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总觉着珮儿惹错了人。

颜如璋是个心思细腻之人,他并没有提跟自己报信的是禹泰起,免得皇帝另有什么想法。

却推到了已经身故的紫芝身上,说是紫芝曾经无意中跟自己泄露的。

这自然是说得通,甚至比禹泰起告诉自己更能顺理成章些。

皇帝听罢,一双凤目盯着颜如璋:自己从小到大的玩伴,最信任重用的人,无可挑剔的贵胄公子,长相跟气质更是万里挑一,如今却居然鬼迷心窍似的盯上了鹿仙草。

要是个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也就罢了,偏偏颜如璋什么没见过?

颜家的颜珮儿更是有京城第一美人之称,颜如璋这是多想不开,才会把鹿仙草看在眼里。

可更叫他震惊的是,那鹿仙草居然主动承认了心上人是颜如璋?

皇帝有些分不清,在自己心中,这两件事到底哪一件更让他不能接受。

赵踞把自己漫天飞舞的思绪飞快地理了理:“朕看你是发昏了……就算那鹿仙草、不知廉耻的说什么喜欢你之类的话,你难道就当真了?这宫内数千的奴婢,要是每个人都说喜欢你,你还要每个都纳了?”

颜如璋道:“当然不是,毕竟……也不是每个人我都喜欢。”

赵踞一口气转不过来,差点儿呛到。

皇帝咳了数声,半恼半笑的:“你说什么?你敢再说一次?”

颜如璋笑道:“皇上,我也是很喜欢小鹿姑姑的。上回在御花园内请她吃拨霞供的时候,皇上不是也看见了吗?”

“你还敢说!”赵踞气不打一出来。

本以为自己骂两句,颜如璋就偃旗息鼓了,没想到反而变本加厉,又提起御花园那件事。

皇帝脱口道:“不行,朕不答应!”

颜如璋脸色微变:“皇上……”

赵踞道:“朕、朕不能看着你这么想不开,这么……自甘堕落,这京城内乃至天底下,你要哪个女子都行,就是那个不行。”

颜如璋听着皇帝斩钉截铁的话,心有些微凉。

“小鹿姑姑身份虽然是宫女,可是……”

“没有可是!”赵踞竟然动了真怒,“朕说了不行就是不行,你这是要抗旨吗?”

皇帝对颜如璋的态度从来都跟对别人不同,两个人之间甚至都可以肆无忌惮地玩笑。

在颜如璋的记忆里这还是皇帝第一次对自己动怒。

赵踞自己也发现了态度有些不对。

他转过身,深深呼吸,片刻终于说道:“如璋,你办事虽然沉稳干练,但毕竟年少,也没经历过女人,朕是怕你给人蒙蔽,鹿仙草她……说的话也未必会是真的,你应该没有当面儿问过她吧?”

颜如璋垂头:“是。”

赵踞暗中吁了口气:“她那个人嘴上没有一句真的,你难道还不知道?不要一时冲动,你再好好地想想。”

颜如璋并没有回答,又过了会儿,才说道:“其实,就算皇上不肯成全微臣,假如禹将军那边真的派了人来,皇上又该如何处置?”

赵踞愣住。

颜如璋去后,赵踞呆立殿内,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殿中放了太多的冰块,竟让他体会到了身心发寒的滋味。

赵踞走到窗户边儿上,滚滚地热浪侵袭而来,这种滋味却又变成了水火交加。

回头看了看,殿内空无一人,赵踞叫道:“人呢?”

不多会儿,雪茶从偏殿跑了出来,躬身道:“皇上有何吩咐?”

赵踞道:“鹿仙草呢?”

雪茶忙道:“回皇上,小鹿刚才又有些不太舒服。”

赵踞本来正一腔邪火想要发泄,突然听了这句,那火莫名地降了下去:“哪里不舒服?”

雪茶道:“好像是肚子疼。”

赵踞喉头动了动:“传太医没有?”

“这个不必吧?”雪茶呆呆地问,“她也说不必的。”

“胡闹,”赵踞拧眉,“快去!”

