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上起来,才随着众妃嫔一块儿去给太后请安,大家用了早膳,又陪着太后在这行宫内逛游。
之前先帝因为年高体弱,最是怕冷的人,所以就算夏季也从不肯出京,仙草还是第一次来这行宫,见到此处山明水秀,景色开阔,远处层峦叠嶂,衬着滔滔烟波,跟宫内看惯了的死板景致大为不同,不由也生出欢喜之意,精神也格外好些。
中午只略歇息片刻,便又出来闲走,因嗅到一股荷香,便沿着九曲回廊往前,不料将走到那荷塘之时,遥遥地却见有个人站在那里。
谭伶道:“娘娘,那是冯昭仪。”
此刻那边冯绛却也听见了动静,回头看见竟是仙草,冯绛的脸上露出几分愕然跟窘迫交加之意,竟站在原地,逡巡不前。
仙草见她迟疑,便主动走到跟前儿,唤道:“冯昭仪。”
冯绛正想着要离开,见仙草招呼才止步:“德妃娘娘。”
仙草道:“冯昭仪为何一个人?”
“我不喜给人围着,”冯绛说了这句,见仙草泰然自若,她踌躇问道:“你……不怪我吗?”
仙草问:“怪你做什么?”
冯绛满面惭愧:“我当初还怀疑你……没想到你是禹将军的妹子,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好妹妹,你打我吧。”
仙草嗤地笑了:“我为什么要打你,我自个儿的手难道不疼?”
冯绛闻言才也忍不住随着莞尔。
仙草在旁边的栏杆上轻轻地落座,眼前的荷叶翠色连绵,随着微风而缓缓起舞似的,中间的荷花却娇嫩欲滴,极为养眼。
她深深呼吸,嗅到阵阵荷香,不由陶醉。
冯绛也随着在对面栏杆上坐了,顷刻又道:“唉,算了。”
“你说什么?”仙草微微睁开双眸看她。
冯绛转头也看向面前盛放的荷花,半晌道:“我之前一心恋慕将军,竟是有些走火入魔似的,但是……看到他跟你兄妹相认,我心里突然间,那种冲动就淡了。将军对我无心,却差点儿因为我的莽撞而害了他,如今总算他全了毕生的心愿找到了你……我、又何必再痴心妄想,困了自己,也扰了他人呢。”
仙草见她竟说出这样一番明白道理,略觉诧异:“冯昭仪……”
冯绛起身走到仙草身边儿,握着她的手道:“我知道你是德妃,品级高过于我,但我才不在乎那些,你若是看得起我,就叫我冯姐姐,我从此也把你当妹妹一般看待。”
仙草看着她认真的目光,终于唤道:“姐姐。”
冯绛嫣然一笑,抬手在她鬓边轻轻抚了抚:“妹妹。”
正在此刻,却听到有人轻声笑道:“你们在做什么?”
两人回头,却见来的正是江水悠,江贤妃笑吟吟地看着两人,道:“姐姐妹妹的,好不亲热,不知道能不能把这份亲热也分给我些?”
冯绛看见她,脸色就淡淡的。
仙草说道:“贤妃怎么也没午睡?”
江水悠道:“才换了地方,不免有些新奇过甚睡不着。就出来走走。”
冯绛道:“我却觉着这里的风有些大,吹得头都疼了,妹妹,咱们回去吧。”
仙草看出她是不想跟江水悠多做相处,便也随着起身,对江水悠说道:“这里着实极好,贤妃可以在此多留些时候。”
江水悠自嘲般笑道:“本还想跟娘娘和昭仪说说话呢,倒还是剩下我一个。”
正说到这里,突然见前方一队小太监匆匆跑了过去,另外还有几个禁军也脚步匆忙。
仙草跟冯绛都停了步子,江水悠道:“那不是太后所住的崇阳宫吗?这是怎么了?”
