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笑温和宁静,把雪茶心底的惊恼驱散了不少。

雪茶终于得了仙草一句话,只得暂时把心揣回肚子里。

他虽然很想再陪拓儿玩一会儿,可毕竟是偷偷跑出来的,不敢多留,当下告退。

安安见状就也跟着出了紫麟宫。

两人走了会儿,雪茶斜眼看她:“你怎么还跟着我?”

安安说道:“你不是要回乾清宫吗?”

“是啊,又怎么样?”

“我也正是要去那里,我们又算是同路了。”

雪茶目瞪口呆:“你这个人真是……不可理喻。”

安安也不理他,只舔了舔嘴唇道:“我刚才吃了块儿小殿下给我的点心,总觉着有些口渴,你快点儿走,去乾清宫那里跟皇上要一杯水喝。”

雪茶翻了个白眼。

两人回到了乾清宫,却见赵踞正仍伏案批阅奏折。

御桌旁边,却是平安趴在那里。

见雪茶回来,平安便爬起来,颠颠地跑到雪茶跟前。

雪茶忙将它抱入怀中,才抚摸了两把,平安突然向着安安叫了两声。

安安耸着鼻子道:“你这狗子敢对我无礼,看我把你拉到西朝去喂狼。”说着便上前,果然见赵踞身旁放着一盏茶。

安安道:“皇上,这杯茶送我喝喝。”

也不等赵踞开口,四公主自己端起茶杯,咕嘟嘟一口气喝干了。

却觉着味儿有些怪怪的。

“这是什么茶?”安安皱眉道:“怎么有些苦?”

赵踞道:“参茶。”

安安吃了一惊,旁边雪茶抱着平安,幸灾乐祸道:“皇上的东西你也敢随便乱动,看你怎么样。”

平安却仍是向着安安吠叫个不停。

雪茶觉着奇怪:“平安,你怎么了?”

忽然皇帝回头看向安安:“四公主从哪里来?”

安安道:“才去了紫麟宫。”说了这句,安安又笑说道:“皇上,你的儿子可真不错,年纪虽小,却很知道疼人,还特给了我一块儿点心呢。”

皇帝闻言挑了挑眉,却没做声。

安安看出异样,问道:“怎么了?皇上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皇帝淡淡道:“你知道为什么平安吠你吗?”

安安道:“我怎么知道?”

雪茶在旁边嘀咕:“也许是闻到了你身上的狼味儿。”

安安回头瞪他一眼,皇帝却说道:“它的确是闻见了味儿,只不过,是拓儿经常喂给它吃的点心味儿。”

安安还没反应过来:“皇上说什么呢?”

赵踞垂眸看折子,雪茶在旁边将要忍不住大笑起来:“原来那块点心……那点心是小殿下给平安的。他以前过来的时候,都会从袖子里拿点心给平安吃,平安大概是习惯了,你把平安的狗食儿吃了,怪不得它这么不高兴呢。”

安安目瞪口呆:“那是、狗食儿?”忽然间,她想起在自己吃点心的时候,拓儿一眼不眨地看着自己。

当时安安就觉着有些异样,现在回想……那种喜欢的眼神、其实不是在看自己吧,却像是在看着什么小动物。

那臭小子,把自己当成了平安?!

平安汪汪地叫了两声,像是及时回答了四公主的疑问。

也不知是因为吃了狗食的缘故,还是那杯茶的原因,半个时辰后,安安突然鼻血狂流不止,脸上红的像是涂了胭脂。

两名太医火速赶往谨修宫给她诊看,果然是内火上升,因为那参茶过于滋补的缘故。

雪茶听了大笑,觉着可算是出了一整天的恶气。

***

黄昏时候,富春宫那边派人来请。

皇帝本说不去,雪茶正要去传话,皇帝临时却又改变了主意。

夜色阑珊,皇帝的銮舆起驾前往富春宫去。

从乾清宫而行,靠最近的自然是紫麟宫,要去富春宫也要打紫麟宫门前过。

雪茶不由地仰头看向皇帝,却见皇帝目不斜视,像是不知道銮驾已经到了哪里。

一行人缓缓过了紫麟宫门口,雪茶忍不住在心底叹了口气。

正在这时,却忽然有一阵悠扬的琴音,从紫麟宫中传了出来。

雪茶并不懂这些音律,只觉着这琴音高低起伏,听着令人心情愉快,不由扭头。

直到皇帝说道:“停。”

众人忙止步,雪茶呆了呆:“皇上?”

赵踞侧耳倾听,抬手示意他噤声。

这会儿那琴声在夜色之中流溢,随风飘荡,高高低低,似乎连魂魄都浸润其中,极为受用。

众人虽不懂,却也有旷然心怡之感。

近半刻钟,琴声才停了下来。

雪茶左顾右盼,不失时机地插嘴道:“皇上,这琴声真好听,不知道……是不是德妃娘娘弹的?”

