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绛也瞧见了,当即哼了声:“那臭太监是什么眼神,当我们是什么。”
仙草回过神来:“冯姐姐,你先回去吧。”
冯绛道:“我跟你一起走。”
仙草道:“不,我还有点事,你自己先回去吧,只不过现在是非常时刻,你虽然有武功却也不能掉以轻心,一定要事事留心。”
冯绛迟疑道:“那、那好吧,你有身孕,昨儿又熬了一夜,可别再四处乱走了,要保养身子才好。”
“放心。”仙草向着她莞尔一笑。
目送冯绛去后,谭伶说道:“娘娘是不想跟冯昭仪同行,怕给她招灾惹祸吗?”
仙草道:“太后出事的时候只有我在身边,皇上这会儿太过悲痛还没反应过来,事后自然会追查,你这样说可见你也想到了,或者是高五公公跟你说的?”
谭伶道:“娘娘不要在意高公公,他也是尽忠职守,一心为了皇上。”
仙草说道:“我宁肯他尽忠职守,能够查明真相。”
谭伶叹道:“不管这是什么人动的手,他可是一刀子戳到了皇上心里去了。”
皇帝从没登基的时候就见识过世事艰难,到如今对皇帝来说,好像没什么能够难倒他的,但是太后毕竟是他的生母,母子天性,也是皇帝最大的软肋。
谭伶说了这句,又忙道:“咱们还是先回去歇息片刻,毕竟娘娘身子要紧。”
仙草却道:“那个……胡美人如今在哪里?”
谭伶道:“原先在荷香殿,因为给太后不喜,方太妃就罚她在荷香殿后的小佛堂内抄经念佛,不得外出。”
仙草道:“你带我去看看这个人。”
谭伶有些迟疑:“娘娘……”
仙草一笑道:“都说她像是徐太妃,我却还一眼都没见过呢,今儿也是时候该见见了。”
谭伶对上她笃定的眼神,想了想又先劝道:“娘娘先前早饭也没有吃,好歹先回去,换一件衣裳,吃点东西,就算自己不想吃,也要为了龙胎着想。”
仙草听他说的有些道理,于是便先回了内殿,吃了半碗粥,稍微梳洗整理,才往荷香殿后小佛堂而去。
因下过雨,地上处处都闪烁着水光,给山风吹拂,荡起片片涟漪,上下台阶都须格外小心,谭伶不离左右地跟着。
仙草来到小佛堂的时候,正好天色隐隐地有些要放晴的意思,一道光从阴云里透出来,射落在佛堂前的台阶上。
仙草拾级而上,还没进门,就看见有个人跪在佛前的蒲团上,双手合十似在敬佛。
门内的宫女正在躲懒,后知后觉看见仙草,慌忙报德妃娘娘驾到。
佛前跪着的女子一颤,这才慢慢地站起身来。
她转过身,向着仙草屈膝行礼:“臣妾参见德妃娘娘。”声音倒很是动听。
仙草静静地看着面前之人,她早就听说了无数有关胡漫春的传言,如今亲眼所见,其实倒也不觉着她格外的像自己,只不过惊鸿一瞥中的眉眼似乎有那么三四分。
难以想象,皇帝居然对着这张脸而沉迷。
仙草定了定神:“外头都翻了天了,你倒还稳得住。”
胡漫春低眉顺眼地忙回答道:“臣妾之前听闻太后有恙,因太后不太喜欢臣妾,所以不敢前往,只在这里给太后念经祈福。”
仙草一笑:“你果然乖巧,怪不得皇上喜欢你,你抬起头来。”
胡漫春闻言果然慢慢抬头,她的脸前儿给太后打过,此刻还有些许的青肿,但是肤色白皙,眉清目秀,又加上一袭轻绯色的立领衫子衬托,看着越发有几分楚楚可怜。
望着她这般神情,仙草似乎能想象到她在皇帝面前是如何的温顺可人,皇帝毕竟还是很吃这一套的。
仙草敛神道:“都说胡美人容貌过人,今日一见果然不凡,只是……当时本宫封妃的时候如何不曾见过你?以后也不曾见你前往请安。”
胡漫春怯怯地说道:“请娘娘饶恕,这本是皇上曾特别吩咐,让臣妾不要去宝琳宫,至于原因臣妾也不知,并不是臣妾故意无礼怠慢。”
仙草点点头:“原来是皇上吩咐,必然是皇上觉着我性子不好,怕你过去后会吃亏,这是皇上疼你呢。”
胡漫春恰到好处地笑了笑:“多谢娘娘这般抬举臣妾。”
仙草走到她身旁,道:“只可惜,太后不太喜欢你的脸,这脸上还疼吗?”
