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儿涨红了脸,不舍地双手握着把饼送出去。

风红从边角撕了一小块,又撕成两半,一半递给叶羽,一半自己放在嘴里嚼。叶羽犹豫了一下,也把饼放在嘴里,果然有一丝糖和枣泥的甜意,嚼着嚼着,竟然也滋味无穷。饼还微微带热,叶羽忽然想到那么久饼还带热,必定是因为风红贴身藏着。于是嚼成泥的饼被他含在嘴里,尴尬得不知是否要咽下去。

“叶公子喜欢看戏么?”风红问。

“不喜欢,也没看过,却不曾想过这里也有戏看。”叶羽说,不知道何时,他和风红之间的关系变得古怪。

“其实每年也只有《窦娥冤》、《赵氏孤儿》这些戏本来来回回地唱。我教教义甚严,所观之戏只能歌颂天下间的义人,不能是男女情爱,也不能是征战杀戮。其实我听了这么多年,已经很无趣了。”

“是么?”叶羽却没想到风红会说自己教众的大典无趣。

“只是看着很多新来的人听这些戏,看着孩子们跑来跑去的,大家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起,便觉得很是开心,至于唱的是什么,也都不重要了。”风红低下头,轻轻摇了摇,“我想市井里的人,整日里劳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恨不得听戏里听出帝王将相挥军远征,斩落多少头颅;凡夫俗子爱上了白蛇,入得神山被仙女邀为入幕之宾。不过对于有些人来说,能够一起平安坐着,便是美满。”

“可是……你们还是杀了那么多人!”叶羽忽然说。

“我知道裘禅陈越他们,造下的杀孽早不为教义所容。可是即使他们两个,也是要保住这个家园。全力在外面攻杀,到底有几分是源于对教国的雄心壮志,还有几分是因为自己心底的怯懦呢?”风红笑了笑。

两个人不再说话,叶羽看着篝火静静起伏。他听不见唱戏的声音了,也感觉不到身处于万千人之中,却有孩子的笑像是银铃那样在他脑海深处回荡,挥之不去。他想到吕鹤延的那双眼睛,那么可怕,却又那么执着。还有风红垂首的侧脸,眼波沉凝,像是永远都在看着很远的地方。那些在他心底蠢动的念头又开始翻江倒海,到底什么是灭魔呢?他要灭的魔在哪里?难道是杀死这里所有的人,因为他们都是明尊教徒?

而狗儿刚才还分出了他的饼给自己吃……

叶羽觉得天空压在自己的双肩上,几乎要把自己摧垮。

他打了一个哆嗦,回过神来。如今他坐在篝火边,和风红,还有四个孩子,看一出古老的戏。

他忽然转身,按住了风红的肩膀。

风红一怔,想要挣脱。

“快走!”叶羽压低了声音。

“为什么?”风红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

“他们随时都会攻来。那天我在人群中看见了一双眼睛,当时没有看清,但是我现在肯定,那是我师父。”

“剑圣宗师么?”

“他是来看战场的。他是我的师父,没有人比我了解他。他一旦决定要做的事,便如拔剑出鞘,绝无半途而返的道理。重阳、昆仑和白马禅教的《杀神三章》你们知道么?我们联手,你们没有胜算。”叶羽说到这里已经觉得自己累得就像是要倒下,“走吧!带着能带走的人,离开这里!”

风红静静地看着他,黛色的眸子里光华内蕴。

良久,她摇了摇头。

叶羽急了,还要说什么,可是裘禅已经在高声地唱颂:“明尊普照,暗魔不生!”

他忽地从身边拾起金色火焰的令牌,抛下台阶:“相部!杀!”

台阶下传来整齐的回应:“杀!”

