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绛不由好奇,按捺着拿起酒杯啜了口。
“这些话我从未对别人说起过,只是因对不住冯姑娘,如今也把自己的绝密跟姑娘交换,亦当赔罪了。”江水悠也慢慢地又吃了口酒,才说道:“当时哲宗皇帝在时,豫州王联合异族反叛,朝廷派军镇压,两军交战,乱军四散,河阳一夜之间成了鬼城。”
冯绛的心突突乱跳,知道她说的必跟禹泰起有关,竟不能出声。
江水悠继续道:“俞家乃是当地望族,却在一夜之间满门给屠杀殆尽,当时我父亲恰好是朝廷所派军中的一营监军,无意中在俞府废墟里发现一名少年,他虽奄奄一息,手中却还紧紧地握着一把刀,那刀正深深地插在一名叛军的胸膛里。父亲用尽力气,竟没有办法让这少年松手,叫了四五个人帮忙,才总算把少年跟那刀分开,在刀拔了出来之后才发现,刀刃已经卷钝起来,又细查现场情形,才发现竟死了十数个叛军,都是死在少年刀下。”
这些却都是冯绛闻所未闻的,她只觉浑身的血都开始涌动,喉咙却发干:“那少年,难道就是……”
江水悠点点头,道:“父亲惊叹那少年之悍勇,本要收留他,但他在醒来后,却执意要离开。”
“为什么?”冯绛忍不住问。
江水悠轻轻地叹息了声,道:“据说,他好像还有个妹妹,也在乱军中……似是走失了。他执意要去找寻,可父亲说当时俞府里除了他是活口,再无别人,所以那女孩子只怕凶多吉少了,只是看他伤心坚忍、却又毅然决然的模样,不便多说罢了。”
不知为何,冯绛的眼眶开始潮热。
第 141 章
冯绛心情澎湃, 情难自已:“然后呢?”
江水悠又给彼此斟了酒, 道:“然后……你就知道了,他改俞为‘禹’, 在军中很快地崭露头角,声名鹊起,最终到了现在的‘夏州王’。”
冯绛呆了呆:“等等, 那他的妹妹呢?可找到了吗?”
江水悠笑了笑:“若是找到了,这会儿你会不知吗?早就天下皆闻了。”
冯绛的心里隐隐地十分难过:“难道、真的已经……”
江水悠的脸色却很淡然:“据说事发的时候, 那女孩子才只四五岁,一个那么小的孩子,在血火乱兵之中, 难道还能全身而退?”
冯绛一拍桌子:“别说了!”
江水悠道:“不过也说不定,禹将军心里只怕还没放弃,他如此情深义重, 念念不忘, 将来只怕真的有兄妹相逢的一日呢。”
冯绛咬了咬唇,好一会儿才将心情平复下来, 她抬眸看向江水悠:“所以你叫我来,就是想告诉我, 你们江家对禹将军有恩, 你想让我因此而不计较你出卖我之事?”
江水悠挑唇:“你错了, 恰恰相反。”
****
夏州。
因为地处北境,朔风凛冽,城中的房屋极少有超过三层的, 只有靠近知府衙门的云霄楼,楼如其名,足有五层之高。
虽八月未到,但已经下了一场冬雪,站在云霄楼的最高层往外看去,能瞧见城外的连绵雪山,江山一片银装素裹,又有夏州格外湛蓝的天色映衬,是别的地方都看不到的壮丽。
栏杆前站着一道十分伟岸的身影,红褐色的披风烈烈扬起,他凝眸所看之处,却并非城外,而是往南的方向。
身后站着两名副官打扮的军官,两人面面相觑,交换了一个眼色,其中一人上前道:“将军,今日只怕也不会到,还是先回去吧。”
禹泰起垂了眼皮,正欲转身,耳畔突然听到一丝异动。
他蓦地转头,却见蓝天之下,有两道影子正在你追我逐,在前的竟是一只白色的鸽子,正慌张逃命似的,追逐在后的却是一只苍灰色的鹰隼,势若流星,很快将追上白鸽。
禹泰起眼神一变,喝道:“快拿箭来!”
另一名副将慌忙上前,将所配的弓箭交到他手上,禹泰起不错眼地盯着那边儿,苍鹰跟白鸽间的距离几乎只有一臂之遥了,禹泰起蓦地张弓搭箭,利箭咻地一声,破空而出,
旁边两名副将也暗自紧张,眼见白鸽扑棱棱地支撑不住,而那苍鹰张开了锋利的爪子,差一毫就要擒住白鸽,突然之间一支利箭破空疾入,不偏不倚,竟正中了那苍鹰的脖颈。
副将们大喜:“中了!”