“谢娘娘关切,已经不疼了,”胡漫春收敛了笑,她抬手在脸上拢了拢,苦笑道:“太后好像格外讨厌臣妾,大概是臣妾的长相不入太后的眼。”
仙草道:“你可知道为什么?”
胡漫春迟疑地看了她一眼:“臣妾……”
仙草道:“你大概也听说过,毕竟在宫内这么多日子了。”
胡漫春小声道:“臣妾曾经隐约听人说过,说臣妾长的、似乎像是一个人。”
仙草抬头看着面前那尊慈眉善目的金佛,轻声说道:“像谁?”
“像是、”胡漫春道:“像是之前给太后赐死了的徐太妃娘娘。”
仙草道:“你进宫之前,没有人跟你这么说过?”
胡漫春吓了一跳:“进宫之前?臣妾进宫前还不知徐太妃娘娘是何人呢,何况宫外也没有人知道太妃长的什么样儿,怎么会……有人说过。”
仙草觉着有些累,便走到旁边的圈椅上缓缓落座:“我之前虽不曾见过你,却也知道你的来历,你是苏州人士,父亲是个学究,只不过在你入宫之后不多久就身故了。”
胡漫春低着头:“娘娘怎么……对臣妾的出身这样感兴趣。”
仙草道:“我自然感兴趣,你的出身很是一般,却能够在内务司那样严格的择选中脱颖而出,在新一批的秀女之中最先得圣宠,不仅是我,所有人都对你很感兴趣。”
胡漫春微微笑了笑:“其实臣妾也听说过,当初的淑妃娘娘家世也是寻常,却也是第一个得圣宠的,最后还给封为淑妃,可见后宫里不靠别的,只是皇上的恩宠罢了。”
仙草淡淡道:“你倒是胆大,敢用淑妃来自比。”
胡漫春忙请罪:“臣妾一时口快逾矩,请娘娘见谅。”
仙草盯着她道:“不要再提淑妃,她也不是你能随意提及的。何况淑妃是容色出众,而不像是你一般。——你可知道内务司经手秀女的人里有多少见过昔日徐太妃的?”
择选秀女的程序十分繁琐,内务司里有资历的老人多半都曾见过徐悯,就靠胡漫春这张脸,那些人但凡心里有点数的就不会放她过关。
所以胡漫春居然能顺顺利利上来,此中必定有人行事。
胡漫春露出一副迷惑的表情:“娘娘这、这是什么意思……是了,多半是没有人察觉臣妾像是那位太妃,又或者,有人就算察觉了,兴许也是念着太妃的旧情……”
仙草笑了:“太后不喜欢徐太妃,宫内无人不知,又有谁敢念这个旧情?至于没有人察觉的话更是不用再说,除非你说那些精明的老嬷嬷们是瞎子。”
胡漫春深深低头:“娘娘……把臣妾说糊涂了。”
仙草不言语。
胡漫春身后一定有人,而且是能在宫中呼风唤雨的人。
当初储秀宫的那一场火,也绝对不是偶然。
按照仙草对太后心性的了解,太后一定不会容忍另一个徐悯在宫中出现,何况那么多秀女里只有胡漫春给皇帝封为美人。
尤其是今日听了太后说的那些话,更加确信。
那晚上的所谓走水,只怕也是太后的手笔,那样简单而直接的行事手法……也是太后的风格。
但是胡漫春却能够从中毫发无损的逃脱,身死的反而是那烧纸的小宫女。
这更证明了胡漫春自身非同一般,而她身旁也一定有人相助。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
就是清晏湖颜珮儿落水一事。
吴美人向来是颜珮儿的心腹,对颜贵妃言听计从。
只怕是颜珮儿吩咐过她什么,所以一向对清晏湖避而远之的颜珮儿那天才居然从湖边过。
只可惜,吴美人偷鸡不成蚀把米,非但没有把胡漫春推下湖,反而害了颜珮儿本人。
这自然也是胡漫春早有防范的结果。
这样看来,太后连害胡漫春两次,打过一顿板子一顿耳光,却仍是没有能奈何得了她。
到如今,反而是颜太后奄奄一息。
能说这只是巧合而已?
