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如璋道:“说了你可能不信,我也是为了你好。”

颜珮儿仰头而笑,笑容粲然:“十四叔,你是不是在侮辱我?我会把区区一个鹿仙草放在眼里吗?”

颜如璋看着她隐隐流露的自傲之色,心头却掠过一丝寒意:“你……”

颜珮儿敛了笑,漫不经心地说道:“皇上还没跟你说罢,最迟到六月,我就会是颜昭仪,年底的时候,我就会封妃。这是皇上亲口许我的。十四叔,你在担心什么?担心一个小小的贱婢能够威胁到我?我承认皇上对她的确有些不同,但也仅此而已,且因为淑妃之事,皇上对她好像已经生出芥蒂了,宫内讨厌她的人多着呢,只怕不必我亲自动手,她就完了。”

轻描淡写说罢,颜珮儿盯着颜如璋,轻声又道:“十四叔,你有自己的锦绣前程,可别为了这么一个人,把自己赔进去,那样的话,不止是我,整个家里都瞧不起你。”

颜如璋喉头微动,却竟无话。

颜珮儿想了想,又微笑道:“不过你如果只是想玩一玩儿,尝尝新鲜的话,我倒也不反对。”

第 116 章

两人来至延寿宫, 太后见了颜如璋, 格外喜欢,让两人一左一右在自己身边坐了。

颜如璋道:“太后的身体最近如何?”

太后慈爱地看着他:“身子倒是没什么大碍, 只是心里总是有些不受用,多半是因为近来宫内出的这些事儿。”

太后说到这里,叹了口气:“我想着跟皇帝商议商议, 不如我回颜家住几天散散心去。”

颜如璋忙道:“太后还惦记着府里自然是好,只是我听说内务司在准备去避暑山庄的事, 太后若嫌宫内气闷,倒不如提前去避暑山庄。”

太后叹道:“我的确是有些想家里了,自打当初入宫后就没有再回去过, 可能是我年纪大了,最近越发的想回去瞧一瞧。”

颜珮儿在旁温声道:“太后,叫我看, 十四叔倒是想太后回去的, 只不过咱们家里现在正是盛极之时,不知多少人盯着呢, 这会儿太后若是再回府……明白的人知道太后是顾惜亲情,那些糊涂的小人, 指不定怎么嫉妒编排呢。”

颜如璋闻言看向珮儿, 她倒的确是最聪慧难得的。

太后经了提醒, 忖度片刻道:“说的也是,且若是回去,自然又要上下忙碌, 惊动朝野的,想到这里,倒不如那平民百姓家里,要见面也是容易。”

颜珮儿笑道:“其实太后若是想见谁了,也只说一声的功夫罢了,传他们进宫来相会,他们也都感念太后的恩德。”

太后听到这里,握着颜珮儿的手笑说:“我原先实在是有些耐不住的,幸而如璋时时刻刻地进宫来探望我,后来你又来了,尝尝陪着我开心解闷儿,前儿我病了你又忙前忙后的,我倒也不必多想其他了。”说着便将颜珮儿揽入怀中,又对颜如璋道:“珮儿甚好,见了她,也如同见了家里人一样,其他的不见也就罢了。”

颜如璋见颜珮儿将太后的心意劝解着打消了,这才松了口气,便笑道:“这么说,太后连我也可以不见了?”

太后笑道:“不许瞎说,你们两个我一个也少不得。”

颜如璋又陪着太后说笑了两刻钟,才出了延寿宫。

他一路往乾清宫而去,才要进内殿,却听“啪”地轻微声响。

是皇帝将一本折子随手扔在了桌上,赵踞冷笑说道:“蔡太师越发了得,竟然自比伊尹,却不知道是想暗指什么。”

颜如璋听到这句,脚步停了停,原来他发现皇帝虽像是自言自语,目光却看向旁边。

雪茶自然正侍立旁侧,但皇帝却并不是在看他,何况雪茶也着实不懂。

只是因见皇帝似有倾听之意,雪茶便接茬说道:“皇上,却不知这‘一引’是个什么?奴婢怎么从没有听说过。”

赵踞并未回答,却发现仙草的嘴角动了动,仿佛是要笑又忍住。

皇帝即刻问道:“你笑什么?你莫非知道?”

仙草抬头看了皇帝一眼,才只得说道:“奴婢也并不是很清楚,只是偶尔有一次听太妃提起过,这伊尹好像是个古代有名的贤臣。”

“是吗,”皇帝并不觉着惊讶,只是调侃似的,“太妃真的是什么都告诉你,也难得你的记性变得这样好,什么都能记住。”

仙草垂头道:“皇上过奖了,其实也没记多少。”

赵踞道:“那你既然知道伊尹是什么人,你可能猜到这蔡太师自比伊尹,是什么意思?”