禹泰起却并没有放松,仍是紧紧地盯着白鸽,那鸽子原先给苍鹰追逐,已经有些支撑不住,此刻好像是发现有人救了自己似的,在将要跌落之时又拼命地扇动翅膀重新飞了起来!
鸽子挣扎着往楼上飞来,快到栏杆前的时候终于耗尽了力气,蓦地下坠。
禹泰起及时地一扬臂,正好接住了跌落的白鸽。
鸽子奄奄一息,羽毛都乱七八糟的,显然这一路吃了许多苦头。
禹泰起轻轻地在在白鸽冰凉的羽毛上抚过,又将它翻了过来,却见鸽子的腿上安然无恙地箍着个脚环。
禹泰起松了口气。
但在他将鸽子递给副将,将脚环上的字条看完之后,禹将军的心却又蓦地提了起来。
***
仙草是在次日才知道苏少傅来到客栈的。
一清早袁琪便跑了来,俯身在她床边,笑嘻嘻道:“快起来,昨儿咱们见的那个神仙竟然来了!”
仙草一愣:“你说的谁?”
袁琪道:“就是在自在观的那个人呀。听说昨儿晚上就到了,你说他来干什么?”
仙草才知道是苏子瞻来了,她先是沉默,继而笑道:“谁知道呢,反正不是找咱们的。”
“那是,像是跟徐大哥有什么要事在说。”
仙草推了她一把:“你先出去吧,我要收拾起身。”
袁琪道:“我又是不是男人你怕什么。”
仙草笑啐了她一口,袁琪才吐吐舌:“那我到外头等着你。”
袁琪才迈步往外走,就听见敲门声响,她是个急性子,不等人开口便跳过去打开:“谁啊?”
蓦地跟苏子瞻打了个照面,袁琪睁大双眼:“咦,是你。”
苏子瞻道:“是袁姑娘,小鹿起身了吗?”
袁琪忙道:“你找她?她还没起来,你且等会儿。”
苏子瞻退后一步:“那我待会儿再来。”
袁琪见他彬彬有礼,一派儒雅斯文,便跟着走出门口:“你找小鹿干什么?”
苏子瞻“呃”了声,道:“有几句话想说。”
袁琪道:“我跟小鹿是好姐妹,有什么话你也可以跟我说。”
苏子瞻笑道:“这就不劳姑娘了。”
袁琪眨眨眼:“你是怎么看出我是女子的?”
苏子瞻微微一笑:“乍一看的确是少年模样,只是女孩子毕竟跟男人不同。比如姑娘便没有喉结,而且腰……也太细了。”
袁琪道:“没想到你的眼睛还挺毒的,你怎么好像很有经验似的。”
苏子瞻咳嗽了声,含笑道:“姑娘留步,我还是待会儿再来。”
在苏子瞻去后,门里仙草才探出头来:“他走了?”
袁琪见她收拾妥当,便又转身走了进来:“才走,你怎么不早点出来?”
仙草笑道:“你最好别跟他多说话,别看他看着像是个正人君子,事实上……也多情风流的很呢。”
“当真?”袁琪吃惊。
世人都知道苏少傅文采风流,人也十分风流,家里六房妾室,外头无数红颜知己。
当初蔡勉的人弹劾他“狎妓”,倒也不是十足的冤枉他。
仙草看着袁琪呆呆的样子,忍不住提醒道:“你可要记得,你是喜欢我哥哥……喜欢徐爷的,可别给他骗了去。”
袁琪笑道:“那是当然,你说的我跟水性杨花似的。”她说了这句,又问:“不过,你怎么这么了解他?”
仙草一怔,就在这时,门外又响起一声咳嗽。
仙草变了脸色,袁琪听出是苏子瞻的声音,当下冲着仙草扮了个鬼脸,纵身跳出门。
果然见苏子瞻立在门侧,袁琪劈头盖脸地问道:“先生,你怎么偷听人说话?”
苏子瞻苦笑道:“我只是从这里经过,无意中听见的,并非偷听。”
袁琪看着他喏喏之态,笑了两声,自个儿去了。
那边苏子瞻迟疑片刻,终于迈步进门,却见仙草立在桌边上,两人不期然间打了个照面,彼此脸色各异。
顷刻,苏少傅道:“原来,你是这么看我的。”
仙草道:“我并没有褒贬少傅的意思,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苏子瞻左顾右盼,最后在桌边的椅子上落座:“是吗,还特意提醒袁姑娘别让她吃亏?”
仙草咳嗽了声:“还是不提这些没要紧的。少傅你怎么突然来了此处?”