仙草心底思忖着,看向胡漫春的眼神不由地越发冷了几分。
两人说话之时,谭伶站在门口,看着不动声色,心跳却暗暗加快。
终于仙草道:“太后既然不喜欢你这张脸,自然容不得你,所以百般地为难……你心里,有没有怨念太后?”
“臣妾怎么敢?”胡漫春叫了声,突然噗通跪倒在地,道:“娘娘这是何意,莫非是在怀疑臣妾、臣妾跟太后中毒之事有什么关系吗?臣妾自昨日就一直都在这小佛堂内念经,从不曾出去过半步,再说,皇上对臣妾恩宠有加,臣妾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做这种天打雷劈的事啊。”
仙草皱眉看着地上的胡漫春。
正在这时候,外头有人道:“皇上驾到。”
仙草一怔,谭伶忙走过来扶着她起身,才站住,就见赵踞从外间走了进来。
那一丝希微的阳光落在皇帝的脸上身上,却丝毫的暖意都无,水青色的缎子龙袍反着光,整个人冷冷地仿佛从头到脚都散发着侵人的寒气。
胡漫春因为跪在地上,当下只转身对着皇帝跪倒。
赵踞看着仙草,又瞥向地上的胡漫春:“你跪着做什么?”
胡漫春道:“臣妾……臣妾向德妃娘娘请罪。”
赵踞道:“你有什么罪?”
胡漫春迟疑了会儿:“是臣妾一时说错了话,惹了娘娘不快。”
“朕恕你无罪,起来吧。”皇帝淡淡的说罢,在对面的椅子上落座。
此刻胡漫春缓缓起身,有些畏缩地退后几步。
皇帝坐定,抬眸看时,右手边是仙草,左手边是胡漫春。
两个人,两张不同的容颜,一个是鹿仙草,一个类似徐悯。
这瞬间,就仿佛时光倒转似的。
第 171 章
只不过如今面前的:像是徐悯的那张脸, 似是而非;明明是鹿仙草的那张脸, 却也是物换星移。
可因为习惯了把她看做是徐悯,久而久之, 却仿佛这样才是真的她。
回头再看胡漫春的时候,却只是一声叹而已。
终于,皇帝说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仙草道:“臣妾来看看胡美人。”
皇帝道:“朕本想叫人传你, 又恐你身子不便,谁知你自己来了这里。”
仙草垂眸:“皇上传臣妾有什么吩咐?”
皇帝说道:“朕是想问你……”他并没有问下去, 只看了一眼胡美人:“你先退下吧。”
胡漫春垂手站在旁边,正自有些忐忑,闻言忙领命而退。
胡美人离开之后, 皇帝道:“太后召你去做什么?”
仙草想起太后昨儿问自己的话,唇角一动。
皇帝道:“怎么了?不能说?”
仙草抬头看向皇帝:“皇上是不是怀疑我。”
皇帝问:“朕怀疑你什么。”
仙草淡淡道:“当时只有我在场,太后偏偏那时候毒发, 皇上要怀疑我也是无可厚非的。”
皇帝的眉峰一动, 竟然无言以对。
佛堂之中,寂静的令人窒息。
仙草转头看着身前的佛像, 突然发现那香都已经燃尽了,于是上前另外取了三炷香, 在蜡烛上点燃了, 拜了拜重新插上。
做完了这些, 仙草袖手道:“只可惜让皇上失望了,不是我。可皇上若是不信,我也没有法子。”
在她焚香的时候, 赵踞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一举一动,此刻问道:“那你为什么不能告诉朕,太后叫你去是为什么。”
两个人目光相对,仙草看出皇帝并不想放弃这个问题。终于她一笑:“太后跟我说,她赐死了太妃,问太妃恨不恨,冤不冤。”
皇帝的眼神一变:“是吗。那你怎么回答。”
仙草道:“我没有回答。”
皇帝道:“太后好端端地怎么会问你这个问题?”
