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悠便只在外间的椅子上坐等。

那边皇帝到了内殿,果然见颜珮儿半坐在榻上,正在轻声咳嗽。

其他伺候的人跪了一地,皇帝见其中一名嬷嬷抱着小公主,便先去看了眼,却见小家伙合着双眼,却睡得颇为安稳,并没有受到任何惊吓似的。

赵踞道:“先带出去交给江贤妃。”

众人领命,纷纷退出。

这会儿榻上颜珮儿才看了过来,却并没有出声。

赵踞走到榻前,垂眸看着颜珮儿,却见她左边的发丝好像给烧到了似的,手上也红了一大块。

皇帝道:“你受伤了?”

颜珮儿道:“我没有死,表哥是不是觉着很失望。”

皇帝道:“火是怎么着的。”

颜珮儿道:“表哥这样问是什么意思,我如何知道。”

皇帝道:“那你是怎么伤着的?”

颜珮儿道:“逃出来的时候给燎到了。多谢表哥惦记。”

皇帝看着她的脸,突然道:“珮儿,朕先前跟你说的话,你没有听进心里去,是不是。”

颜珮儿缓缓抬眼对上皇帝注视的目光:“是说让我安安生生的那话吗?”

皇帝问道:“你可照做了?”

颜珮儿沉默片刻,突然语声有些尖刻地笑道:“我还要怎么做?表哥你想抱走小公主,便摆明了要逼我死,你居然还想让我安安生生的?”

皇帝说道:“你的情形,照顾你自己都难,何况小公主哭闹,对你影响太大,朕这样决定也是为了你好。”

“你胡说!”颜珮儿突然抬手打向皇帝,“你胡说!”

她的手打在皇帝肩头,皇帝却并未闪避,只是冷静地看着她。

颜珮儿死死地抓着他的龙袍:“你就这样迫不及待地想让人知道你厌弃我了?既然这样,我不如就死在富春宫!是不是!”

赵踞道:“火是你自己放的,对吗?”

颜珮儿胸口起伏不定:“是,是我!若不是这样,你怎么肯来见我?”

赵踞道:“朕看你是疯了。”

颜珮儿说道:“就当我是疯了,因为我一直以为、以为你喜欢我,就算你也喜欢江贤妃,还有那个人……我也以为你是最喜欢我的。可我错了,大错特错……”

赵踞淡淡道:“你没有错。”

颜珮儿微怔:“你说什么?”

赵踞道:“朕说你没有错,当初的事情朕虽然都记得,但是也并没有放在心上。而你,是朕的表妹,以前是太后在,有你讨太后欢心,朕很欣慰。现在太后虽去了,却还有颜家,有如璋,但是最要紧的,是你自己要安分。”

颜珮儿直直地看着皇帝:“安分?”

赵踞道:“只要你安分,你就仍旧是无人能动的贵妃,是朕的表妹,但是你为什么……为什么还不足?”

颜珮儿听到这里,双眼一闭,泪涌了出来:“我为什么要足,我虽是贵妃,却不如一个宫婢,你宠别的人倒也罢了,我就是不服她……不服!”

皇帝却好像看穿了一切似的,静静道:“以你的性子,就算不是她,换了别人,只怕你也容不下。”

颜珮儿停了停,忽然说道:“表哥,我可以容得下她,只要我生个皇子,只要我成了皇后……”

皇帝的眼神越发的冷了:“你成了皇后?”

颜珮儿盯着他。

皇帝道:“你知道朕想起谁了吗?”

颜珮儿不解。

皇帝说道:“朕想起了现在冷宫的那位废后。你、真真像极了她。”

颜珮儿不太懂皇帝这句话的意思。

但赵踞自己明白。

废后张氏先前为了太子赵彤,处心积虑地逼迫谋害赵踞,赵踞是深受其苦的。

之前还并不怎么觉着,直到现在才发现,颜珮儿真的像极了废后张氏。

或许是后宫的女子,不知不觉中都会变的这样?