仙草说道:“伊尹是商汤时候的右相,算来也是托孤散朝的元老之臣,蔡太师既然这么自比,显然是自视甚高,也可能是向皇上表明他忠心耿耿,劳苦功高的意思吧。”

赵踞点点头:“还有呢?”

“没有了,奴婢知道的就只有这些了。”仙草摇头。

赵踞盯了她半天,才嘲讽般道:“还以为你真的无所不知呢。”

正在这会儿,外头太监报说小国舅到了。

颜如璋已经迈步进了里间:“好热闹啊,听这般侃侃而谈的,还以为是苏少傅在,原来竟不是?”

赵踞见了他也颇为喜欢,便回头吩咐道:“把那新进贡的东海龙舌泡一盏来。”

仙草忙转身往外。

颜如璋见她半低着头,一眼也不曾瞧自己,心里略有些郁闷,却仍是笑吟吟地走到皇帝身前行了礼:“臣有口福了,多谢皇上恩典。”

赵踞道:“油嘴滑舌。”笑啐了这句,又叫颜如璋到跟前看蔡勉所上的那折子。

颜如璋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笑道:“蔡太师好胆气。”

赵踞哼道:“朕不过提拔了个郑静进五城兵马司,今日太师的人就即刻弹劾郑静醉酒滋事,逼着朕把他革除了,倒是太师自己为所欲为,满天下都是他的心腹亲信。连苏少傅近来也给逼得称病在家。”

颜如璋咳嗽了声:“皇上……”

赵踞深深呼吸,缓和了一下心情,才说道:“你看过太后了?”

颜如璋道:“是。”

赵踞说道:“太后跟你说什么了?”

“太后有些想念府里,只是给珮儿劝下了,我看天渐渐热起来,皇上要考虑去避暑山庄住一段儿才好。”

赵踞道:“朕倒是罢了,在哪里都使得,让太后去便是。”

颜如璋便不言语。

赵踞多看了他两眼,问道:“你怎么了,今儿好像有心事?”

两个人目光相对,颜如璋还未开口,就听轻微的脚步声响,是仙草送了茶进来。

赵踞道:“你尝尝看,这个味儿不错。”

颜如璋虽要去端茶,眼睛去看向仙草,见她仍是垂着眼皮,目不斜视。

因为近来清瘦的缘故,显得那眼睫越发地长了,低低垂着,在眼睛下方投下了一小团可怜的阴影。

颜如璋略一恍惚,手碰在茶盏上,并没有握住,反而几乎撞倒。

茶水泼洒出来,烫到了颜如璋的手指。

他低呼了声,只觉着一阵滚烫刺痛。

赵踞吃了一惊:“怎么了?”

雪茶还没反应过来,仙草却忙回身到了旁边的红木小桌几旁,探手抓了一把放在屋内降温的碎冰,冲到颜如璋身旁,含着冰将他那根手指攥在掌心里。

颜如璋正觉着火辣生疼,突然给碎冰裹住了烫伤处,一阵沁凉,那股刺痛迅速地消退了。

他抬眸看向仙草,仙草皱眉道:“再去取些冰来。”

雪茶这才反应,忙找了个杯子,又去取了一些碎冰过来。

仙草松开手道:“小国舅把手放进这些碎冰里,再叫太医看看,应该无碍。”

颜如璋心中滋味复杂,却依稀地又有些小小地温柔之情泛起:“多谢小鹿姑姑。”

仙草道:“是奴婢一时粗心,小国舅莫怪就是了。”

两人一言一语地对答,赵踞在旁边盯着看的奇怪。

终于听到这里,皇帝皱眉道:“你的确是粗心,越来越不会办差事了,还不下去!”

仙草答应了声,垂头退下。

背后,颜如璋苦笑道:“是我自个儿不小心,皇上做什么责怪小鹿姑姑?”

赵踞冷道:“我瞧她不顺眼不是一日两日了。自打……之后,她就有些神不守舍的。”

颜如璋试探道:“是因为淑妃的事?”

赵踞皱皱眉,看一眼雪茶,便咳嗽了声。

雪茶正在竖着耳朵,见状知道皇帝不想让自己多听,毕竟自己有可能把不住嘴告诉了仙草,于是识趣地也跟着退了出来。

想了想,雪茶便也随着进了偏殿,见仙草正在摆弄那些茶罐子。

见雪茶退了出来,仙草便道:“你怎么也出来了?”

