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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胡美人死里逃生,给宫女扶着离开了富春宫。

她虽然只给打了五杖,但已经受了些伤,疼入骨髓。

大太阳底下,胡漫春忍着痛走的极慢,额头已经出汗,显得很是狼狈,加上来来往往的宫人们奇异的目光,简直让人难以禁受。

正艰难往回,便听到身后有人道:“请留步。”竟是男子的声音。

众人停下来,回头看时,却是沈君言。

沈君言来至胡漫春身前,道:“娘娘好像受伤不轻,我这里恰好有一些外伤所用的药,或许可以一用。”说着,便从袖子里掏出了一个纸包,双手递上。

胡漫春示意宫女收了:“多谢沈大夫。”

沈君言道:“不必,这也是举手之劳,医者父母心,谁让我遇见了呢。另外看美人脸色不佳,似乎有内郁之意,改日或许给美人看一看,开两副药调剂一下才好。”

胡漫春强笑道:“如此就有劳了。”

沈君言退后一步,转身先去了。剩下众人簇拥着胡漫春回到了平章宫内,送她到了内室伏着休息。

贴身的宫女为她撩起裙子,低头看去,却见臀上果然已经破损了,血渍几乎透出裙子。

宫女不由低呼:“天杀的,怎么下手这么重?难道不知道美人是皇上所宠爱的,这样可怎么侍寝?”

胡漫春道:“沈大夫拿的药在哪里,给我看看,是不是好用。”

一名宫女忙把那包药送上,胡漫春又道:“你去倒一杯水。”

宫女忙转身去了,胡漫春见身边无人,才将那药打开,却见是一些粉末,里头还有一张纸,写得是些药名,仿佛是些配方之类。

正在打量,突然间外头有人道:“皇上驾到。”

胡漫春微惊,忙将那张纸放进了枕头底下,却把药放在旁边。

话音刚落,皇帝就从外头走了进来。这会儿宫女忙来扶着胡漫春要起身见礼,皇帝却紧走两步制止了:“不必动,让朕看看伤的如何。”

胡美人面带窘然之色:“皇上不可,伤的腌臜,怎么能入皇上的眼。”

赵踞闻言便并未强迫,只说道:“你先卧着吧,觉着如何?朕方才已经叫太医过来了。”

胡漫春勉强道:“其实并没怎么样,只打了五下,不觉着疼。”

旁边的宫女道:“回皇上,虽然打了五下,却已经伤着了,皮都破了。”

胡漫春忙道:“多嘴。”

那宫女跪在地上。

“无妨,她也是忠心之故,”赵踞一笑,目光落在她枕头旁边的药粉上:“这是什么?”

胡漫春道:“回来的时候,正好沈大夫从富春宫内出来,是他送的一包药。”

赵踞道:“他倒是有心了。他的医术不错,这药必然是好的,只不过等太医到了,还得让他们先看看稳妥。”

胡漫春盈盈含泪,道:“臣妾遵命,多谢皇上疼惜,今日若不是皇上,臣妾的命只怕就不保了。”说话间,胡美人将皇帝的手握住,轻轻地放在了脸颊边上。

赵踞看着她垂首的模样,先前因为给打的狠,发丝垂落,加上苍白的脸色,看着竟有几分楚楚可怜,又见她蹭着自己手掌,显得十分温顺可人,心中竟然一动。

“今日的事跟你无关,朕是知道的,”皇帝的声音多了些许温柔,“只不过太后向来疼惜贵妃,情急心切,也是无可厚非。”

胡漫春道:“臣妾当然不敢怪责太后,只怪自己当时没有挡住吴美人,可是看她撞过来,害怕自己给她碰到水里去,所以才下意识地躲开了,没想到反而连累了方昭容跟贵妃娘娘,早知道这样,宁肯自个儿跌到水里,能够替贵妃挡了煞,又免了太后生气,也是值得的。”

赵踞微笑道:“不打紧,事出突然,谁也想不到。如今你也不必自责,只管好生养伤就是了,天长日久,太后也自然知道你的人品。”

胡漫春嫣然一笑:“多谢皇上,皇上懂臣妾,臣妾已经感激不尽了。”

正在此刻太医赶来,却给胡漫春诊了脉,又看过了那药粉,果然是治疗外伤的,倒也罢了。

皇帝看了无碍,才离开了平章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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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回到了乾清宫,皇帝平复心绪,看着跪在殿中的人:“禹卿,这么久了,你可有话跟朕说吗?”