比如江水悠。

江贤妃比颜珮儿都要聪明,甚至论起心机……在某些方面,她真是出类拔萃。

不难想到,假如江贤妃得了皇子,她会如何选择。

兴许比废后张氏跟颜珮儿做的都要更狠。

皇帝心中一刻恍惚。

但是很快,他心底浮现那道独一无二的清雅风致的身影。

——不,当然不是每个人都一样。

他喜欢的人,从前,现在,都没有变过。

甚至一想起她,皇帝的嘴角都会情不自禁地露出一抹笑意。

颜珮儿惊讶地看见皇帝面上浮现的笑,她看不透,却因此又生出一丝希冀。

深深呼吸,颜珮儿柔声道:“表哥……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可是、我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我喜欢你,不想你太喜欢别人而已。”

赵踞重看向颜珮儿,她眼中泪光盈盈,看来楚楚可怜。

“你听好了,”皇帝的声音不高,淡淡的,“富春宫毁了,你住不得了,明日起,你便迁往谨修宫。至于小公主,暂时交给江贤妃照看,等你的身体好了,再由你亲自照顾。”

谨修宫是后宫最偏僻的一处宫殿,先前安安公主进宫的时候,雪茶特意把她打发到那地方去。

简直是仅次于冷宫的所在。

“谨修宫?”颜珮儿心中才升起的一线希望正在迅速的土崩瓦解:“表哥你认真的吗?”

皇帝说道:“朕不想再说第二次。你最好也不要再考验朕的耐心了。”

颜珮儿绝望之际,哑然失笑:“表哥这是……打算再不见我了吗?你为什么不直接打发我去冷宫?”

皇帝说道:“你就算不为你自己着想,也想想颜家,想想那孩子吧。”

颜珮儿叫道:“那你为什么不想想颜家,不想想那孩子?!”

“你怎么不懂?”皇帝波澜不惊,一笑说道:“正是因为想了他们,才只让你去谨修宫啊。”

***

又过了半月,雪茶的伤总算都养好了。

这日,雪茶晃晃悠悠地从乾清宫去御书房,想要接拓儿下学。

这简直成了他最大的乐趣,每天见不到那孩子的小脸,便浑身不自在。

到了御书房,不免又饱饱地听了一顿那些老学士们夸赞拓儿的话。

这是雪茶第二宗乐趣,每次听完脸上都会熠熠生光似的,比擦什么绝好的膏脂吃什么绝妙的补品都要管用。

拓儿才出书房,便主动跑过来伸出小手。

雪茶忙不迭地握住那柔嫩的手儿,一刹那,双脚像是踩在了云端上,飘飘然。

他领着拓儿缓缓地往回走,一边问他今日学了什么,有何进益之类。

拓儿自然是有些词不达意,但雪茶一概听的津津有味,好像十分之懂。

雪茶本是要先带拓儿去乾清宫先见皇帝的,不料走到半路,却突然间看见两道熟悉的身影,远远地从宫门下经过了。

那看着,竟像是仙草跟颜如璋两人。

小国舅虽然也常常进宫,但是从不曾主动接触仙草,今儿是怎么了。

又或者是自己眼花?

雪茶微怔,忙先看拓儿,却见拓儿正左顾右盼,似乎并没有看见。

又回头看身后众太监,他们却也毫无反应。

雪茶心里疑疑惑惑,下意识地想跟过去看看,却又因带着拓儿不方便。

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先回乾清宫。

不料才打定主意,突然间有一道影子从身侧的宫门口跳了出来。

雪茶无意中瞥见,呆若木鸡。

原来这跳出来的人,正是安安公主,今日她穿着一身紫色袍裙,腰间束着玉带勒子,额前垂着整齐的宝石流苏,美妙绝伦。

安安先是瞥了眼雪茶,又俯身看向拓儿,笑道:“小殿下,几天不见,你长高了不少啊!”

第 210 章

在安安突然跳出来之后, 雪茶下意识地就有些不安。

手都不知不觉中把拓儿的握紧了几分, 小家伙早察觉到了。

这会儿见安安跟自己打招呼,拓儿便点点头, 认真唤道:“公主。”

安安听他奶声奶气的,偏偏一本正经,越发笑道:“小殿下, 人家说三天不见,当刮目相看, 你居然都会说话了呀。”

雪茶听到这里忍不住道:“明明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雪茶知道的文绉绉的话不多,先前在皇帝跟仙草跟前儿都通常是吃瘪的, 没想到今日居然能在西朝四公主这里找回一局。

安安道:“咦?我明明记得是什么三天不见,一日不见之类的……难道我记错了?”

