罢了,但雪茶自然不是别人,见他这样张皇失措,惊问:“出什么事了?”

雪茶跑到她跟前,哭的倒在地上:“皇上想让我去西朝。”

“什么?”仙草更加愕然,“为何让你去西朝?”

雪茶哭道:“皇上说让我随着礼部的人,作为钦差前去,呜呜,我不去!娘娘帮我劝劝皇上,不要让我去!”

仙草竭力定神:“为什么偏让你去?皇上身边是离不开你的,是谁的主意?”

雪茶擦了擦泪:“是四公主提出的,可皇上居然答应她了。”

仙草给弄糊涂了。

幸而谭伶先前听说了有关这件事的一二,此刻便跟仙草说道:“西朝的人即将离京,礼部这边也预备了使臣前往西朝,但是要兴起夏州的商贸,除了西朝参与,还有西朝之外的西域各国,先前跟西朝使臣谈及此事的时候,在借道上面始终谈不拢,说是临行的时候他们萧太后曾特意吩咐过,断然不可答应此事。四公主先前进宫,忽然跟皇上说可以劝太后同意,但是条件是要她带雪茶去。”

雪茶听到这里便跳起来,揉着眼睛道:“我白白伺候了皇上一场,就跟个物件一样说把我给人就给人了。”

仙草又惊又笑:“四公主为何要雪茶呢?”虽然雪茶很是难得,但也未必适合安安。

谭伶面有难色,咳嗽道:“谁知道。”

仙草瞧出他仿佛知道,可是又不肯说,心中困惑之极,便看雪茶道:“到底是为什么?难道你得罪了她,她要为难你?不用着急,我去跟皇上说就是了,借道的时候可以再谈,人是万万不能给她的,别说是你了,就算是别的什么人,只要是大启的子民,就不能交给异族去折辱!”

仙草说着便握住雪茶的手,轻轻地安抚他。

雪茶听了这几句,感动之余,脸色微微有些异样:“其实、其实不是得罪了她。”

“嗯?”仙草不解。

雪茶声若蚊呐:“那个安安公主只是胡闹而已。”

仙草更是不懂:“胡闹?若不是得罪她,她巴巴地要你做什么?”

谭伶着实听不下去,转身悄悄地出去了。

雪茶抓了抓头:“小鹿……”

两个人太久没有这样称呼,仙草笑道:“你干什么这幅表情?”

“我、我……”雪茶抱着头趴在地上,索性装死不动。

仙草才要摇他起来,突然身后传来拓儿稚嫩的声音,道:“公主、喜欢雪茶。”

仙草大惊失色,忙转头,却见拓儿不知何时竟回来了。

而地上雪茶听了这句,便猛地坐起身来。

仙草才要让拓儿不要胡说,毕竟雪茶乃是太监,安安又不傻,她又贵为公主,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但是还没开口,转头见雪茶的神情,虽然仍带着忧虑之色,但是忧虑底下,却恍恍惚惚地仿佛有一丝难以形容的……

仙草才要再问雪茶,他却又爬起身来,兔子似的逃出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