苏子瞻道:“你猜呢。”
仙草笑道:“我如何能够猜得中?”
苏子瞻道:“先前徐公子找过我两次,这次反而是我来找他,我之所以前来,是为了你。”
仙草挑眉:“为我?我却不懂,我不过是一个小小宫女,怎能左右少傅的想法。”
苏子瞻定睛看她,但虽然他的目光落在仙草的脸上,那种眼神,却仿佛不是看着鹿仙草,而像是透过这具躯壳,看着另一个人。
终于苏子瞻道:“有些话,别人听着自然是惊世骇俗,不能置信,但是对我而言,却如家常便饭,毕竟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比如这自在观,以及飞升的萧道长,虽有无数人以为是无稽之谈,但……谁又知道并非真实发生的呢。”
仙草的心一跳,听出他话里有话,她细看向苏少傅,但是他脸色沉静,看不出什么。
苏子瞻道:“你觉着呢?”
仙草咽了口唾沫:“先生的话甚是高深,听着也有些道理,只是我愚钝,不算很懂。”
在徐慈面前她拼命想说服徐慈相信自己是徐悯,但是在其他人面前,却正好相反,恨不得让所有人都相信自己是小鹿。
苏子瞻端详着她,蓦地一笑。
然后他问道:“你好像认了徐公子为兄长?是为什么?”
仙草道:“……您自然知道。”
苏子瞻道:“因为太妃?”语气却竟带有一丝嘲讽,又仿佛是看穿了什么。
仙草心中不安,恨不得立刻结束这场谈话,让此人远远走开,苏子瞻突然话锋一转道:“我跟徐公子说,我可以答应他所图,但是……”
仙草怔忪:“但是怎么样?”
他理所当然地回答:“要他把你交给我。”
仙草后退:“你……说什么?”她早猜到徐慈对苏子瞻有所求,如果那件事对徐慈十分重要的话,或许徐慈真的会答应苏子瞻也未可知。
苏子瞻似笑非笑:“这回,你可能猜到徐公子如何回答?”
仙草紧张的不能出声,倒不是害怕跟了苏子瞻,而是怕“徐慈会答应”这种现实。
那样的话她会真的很失望。
苏子瞻跟她目光对视,终于说:“你可以放心,徐公子毕竟不是那种无德小人,他没有这么做。”
惊喜来的太突然,仙草心一宽,脸上忍不住露出笑意。
苏子瞻看着那似曾相识的一抹笑容,起身道:“可是你就这么想跟在他身边,不惜冒险出宫,不惜假死遁逃?”
仙草忙敛了笑。
苏子瞻缓缓抬手,似乎要落在她的眉间,隔着一寸却又停下:“你放心,我绝不会对人透露在此处见过你。但是我想要提醒你,跟着徐慈,并非明智之举。”
苏少傅的话,像是一种不祥的预言。
***
在离开和县之后,一行人继续南下,连日秋雨绵绵,山路湿滑,马蹄子不停打滑。
因为要避开官道,所以走的是山中捷径,一侧是耸立的山岩,一侧却是沟壑,山路狭窄,底下又有滔滔江水,甚是凶险。
连徐慈也下了马,跟众人一块儿步行,幸而仙草所乘的马车小巧,一时还能支撑的住。
正在艰难跋涉之时,前方突然来了一队人。
起初大家还以为只是过路之人,但就在两队接近之时,头前的胡大哥突然叫道:“这些人是锦衣卫!”
原来山风鼓荡,把前方那人外头罩的雨披掀开,露出底下飞鱼服的一角。
锦衣卫见给喝破了行踪,当即也不再掩饰,为首一人道:“逆贼徐慈,越狱潜逃,图谋不轨,还不快快俯首就擒!”
徐慈这一行带了十数个手下,见状尽数跃上前,袁大哥道:“狗爪子多,少主先走,我们断后。”
又吩咐袁琪:“看好姑娘。”
袁琪本要跟着哥哥一块儿,闻言只得转回马车边儿。
仙草因也听见动静,正要下车,谁知雨水将山上的石头浇的湿滑,有一块儿小石子坠落下来,正打在马背上。
那马儿受惊,长嘶一声往前奔去,反而把仙草颠的往内跌去。
徐慈见状想也不想,纵身跃上马车想将仙草抱出来。
正将拉住她的时候,车轱辘却在山崖边一滑,电光火石间连车带马往下摔去。
徐慈奋不顾身,往下一扑,间不容发的时候握住了仙草的手腕。
此时众人已经跟锦衣卫交了手,正是乱作一团的时候,连袁琪也来不及救援。
徐慈正要将仙草拽上来,一名锦衣卫远远看见,当即放出两枚袖箭。
那袖箭是钢铁铸成,十分厉害,徐慈只听见袁大哥叫了声:“少主小心。”百忙中往旁边一闪,背上却突然刺痛,是给射中了一箭。
受伤的刹那,浑身力气消散,徐慈几乎握不住仙草的手腕,他拼命往外一探,虽然重又将她拉住,自己却也摇摇欲坠。
危急时刻徐慈一把攥住旁边的一块儿突起的山石,才撑住身形。
他勉强回头看向仙草:“别怕,我救你上来。”
仙草起初的确是怕的,可却万没想到徐慈也落到了这般危险的境地。
从她的方向看去,能看见他背上深深射入的袖箭,鲜血如同雨点般洒落,有几滴甚至落在她的头脸之上。
“不要!”仙草不由失声叫道:“这样不行!”