这是废话,紫麟宫内除了仙草,谁还会弹琴,且满宫里的人只怕也挑不出比她弹的更好的。

雪茶这般说只是盼着皇帝去看一看而已。

不料赵踞却不言语,皇帝垂着眸子,面无表情。

雪茶心急,鼓足勇气又道:“只不知道这弹的是什么呢?皇上可听出来了?”

弹的什么,皇帝当然听出来了。

正因为听了出来,才喝令停下銮舆。

但是……人在高高的肩舆之上,皇帝的眼波闪烁,终于道:“走吧。”

雪茶大失所望。

***

紫麟宫中,仙草一曲弹罢,抬眸瞧了眼宫门口。

寂寂无人。

她知道先前那人必然是在听的,只不过他听了后是何反应,她却不能完全预料准确。

可是做到这种地步,已经是她的极至了。

原本玉白的脸上多了一点晕红,手指在琴上一按,仙草站起身来。

她转身看着面前那棵大杏树。

谭伶原先立在殿门口,见状上前,低低道:“小殿下才睡下了。”

仙草点点头。

谭伶也看了眼宫门口,道:“皇上今晚上好像是往富春宫去了。”

“应该的。”仙草回答,又看谭伶道,“你去看着拓儿吧,我还想在这里多站会儿。”

谭伶道:“天儿冷了,娘娘别站太久,留神着凉。”

谭伶去后,仙草又站了半天。

想到那日在殿内跟皇帝对峙的情形,不由叹了口气。

看着杏树岿然不动的样子,仙草抬手轻轻地在树身上摁落,喃喃道:“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

她觉着脸上火热,便停了下来。

不料,身后却有另一个声音响起:“彼狡童兮,不与我食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

仙草睁大双眼,还不曾回头,身后那人已经走了过来。

一只手臂从后面揽过来,把她轻轻地抱住。

那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你方才弹的真的是这个?”

仙草的脸上早就热涨一片,无地自容,本能地说道:“不是!”

“哼,”赵踞冷哼了声,“现在否认是什么意思?敢做不敢当?”

仙草闭上双眼。

原来她方才所弹奏的,却是《诗经》里的一首“狡童”。

仙草所念的是上半首,皇帝所念的则是下半首。

这本是一首情诗,狡童的“狡”,可以理解为滑头狡黠,也可以理解为长相俊美。

上半句的意思便是:那个好看的男孩子,为什么不跟我说话,因为你的缘故,让我食不下咽。

而后半句的“食”,是一起吃饭的意思,“息”,则是“安稳入睡”。

这其中缠绵悱恻的热烈思恋,由此可见一斑。

这种大胆奔放的情诗,虽是出自《诗经》,却被一些道学家所不齿,而徐悯居然会弹这种曲子,她的用意是对谁,皇帝当然不会不知道。

此时此刻,赵踞低头看着怀中的女子,见她闭着双眼不肯回答,心里忍不住一软:“你真的……是为了朕弹的?”

仙草终于小声道:“不然呢?是给谁?”

赵踞的手臂在她腰间一紧:“就这么……想朕?嗯?”

仙草浑身发热,突然想到这是在殿外,里里外外不知有多少眼睛呢:“先、放开我。”

赵踞道:“先说明白。”

仙草深深呼吸。

赵踞感觉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快说。”

仙草终于说道:“是。”

声音轻而颤,像是一朵花瓣随风飘落,却正落在皇帝的心弦上。

那深邃的凤眸中掠过一抹笑意。

第 201 章

月光皎洁, 人在紫麟宫中, 杏花树下。

此情此境,都像极了曾出现在皇帝梦境中的那一幕。

又听了仙草这样的回答, 赵踞心荡神驰,情不自禁往前一步。

他一手搂着仙草,一手撑住了杏树, 免的她撞在上面。

“既然这么……思恋朕,那天为什么又那样相待?”赵踞低声说着, 微微埋首下去,近乎贪婪地嗅着她身上的香气。

两人紧靠在一起,情形自然有些不堪。

仙草窘迫道:“我、我先前都回答了, 你该先放开我。”

“怕人看见?”皇帝了然。

仙草低低道:“别叫人笑话。”

“笑话朕,还是笑话你?”赵踞问了这句,浅笑摇曳, 又道:“你以为只有朕懂音律?改日, 只怕满宫内都在传说,德妃弹《狡童》逗引朕之事……哼, 你可知道有道学家如何形容这首?说是□□怀春而已……阿悯当然知道的对吗?”

仙草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低低叫道:“别说了!”

赵踞笑道:“做都做了, 还怕人说么?”