大家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往崇阳宫的方向而去。
****
正是午休的时候,仙草等几个虽无睡意,但太后是养成的习惯,就在崇阳宫内安歇了。
起初听见山壑之间的风阵阵吹来,甚是凉爽,太后心中快意,不知不觉入了梦乡。
半梦半醒间,天似乎阴沉下来,太后竟觉着有几分凉意,正想让人给自己拿一床被子,突然之间前方殿门口走进一个人来。
太后起初还以为是个宫女,才要叫住,那人一闪身,越发近了。
颜太后蓦地把她的脸看清楚,顿时吓得窒息。
来者眉若远山,目似秋水,身段袅娜,一袭白衣,青丝及腰,竟然正是徐悯。
颜太后几乎窒息:“徐、徐悯……怎么是你?”此刻心中竟然朦胧起来,不知今夕何夕。
女子笑道:“为何不是我,太后是做了什么心虚之事,才见了我如此害怕吗?”
颜太后给她明亮的目光注视,下意识地就有些害怕,竟觉着身上越发冷了,牙齿都在打颤:“我……谁说我害怕!你……”
混乱中,太后突然想起此刻赵踞已经即位,自己身为太后,竟是丝毫不用怕面前之人。
一念至此,太后道:“你、你是怎么来的?谁许你进来,你好大的胆子!”
女子道:“我自然是想来就来,怎么,太后又要赐死我一次吗?”
颜太后一愣,突然又想起自己已经把徐悯给一杯毒酒赐死了,那么现在她又怎么会在自己面前?
“你……是人是鬼?”太后已经有些分不清现在的情形了。
女子厉声笑了起来:“你说呢?”她的脸色突然变得极为惨白,两只眼睛却隐隐泛出血红色。
一阵森然入骨的冷风掠过,颜太后看到她猛地向着自己扑了过来。
太后忍不住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殿内的嬷嬷,宫女,太监们听见太后的叫声,吓得纷纷围了过去。
把殿外的众值守之人也都惊动了。
而颜太后从榻上惊醒,却仍不知是真实还是清醒的,只顾大叫:“来人,来人!”
宫女红裳扶着太后,尽力安抚,半晌太后才回过神来。
“方才……”太后脸色苍白,眼中闪烁着惊惶之色,她环顾周围,终于回想起来自己此刻人在行宫避暑,太后镇定了片刻:“你们可看见有人从外头进来过?”
大家面面相觑,都否认。
太后咽了口唾沫:“没有人?”
红裳道:“我们都守在娘娘身边儿呢,哪里会有什么人贸然闯入?”
颜太后听了这话,并没有觉着安慰,反而更觉着心头一阵阵地发冷。
****
江水悠,仙草,冯绛等赶到的时候,方太妃跟另外的妃嫔们也都到了。
太妃细细安抚太后,太后因为知道此事玄虚,何况涉及自己跟徐悯之间旧事,便并不肯说。
可是红裳等几个毕竟是贴身的,之前太后梦中大叫,他们也隐隐听见了,不免透了几分出来。
方太妃又命传太医给太后诊看,以防万一,又加派人手在行宫例外巡查。
其他众妃嫔都守在太后跟前,太后喝了半碗汤药,镇定下来,突然间看到人群中在最后的胡漫春,望见那张脸,大为刺心,当即竟不由分说把药碗打翻,让嬷嬷上去打胡漫春的耳光。
一直打的胡美人脸颊高肿,有些面目全非之色才停手,此刻连方太妃也不敢相劝。
太后怒不可遏:“以后不许这狐媚子到我跟前儿来!见一次就打一次。”
方太妃忙叫人把胡漫春带了下去。
在江水悠悄悄询问红裳的时候,仙草也听见太后梦中喊“徐悯”之事。
回到下榻之处,谭伶道:“才来行宫,好端端地太后怎么便做了噩梦,据当时值守的人查看,并没有任何异常之处。莫非只是偶然罢了?”
仙草皱着眉,心里却隐隐地很不踏实。
“那个胡美人……”她回头看着谭伶,“她住在哪里?”
谭伶道:“她跟江贤妃方昭容等住在芳荷殿。怎么,娘娘莫非是疑心她?”
芳荷殿跟太后所住的崇阳宫有一段距离,再说太后身边那么多人,胡漫春纵然捣鬼,也不可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瞒天过海。
当夜,山风呼啸,天色阴沉,仿佛要下雨似的。
崇阳宫那边突然派了人来传仙草过去。
谭伶道:“太后向来不喜让娘娘晚上劳动,这次却怎么了?”当下忙叫太监拿了雨具等,陪同出门。
来至崇阳宫,还没进门,却嗅到一阵缭绕的香烟之气,仙草有孕之人,对这些气息格外敏感,当下便遮了遮鼻子。
众人簇拥着她上前行礼,见太后半靠在紫檀木的罗汉床上。
太后道:“不用多礼,你过来。”
仙草起身走到榻边上,太后打量着她,突然握住她的手腕。
太后的手冰凉,握在腕子上一阵森寒,她盯着仙草道:“你告诉本宫,你是谁?”