雪茶道:“皇上跟小国舅商议正经事,我又听不懂,就出来了。”

仙草笑了笑,并未做声。

雪茶打量着她,其实雪茶也跟皇帝似的,察觉仙草比之前有些不同了,他便有意替她开解。

因故意问道:“对了,方才皇上说的那个什么伊尹……名字这么古怪,真的很有名气?”

仙草道:“这是当然了,不过……”

她迟疑着没有说完,雪茶忙问:“不过怎么样?”

仙草笑道:“这伊尹虽是个能臣,但是他干的最有名的一件事却是惊世骇俗的。”

“怎么个惊世?你快说。”雪茶拉着她的衣袖问。

仙草淡淡道:“伊尹辅佐了商汤,后来又辅佐商汤的长孙太甲,可史书上记载,太甲继位之后,胡作非为,暴虐无德,所以伊尹竟将太甲送入了桐宫之中,让他闭门思过。”

雪茶大吃一惊:“身为一个臣子,居然敢这么对待帝王?不过……假如这太甲真的不是个明君,倒也……”

仙草似笑非笑看他一眼:“幸而这话你没在皇上面前说。”

雪茶已经捂住了自己的嘴。

仙草道:“皇上当时问咱们的时候,心里想的自然也是伊尹放太甲的典故,他心里也是知道蔡太师如此自比伊尹,实则有些不臣之心的。”

雪茶若有所悟:“原来、原来是这样?!那、那咱们皇上也不是那种无道昏君啊,自然不必跟那个什么太甲一样。”

“这你又不懂了,”仙草叹了声,道:“你怎么知道,那太甲是真的无道,还是伊尹随便给他扣的帽子呢?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雪茶本不太懂,皱眉想了半晌:“啊?你是说,这个伊尹是自己有不臣之心,所以找了些借口,把太甲关起来了?”

仙草道:“毕竟只有史书的只言片语,谁也不知道真正的事实是怎么样的。”

雪茶却担心起来:“那、那咱们的皇上呢?如果蔡太师真的……”

“这个你倒是不用担心。”仙草打了个哈欠。

雪茶忙抓住她:“为什么?你且快说。”

仙草无奈地看了他一眼,道:“你知道伊尹放太甲的结局吗?”

雪茶自然而然地摇头。

仙草道:“伊尹虽关了太甲七年,但七年里太甲修身养德,洗心革面,伊尹最终还是迎了太甲出来,太甲安然无恙地重新称王。”

雪茶睁圆眼睛,不知不觉把太甲代入了赵踞,把蔡勉带入了伊尹:“那、那伊尹呢?”

“他死了。”仙草淡淡的。

“啊?怎么死的?”雪茶的心怦怦而跳。

“据说是病死的。”仙草回答。

雪茶一怔。

仙草却又笑道:“可是我还听说过另一个版本的故事,传说太甲给关了七年,最后由心腹臣子接应杀出桐宫,也将伊尹诛杀了。”

雪茶本来已经接受了之前那个和平结局,突然听了这般大转折,蓦地屏息。

仙草抬手在他肩头轻轻地拍了拍,道:“其实你很不必为皇上担心,还是为了蔡太师担心吧。”

“为、为什么?”雪茶更加不懂,难道就凭这个故事?

“因为据我所知,史上曾经以伊尹自比的权臣,下场都不太好,”仙草笑道,“比如霍光,比如董卓,孙峻。”

雪茶好不容易才将半张的嘴合上,却又忙问:“你既然知道这些,先前皇上问,你怎么不说?”

“我为什么要说,”仙草笑了笑:“皇上心里明白。”

雪茶眨了眨眼,又感叹:“原来你真的……是什么都知道啊。”

仙草道:“这是瞎说,没有人是全/知全能的。”

雪茶看着她,若有所思道:“可是对我来说,这已经是很了不得了,之前淑妃娘娘在的时候,以及江昭容伴驾的时候,我也看过那情形,淑妃娘娘惯常少言寡语。而江昭容虽然有时候说的话很中皇上的意思,可却不像是你这样博古通今的。唉,可惜你不肯对皇上说这些,若皇上知道你懂他的心意,不知多高兴呢。”

仙草顿了顿,突然问道:“那么颜婕妤呢?”

雪茶想了一想:“颜婕妤的话也向来不多,且她很少在皇上前朝的事上插嘴。”

“那皇上对她怎么样?”