雪茶嗤地笑起来,得意洋洋地说道:“那叫‘一日不见, 如隔三秋’, 哼,这个都不知道。”

安安笑道:“原来是‘一日不见, 如隔三秋’啊。多亏了你提醒我。”

雪茶突然觉着哪里有些不对,他转头看向安安, 却正对上她明晃晃的眼睛。

给她的深眸瞅了瞅, 雪茶心中猛跳了几下, 忙咳嗽道:“殿下是要去哪里?我正要带我们小殿下回乾清宫呢,就不耽搁了。”

安安说道:“可惜我才去拜见了皇上,这会儿想去紫麟宫见一见德妃娘娘呢。横竖你还得把小皇子送回紫麟宫的, 我便去那里等吧。”

雪茶起初不以为意,正要走的时候猛地想起方才好像看见仙草跟颜如璋一块儿去了。

若安安到了紫麟宫找不到人,或者是打扰了仙草的正经事……

雪茶忙道:“殿下!”

安安抬头:“怎么了?”

雪茶咳嗽了声,问道:“公主殿下是不是快要回你们西朝了?小皇子他、他有些舍不得,你不如多跟他玩一会儿吧。”

拓儿闻言立刻抬手拉住了安安的袖子。

安安喜道:“好啊。小皇子,你了比你的父皇讨人喜欢多了。”

她认真打量了拓儿半天,瞧着他唇红齿白的样子,忽又说道:“小殿下,你的样子也越来越俊俏了,跟雪茶公公长得越来越像。”

雪茶听他夸奖拓儿,正也有些高兴,蓦地听到最后一句,又惊又笑:“公主,你不要胡说!”忙左顾右盼,见那些跟随的内侍们都识趣地在四五步远,并不像听见的样子,这才放心。

安安却笑道:“怕什么,不是近墨者黑近朱者赤吗,小殿下时常跟你在一起,自然会长的跟你相似。”

“我可没听过这样的道理,不许再胡言乱语了!你不要命,我还要呢!”雪茶低声喝止。

安安见他认真紧张起来,这才吐吐舌不再说别的。

当下安安在左,雪茶在右,陪着拓儿往乾清宫而回。

安安垂头瞧着那像模像样的小皇子,便问雪茶:“小殿下几时会开口说话的?”

雪茶道:“那天回来后……就会叫母妃了,只可惜当时我还昏迷着,没亲眼见到。”至今说起来,雪茶仍觉遗憾。

安安道:“你身上的伤都好了?”

雪茶一怔,这才又看她一眼:“已经都好了,对了,公主殿下也都大好了?”

安安笑道:“我本来也没怎么伤到。不过你这样关心,我还是挺高兴的。”

雪茶低下头:“我听说那个宋杰在镇抚司畏罪自尽了。”

安安皱眉道:“他去了也罢了。我虽然也不喜欢他的所作所为,但毕竟他曾经是我的师父。”

说到这里,安安苦笑道:“原先我听他教导我的那些道理,还觉着过于狠毒了些,现在才知道原因,唉。”

雪茶也格外气愤,忍不住说道:“自古以来都是这样,心肠最狠最毒的就是那些叛变投敌的汉奸了。”

安安怔怔地看着雪茶。

雪茶察觉,忙道:“当然,现在咱们两国议和了,不能说你们是敌了。”

安安才笑道:“当然,现在大启的人去了我们西朝,或者西朝的人来了大启,都是寻常的。毕竟皇上正忙着在夏州那里设置商栈,以后只要没有战事,很快的只怕就分不清谁是西朝人,谁是大启人了呢。”

雪茶哼道:“这倒未必,不管怎么样,西朝人就是西朝人,大启人就是大启人。”

安安听了这句便不言语了。

雪茶发现她沉默的有些异常,想想自己说的……当下便也不做声了。

两人正沉默,拓儿却道:“夏州、夏州……”他念叨了两声,突然叫道:“舅舅!”

雪茶吃了一惊:“小殿下,您是在说禹将军?”

拓儿点头道:“舅舅!”