雪茶去传太医的时候,赵踞自己进了偏殿,越过两重幔帐,果然见仙草在靠墙边儿的罗汉床上歪着。

赵踞走到跟前儿,想到方才颜如璋的那些话,心里火冒三丈,但是看到她躺在床上的样子,瘦瘦小小的,肩头不盈一握似的,又觉着有些说不上来的滋味。

“好些了没有?”皇帝微微俯身看向仙草。

像是给他吓了一跳,仙草忙转过身来,却正对上皇帝注视的目光。

两人彼此相看,片刻,仙草醒悟,急忙下地行礼。

谁知才一动,便疼的倒吸了一口冷气,身形摇摇晃动。

赵踞忙抬手将她拢住,她娇小的身子便给搂在了怀里。

这种感觉,有两三分的熟悉,又有些新奇的陌生。

赵踞垂眸看向怀中的人,给她的身子在胸口一挨,好像心也跟着变软了许多。

仙草却又抬手,在皇帝的手臂上轻轻地摁了把,她撑着站住脚:“奴婢冒犯皇上了,请皇上恕罪。”

她的体统跟规矩,来的真不是时候。

宁肯她还是先前那样肆无忌惮。

赵踞哼道:“这会儿你倒是知礼起来了。”

仙草苦笑,那笑里却有压不住的痛楚:“奴婢吃一堑,就算不能长一智,也不敢再逾矩啊,万一得罪了皇上……怎么了得。”声音越来越微弱。

这是皇帝之前骂她的话,没想到她记得倒是清楚。

赵踞却无心再计较这些,因为他发现,仙草的脸色煞白,额头上甚至有冷汗渗了出来。

他忍不住抬手握住她的,果然,小手冰凉。

而仙草像是受惊似的想要缩手,皇帝却不肯放开,这样拉扯之中,越发晃的她头晕眼花,只来得及说道:“皇上……”

膝头一软,整个人就晃悠着倒了下去。

赵踞张开双臂将她抱住,想也不想便打横抱起。

之前他也曾抱过她,那会儿仿佛还有点儿重量,但是现在,不知为什么,竟给他一种轻若鸿毛的错觉。

终于太医赶来,给仙草细细地诊了一番。

太医的脸色有些古怪,这让赵踞越发地心惊肉跳:“怎么?”他冷着脸,尽量让自己面无表情。

太医咳嗽了声:“回皇上,小鹿姑姑、其实并没有大碍。”

“什么?”赵踞一则放心,一则不信,呵斥道:“她都晕厥过去了,还说没有大碍?”

眼见自己的医术受到了质疑,太医忙道:“回皇上,小鹿姑姑之所以晕厥是因为……”他又咳嗽了声,迟疑着不敢说。

赵踞喝道:“快说!到底是怎么样?”

太医低下头,用刚刚可以叫人听见的音量道:“是因为月信到了。”

“什么?”皇帝的耳朵今天显然有些不在状态,听觉十分模糊。

太医只得略提高了嗓音:“回皇上,小鹿姑姑晕厥,是因为月信到了。女子在月信来临之时往往会觉着体寒,腹痛难忍,头晕目眩,所以会导致……”

皇帝的脸却无端地红了起来,他被迫听了这么多话,终于喝道:“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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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那一次痛经晕厥后,仙草觉着,皇帝对自己的态度比先前大有改观了。

也不再动辄挑三拣四,横眉竖眼,甚至不让她在身边长久陪侍站立,连雪茶也暗中告诉仙草,皇上叫他多留心照看着她之类的话。

雪茶觉着这是一件好事。

仙草却觉着无风不起浪,总有种祸福难料之感。

淑妃的丧仪料理完毕之后,已经进了七月。

七月初,皇帝便下了旨意,封了颜婕妤为昭仪,冯绛则为美人。

从七月九号开始,一连下了三天的雨,因为七月半将到,宫内的气氛也有些不同寻常,这雨下绵绵,天色阴沉,更添了几分诡异气氛。

这日早上,颜昭仪身边的曹嬷嬷带了几个宫女打御花园里经过,远远地仿佛看见清晏湖畔有一道影子若隐若现。

几个宫女都看见了,曹嬷嬷胆气还算壮,仗着人且多,便想要上前看看是谁在装神弄鬼。

不料还没有走到近前,曹嬷嬷脚下一滑,整个人居然从湖畔滚落到水中去了。

她在水中挣扎着大叫,众宫女都吓傻了,抬头再看那人,却已经不见了。

等到叫了值日太监前来,众人七手八脚地将曹嬷嬷救上来,她已经喝饱了水,几乎奄奄一息了。

因为事发的时候许多宫女们都看的清楚,是曹嬷嬷自己失足落水的,且又有那神秘的影子,这种事传了开去,令人不寒而栗,一时流言四起。

曹嬷嬷虽然给救活了,但大概是因为落水受了惊吓又着了寒凉,竟害起病来,胡言乱语地说了许多荒唐的话。

有伺候的宫女就听见她叫什么:“淑妃娘娘别找我,不是我害你的!”诸如此类的话。

还提到过“宁儿”。

皇帝自然也知道了此事。

这日,颜珮儿来至乾清宫侍寝。

雪茶出来迎着颜珮儿道:“昭仪娘娘,请到内殿稍候。”

颜珮儿道:“皇上还在忙?”