原来自打禁军将禹泰起带来,禹将军便一言不发。

方才皇帝去富春宫跟平章宫转了一圈,禹泰起便仍是跪在这乾清宫的殿中未动过。

此刻听了皇帝发问,禹泰起道:“此事是臣行事唐突,坏了宫规,皇上若是要处罚,臣也无话可说,都是臣应当的。”

赵踞一笑:“你倒是个敢作敢当的汉子,事到如今,也不肯说冯昭仪一句坏话?”

禹泰起不语。

赵踞瞥他一眼,道:“你不用把所有都兜揽在自己身上,朕知道你不是那种给女色所迷、不知进退的人,可是让朕百思不解的是,你到底为什么会去跟冯昭仪‘私会’,这却不是她三言两语能够办到的。”

禹泰起垂着头,浓眉微敛。

赵踞道:“或者说,你们相见并不是为了所谓私情?”

禹泰起方才还没有听出皇帝的意思,可听见这句,蓦地明白过来,顿时抬头看向皇帝。

正如谭伶先前所想,冯绛身份非同一般,禹泰起又是夏州节度使,两个人在宫内相见,若说不是为了私情,难道是密谋些什么不能见人的?

这还不如只为私情呢。

正在这时候,外头雪茶匆匆走进来,道:“皇上,冯昭仪那边儿大吵大嚷的,一定要见皇上。”

“她还有脸,”赵踞冷笑了声:“让她安分些。”

雪茶迟疑道:“皇上,据说……冯昭仪还吵吵说、说是皇上不见她,她就自尽。”

赵踞皱眉:“混账东西!把她带来。”

雪茶看一眼地上的禹泰起,退后数步转身出殿传旨,不多时,就见两名太监带了冯绛前来。

冯昭仪上前跪倒在地:“臣妾参见皇上。”

赵踞冷笑道:“听说你要见朕,怎么,你有什么话说?”

冯绛的双眼通红,显然大哭过,此刻哽咽道:“皇上,今日的事,都是臣妾所为,跟禹将军没有半点关系。请皇上不要为难忠臣良将。”

赵踞道:“都是你所为?那你为何要这样做?”

冯绛张了张口,又低头:“皇上知道。”

赵踞道:“朕知道是一回事儿,可你当真做出来,又是另一回事,如果此事当真,不管是不是你一人所为,你都把禹卿给成功地拉下水了。”

冯绛着急,抬头叫道:“皇上,您不能这样,禹将军他有功于朝廷……”

赵踞道:“这也是你能说的吗?再功高的忠臣良将,如果跟后宫妃嫔有私情,那也将是千古不齿人人唾骂、必将身败名裂的,你难道不懂这个道理?”

冯绛眼中的泪顿时涌了出来:“皇上,您不能这样!您可以赐死我,但是你不能对禹将军……”

“住口,”赵踞不等冯绛说完,便冷冷地打断了她:“你只跟朕说明,你用什么法子,把禹卿骗到紫麟宫的。”

冯绛含着泪,呆了呆,局促不安地看向身旁的禹泰起。

禹泰起目不斜视,纵然此刻,却依旧稳如泰山,沉若渊水一般。

赵踞笑道:“怎么,这个问题难倒你了?如果是你请他,以禹卿的为人,只怕不会贸然在内宫相见。何况他也明知该跟你避嫌。”

冯绛从皇帝的询问里,自然知道禹泰起并没有把自己假借仙草之名的事告诉,所以她也知道禹泰起怕连累仙草。

那么此刻该如何回答?

冯绛六神无主,眼前进行乱冒。

她自从知道禹泰起进京,心中思念之情无法按捺,何况禹泰起又给皇帝留在内阁值房,相见简直是比当初在幽州的时候还要便利,所以冯绛才无法按捺。

但是却想不到因为她一己之私,几乎要将禹泰起害死了,皇帝本就忌惮禹泰起,如今更捉住了这样光明正大的罪名,怎会轻易放过?

冯绛简直悔恨交加。

无可奈何之时,冯绛掩面哭道:“我说了都是我的错,我一人做事一人当,皇上你要人头,把我的拿走就是了,反正我在这宫内也是行尸走肉!”

冯绛说着跳起来,向着旁边的柱子上撞去。

只是人几乎撞到柱上的时候,却有一人适时地将她挡住。

与此同时,身后禹泰起也站了起来。

这及时挡住了冯绛的,正是神出鬼没的高五,高公公觑着冯绛道:“娘娘,这可使不得。”

冯绛后退一步,却对上身后禹泰起凝眸注视的眼神,冯绛哭倒在地:“是我对不住将军……”

赵踞则看着起身的禹泰起,唇角多一点冷笑:“禹卿,你也算是关心情切了?”