雪茶笑道:“小殿下会的越来越多了,先前并没听他喊禹将军舅舅呢。”

安安道:“小殿下,你先前也在夏州呆过一段时间,什么时候再去好不好啊?”

拓儿道:“好啊。”

安安笑对雪茶道:“到时候让雪茶公公陪着你去怎么样?”

拓儿回头看向雪茶:“雪茶、去吗?”

雪茶迟疑片刻:“要是殿下去,奴婢当然陪着。”

安安笑看他一眼:“你要不要先替小殿下去探探路,这次跟着我一起去西朝见识见识如何?”

“什么?”雪茶心头发紧,叫道:“我可不去。”

安安道:“你怕什么?难道真的怕我们那的人把你吃了?你放心,我先前跟你说的那些话,多半都是编出来的吓唬你的,不是真的。”

雪茶呆住:“你编的?”

安安笑道:“是啊,我只是看你听了吃惊的样子怪好玩的,故意逗你。”她见雪茶鼓着嘴不言语,便又问道:“这样的话,你去不去?”

雪茶跳起来:“我不去!我去那里做什么?我要留在宫内伺候皇上、小殿下还有德妃娘娘呢。”

安安道:“那要是皇上叫你去呢?”

“皇上?皇上才不会……”雪茶笑起来,可才说了这句,忽地觉着异样,他皱眉警惕地问道:“你为什么这么问?”

****

就在雪茶跟安安陪着拓儿去乾清宫的时候,紫麟宫中,仙草进殿,请颜如璋在对面桌前落座。

宫女们上了茶,便悄然退下。

谭伶看两人一眼,便在仙草身后七八步远站住,垂手而立。

仙草抬手请茶,微笑说道:“小国舅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颜如璋抬手将那白玉茶盏拿起,却又重新放回,默默道:“其实我的意思,娘娘只怕也猜到了。”

仙草垂眸不语。

颜如璋叹道:“我知道这话不该说,但是却又不得不说。”

仙草才轻声说道:“是为了贵妃吗?”

颜如璋道:“不错,皇上让贵妃去了谨修宫,我去探望过一次,贵妃的境况十分的不好。我也不瞒着你,这会儿府内的长辈们很是不快,觉着皇上……是在针对颜家。”

仙草轻声说道:“小国舅该知道的,皇上向来重用你,也向来抬举颜家。对贵妃……应该是皇帝私人之情,而且除了迁居谨修宫外,并没有降贵妃位份之类的,且也是因为富春宫毁了才特迁去的,贵府内众位难道不知吗?”

颜如璋笑道:“你自然是聪明人,也不必我拐弯抹角,皇上的确厌弃贵妃,不然的话,又怎么会把小公主抱走让别人养着呢。不必说为贵妃身子着想之类的话,你跟我都知道,那是托辞。”

仙草见他说的这样直白,微微沉默后,才说道:“你为何要跟我说这些呢?”

颜如璋道:“我想……请你帮着我,劝一劝皇上。”

仙草早就猜到了几分,此刻苦笑道:“小国舅是不是太抬举我了?”

“不是,正相反,我也知道,现在只有娘娘可以说动皇上。”

“可我为什么要去劝说皇上?”仙草淡淡道,“你也知道,贵妃向来针对我,先前我跟她井水不犯河水,两不相干,已经是为大局着想了。何况她现在落得这个境况,也是她自己所做所求,我如果贸然为她开口,岂不是小国舅为难我,且让我再去为难皇上吗?”

颜如璋低头,终于他吃了一口茶,才说道:“你若不愿,我自然不能勉强,但是我实在无法眼睁睁地看着贵妃在那冷宫似的地方受尽苦楚,而且,贵妃跟公主母女分离,别人不懂这其中的苦楚,我想你是最明白的。”

仙草生下拓儿后不久也母子分离,此刻听颜如璋这样说,心也不禁揪了揪。

颜如璋抬眸对上她的目光,沉声道:“可是,假如这次娘娘能够相助,别的不敢说,从此算是我欠娘娘一份人情,将来若有吩咐,如璋必然倾力而为。”

仙草轻声道:“小国舅毕竟是皇上从小伴随的人,为何不直接求皇上?”

“我自然是求过,却给皇上挡回来了,”颜如璋苦笑:“何况有些话,连我也不便说,所以才寻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