雪茶道:“可不是吗,入了秋,江南那边儿又出了几宗大水患,皇上之前两天都没合眼了。”

颜珮儿皱眉道:“这怎么能成?公公没有劝着皇上些?”

“我们的话皇上怎会听呢。”雪茶笑道,“要劝也是太后、或者昭仪来劝才有用。”

颜珮儿笑了笑:“我只怕自己多嘴,会惹皇上厌烦,既然公公如此说,待会儿找个机会我定会劝上几句。”

雪茶道:“如果皇上连昭仪的话也不听,那这宫内就没有别的人的话能入皇上的耳了。”

颜珮儿很是受用,笑容越发甜:“公公可真会说话。”

雪茶迎着颜珮儿到了内殿,便又道:“我再去看看皇上。”

颜珮儿坐在龙床上,垂头思量片刻,便听到脚步声响,她本以为是赵踞回来了,不料抬头看时,却见竟是仙草。

颜珮儿不动声色地打量来者:“是小鹿姑姑。”

仙草行了个礼:“见过昭仪。”

颜珮儿见她虽比先前清瘦了些,但却比之前反添了几分灵透动人。

“听说小鹿姑姑近来身子也不好,不知如何了?”

仙草道:“并没有什么大碍,只是听说昭仪宫内的曹嬷嬷也病倒了,可好些了吗?”

颜珮儿道:“也没什么别的,调养几日也就妥了。”

“可是怎么听人家说,这曹嬷嬷病里嚷了许多不中听的话?”仙草问道。

颜珮儿微笑问:“小鹿姑姑都听见什么了?”

“昭仪就在富春宫,难道一字半句都没听见?比如说什么让淑妃娘娘饶命之类,还说什么宁儿的死是她做的……”

颜珮儿皱皱眉,像是好言规劝:“小鹿姑姑,这话可不要乱传才好。”

仙草笑道:“是乱传吗?我也是听人说的,不知真假才想问昭仪的。”

不等颜珮儿开口,仙草继续说道:“他们都说,曹嬷嬷是做了亏心事,才给淑妃娘娘拉了下水,但凡做了亏心事的人以后还是不要把清晏湖那边儿走。昭仪觉着这话有没有道理?”

颜珮儿眼中透出继续锐利,笑容却仍极温和:“小鹿姑姑你的话里有话,可是你对我说这些做什么,当初的事,我早就禀明太后了,我问心无愧而已。”

“那曹嬷嬷怎么竟显得问心有愧了呢?她可是昭仪的身边人。总不会……昭仪一无所知吧。”

“病中的人胡说几句,当什么真?”颜珮儿云淡风轻道,“何况我也未曾听见她说什么,都是别人无事生非而已。”

仙草道:“到底是无事生非,还是事出有因?我打听到,内务司的人说起来,在宁儿害病身亡那夜,的确是有人去探望过……”

“是曹嬷嬷吗?”

“听说是个小太监。具体是什么人所派,还得继续追查。”

颜珮儿淡淡道:“追查什么?我怎么不知此事。”

“这种小事昭仪自然不必放在心上,”仙草说道,“对了,方才昭仪说,当初的事已经禀明太后,我也听说了,昭仪说,是紫芝主动要求到您身边,从而惹怒了淑妃娘娘,是不是?”

“是啊。又怎么样?”

“我就觉着古怪而已,就算紫芝想要另投明主,以淑妃的性子,只会答应让她展翅高飞,绝不会因此恼怒的。”

颜珮儿嗤地笑了声:“人心隔肚皮,何况小鹿姑姑凭空想象,哪里及得上我亲眼所见呢。淑妃虽温柔,到底也是有脾气的,你说是吗?”

