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了总台,从酒店步行到外滩18号只需十几分钟,于是叫了客房服务,吃了碗面垫肚子,又百无聊赖地倚在床上看了会电视,等到七点天天色已黑,慢悠悠地乘电梯来到大堂,才发现张师傅一直在大堂里候着。

他坚持要开车送我,让我很不好意思。路上车水马龙非常拥堵,短短一段路,居然开了近二十分钟。等到外滩18门口时,己经快八点了。

入夜的外滩灯火通明,游人如潮。暖色的灯光打在那一长排石头立面的万国建筑群上,尽显历史沧桑,又充满了时尚。第一眼看见时,确实有一种难言的震撼,仿佛穿行在时光的隧道里。

我谢过张师傅,刚下车,一辆黑色亚光的兰博基尼Aventador突然轰雷似的从我身边疾驰而过,差点刮到我的手背,接着在前方十几米处戛然停住。

路边响起一片惊呼口哨,一个身着白衣、身材高大的年轻男人从向上打开的车门里钻了出来,看也不看我一眼,将钥匙丢给门童,径直往门里走去。我从没见过这么跋扈无礼的人,怒火腾地蹿了上来,指着他大叫一声:“喂!”

那人转头瞥了我一眼,满脸阴鸷不耐烦的神色,好像在哪儿见过。我正想要让他道歉,看见张师傅在车里拼命朝我摇头摆手,愣了一愣,回头再看时,那家伙己经走过了那两扇青黄铜合金的镂空雕花大门。

“丁先生,人在屋檐下,你别和他一般见识。”张师傅将名片连同一张金色的VIP卡递给我,“舞会在顶层。结束后你打我手机,我还在这儿接你。”

听张师傅的口气,他似乎认识那人。但他既然没说,我也不好意思再问。心想看那家伙日中无人的样了,开着超跑招摇过市连车牌也不挂,多半有什么背景,我一外地人,又不是皇亲国戚,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

还在北京时就听不少朋友提起过外滩18号,原本是渣打银行的亚洲总部,如今己经被改造成上海最具潮流的时尚地标。外表是英式的混合主义建筑,里面装修得非常漂亮,既占老又现代,就连门边的大理石柱子也是从18世纪的意大利教堂搬来的,而这种石材200年前便已绝迹。

电梯无法直达七楼。刚从六楼的电梯口出来,就有安保人员示意顶层已被包场,今晚不对外开放,见我出示VIP卡,又戴着黑色的斗篷与眼罩,才领着我从旁边的楼梯拾级而上。

音乐声震耳欲聋,几个外国女孩尖笑着从我身边冲下来,混合着各种强烈的香水味儿。两个带着海盗帽与骷髅面具的男人端着酒杯,靠墙说话,见我上来,点了点头,侧身让开。

我从没参加过假面舞会,大姑娘上轿头一遭,有点儿犯憷,更多的是好奇与兴奋。

放眼望去都是红色,暗红的地板,猩红的地毯,深红的水晶吊灯,橘红的椅子……就连每一盏壁灯、射灯都是姹紫嫣红的颜色,随着那热烈激昂的舞曲急速变幻,让人刚一步入,就立刻HIGH起来。

酒吧里己经有不少人了,除了几个穿着法国18世纪的宫廷装与艳丽礼服的女人外,大多数人穿得都比较随便,有的甚至只穿了T恤牛仔裤,头上罩了一面具,还有几个外国女孩索性蒙着面纱、穿着比基尼在舞池里跳舞。

我心想幸好罩着斗篷、披风,否则这么西装革履的,未免也忒傻了。

侍应生端着酒盘经过,我刚拿起一杯鸡尾酒,就被一个玛丽莲·梦露装扮的女人从手中夺了过去。她戴着紫金眼罩,双眼灼灼地凝视着我,将酒慢慢饮尽,然后贴着我的耳朵低声说:“佐罗,佐罗,我怎么从没见过你?”

她的热气呵在我的耳朵上,声音沙哑磁性,我脸颊滚烫,鸡皮疙瘩全起来了。在那之前,我的恋爱经历仅限于校园,从没和这么热情主动的女人打过交道,被她往前一贴,不由自主地连退了几步。

“Selina,你见过我的朋友丁先生了?”幸亏苏晴及时救驾,将手臂搀到了我的臂弯里,“他是今晚舞会的主角,我想请他跳第一支舞,介意吗?”