“你们疯了……你们疯了!”叶羽猛地站了起来,他忽地明白了。

他冲到台阶边,无人管他,裘禅在他身后冷冷地看着。叶羽看见台阶下的一个方阵站了起来,整齐划一,一名教众走出人群,拔起了大旗。大旗招展,数千人一齐褪去了白色的袍子,白袍下他们已经扎束整齐,长衣下盖着磨亮的西域弯刀。

这个方阵整齐地退出广场,台阶下忽然空了一块。叶羽这一次看清了,台阶下的人和台阶上的不同,那些全部是精壮的年轻男子。

“那是我教的相、心、念、思、意五大国土,每一国土有一教王,他所率领的,不是普通的教众,而是我教的军队。其实我们从未怀疑过有一天会和你们决战,我们也知道重阳道宗数千人的调动,但是我们不能逃,这里是我们的家,我们无路可退。”风红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

叶羽猛地转身,愤怒地瞪着她。

“你们的进攻就在今夜,庇麻节、除夕,我们也已经准备好了,我们调集了五大国土的教王,一万两千人的精锐。我们两方都有那么多的诡谋,最后还是要正面拼死一决。”风红起身。

“你们疯了……”叶羽摇头,“在这里开战,除了瓦砾什么也得不到!”

“只要有人能够活下来,我们还有下一个一百年可以重建草庵。”

叶羽觉得全部的力量都被抽走了,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傻子一样。师父没有告诉他决战就是今夜,他却跑去把消息通报给了自己的敌人,而敌人早已经磨好了战刀。

“我很高兴,至少你能相信我。我要保护这里,只是因为这里是我的家。”风红站到他的身边。

山下,叶羽目光所及之处忽然亮起了无数的火把,星星点点无处不在。那些星火缓缓地推进着,仿佛扑面而来的一群萤火虫,杀人的萤火虫!

“那是你们的军队了。”风红低声说。

又是两枚金焰令牌“叮叮当当”地从台阶上滚落下去,两个方阵又站了起来,各自离去,投入即将开始的战场。

叶羽回头看着端坐的裘禅。裘禅没有表情,垂头低低地念诵着。

山下,避风桥前。

铁盔铁铠的道士大步冲向对面的明尊教徒,他临空高跳起来,那是道门武功的腾空术。他在空中鱼跃扑下,手中长剑一刺转而横挥,剑锋没入明尊教徒的胸口,一泼滚热的血涌出来,横挥的剑把人切开了一半,这是任何武将都会为之惊叹的膂力。而他没能继续前进,他往前只踏出半步,就有急速旋转的刀轮横过他的咽喉,在他的喉间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线,而后血泉涌出,刀轮继续飞转出去,直到被一柄厚脊长剑凌空格下。

持厚脊长剑的道士踏前一步,踩着敌人的尸体,猛地挥手。

持长戟的武装道士们从他背后涌出,他们把长戟并列成排,咆哮着推进。对面还在混战中的持剑道士们立刻回撤,翩然如燕。浑身浴血的明尊教徒面对扑近的强敌,略微止步,而后后面站出了持着铜壳重盾的教友。持盾的教友也并列成排,对冲了上去,戟锋和铜盾相抗,堪堪匹敌。

持剑的道士们再次出动,以长剑从盾牌的间隙中穿刺,哀嚎声和血液喷涌的声音在黑暗里纠结,像是无数的蛇缠在一起。

铁蹄声急速地逼近,道门的骑兵出现在道路的尽头。高出人两个头的西域骏马仿佛巨大的怪物一样,推进起来势不可挡。

持戟的道士们迅速让开了一个缺口,骏马毫不停留,人立起来,铁蹄踩在盾牌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响。盾牌后的明尊教徒被巨大的力量冲击,手臂都涌出血来。而他们没有退后,他们甚至再进一步。持武器的明尊教徒们也并列起来,互相挽住手臂,每个人身上开始涌出莹莹辉光,他们一起压上前去,抵在持盾教友的身后。

骏马退后几步,再次突进,不断地踢踏,铜盾后的教徒一个接一个死去,可是防线并没有后撤。

持厚脊长剑的道士摘下头盔,擦了擦颊边的血,白色的长须飞舞。那是曾经赴月照山庄的道士之一。

他迅速地脱离战场,隐入后面的树林中。