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苏晴带了六个欧洲中世纪打扮的男女出来,介绍我认识,包括真的“夏董”。
那几位全是“葵画廊”的股东与大客户,对我都很客气。但不道为什么,我隐约觉得他们的态度有点儿暧昧古怪,似乎在防范着什么。尤其那位夏董,握手时松垮垮地毫无诚意,在边上斜睨我时,冷漠的眼神中更是不时地透露出厌恶与疑忌的神情。
但那时我根本不在乎他们怎么想,脑子里只是一遍遍地回旋着刚才发生的那些怪事儿,回旋着苏晴抚摩高歌脸颊的手,凝视他的眼神……太他妈的难受了。
我晕晕沉沉地敷衍了几句,被室内的霓灯和喧闹的音乐一晃,眼花缭乱烦闷欲呕,实在忍不住了,匆匆和他们打了个招呼,跌跌撞撞地跑到洗手间。
我关上隔门,抠了抠嗓子眼,吐得翻江倒海、涕泪交流,整个人跟虚脱了似的。虽然还有点儿飘忽,但总算清醒多了。
刚想推开隔门,天花板上的灯光突然快速闪烁了几下,齐齐灭了。
‘砰’地一声,有人撞开门冲了进来,一把撕开衣服,将龙头打到最大,双手不断将水泼在脸上、身上,接着又大吼一声,猛地把头浸入水里,浑身都在微微颤抖。
灯光闪烁了一会儿又慢慢地亮起来。那人衬衫碎裂,整个人竟然就像一块烙红的铁板,后背绷紧的肌肉上布满了紫红的疤痕,清水顺着他的脖子往下流,不断发出“嗤嗤”的声音,每个毛孔仿佛都在冒烟。
他慢慢地抬起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两边太阳穴猛烈跳动。我大吃一惊,酒彻底醒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从没见过这种似人非人的怪物,除了在漫画和科幻电影里。
或许是盥洗室的灯光忽明忽暗,那人没注意到我,扶着大理石台,冷冷地盯镜中的自己。
湿漉漉的黑发紧贴在他扭曲的脸上,额头上凸起两个四五厘米长犄角似的尖骨,双眸血红,就连眼白也布满了血丝,眼神阴鸷凶狠,就像是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魔,黝黑厚实的胸膛上有一个碗口大的伤疤,连着八块铁块似的腹肌上下起伏,每一次呼吸,都有淡青色的火苗从那伤疤里鼓涌而出。
再细看他的脸,我脑子里嗡地一响,像被人拍了一板砖。高歌!居然就是高歌!为什么相隔不到十分钟,他竟会变成这副模样?
有个戴着鬼怪面具的人推门而入,瞟了他一眼,个全身立刻僵住了,过了几秒钟才掩上门,悄悄地退了出去。
高歌恍然不觉,紧攥双手,恶狠狠地瞪着自己,露出愤怒而嫌恶的神色,突然一拳猛击在镜子上,“咣当”一声,碎片过飞,鲜血从他指缝间流下,喷出一簇簇淡青色的火焰。
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我心里一沉,下意识地往怀里掏去,却看见他从牛仔裤口袋里抽出手机,沙哑地问了一句:“喂?”
我一愣,没想到他的铃声和我一样,也是贝多芬的《英雄交响曲》。但再一想“葵画廊”的门铃声,又立马释然了,微感酸涩。这小子对苏晴倒真是俯首帖耳,连手机铃声也要克隆。
高歌挂断电话,情绪似乎平静了许多,额头上的犄角也慢慢地消退。他深吸了几口气,抽出纸巾,抹干脸,等到额头上的凸起完全消失不见,这才大步地走了出去。
※※※
短短两个小时发生了太多的事情,见到的尽是些神神秘秘的怪人。我走到镜前,用凉水泼了好几遍脸,心里仍然在怦怦剧跳,恍恍惚惚,分不清这一切到底是真实的,还是醉酒后的幻觉。
碎裂的镜子里,好几个“我”在同时瞪着我。在那昏暗闪烁的灯光下,阴惨惨地看起来有点儿瘳人。
突然,我看见镜子里有一个黑影,正一动不动地站在我身后,眼睛如萤火。我头皮发炸,猛地转过身。空空荡荡,哪有什么人?
就在我惊魂未定,屏住呼吸左右环顾时,听见左边有人淡淡地说:“千万不要相信自己的眼睛。眼睛最会欺骗自己。”
“是谁?”我大喝转身,差点撞到那人的鼻子。那双萤火似的眼睛与我相隔咫寸,灼灼对视。那一瞬间我认出他是谁了,浑身冷汗直冒,手脚僵住似的一动也不能动。
是的,眼睛最会欺骗自己,但绝不会欺骗别人。
那双眸子深邃如银河,熟悉而又陌生,正是半个小时前让我天旋地转,如同堕入时空隧道的“夏董”的眼睛!