禹泰起之所以起身,只不过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死在自己跟前就是了,何况对方是冯云飞之女。

此刻听了皇帝的话,禹泰起垂首,重又跪地,沉声说道:“皇上要杀要罚,臣全都领受。”

“是吗。”赵踞眼中闪过一丝锐色,“朕自然要处置你们,不用你们争着抢着,只不过你们两个都说不清,到底冯昭仪是用什么法子引了禹卿你到内宫的,这却让朕大惑不解。”

皇帝说完,就听见外头雪茶扬声叫道:“德妃娘娘到。”声音里居然有一点点无法按捺的欢喜。

赵踞并不觉着意外,禹泰起却情不自禁地转过身去。

乾清宫的门口,是那道熟悉的纤袅身影出现,她身后跟着的自是谭伶,右手侧却是雪茶。

雪茶本是给皇帝摒弃在外,此刻突然狗仗人势似的,也跟着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第 167 章

禹泰起盯着那道影子, 不知为何, 虽知道御前不能失态,却仍是情难自禁。

尤其是看着她的小脸, 清澈而讨喜的双眸,一瞬间眼眶就潮热起来。

如果这不是在皇帝面前,恐怕禹泰起会失态地冲过去。

仙草看着禹泰起注视的目光, 那夜之后,她将禹将军所留的话想了千百遍。

没想到, 这么快到了要面对的一天。

虽然至今心里并没有十分地认同禹泰起所说是兄妹的话,可是对上他这般凝视的眼神,仍是忍不住心头一颤, 心里竟有些异样。

仙草只得向着禹泰起微微一笑,然后将目光转开。

她看见在地上的冯绛,已经哭的半是晕厥, 连她来了都不知道。

仙草深吸一口气, 才抬眼看向头上那人。

“臣妾参见皇上。”仙草微微屈膝。

赵踞道:“你怎么突然来了。快免礼。”雪茶十分狗腿地从旁边扶住仙草,动作比谭伶还要快几分。

仙草起身道:“臣妾听说这里有热闹看, 所以想要亲自过来瞧瞧。”

赵踞坐着不动,却向着她一招手:“你过来。”

仙草迈步上前, 转过御桌, 赵踞握住她的手轻轻地引她到身边:“热不热?脸上好像红了许多。”

“是有些热, 谭公公又不许我吃冰的。”仙草抱怨。

谭伶在旁边讪讪的。

赵踞笑道:“你不能吃冰的,吃了不受用,怎么又忘了?等身子大好了, 爱吃什么就吃什么,都补回来也无碍。”

仙草玩着扇子上的穗子,问道:“那什么时候才能大好?”

赵踞哑然:“总有大好的时候,只要你别心急。”

仙草努了努嘴:“那好吧,都说皇上是金口玉言,一言九鼎的,我就暂且相信便是了。”

赵踞不由笑了,抬手在她腰间一揽。

才要抱入怀中,突然间想起来禹泰起跟冯绛还都在,手便慢慢地停了动作。

皇帝含笑道:“这里没有什么热闹看,不如让雪茶带你到里头歇息,朕处置完了事儿,就去找你。”

仙草道:“这里出什么事了?”说着便扫了一眼禹泰起,莞尔笑道:“难道是禹将军做错了事,惹皇上不高兴了?可怎么还有冯昭仪呢?”

赵踞道:“嗯……”皇帝对冯绛丝毫情意都无,何况也没叫她侍寝过,但毕竟她名义上还是后宫妃嫔,没有人愿意说妃子给自己戴了一顶帽子。

皇帝说不出,仙草却笑道:“可我听说禹将军是最沉稳能为的人啊,怎么也会做错事?如果真的做错了,我想,一定有个不得已的理由,而且还是很正经的理由呢。”

禹泰起自打她进来后,就时时刻刻留意,如今听了这句,脸色突然微微一变。

赵踞因正看着仙草,并未发现:“是吗?你倒是相信禹卿。”

仙草道:“我当然相信了,禹将军是皇上所重用的人,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皇上既然这样重用禹将军,他的人品之类的一定也无可挑剔。”

赵踞微微蹙眉,听她这般赞扬禹泰起,心里不由地有些不太喜欢,便淡淡道:“哦……”

皇帝转头看向禹泰起,似笑非笑道:“禹卿你听听,朕的德妃对你可是赞誉有加啊。”

禹泰起低头,沉吟不语。

赵踞眼中泛出不悦。

仙草看着禹泰起,半是诧异半是带笑的问:“禹将军,你怎么不做声啊,难道我说错了?”

从冯绛的角度看,禹泰起的喉头蓦地动了动。

仙草的话冯绛不懂,可是禹泰起却懂了。

只是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该不该,又对不对而已。

但既然她这么说了,那么就做便是了!