仙草心惊,面上却仍不动声色:“太后这话……从何说起?”
颜太后直直地看着她:“你如何不说?回答本宫。”
仙草垂着眼皮,轻声回答道:“我自然是鹿仙草,是皇上封的德妃,是禹泰起禹将军的妹子。”
沉默中,颜太后说道:“你不是徐悯?”
仙草抬眸,眼中流露愕然:“太后?”
颜太后在她脸上仔细地看了半天,目光下移落在她的肚子上,终于摇头:“不,你当然不是。怎么可能,那不过是无稽之谈罢了,世上哪里会有这样荒唐的事情。”
仙草道:“怎么太后突然间……莫非是有人对太后说了什么?”
颜太后却并不回答,她抬头,直直地看着头顶给灯光照耀下闪烁不定的屋顶,此时此刻眼前尚且幻化出那张她无法忘记的脸。
“是本宫赐死了徐悯不错,”太后喃喃道:“那么,你告诉本宫,她是不是觉着很冤枉。”
仙草道:“这个我又如何能知道。”
颜太后道:“你不知道?那你又知不知道,本宫为何要赐死她?”
仙草垂头不语。
颜太后的眼中突然有淡淡的泪影涌起。
噼里啪啦,外头似乎是下雨的声音,弄的人心都乱了。
太后的目光下移落在仙草脸上:“我想你该知道的。”
两个人目光相对,太后靠近了她,轻声道:“你知道的,对不对?本宫……本来当她是个大好人,若说那后宫之中有一个我喜欢的人,那就是她了,——就如你那时候骂过我的话,你骂得对,她的确对我很好,原本我对她、也是心存感激的,我曾经以为我们会很好。”
仙草隐隐地有些战栗。
“可是,”颜太后却又变了语气:“可是她、她怎么能做出那种叫人不齿的事,她怎么能……对着踞儿下手。”
仙草咬住唇。
太后却死死地抓着她的手:“你告诉我,她怎么能对踞儿那样,就算她不知廉耻,也不该拉踞儿下水,我那么敬她爱她,她却去祸害我的孩子?!你叫我如何能够容忍!”
仙草已经无法听下去,她闭上双眼,眼中隐隐地有泪光沁出。
太后压低着声音,可声音却仍像是在低低地咆哮:“你说,我赐死她,可冤枉不冤枉她?”
仙草生生地咽了口唾沫,终于她忍无可忍道:“太后其实、是误会了。”
“误会?”颜太后诧异。
仙草道:“那件事,不是她的本愿。太后如果想知道真相,难道没有问过皇上?”
颜太后直直地盯着她:“这种事情我怎么能跟皇帝提起?我不怕自己没脸,也怕皇帝没脸!”
仙草苦笑。
如何跟太后解释呢?说“小鹿”对皇帝下手,阴差阳错的却害了徐悯?
她现在可正是“小鹿”啊。
太后却焦急万分:“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你告诉本宫!你告诉我!”她急切地抓着仙草,好像要把答案从她身上抖出来。
仙草给她晃得有些头晕,此刻谭伶也退后到了殿门口,无人在跟前儿。
终于,仙草握住太后的手。
她定了定神,深深呼吸:“当时,是有人给皇帝下了迷/药,太妃……赶去制止,谁知道却反而……”
颜太后不等她说完便大叫:“不是!”她瞪着仙草:“你胡说!”
仙草一笑,淡淡道:“如果太后真的如你自己所说,对太妃心存感激跟喜欢,就该知道她的为人,以她的为人,怎么会去对踞儿下手。”
颜太后愣了愣:“你、你说什么?你叫皇帝什么?”
仙草道:“太后,你弄疼我了。”
颜太后看着她云淡风轻的脸色,这样似曾相识。
心底那张脸刹那间又浮了出来。
“你到底……”一句话未曾说完,太后突然捂着胸口,脸色大变。
同时,有一点血渍从太后的嘴角隐隐沁出。
仙草双眸微睁,大声叫道:“谭伶!”