皇帝垂眸细看, 却见她脸上的红已经蔓到了颈间, 朦胧的灯影下,肤色变做暧昧的轻粉色。

他很想不管不顾地亲过去。

像是察觉了皇帝的异样,仙草屏息道:“皇上, 不要乱来。”

赵踞慢条斯理地说道:“朕哪里乱来了?弹《狡童》的又不是朕。”

给他一句句地咬着揶揄,仙草突然后悔自己的孟浪。

今日弹了这首,只怕从此就成了皇帝的把柄。

瞧他从方才开始就津津乐道抓住不放的样子,将来岂会甘休。

“好,是我弹的,是我乱来,那天也是我一时情急……错怪了皇上,”仙草无可奈何,转头看向他,“就请您高抬贵手,饶恕了臣妾吧。”

夜色中,她的眸色如月下荷塘,波光闪烁,眼神又略带一丝羞怯婉约。

赵踞的心突突地乱动了起来。

皇帝深深呼吸:“要饶恕你自然使得。但是……”

仙草问道:“但是什么?”

皇帝眼中透出了异乎寻常的光芒,挑唇道:“那狡童并没有不跟你言,也并没有不跟你食,明明是你之前拒人千里,现在既然想要他回来……陪着你‘食’,陪着你‘息’——那阿悯、可知道该怎么做吗?”

树影摇曳,月色斑驳。

眼神有几分迷离。

仙草对上皇帝闪烁的凤眸,半晌,终于说:“知道。”

“哦?”

皇帝还没有说完,仙草已经回身。

她抬手勾住了皇帝的脖颈,同时踮起脚尖,主动吻住了皇帝的嘴唇。

****

两日后,雪茶哼着小曲儿,带了一队太监往紫麟宫送东西。

紫麟宫毕竟是重修缮过的,皇帝又命不许乱动里头的陈设,但这么多年了,毕竟有些不合用的,且又今时不同往日,也该更换更换了。

这次雪茶特意带了人来,添置了一批新的琉璃盏,珊瑚插,新样大屏风等。

以及官窑新出的各色瓷器,异邦、各地进贡的琳琅奇珍,稀有玩物种种。

雪茶得了皇帝的口谕做这件差事,便正大光明的因公徇私,在紫麟宫舒舒服服地呆了半个时辰,这才起身返回。

走了一会儿,身后跟随的小太监见他满面春风的样子,便奉承着说道:“师父,皇上可真宠德妃娘娘,方才咱们送去的那些东西,除去官窑里的新制瓷器,其他种种都称得上是价值连城了吧?”

雪茶鼻孔朝天道:“那是当然,就是那个一人高的红珊瑚,先前颜贵妃还想要呢,皇上都没给。特给了德妃娘娘。嘿嘿。”

这些小太监都是雪茶的心腹,见他高兴,便也一块儿欢喜。

当下都纷纷附和,又夸赞拓儿聪明伶俐,给德妃长脸之类。

雪茶听了,仿佛自己的脸都光辉万丈,越发兴高采烈。

正欢欣鼓舞间,却有两个宫女从前面宫门下经过。

隐隐地听见其中一个说道:“这位四公主的病怎么还不好?”

另一个说道:“听说是先前偷喝了皇上的参茶,之前流了那么多血,看着吓死人了。”

“她可千万别在咱们这里出事呀,如今正跟西朝人和谈,若是有个什么,对西朝也没法儿交代。”

雪茶顺风听了这几句,才突然想起来这两天没见到安安蹦跶的样子。

雪茶回头问道:“那个四公主的病还没起色?”

身后小太监道:“是啊师父,太医说,她先前乱喝参茶伤了元气,所以要静养一段时间才好。”

雪茶本来幸灾乐祸,听到情形严重,却没了玩乐之心:“不过是喝了参茶而已,怎么这样严重?”

小太监道:“据说是公主的身体本就强健,什么阳气旺盛之类的体质,可偏又是女子,跟参茶对激才伤了身子的,具体怎么样我也说不清楚,只听太医曾嘀咕过。”

又一个小太监因为知道雪茶讨厌安安,便小声地插嘴道:“也是她活该,皇上的东西也是她能动的?现在病的这样,不过是福气小承受不住罢了。”

雪茶忖度了会儿,便对小太监道:“你们先回去吧。我有点事儿。”

小太监们走后,雪茶左右张望了会儿,终于往谨修宫而去。

谨修宫里静悄悄的。

虽然宫内有指派给安安的宫女,但毕竟她是西朝人,何况行事跟中原女子大为不同,所以这些宫女心中也有些惧怕,不敢靠近她。

何况谨修宫又偏僻,宫女们知道不会有人来,所以乐得偷懒。

雪茶一路到了寝殿,竟没有撞见个人,一时诧异而恼怒。

到了里间,却见安安自己躺在榻上,闭着双眼好像睡着,脸上果然毫无血色。

雪茶见她比先前似乎清瘦了好些,更加惊讶,不由皱眉喃喃道:“这是怎么了……好好的变成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