终于,禹泰起跪地道:“先前皇上问臣为何答应冯昭仪的话贸然入内宫,臣的确有个不得已的理由。”

赵踞略觉意外:“哦?你且说。”

禹泰起道:“想必皇上也知道臣的出身。”

他的来历江水悠知道,赵踞自然更是深知:“当然了,你想说什么?”

禹泰起沉声道:“臣少年不幸,家破流离,但是当时,臣的亲生妹子却不见踪影,多年来,此事一直都是臣心中隐痛,无法消退。”

短短的几句话,却只有当事之人知道,字字血泪,重若千钧。

赵踞越发意外,不知不觉将仙草的手握紧了些:“然后呢。”

先到盯着禹泰起,心中却因为他这几句话突然有了奇异的波动,隐隐地若有不安。

她将左手的扇子举高了些,半遮在唇边。

禹泰起道:“可臣一直都没有放弃,这些年来也一直都在找寻我妹妹。可一直都无所获。”

赵踞突然听出了一点不同,他不由飞快地瞥了一眼冯绛。

皇帝心思转动很快,当即便怀疑,莫非禹泰起要说冯绛是自己的亲妹子?可是这也……太荒谬了。

“所以,你现在可找到她了吗?”赵踞缓声问。

禹泰起道:“臣也不确认,但是已经有七八分了。”

“那么,她是谁。”赵踞已经认定了禹泰起是指的冯绛,心中不禁冷笑起来:难得,禹将军居然头晕了,要用这荒唐说辞瞒天过海?真当自己是糊里糊涂的昏君吗。

不料禹泰起抬眸,竟看向皇帝身边的仙草。

对上仙草定定看着自己的目光,瞬间,禹泰起突然发现她的眼圈有些微红。

目光交错的刹那,禹泰起几乎无法按捺,他颤声道:“她、她就是小鹿,是皇上的德妃娘娘……”

赵踞虽然是稳稳地坐在龙椅上,却感觉整个人往后倒了出去。

他好不容易才定神,拧眉看着禹泰起:“你、你刚才说什么?”说了这句,又忙看向身边的仙草,一看之下又有些发怔,原来仙草正直直地看着禹泰起,眼睛里似乎……似有一层薄薄地雾气。

禹泰起深吸一口气:“小鹿、德妃娘娘应该就是臣的亲妹妹,当初臣第一次回京进宫看见她的时候,就觉着有似曾相识之感,后来臣叫人暗中查探,查到小鹿姑姑进宫那年,正是我家出事的时候,而且负责带那些孤儿进宫的太监,就曾经因为兵乱的事情,随军去过河阳,皇上不信的话,可叫人去查。”

殿内的空气几乎窒息。

地上的冯绛都忘了站起来,她呆呆地仰头看着禹泰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一块儿呆若木鸡的还有雪茶,他看看仙草,又看向禹泰起,脑袋不停地转来转去,几乎把自己转晕了。

只有谭伶跟高五两个还面色如常,恍若不闻。

就在禹泰起说起往事的时候,赵踞察觉仙草的手也开始变凉了几分。

他忍不住重又转头看向仙草,这次看的更加明白,她的眼圈发红,脸上却流露出迷惘无措的神情。

皇帝将她的手轻轻地揉了揉,仙草察觉,才向着皇帝勉强一笑。

赵踞竭力定神,抬眸看向禹泰起:“你说的可都是真的?”

禹泰起道:“臣无论如何,也不会在这件事上说谎。”

赵踞盯着他,虽然有着所有皇帝的多疑,觉着禹泰起太过功高,何况之前又有跟邺王的传闻,但是皇帝还是本能地信任禹泰起。

他记得自己信任禹泰起之初,是因为以前还是皇子的时候,有大臣们纷纷弹劾禹将军,那时候他无意中听了徐悯的那句话。

——“能打胜仗保家卫国的男人,就值得敬重。”

就像是一颗种子,从那刻起留在赵踞的心里,生根发芽。

从那时候起,赵踞就觉着禹泰起可堪重用,后来他果然也做到了。

但是这份君臣之间的信任太过单纯,毕竟没有任何绾系,夏州太远,禹泰起的兵权又太大,若他有二心的话,恐怕会酿成大祸。

再加上本朝的祖制不得给武将太大的权力,而皇帝显然逾越了。

但是现在……

赵踞当然知道禹泰起的出身,也知道他多年来一直都在派人找寻亲生妹子。

他本来也跟江水悠一样,觉着那女孩子肯定已经死在了兵祸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