第 170 章
皇帝的车驾在往避暑行宫的路上, 遇到了从行宫赶来传讯的太监。
那太监只说太后突然“病重”, 让皇帝尽快前往。
赵踞闻讯急忙弃了车驾,点了一二百的禁军, 亲自骑马往山庄急赶。
此刻山雨淋漓,避暑行宫跟汤山浸润在云雾跟水汽之中,竟莫名地透出了几分秋日的萧瑟寒意。
皇帝带人快步入内, 来至崇阳宫,远远地就见殿门口等候着许多的宫女太监, 并随驾太医,见皇帝驾到,众人纷纷跪倒在地。
皇帝迈步进内, 便嗅到一股药气扑面而来令人窒息。殿内却也立着许多人,是众妃嫔在此处伺候着,没想到皇帝来的这样快, 当即也都齐齐躬身迎驾。
赵踞目不斜视, 疾步来至寝殿,一眼看见当前榻上的颜太后。
太后直挺挺地躺在床上, 动也不动,竟不知生死。
赵踞的心蓦地揪紧, 忙冲到榻前:“太后!”
颜太后紧闭双眼, 脸上却仿佛笼罩着一层淡淡地黑气, 并不应声。
赵踞握住太后的手,竟如冰一般冷。
皇帝连叫了两声太后不应,他忙回头:“这是怎么回事?”
方太妃, 江水悠跟仙草,冯绛都在床边,除此之外还有谭伶,太后贴身的人跟几个太医。
此刻方太妃的双眼泛红,闻言垂头道:“我们也不知到底是怎么样,太后就昏迷不醒,叫太医来查看才说是中了毒。”
赵踞红着双眼看向旁边的太医:“你说。”
太医惴惴不安地,用极小的声音说道:“回皇上,太后所中的像是、鸩毒。”
听到最后两个字,赵踞的心猛然跳了跳,旋即又是一阵剧痛。
皇帝当然知道鸩毒的厉害,他在赶来的路上还怀着一丝希望,想那消息只是太医们夸大其词而已,可如今竟然听说是中了鸩毒。
要知道鸩酒入喉的话能即刻叫人丧命,太后此刻还有一线气息已经是侥天之幸。
赵踞喃喃:“你说什么?太后怎么会中那种毒?”
太医冷汗涔涔:“臣实在不知。”
赵踞回头,目光从方太妃身上掠过,在伺候太后的众人身上一一扫过,最后是江水悠,仙草两人。
目光在仙草身上停了停,就仿佛有人拿针刺中了皇帝的眼睛似的,他的瞳仁蓦地缩了缩。
****
太后所中的的确是鸩毒,只不过是鸩毒之中的黑鸩。
这种毒入了人体之后,会将人本身的恐惧感放大,令人情不自禁地产生一些幻觉,而不会立刻身死。
但若是毒素累积,毒发之后,却会无药可救。
幸而之前仙草见势不妙及时地叫了谭伶,谭伶毕竟走南行北经验丰富,何况身为镇抚司的人,对这种毒他也并不陌生,见状便忙先行封住太后身上几处要穴,才命叫太医。
太医们又急忙以银针刺血、并灌入汤药等紧急施救,正是因为这样缓了一缓,才没有让太后当即毙命。
皇帝万念俱灰,知道逼问太医也是无用,当即挥手叫人都退下了。
方太妃等本欲劝皇帝几句,可却又不便开口,彼此相看,仍是悄悄地先行离开。
冯绛见大家都要去了,她也正要走,却见仙草没有动,于是上前拉了拉她。
仙草正看皇帝,却见他只盯着榻上的太后,竟像是失魂落魄的模样。
雪茶在皇帝身后,想劝又不敢,只暗暗地着急掉泪。
她默默地看了会儿,正冯绛来拉自己,于是就也随着冯绛一块儿去了。
仙草往外走的时候,见外头谭伶正在跟高五低低地说什么。
谭伶见她出来便走了过来。
仙草止步道:“高公公若是有什么吩咐,你留下来就行,不必跟着我。”
谭伶道:“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掉以轻心,何况高公公这边人手也够了。”
仙草看一眼不远处的高五,却见他正冷冷地瞥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