雪茶回答道:“皇上对婕妤自然没的说,又加上太后一层关系,只怕很快就在江昭容之上了。”

***

皇帝并没有跟颜如璋多说宫内之事,只又说起目前的朝廷局势等等。

颜如璋心里倒是有一件事,本想伺机看看能否跟皇帝张口,但总是找不到合适机会。

大概有半个时辰,两人说过了正事,颜如璋咳嗽了声:“皇上,臣有一件私事。”

赵踞以为他想告退,闻言诧异:“什么私事?”

颜如璋道:“这件事说来十分唐突,臣唯恐皇上怪罪。”

赵踞嗤地笑了:“朕还不知道你?怎么竟然跟朕见外起来了?说罢,什么私事,只要不是违法乱纪,误国误民的,朕总会答应你的。”

颜如璋眉峰微动:“皇上当真?”

“当……”赵踞才要回答,突然觉着有些不太对:“你先说是什么事儿,民间还有个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呢,别到了朕这里,就一言九鼎驷马难追了。”

颜如璋一笑,终于说道:“皇上之前……是为了罗淑妃娘娘,才将小鹿姑姑从禹将军身边儿追回来的吧?”

赵踞蓦地听了这句,心头一惊,脸上的笑也随之收敛了:“怎么?你要说的事跟这个有关?”

颜如璋道:“是。”

“难不成、是禹卿他……”皇帝下意识地以为是禹泰起知道了罗红药身故之事,所以又想把人要回去之类,这也算是关心情切了。

颜如璋知道皇帝误会了:“回皇上,不是禹将军。”

赵踞无意识地松了口气:“那又是怎么样?”

颜如璋道:“皇上能不能,把小鹿姑姑赐给我?”

赵踞才松下去的那口气突然凝滞了,他微睁双眼:“你说什么?”

颜如璋道:“微臣想要跟皇上讨小鹿姑姑。”

内殿出现了异乎寻常的安静。

然后皇帝忍不住笑了出声:“朕就不懂了,她到底有什么好,一个粗莽的奴婢,你们一个两个的都跟朕要她?”

“皇上容禀,”颜如璋的脸色十分平静,“微臣是有正经缘故的。”

赵踞哼道:“那你倒是说说看。”

颜如璋原本白皙无瑕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淡淡的晕红,道:“据臣所知,小鹿姑姑的心上人……正是微臣。”

赵踞的眼睛已经睁圆了,简直跟胸前所绣的那头龙的表情如出一辙:“你再说一遍?”

第 117 章

皇帝不能置信, 直到颜如璋又说了一遍。

皇帝盯着他:“这是她自己跟你说的?”

颜如璋道:“并不是, 是从别人口中知道的。”

“别人?”

早在颜如璋上回奉命往济南府办案,路上巧遇禹泰起所派的一名副将。

那人见了颜如璋, 意外之喜,便道:“本要上京,不料小国舅有公差来到, 就更好了,我也可以尽快回去向将军交差。”

颜如璋问他何事, 这人便从怀中掏出一封信:“这是将军命我送给国舅的。”

颜如璋打开看时,却见果然是禹泰起亲笔所写,铁钩银划甚有气势, 也不过是寥寥的数行字:听小鹿说起,国舅乃她心上之人,既有玉佩定情, 何不好生珍惜。今小鹿身上余毒未清, 虽已禀奏皇上,亦怕节外生枝, 请小国舅务必多为留心。

这简单的几句话自然不难理解。

让颜如璋有些不能参透的是……凭什么禹泰起一个堂堂的地方节度使,夏州王, 却竟然在个小小地奴婢身上留心用意。

颜如璋暗忖禹泰起的意思, 大概是怕小鹿有个什么三长两短, 所以才特发了这样一封与众不同的信,想提醒颜如璋也多加留意,甚至在小鹿回京之后, 让他多加照顾之类。

至于什么“国舅乃是她心上人”的话,颜如璋本是不信的。

因他自己很清楚那块儿所谓定情玉佩的“来历”,他猜测这其中可能有什么误会,让禹泰起误解了。

可后面说起小鹿身上所中之毒,他在惊愕之余却的确留了心,但很快又知道皇帝派了谭伶来请濯缨老人,也就罢了。

后来的事情发展就有些古怪了。

在闲暇之余,颜如璋总是情不自禁地会想起禹泰起所写的那前半部分,虽知道不可信,却仍是怀着狐疑跟好奇。

曾经也想当面询问仙草,可又有些难以出口。

不知是不是因为太惦记这件事了,连在面对仙草的时候,整个人都开始觉着有些古怪了。

如今加上宫内频频出事,连颜珮儿也插手其中。

颜如璋心中生出一种不太好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