他不是己经从顶层跃下去了吗?为什么去而复返藏在这里?刚才高歌进来时又为什么不现身?难道是冲着我来的?他找我到底有什么目的……无数的疑问全都潮水似的涌入脑海,喉咙却像被无形的手扼住了,难以呼吸,更无法吼出声来。
洗手间的门紧闭着,灯光因烁,仍在随着隆隆的音乐声跳动。他和我眼对眼、鼻对鼻地站着,一动不动,就像凝固住了,连睫毛也不曾颤抖一下,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喉咙挤了出来:“你到底是谁?”
“我是不要紧,重要的是,你是谁?”那人的声音也变了,和先前装扮夏董,完全不一样,低沉浑厚,仿佛曾在哪儿听过。
“你照镜子的时候,有没有想过镜了里的那个人究竟是不是真实的自己?”他终于朝后了一步,从洗手台上拾一片碎镜,举到我的眼前,“哈哈镜会变形,水面会起涟漪,就是再平整的镜面,也只能倒映出左右相反的你。你是谁?真的是镜子里这个人吗?你怎么能够确定别人眼中的自己,和自己看到的是同一个人呢?”
他的话说得我心里一震。5岁的时候,我就曾想过这个向题。那时我想出了一个办法,将两面镜子垂直对照,负负得正,就能看见真实的自己了。但是当我看向镜子时,发现无数个自己从近到远、层层叠叠地排列在那深不见底的无数个镜面里……那种感觉真他妈的恐怖极了,以至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再也不敢去照镜子。
那人淡淡地说:“你感到恐惧,是因力你不知道那些镜子甩哪一个才是自己,又者每一个以是。”
我一愣,他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来不及寻思,他又换了话题:“你是个画家,你知道梵高一生中确过最多的画是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梵高一辈了画得最多的,不是向日葵,也不是麦田,而是自己的肖像。
他似乎笑了一下,慢悠悠地说:“每个人身体内的细胞都在不断地新陈代谢,胃细胞只能5天,表皮细胞2周更换一次,血细胞的寿命只有120天,肝脏细胞每3的至5的天就会死亡……哪怕你身上的骨头,每隔十年也会个部更换。佛祖说,每一刹那的‘我’都是不同的,昨天的你和今天的你不是同一个人,十年前的你和现在的你更不是同一个人。”
在那之前,我以没听说过这样的言论,有点儿新奇,又有些愕然。但看他对我好像没有恶意,紧张的心情渐渐地放松下来。
灯光明暗不定,他的脸苍白得有一丝血色,很难看出任何表情,声音也四平八稳,听不出哀乐:“人的身体里,只有极少数的细胞终身不变,它们是大脑皮层的神经细胞,眼部的晶品状体细胞和心脏处的肌肉细胞。所以所谓的‘死亡’,就是你的大脑不再思考,眼睛不可看见任何东西,心脏停止了跳动,可是即便是你的大脑,你的眼睛,你的心也同样会欺骗你……”
我突然想起跳舞时苏晴说的话,“这个世界光怪陆离,充满神秘。别说认识别人了,就连自己,也很少有人能真正看清”,一个晚上听见两个人说相同的话,这究竟是巧合,还是他们说的话里别有玄机?
“这个世界上没有巧合,所有的巧合都是天意。”那人竟像是真的知道我在想些什么,居然说出了和苏晴说的一模一样的话!我倒抽了一口凉气,他后面的话更加让我背脊发寒:
“你叫丁洛河,出生于1992年3月12日早晨7点,AB血型,双鱼座,身高178,体重65公斤,右肩有一块红紫色的胎记。初恋时13岁,对象是邻班的女生。初吻时16岁,对象是大你一届的学姐,地点在……”
他不紧不慢地说着,我却越听越恐惧,鸡皮疙瘩全都泛了起来。出生日期、血型、身高、体重、胎记……倒也算了,初恋、初吻的种种细节他是从哪儿得知的?这些事情别说告诉父母,就连最好的朋友我也没说过,日记里也从没写过,他又怎么可能知道?
他到底是妖怪,还是会读心术?再联想到他握住我手时所产生的奇怪幻觉,更加毛骨悚然。
“但是上述这一切全都是假的。”他突然语锋一转,一字字地说,“那些你认为理所当然的事实,往往未必是真相。你的眼睛、你的记忆,都可能欺骗你。人最喜欢欺骗的就是自己,所有想逃避的东西都埋到了潜意识里。你年纪越大,距离真相越远。只有在你死的一刹那,你才会突然想起自己是谁,应该做些什么,但是那时己经太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