仙草道:“是啊,听江昭容说,当日昭容说我的坏话,淑妃还跟她红了脸呢,我斗胆揣测,宫内能让淑妃不快的,大概就是有人想对我不利吧。”

颜珮儿脸色微变。

仙草盯着她:“让我再猜猜看,兴许是有人想要挑唆紫芝对我不利,谁知却给淑妃娘娘听见,淑妃娘娘必然是要告诉我的,拉扯之中才出了事。”

颜珮儿的笑里多了几分冷意:“小鹿姑姑是在说我撒谎了吗?”

仙草迎着她的目光,道:“宁儿如果是给人害死,曹嬷嬷如果是因为心虚才胡言乱语,那么,昭仪就一定是说谎了。”

“你好大的胆子。”直到如今,颜珮儿的声音还是柔柔和和的,“竟敢当面诋毁于我。”

仙草道:“我哪里敢诋毁昭仪,我只是想不通而已。”

“想不通什么?”

“我只是一个奴婢,昭仪为什么会盯着我?”

颜珮儿无奈地摇头:“是啊,完全没有理由才是,所以是你在胡说。”

“唉,但愿如此,”仙草轻轻叹了声:“要知道我今晚上跟昭仪说这些,其实没别的意思,毕竟大家以后可能都是一家人了。”

“你说什么?”颜珮儿疑惑。

仙草道:“昭仪还不知吗?小国舅向皇上讨我啦。”

颜珮儿脸色微白。

仙草认真道:“其实我也承认小国舅不错,他肯如此厚爱,已经让我受宠若惊了。听皇上说,他倒也是诚心诚意的,所以皇上问我的意思,只要我若答应,就把我赐给他……”

仙草还未说完,颜珮儿道:“够了,你以为我会相信你?”

“你若不信,待会儿问皇上就知道了。”仙草嫣然一笑,转身就走。

不料才迈步,便有一样东西从袖子里掉了下来。

颜珮儿原本已经站起身来,看见地上之物,早就直了眼睛。

仙草低头看见:“昭仪也认得这个?这是……小国舅送我的,他说是我们两的定情信物。”

颜珮儿冷道:“这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仙草将那块玉在掌心里轻轻地抛上落下,“所以昭仪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以后可不要再针对我了,以后我或许会做你的婶婶呢。”

颜珮儿看着她得意的样子,怒极反笑:“你算什么东西,也值得十四叔对你另眼相看……你别想靠近他一步,不然我……”

仙草不屑一顾地:“不然昭仪就要除掉我吗,像是之前对紫芝说的那样。”

两个人目光相对,颜珮儿看到仙草眼中的挑衅之意,她不能咽下这口气,冷笑道:“你知道最好!”

“我知不知道没什么要紧,”仙草淡淡道:“主要是皇上得知道。”

颜珮儿张了张口,突然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转过身去。

第 118 章

颜珮儿蓦地回首, 却见身后七八步之遥, 幔帐之下站着一人。

明黄色的身影,负手玉立, 器宇轩昂,竟正是皇帝。

有那么瞬间,颜昭仪的脸上闪过一抹张皇失措的表情, 但她却又很快意识到现在并非慌张的时候。

“皇上……”颜珮儿屈膝迎驾,低眸垂首, 迅速地调整脸色。

但是她的心却在不安地怦怦乱跳,暗中揣测皇帝是否听见了,又听见了多少, 亦或者……

颜珮儿琢磨仙草的反应:到底是鹿仙草一人所设的圈套,还是他们串通了起来故意的?若真如此,那就表示皇帝已经怀疑自己了, 这才是最糟糕的。

但是最后这一点, 颜珮儿却是多虑了。

仙草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而且赵踞这人也并不是个可以随意摆布的, 今夜所为,她只有一个同伙:就是雪茶。

雪茶负责引颜珮儿到内殿等候, 又负责在外拦挡皇帝, 捡着合适的时机请皇帝进殿, 虽看似轻松,实际上做起来却很有些难度。

幸而雪茶在关键时候还是很靠得住的。

赵踞缓步走到跟前,眼神暗沉地扫了仙草一眼, 便又看颜珮儿:“你们方才在说什么?”

颜珮儿道:“臣妾……”

她是甚是机变之人,这间不容发的瞬间已经想好了应对之策,便垂着头道:“小鹿姑姑方才跟臣妾说了几句玩笑话,臣妾就也随口回了她两句。并没什么。”

赵踞哼了声:“你大概还不知道,她是最会说笑的。只是以你素日的性情,不像是个会当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