她身上有一种独特的幽香,就像冬天的早晨迎面拂来的清冷的风,让我为之一醒。

“你的朋友?我可没瞧见你身上的Z字呀。小心别让高歌看见了。”Selina咯咯笑着将那留了半个唇印的杯子还给我,眨了眨左眼,摇曳生姿地走开了。

乐队换了音乐,变成了华尔兹,灯光也变得柔和昏暗了。

“丁先生,你别介意。等你和Selina熟了,就会发现她很单纯,只是喜欢捉弄人。”苏晴将手搭在我肩上,带着我旋转着进入舞池,“人生就像是一场盛大的化装舞会,很多人都戴着假面,你要历练得久了,才能辨识真伪。”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她这句话似乎别有所指。但那一刻的我无暇去思考其中的深意。

灯光闪烁,人影交错,我和她紧紧相贴,急速飞旋。或许是因为速度太快,或许是因为相隔太近,我觉得自己就像要缺氧了,无法呼吸。

她一身伊丽莎白·泰勒式的埃及艳后装扮,密密的刘海、漆黑的眼线与大而积的眼影,雪白的手臂上箍着金蛇,几十根缠着金线的细辫和黑色的露胸长裙一起急速旋转……在那变幻不定、暧昧昏暗的紫红灯光里,显得如此神秘、华美而又高贵。

周围的人全都停了下来,注视着我们,确切地说,都在注视着她。我似乎可以感觉到所有男人恍惚迷醉的眼睛,所有的女人钦羡嫉妒的神情。我与她如影随形,透明得如同空气,甚至连我自己也忘记了自己的存在。

有些女人天生光芒四射,如同明月,当她出来时,再亮的星星你也注意不到了。

“这个世界光怪陆离,充满神秘。别说认识别人了,就连自己,也很少有人能真正看清。”苏晴双眸亮晶晶地凝视着我,一边旋转,一边继续刚才的话题,“比如佐罗,佐罗这个词在西班牙语里是‘狐狸’,的意思。这只狐狸戴上斗篷和眼罩时,就是行侠仗义的剑客,脱下这个伪装时,就成了贵族蒂亚戈。他到底是佐罗,还是蒂亚戈?”

“那么埃及艳后呢?”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气息稍微顺畅了些。她的舞步已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明明是她的步伐引领着我,但在旁观者的眼里,却像是我在流畅自如地带着她急速旋转。

“我不知道。”她摇头微笑,和我分开,又飞速合上,“有人说如果克丽奥帕特拉的鼻子长一时,或短一时,或许世界就会改变。可是她真的是凭借美貌征服恺撒和安东尼的吗?从当时留下的雕塑和画像来看,她身材矮小,丰满,实在谈不上漂亮。历史总是充满了谜题。”

我突然想起了她给我看的那几张照片,希特勒、斯大林、山本五十六以及那个长得和我极为相似的神秘男人……谁能想象第二次世界大战竟会与梵高的“最后一年”息息相关?历史真是充满了不可思议的谜团。

“苏小姐,如果我没有画出‘四季·光年’,这样的作品,你还会和我签约吗?”我忍不住向她。

“作品是人画出来的。这个世界没有巧合,所有的巧合都是天意。”

“那么你认为照片上和我相像的那个男人,以及我在梅里雪山遇见的那些怪事儿,也全都是天意吗?”

“如果不是天意,我们就不会相识,也就不会有今晚的舞会。”周围人影憧憧,她贴着我的脸,“丁先生,待会儿我会为你介绍几个重要的合作伙伴。他们对你很感兴趣,其中一位也和你一样,对梅里雪山非常着迷……”

“苏小姐,你还是叫我洛河吧,”我鼓起勇气,“‘丁先生’听着太别扭。”

“那好啊。那么你也别叫我苏小姐了,叫我苏姐吧,我可比你大了好几岁呢。”

苏晴莞尔一笑,旋转着倒入我的怀里。

一曲既终,灯光映照在她酡红的脸上,鼻尖有细细的汗珠,脯微微起伏。我的心突然抽紧了。那一刻,她仿佛就是倾国倾城的克丽奥帕特拉,而我则是被刺中心脏的恺撒。

※※※

四周响起口哨与掌声,苏晴牵着我的手朝大家微笑致意,又从侍应生那儿取了两杯酒,挽着我朝天台走去。

酒吧外连接着一个巨大的天台,凉风扑面,汽笛声声。我的左侧与右侧,是金黄璀璨的灯火,一直从北外滩连绵到十六铺。对岸是绚光夺目的陆家嘴,东方明珠、金茂大厦、上海环球金融中心……与天比高,争妍斗艳。中间是滔滔江水,倒映着两岸灯火,五光十色。

“克丽奥帕特拉,我给你介绍一个来自大不列颠的朋友,正义女神阿丝托丽娅。”我们刚走到栏杆边,一个戴着荆棘王冠的白发老头便挽着个高挑的混血女郎走了过来。

“Nice to meet you,你比夏董说的还要漂亮。”苏晴微笑着和混血女郎轻轻相拥,碰了碰脸颊,又将我拉到他们面前,“正好,我也要给你们介绍一位新朋友,丁洛河,就是我们画廊刚刚签下的天才画家。”

听到我的名字,白发老头的肩膀一颤,虎视眈眈地瞪着我,闪过一丝奇怪的神色,像是惊愕、喜悦,又像是悲伤。我也忽然掠过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曾在哪里见过这双眼睛,却一时记不起来。

“你好。我叫阿丝托丽娅,很高兴遇见你。”混血女郎握了握我的手,普通话字正腔圆。

我没想到她真叫这个名字。她身着白袍,黑发高挽,白色的眼罩露出一双清澈湛蓝的眼睛,和传说中的正义女神那清纯无瑕的少女形象颇为相符,只是更多了几分冷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