徐慈死死地拉着她的手腕,突然觉着不对,回头看时,见那块石头隐隐有松动之势。
“别动!”徐慈屏住呼吸,“别动,我有法子!”
仙草仰头呆呆地看着徐慈,泪却情不自禁地涌了出来:“不行的,哥哥你放手!我、我不想你跟我一块儿死!”
“闭嘴!”徐慈大喝一声。
仙草给他呵斥,闭了闭双眼,终于咽了口唾沫,道:“你、放手吧,我索性跟你说实话……我之前都是骗你的,都是胡说的,你不是我哥哥,我是说谎的……”
徐慈的双眸微微睁大了几分。
仙草自暴自弃般大声道:“我只是个不相干的人,所以、你快些松手!”她再也忍不住,哭着叫道:“求你快些松手!我不要你死!”
声嘶力竭的声音在山崖间回荡。
徐慈怔怔地看着下方的仙草,终于向着她展颜一笑:“只有阿悯,才会在这个时候,还如此为我着想。”
仙草以为自己听错了,但眼中全是泪,令她无法看清徐慈的脸。她闭了闭双眼将眼中的泪逼退……可就在这一刻,徐慈手上突然用了几分力。
仙草察觉有些不对,在她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徐慈大喝一声,单臂将仙草用力往上一拽!
那山石的承受力本就很弱,给徐慈这般拼命一扯,立刻便断开了,但也正是因为徐慈如此,仙草的身子不落反而往上给抛了起来。
仙草人在空中,飘飘荡荡,简直不能相信。
就在这刹那,徐慈下坠,兄妹两人几乎擦身而过,仙草还没有真正意识到发生什么之前,无限的恐惧已经排山倒海地涌了来,她哑声叫道:“哥哥!”
徐慈显然是听见了。
如果说,之前他对仙草有着暗藏的怀疑:毕竟“借尸还魂”这种事,惊世骇俗闻所未闻,而对徐慈来说,妹子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存在,现在,妹子昔日的婢女却突然说自己就是她……
若是徐慈便那么相信了,那才是滑天下之大稽。
可是……
不知不觉的,居然动了心。
直到此刻,徐慈确信:这的确就是他的阿悯。
徐慈仰头望着仙草,释然地莞尔一笑,嘴唇微动,像是说了句什么。
风声太急,距离渐渐远,仙草无法听清。
她整个人给抛了上去,身子才落地,仙草看着面前空空如也的悬崖,无法呼吸,手脚并用地爬到沟壑边上,底下江水涌动,已经没有了徐慈的身影。
“哥哥……”仙草再也无法忍受这种生离死别,双手撑着地面,探身往外跃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这里是惊心动魄弹出两滴鳄鱼泪的二更君~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 142 章
仙草纵身往外跃出, 眼见将要跟徐慈一样坠入深壑, 却有人纵身扑了过来,将她拦腰一抱, 生生地竟拉了回来。
仙草身不由己地随着往后摔倒,心情大起大落,无以复加, 又加上这一摔,顿时便气滞昏死过去。
及时救回了仙草的人, 却是袁琪。
原来袁琪因目睹了徐慈遭难,痛心疾首,竟如发疯似的杀出一条血路冲了过来, 才终于没有让悲剧再次发生。
这会儿袁胡等人也拼死苦战,双方各有死伤,又有数人也随之跌入沟壑, 消失于江水之中。
幸而这来的锦衣卫只有七八人, 抵不住徐慈的人悲愤交加生出的悍勇,再加上跟随徐慈的这些本就都是精锐好手, 很快双方便分出了胜负。
徐慈的部属还剩下十数个,锦衣卫却非死即伤, 有两人想要趁机逃走, 众人因为目睹徐慈遇难, 愤怒之下冲上前,不由分说手起刀落地结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