“我怎么会知道。”仙草皱眉道:“若太后醒来,皇上可以问太后。”
赵踞听了这句,不由色变:“你以为朕不这么想么,可是那是鸩毒,连太医都说机会渺茫。”
仙草转开头,知道自己一时失言,却也并不解释。
皇帝缓缓地吁了口气:“那你方才看了胡美人,你觉着如何。”
仙草道:“不错。”
“什么叫不错。”
“胡美人生得不错。”
“你没觉着她像是一个人吗?”
仙草转头看向皇帝,无意中提高声音冷冷地回答:“没有!”
赵踞皱眉。
仙草却不想再跟皇帝说下去:“若是皇上没有话再问,我告退了。”
她才要走,身后赵踞站起来:“你都想起来了,是不是。”
仙草脚步一顿。
赵踞盯着她的背影道:“你明明都想起来了,却仍是向朕隐瞒,你跟朕虚与委蛇,心里打着什么主意?”
仙草背对着他,双眼缓缓地睁大,像是看到什么匪夷所思的可怕之物。
赵踞的声音也略略提高:“害了太后的是鸩毒,赐死徐悯的也是鸩毒,是不是因为太后赐死了徐悯,所以你现在将她所受的还给太后?”
他口口声声说“徐悯”,听来似乎有些奇怪。
毕竟如果认定她恢复记忆了,应该说“你”才对。
但仙草心情涌动,哪里在意这些。
仙草转身看向皇帝。
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冷冷地看着皇帝。
赵踞微怔。
就在皇帝还想说什么的时候,仙草道:“是啊。”
眼圈泛红,仙草一字一顿道:“现在你总算明白,当初我的感受了。”
赵踞起初不解,却又很快想通了,——她是在说当初徐慈身死之事。
那时候赵踞处置了涉事众人,曾说给了她一个交代,原来她一直都记得,一直念念不忘。
如今太后将亡,皇帝终于能够感同深受了。
这一刻,皇帝抿着双唇,脸色冷肃。
仙草却向着他一笑:“就算是我做的,又怎么样,皇帝你曾说过,是你欠我的,你欠我一条命,我现在跟太后要回来,又如何?!”
她冷笑地看着皇帝,转头往外走去,赵踞握拳喝道:“你、你站住!”
仙草止步。
赵踞的胸口有些起伏,终于说道:“你越发放肆了,是朕宠坏了你,才让你这样胆大,方才竟还敢说那些大逆不道的话。”
仙草道:“皇上要如何处置我,悉听尊便。”
“你……”赵踞瞪着仙草:“你以为朕不敢?”
仙草道:“你是皇上,万万人之上,呼风唤雨,为所欲为,世上哪里有你不敢的?”
赵踞道:“你不用出言讥讽,这件事朕还要详查,如果真的查出跟你有关,朕绝不会轻饶。”
却在这时候,外间雪茶飞跑进来:“皇上快去崇阳宫,太后……”
赵踞闻言脸色立变,忙疾步往外走去。
路过谭伶身边时候停下来吩咐道:“带德妃回宫,没有朕的旨意,不许她随意出入,也不许别人随意探看。”
谭伶低头答应,直到皇帝去了,才上前扶着仙草:“娘娘。”
这会儿原先退出来的胡漫春也在殿外恭候,之前皇帝疾言厉色,她自然也听在耳中。
此刻又见皇帝疾风似的去了,胡漫春转头,却见仙草脸色苍白,眼睛却是红的,连双手好像也在微微颤抖。
胡漫春说道:“娘娘的脸色很不好……”
谭伶不等她说完便道:“多谢胡美人,我这就陪娘娘回去了。”
才扶着仙草走了数步,仙草突然低低道:“我的、肚子有些疼。”
谭伶一惊:“娘娘……”
仙草握着他的手臂,肚子疼,又加上回想方才跟赵踞的那一番话,伤心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